【龍與貓之國】雪泥鴻爪
作者:沐辰如許
局內人
局內人 Chapter 1
    1.

    我的哥哥龍曜今天死了。或許是昨天。我記不太清。

    在他的葬禮上,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好像是個人都比我更傷心。我只能走神地看著那張黑白的與我別無二致的臉龐。當然,僅僅只是外貌。但凡見過我和哥哥的人都不會認錯我們倆人。

    他們會私下里夸贊我哥,夸張地形容他們沉迷于他那顯而易見的溫柔又博學的氣質。當然他們的用詞比我高級而隱晦得多。

    最后,他們會輕描淡寫地說,“總歸是不一樣的。”

    總歸是不一樣的,與你的弟弟。

    可盡管如此,不知為何,恍惚間,我看著那張照片里的清秀年輕的臉,在某一瞬間仿佛與我一般相像。

    2.

    我和我哥哥名義上也是血緣上的父母是在他葬禮的第二天來的。

    他們行色匆匆而又狼狽地敲開我家的門,比在場所有人都像不告而來的陌生人。

    我打開門,定定地看了他們一眼,緩緩開口,“爸、媽。”

    3.

    并不是說我哥和我和我父母的關系不好。

    準確來講,我的父母是青梅竹馬,他們的門第相仿,志向相同,又對對方抱有好感,沒有理由不一拍即合成了一對夫婦。

    隨后自然而然地生下了哥哥和我。

    我爸媽是高知,我哥又是罕見的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唯獨我是個不合群的異類普通人。

    4.

    母親三十幾歲了,保養得當致使她看上去仍如20多歲的小姑娘,可我開門的時候,一眼分明瞧見她眼圈紅腫,一身狼狽,像是蒼老到她本該的年齡上。

    一位兩個十多歲孩子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江南的大家閨秀,她這輩子都順風順水,除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生我的時候。

    我哥和我雖然是雙胞胎,但是我們相差一天的生日。

    因為母親生我哥時,我哥很滑溜地就出來了,甚至不需要操太多心。而我,顯然我是僅有給家帶來麻煩這一點從我母親肚子里揣著我時就初現端倪。

    我鬧騰了許久,就在病人要下病危通知書的時候,就在醫生不會問保大保小這個愚蠢的問題準備讓我爸簽字的時候,我嘎地一聲,才磕磕絆絆地掉出來。

    就像死命擠在家里的討債鬼一樣。

    5.

    雖然這樣說十分對不起我的母親,但我還是很想說,我很慶幸我哥和我不是同一天生日。這樣我就能擁有一個屬于我的生日了。一個獨屬于我的生日。

    盡管,這不一同天生日的代價是令我無法擁有健全的身體。

    但這也不錯,起碼我真真切切擁有不止一樣東西與我哥不同了。

    也因為這一點,我父母也可以偶爾將他們放在我哥身上贊許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

    這目光不帶贊許,就這樣輕飄飄地落在我藍白條紋的衣服上。

    不過那時,起碼還是有懷揣著別樣情緒的目光放置在我身上的。

    比如院長的,他對我這樣的撒錢大客戶是和善可親的,如果不是情況不對,他對我簡直要笑出花來。

    所以后來等我離開的時候,那一房間曾待在那里工作過的工作人員都依依不舍地送別我。

    而我那時又實在太過年輕,無法分辨他們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局內人 局內人 Chapter 2
    6.

    不,也許他們更偏向于歡笑迎的是我哥。

    因為我之所以出院,還要歸功于我哥。要不我怎么會說我哥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他是個全才。我的意思是,他不僅在他年幼的時候就在學習上展露了頭角,在探望我的過程中,又同在草原上薅根草一樣輕輕松松如同呼吸一般在醫學上同樣展現出他異于常人的天賦。

    而平心而論,在我還未出院接受生活的毒打之前,我不帶任何雜念地崇拜我哥,就像人類贊美火焰,萬物感謝太陽。

    而據我爸媽所述,我學會的第一個字就是“哥哥”。

    以至于令當時的我打破腦袋,我都沒有會想到我和我哥的關系竟然會發展到如此地步,我是說也許大概是單方面的。

    7.

    雖然我自出生就待在病房里,待了有我目前小半輩子那么長。但是我很少感到無聊。

    首先在一開始我并沒有自主意識。

    其次,等我會走路的時候,我還是會處于不是睡覺就是昏厥的狀態。從理論上來講,我并不能分清這兩者之間的差別。

    然后再大一些,我哥就成了除我以外待在病房里最久的人。

    久到如若這不是醫院換個場所,他就會被附近的人舉報說有人雇傭童工。

    過段時間我還是待在床上,據說是因為我的血小板極低。就是一張皮裹著一身血茍且留在這世上。所以磕了碰了對我來說都是打擊。

    而自我有意識開始,我就聽我哥拿著一本書在我耳邊讀故事。

    因此也許比起認字,我首先會的是故事。

    他故事講的極好,于是我枕在枕頭上,眼睛里看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但又并不是全部。上面有五彩繽紛的顏色,構成我哥口里的可愛的故事。

    但是我有的時候還是會不爭氣地睡……昏過去。

    不過我哥是一個極其講究有頭有尾、很注重儀式感的人。

    所以我一覺醒來,發覺他已經跳過了幾段或者跳過了幾頁。

    等到他有序念完這個故事,他才指著我昏睡時所未能聽到的那些片段問我要不要再聽一遍。

    在一開始的時候在講的是童話,而后因為我的抗議便開始講英雄。

    后來我再回憶起這些,試圖去找到那些故事,發現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尋找不到。看吧,這就是我哥。

    他連寫故事都那么的有天賦。

    綜上所述,我哥在我眼里簡直就是英雄。于是我逢人就愛夸耀我哥。比如護士,比如醫生。

    這么想來,那會兒我確實有點清澈的愚蠢。當然也有不涉人世的快樂。而我有很多時間在昏厥當中,所以一些抽查的痛苦總會因此而屏蔽。

    彼時我哥這種天才就只是我值得拿出來炫耀與自豪的哥哥,什么都沒有參雜。我只是為此而與有榮焉,僅此而已。

    8.

    至于我的父母。

    他們當然會來看我,但永遠沒有我哥時間長。

    因為他們有他們要做的事,嗯,這就是大人的世界。

    他們會看我,也會給我講故事,但是沒有我哥講的好。

    9.

    總而言之,那段時間,我有父母伴身的疼愛,也無旁的雜亂而晦暗的心靈。就好像封閉在一個永遠花開風輕月明的世界。那些故事里的英雄們永遠意氣風發,捍衛世界和平,就好像靜止在了童話的結尾。

    也許我這樣太欠揍與理所當然,或者我哥講膩了故事,總之他“梆梆”幾拳,拉我回那險惡的人間。

    而我爸媽總算是擺脫了我這個累贅,瀟灑地二人結伴,辭去周圍那繁瑣無味的工作,去各個角落做他們想要做的事情。
局內人 局內人Chapter 3
    局內人

    10.

    于是我終于搬進了我名義上的家。

    在很短的時間內,我的活動區域也從原先的狹窄病房擴展到一棟房子。對此我原先自然而然為這種變化感到由衷的高興,就像人類發現了美洲大陸一樣。而貪婪就是刻入人類靈魂與骨髓的一把刀。

    我得再次重申:我是一個有著永無止盡貪念的混蛋。

    而那時剛搬回原本巢穴的我率先滿足于可以每天晚上和我哥哥裹在同一張柔軟的被子里。我的房間是那樣繽紛,像是夏天的小樹林。

    我哥在最初一本正經地捧著故事書時尤愛講夏天小動物們的故事,在青翠欲滴的葉子中,在澄澈的藍天或是漆黑的夜幕下,吱吱叫喚而毛茸茸小動物的故事,他們從漫長的冬天醒來,在昏昏欲睡的春困中與自己的小腦袋瓜子和眼皮斗爭,終于在與冰冷的睡眠時間同樣漫長的陽光明媚的夏天醒來。

    我的房間里滿是我哥陪我在醫院雕琢的小動物模型。

    我哥第一個雕刻作品是一只黑色的正在撒歡奔跑的小貓,抬起的爪子上的粉色的肉墊清晰可見,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翹起,耳朵刻得像是正在抖動。

    不幸又或是順理成章的是,雖然我哥有著異于常人的天賦,不過卻遵循著一小撮正常的人類生理現象,而他那會兒尚且年幼,因而雕不動木塊,力道又稍稍把握不住是一件正常的事。

    因此他的第一份作品并不像他本人那樣十全十美。

    那只小貓的左眼微微有些破相。

    我哥顯得很難過,甚至一度想把它處理掉,重新再刻一個。

    幸好他刻那段的時候我在現場,不幸的是他磕那段的時候我在現場。

    理論上來講,那只小貓眼睛的失誤我占百分之五十的責任。

    于是我努力地回想我哥前不久給我講的胡桃夾子的前半段故事,很認真地結結巴巴地跟他講,

    “我很喜歡!”

    很抱歉我當時貧瘠的語言不支持我表述我對這件木雕的喜愛和對我哥的寬慰,假如我當時真那么想的話。而事實卻是,我眼巴巴看著我哥雕了好久好久居然還沒到我手上真的真的忍受不了,并且我壓根沒注意到貓貓的左眼的缺陷。

    況且我哥當時有沒有聽見也是個難題。我的嗓子同我那副曾破破爛爛的軀體一樣,也是陰暗的,見不得光的。

    可我哥還是很難過,他的臉上雖然掛著那些大人們稱贊的“得體”而“溫和”的笑容,聲音也還是很有曲調,可我卻還是覺得他在難過。

    也許他的眼睛里在下雨,我想。

    因為在一段時間里,這座城市一直在下雨,大概到了夏天的梅雨季節。不過我不太清楚。

    因為我總是躺在病床上,看著窗上的雨像一條條彎折扭曲的線條,從窗頂爬到窗底。而它們干后,總會留下一道道雨痕。雖然他們不太清晰,但我還是能看出來。而那之后就會有其它的人走進房間里,將它擦除。

    我的眼睛是出生后的我所擁有的唯一可抵得上常人的生理器官,甚至我的視力不錯。

    所以我能看見我哥眼睛里清清淺淺的雨痕。

    所以,他的眼睛里在下雨。
局內人 局內人Chapter 4
    局內人

    11.

    截至今日他們敲響家門,我父母創下了迄今為止最久的離家記錄———

    三年。

    很難評價這棟房子對他們到底是不是常人理解上的“家”,而在我長達將近十年的觀察中,我更傾向于比起我認知中的“家”,像駐扎在茫茫雪地的堆放著一些必不可少的生活必備品那樣的據點大概才更符合他們的行為上“家”的含義。

    不過以往,他們基本會跟年貨一樣,一年一次登入我家的門。

    自從三年前,他們又雙叒叕被某些古遺跡傳言吸引,就像永遠不知悔改的孩童任性地跑跑出去做研究。我哥從不知道哪里扒拉出來的證據,以信誓旦旦的先見預知了他們此次大致的出行時間:

    五年。

    假設我哥的預言成真,那么他們這回還是因為聽到了我哥的死訊,這才緊急終止了一切研究,步履匆匆趕回“家”。

    我哥要是地下有知,是該作何感想呢。

    反正我現在是不知道他怎么想了,就是我現在是有些想笑。

    12.

    我有的時候在想我是不是爸媽撿回來的孩子,可是每當我看著和我哥如出一轍的面容,那疑慮就如同斷了線的氣球一路飄走,還沒出對流層就“嘭”的一聲炸開,零零碎碎地污染大地。

    而那些會污染環境的碎塑料塊則是:我不像我的家人。

    當然不是外貌,要我說,除非世界上已經掌握了克隆復制的技術。否則,我是我哥弟弟這一點絕對是毋庸置疑的,真上加真,絕無半點虛假、半點水分。

    既然外在那么像了,那么我所上述的不像就是內在。

    誠然我哥是我父母親的所有優良品質的集結品。

    那么我則是一個我哥的劣質的仿制品。

    嗯,就像是一個價值9999的正品和一個9.9包郵的盜版的差別,或者是一個蘋果和一個西紅柿的區別。

    而我哥肯定是刻著我爸媽模子誕生下來的孩子。

    他同樣是個十足的天縱奇才,跟父母一樣醉心于研究。相比之下,也許是老天爺覺得這個家族延續的太過安穩了,所以特地派我來搗上一亂。

    不、也許,可能只有我是正常人。

    有句話說的好,搞科研的都是瘋子。這是我后來才明白的道理。

    就拿我哥做的實驗舉例子吧。一般來說,倘若他在吃飯,吃到一半時,突然茅塞頓開,呲溜一下跑回家里那間改造的實驗室。那么他至少會在里面花上超過三天的時間。

    而一旦他在實驗室待了超過7天,我會拿出備用鑰匙打開房門把他揪出來,把他搬到太陽底下補補鈣,再灌點水,以防他缺水渴死。

    然后再返回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這么說就好像我哥是一盆有自己想法的植物。

    但實際上他大部分時間與多肉沒什么兩樣,可以自給自足。而在一些特殊情況,他就是那種需要嚴格控制溫度才能生長的嬌弱的花卉。

    但實際上他也肯定是一種很名貴的人見人愛的花卉。所有人都會盼著它開花,將贊美毫不吝嗇地捧給他。

    假設贊美是化肥,過多的花肥是會導致根燒苗的。
局內人 局內人Chapter 5
    局內人

    13.

    大抵是我從前在醫院的枯燥經歷將我這一生的沉穩都耗了個干凈,所以一旦逃脫魔爪,我自然要在外面釋放天性,胡作非為。

    我出院時是夏天,剛好可以無縫銜接幼兒園。但在此之前,我得在家里牢牢地蹲上一兩個月。

    在那一兩個月里,我跟什么機密要事或者什么見不得人的玩意兒被藏在家中,我哥反駁說是易碎的珍貴古董花瓶,因此要好好珍藏,并且倒打一耙反問我從哪里知道這些奇了八怪的東西的。

    我沒有將隔壁老愛到走廊晃悠,隨身攜帶收音機的老頭兒供出來,在醫院兩載,我們已經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他的收音機里時常會有滋啦滋啦的聲響,那老頭兒就瞪大了銅鈴樣的眼睛,晃晃或者拍拍那個小玩意兒,它就又好了。

    之前我就承諾過他不將收音機的存在告知給醫院其他人,每逢醫院忙碌的時候,他就偷偷地將收音機帶出來坐在靠近我門口的椅子上,裝作若無其事地休息,要是能下地我就貼著門縫聽,如果不能,我也會努力汲取傳進來一星半點的只言片語。

    要是我在出院之后再聽,肯定昏昏欲睡,不過不巧的是,那段時間,睡眠于我而言是泛濫的不能再泛濫的東西,無窮無盡。而收音機里的東西連同我哥的故事都是無法計量的奢侈品。

    睡眠也是泛濫的,躺久了會讓我犯惡心,就像連續幾年吃同樣的東西也會索然無味,令人惡心。

    那段時間,我的嗓子流過的不是寡淡的液狀物或者黏糊糊的東西就是胃酸。

    那種食物倒流的感覺也令我感到惡心。

    由此可以想見我哥的故事有多么的可貴,我我可以躺在病床上想象著我當時在做聽都沒聽過的事,進行著跌宕起伏的冒險。

    14.

    自出院后,我的身體就像一個迅速鼓起的氣球一樣迅速膨脹,但是由于自身白值過低,所以還是要等一段發育時間。

    而那個夏天,顯然是個好時機。

    于是在那個夏天,家里沙發的各個角落我都躺了一遍——以各種扭曲的姿勢,除了板正正躺下。

    比如上半身懸空,倒掛在沙發上。天旋地轉,有種很新鮮的惡心。

    但惡心終究是惡心,所以它沒使我多停留,就被我丟至九霄云外去了。

    而比起各種姿勢,各種各樣的電影和動畫片更令我著迷。

    日看夜看,偷偷看。最后被我哥勒令把電視機插頭拔掉,制定了每天看的時間。

    15.

    那個夏天我還蹭蹭長胖。

    因為我父母那段時間研究進度卡在那里特殊節點,聽我哥說是審批環節。他們不忙,因而大發慈悲回來看看他們的孩子,而我終于不用應對那無法下咽的東西,每天框框炫好幾碗飯。

    16.

    不要問我為什么不去騷擾我哥,那個時候他已經因為醫學上的研究變得小有名氣,受邀參加了一點小實驗而且甚至準備入一所天才才能進的學校。

    但以我父母的表現來說,平淡如水或者說是理所當然。

    我么?后來父母有帶我去測過,平平常常卻令人大跌眼鏡。

    不過我已經不記得結果出來后,那些一擁而上的人們的神情了。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局內人 局內人Chapter 6
    局內人

    17.

    其實呢,我也沒那么熱衷于看電視。

    這或許是因為我在住院時早就看了長達我近乎半數人生的連播電視劇,而且是準時準點地收看,從它的片頭曲到片尾,我幾乎沒有落下一次。

    無聊也好,熱鬧也罷,總而言之在那近乎于無限的時間里,我是它忠實的看客。

    18.

    我房間里是有一個連通外界的小窗戶,它比家里電視稍稍大那么一點。

    在我看來,兩者簡直就是同類項可以放在一起相提并論,比方說我永遠不可能從電視里看到正在活動的我自己,同樣的,我也無法從窗戶里,打量窗戶外的我出現在窗戶外的世界里。

    它那么大,我幾乎可以趴在上面,但卻絕不可以探出窗外。

    19.

    每天早晨,大概是這家醫院接近上班時間的最后通牒或者可以探視病人的號角,窗內靠下處就會成為烏泱泱的一片。

    我沒過問每次到我房里來的護士姐姐,因為這樣輕易地知道結果,就像小說看一半被告知了結局,況且,我也需要為我無窮無盡的時間找點樂子。

    我一開始不能認出他們到底是醫生還是患者家屬。因為要知道,在上班前,醫生和護士也是不一定非得要穿著那身白到處跑。

    小跑著邁一步看一步腕間表的,衣著樸素的,頭發油膩膩的,拖著大包小包的,焦急萬分的,神情麻木的……

    看多了總能認出幾個熟面孔,他們有七分之六是醫生,里面有我隔壁病友的主治醫生——年紀輕輕就禿了大半頭發的大哥哥還有一個老喜歡板著臉的主任阿姨等等等,那么還有七分之一就是打持久戰的家屬了,比如樓下阿婆的兒子或者我隔壁就是那個收音機老頭的小女兒。

    不過截至我出院的那天,阿婆的兒子和收音機老頭的女兒都已經有段時間沒來了。

    嗯,由此可見,就像那收音機老頭說得那樣,也許他們有一天早上早起不來,就很痛苦地爬不起來了。我還記得他當時搖著頭,信誓旦旦的說,人吶,總是一旦放任自己就很難爬起來嘍。他說這話時,低低咳了兩句,又加了一句稀奇古怪的形容詞。“比如啊,現在的年輕人早上總是很難起的來。”

    我對這句話持嗤之以鼻的態度,要為我年輕人證明,我可是有時凌晨三點起,看著天花板默默向呆的這么一個不賴床的好的年輕人。

    有的時候我哥也在這一群人當中,不過他就顯得鶴立雞群,我一眼就能看到他。但這樣的次數很少,因為他總需要做他的事。不過如果他要是每天早上都來,我也就不能每天早起從頭到尾將劇集看掉了。

    20.

    我所在的這家醫院肯定是個很開明的醫院,它沒有因為什么最后一片落葉的故事而不種樹木。

    雖然我這層樓有點高,但還是有幾棵直直長到我窗戶可視范圍內。

    一共只有一棵,但其實本來應該有兩顆。都是同一種類的樹。

    我哥之前和我說過樹的品種。

    死掉的那顆是在我出院三年前死掉的。它長得太靠近一樓的窗戶了,而那個窗戶的拐角就是熱水間的地方,于是人們從那個窗口走來走去的同時,偶爾突發奇想把茶壺里過夜的水或者留著一點保溫盒的湯汁從窗戶那灑出去。

    然后它就死掉了。

    21.

    我隔壁的病友說,看吶,人們自以為是的一點善心將它澆死了。

    她又自顧自糾正,說那甚至不是善心。

    我問她那又是什么。

    方便也好,順手也罷,甚至是一點澆樹的憐憫。

    她搖了搖頭說,說不出來。

    隨后,她又補充道,可以騙樹是善心。

    不然樹因為人們莫須有的理由死掉,那就太可憐了。
局內人 局內人Chapter 7
    局內人

    22.

    我剛上幼兒園的時候,面對那些我同齡人之間嘰里呱啦的悄悄話以及彼此之間變幻莫測的奇妙關系時,終于產生了一種回不到過去的實感。著實是天壤之別。讓我不自覺產生自己已經年老的錯覺,即使事實上卻是——我和他們一般大。

    如此想來,那數載的醫院生活對我理論上應該進行的軌道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變軌,令其歪得像比薩斜塔一般,但所幸比薩斜塔沒倒下去,我自然也能找到不那么符合人們常識的小路走下去。就像過去我可以為了敷衍時間,克制自己一天睡上十六八個小時,這樣我就只有四六個小時可以消磨了,雖然中期它曾一度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不過顯然習慣依然改變很多。

    如此這般,我就只有四到六個人小時需要應敷下去,有時是看護士小姐進來,有時是我家人——大部分情況是我哥進來探望我,而又如此這般,時間便一下子就溜走。然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公事公辦,在我現在看來也沒什么不好。

    不過說實在的,更多時候感覺其實我并不需要他們,因為我在這沒有盡頭的長跑中能挖掘出一條自娛自樂的方法。

    看窗外連續劇算一個,聽我哥講故事算一個,像是抽到大獎似的能和病友交談算一個。但早上永遠都會過去,我哥也不能永遠端著他的書坐在我身側,我同層樓的病友的狀態好得概率不如一個倒霉的悲觀的人去買彩票。

    總得有自己的事情做吧。于是在摸索中,我會嘗試用我自己的意識在房間的角落里走上那么一圈。這起先很短,而待我慢慢填上那些地磚的細小裂縫,墻上微不可見的罅隙,床上的一塊色差……于是糊弄時間成了件輕松而又唾手可得的事情。

    在一個正常的環境里迎合同齡人也許是有必要的。所以在這之后的幾年里,我一直有意識保持著與同齡人同步的浮夸習慣,直到升到小學,發現有一位老師給我的期末評語居然是“樂觀開朗”。對此我十分感謝那位老師費盡心思幫我找的補。

    樂觀開朗……樂觀開朗……那段時間我一度試圖剖析自己,卻遺憾發現自己的本性早已夾雜在過往中,像兩塊平行但被攪勻了的水粉顏料。也許我原來的軌跡里有那么一條是通往“樂觀開朗”的,不過很遺憾,已經故事已然開篇,船已然啟航。我的注意力又只會放在今天和未來。

    23.

    好吧,我還是很在意“樂觀開朗”,我總認為這著實不是一個可以評價我的形容詞,這也許我是為此感到意料之外的高興又或者潛意識不認為正確,或許人永遠都認不清這個觀點是一條永恒的真理。

    為了得知我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我開始若有若無地試探起我的同學。

    托我之前一貫浮夸的作風,在他們面前我是一個開心果,因為我有無數新奇的點子與令人捧腹大笑的能力。是的,我能感受到。而每當我有預謀去做這類事的時候,之后的笑聲我是早有預料的。我更如一個扮演小丑的演員,可奇怪的是,我有時會真的沉淀下來,好像我真是無意之中做出了令人忍俊不禁的錯事,于是在氣氛的渲染下,與我的同伴共享哈哈大笑的愉悅,可更多時候,我卻浮在空中,冷眼看著周圍人們的神情,于是在背景板的提示下,隨波逐流地獻上自己的笑容。
局內人 局內人(the end)
    局內人

    24.

    從那棟二層樓小別墅到小有名氣的私立小學,步行大致需要十幾分鐘,算上孩童的小短腿,時間就又要拉長一些得劃到二十分鐘的分水嶺上。

    二十分鐘,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拿到難捱的課上,那可真是一秒抵得上整整一個小時,隨便蹉跎一下,五十天便可溜走;可若是一個人無所事事地躺在陽光下,一個瞇眼就能和半天就能畫上等號。

    故而時間長短取決于個人態度。倘若將這二十分鐘捋回順著一路長著阿拉伯婆婆納的小路到那所名為阿蘭星落的小學,跨坐在我哥那臺幼稚的自行車上,那么二十分鐘可又非彼二十分鐘。然而自行車在小道上晃晃悠悠,總歸減不了多少時間。

    阿拉伯婆婆納屬于外來物種,前幾年聲勢浩大地除過,總沒除得干凈,于是到了春天又星星點點開出淺藍色的小花。我疑心人們并不是因為外來物種這點除它,它引來周圍密密麻麻的小蟲子所導致的不可控更讓我信服。

    阿蘭星落雖說是個私立學校,卻坐落在犄角旮旯里,周圍沒什么市井要地,與商城,地鐵統統劃不上等號,就像是一座繁茂城市外的孤島。只是孤島內則是另一類人的極樂世界,而孤島與城市的連接的那條我哥騎自行車載我的羊腸小道很可能更適合我。

    25.

    我哥雖然善于頭腦風暴,但他會長期且偶爾腦抽,騎著一輛橘白相間的自行車接我上下學。萬幸阿蘭星落學院是住宿制,不然我就會被一群老古董聯合彈劾浪費他們寶貝疙瘩的寶貴時間。

    不過,在我看來,如是他們少開一些學術交流會,學術上的成果說不定可以想滾雪球那樣咕嚕咕嚕滾起來,越滾越大。

    我和我哥相比簡直就是一個活蹦亂跳的活人與一具小尸體的差距。然而對于一個健康的小孩子來說,一個小孩還是太重了,更別提他本人也沒練出什么一秀肱二頭肌就能把人夾死的肌肉,再加上我這個天生的插曲,我們第一次自駕游之旅沒有特別出彩的順利。

    自行車的車頭搖搖晃晃地啟程,像是顛簸了一下而后揚帆而起的小船,我抱著我哥的腰,小心翼翼地試探卻總是踩不到腳蹬子。出于對未能腳踏實地的恐懼,我的雙腳百般試探,卻沒發現自己的動作越來越膽大放肆以至于將我哥適時發出的詢問拋之腦后。

    總而言之,我上頭了。

    于是船翻了,車倒了,倒在路邊長著毛絨絨蒲空英的濕潤泥土上,濺出縷縷浪花似的蒲公英白色柔毛。

    后來回憶起來發現并非這般富有詩情畫意,實際蒲公英被我倆壓在散發著腥味的泥土里,差點變成了標本,那毛絨球一半也七零八落地癟掉且染上了泥點子。

    我哥說它們總歸要回歸到土地里生根發芽的,只是我們稍稍改變了一下它們的旅程。我們一根一根把那些細小的絨毛挑出來,攥在潮濕的手心里,坐在自行車上一路走,一路仙女散花似的將它們撒至路邊,就像在播撒種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它們就是一顆顆種子。雖然結果還是一樣的,可我們還是剝奪了它們自由飛翔的權利。

    這一回憶距今七年十個月零九天,我有時會緬懷它,有時會遺忘它,但是偶爾一個無法與之相聯的小小瞬間,我偶爾又會記起它,并重又在我的腦海扎根直至我又一次將它逼至遺忘的懸崖角。

    26.

    我在阿蘭星落學院所學習到的最有用的莫過于在老虎頭上拔胡須。正如我之前所說,學校的生活枯燥無味,泛善可陳。就像一譚藏有孑孓的死水。嗡嗡聲與因癢痛扣出來的紅腫足以令我對它們深惡痛絕。出于對蚊子趕盡殺絕的敬意,我就得在這灘墨綠浮萍占領的小池子砸出一片片水花。

    長此以往,我獲得了“阿蘭星落NO.1搗蛋鬼”的稱呼。

    對這類稱呼,我倒是無所謂。就算他們能找到我的父母也算他們有能耐,畢竟我也有相當一段的時間沒能見到他們了,甚至一度當他們已經人間蒸發。

    找我哥,那更是異想天開。且不說我哥是無論發生什么都會堅定站在我這邊,再說就他日理萬機,就天天往他那實驗室跑的那一個勁兒,就很難讓他們逮住他。

    不過我還是能拿捏住那個搗蛋的度。程度剛剛好,氣肺不氣心,氣心不攻心。

    再說了,為我的同學們爭取一點小利益也算是一個小小樂趣。每當被他們用感激的眼光看著,若是恰逢燦爛陽光暖暖打在我身上,我像是一下子從棺材里直起身子重又活蹦亂跳,回到人間一樣。如我所設想的,得意且滑稽地向他們行禮,昭示我又一次不可或缺的存在。

    等周末,又是我哥騎自行車帶我回家,吃過愛麗絲婆婆燒的有些黏稠的午飯,磨磨蹭蹭又向向呆寫完作業,躺在家門口的花色躺椅上曬太陽再發會呆,聞那種焦焦的陽光烤制的味道,聽我哥在他那間小型實驗室折騰過后路過的輕巧的腳步聲。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兩年,我甚至一度產生了這樣的生活要是一直過下去也不錯的想法。

    27.

    而兩年后,烈日炎炎,我將躺椅搬回屋檐下繼續躺著,沒有風,太陽便如此傾注出一股醉意致使我腦門發脹,我哥搬出來一條灰撲撲的愛麗絲婆婆用來擇菜的小板凳矮我一頭坐在旁邊。我哥哪怕在家里也會認真著裝,外套著一層白大褂,深藍色的褲子越過光與暗的交界線,兀自出在陽光下,像是淺海的藍藻。

    他少見伸了伸懶腰,翹起半邊小板凳,像是也要從繁忙的研究里小憩片刻,抬起的白外套的手肘處磨得反成鱗鱗金光,照得我頭暈目眩。我們兩人光坐著,不知從誰先開始閑聊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溝通。

    故而不得不聊到一個幾乎所有小孩子都會被問到的問題。

    我的愛好。

    我還沒認真想過——倘若在學校浮夸地話語排除在外的話。

    難得的,我認真想了想。

    首先,希冀不與我哥所擅長的重合——這個要求打從一開始就足夠排除掉許多選項。

    其次,是我會投入一點真情實感的。

    想得我有些出神,汗從腦簾一股腦兒地流淌進我的眼睛里,咸得我猛地眨了眨眼睛。

    我絞盡腦汁想啊想啊,最終繳械投降,說自己在找一個足夠喜愛的事情,然后飛蛾撲火般在追隨此物期間死掉。

    說完,我突覺自己有點違反人設,正準備打個馬虎眼過去,一直默默傾聽的我哥卻冒出一句:

    “冒險么?”

    那一剎那,老頭的播音機里穿出的只言片語和隔壁病友在未突發惡疾時所念道的東西在我腦海回蕩。

    也不是不能作為我的愛好。

    于是我怔愣著沉默地點了點頭。

    28.

    人妒英才是無論什么時代,什么國家都會發生的事。

    我哥也是。

    我從一些小細節窺探到了這一信息,而且發現霸凌者還是同樣被世人視為天才的蠢貨。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為此苦惱,又或者別的什么。可我又不會袖手旁觀。

    所以頭一回,我靠著雙腿走回那條開滿婆婆納的小道。

    29.

    事實上,毫不夸張地講我真是個耍把戲的好手。

    30.

    事實又證明,人們對于天才和庸人有著兩套的價值觀。

    31.

    陽光刺得眼睛又有些痛了,我扭過頭看那張與我別無二致的臉龐照片,內心到是涌起了一絲莫名的情緒。

    回過頭,我看見我的母親站在她久久不曾踏進的門外,戚戚地呼喚了一聲,

    “曜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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