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琢瑾
清晨,明媚的陽光儼然慵懶的乞丐臥滿雨后的街巷,在一條條弄堂里傳出的叫賣聲中迎來世人又一日似醒若夢的彷徨。
陳瑾軒這天起得很早,張媽出去買早點還沒有回來他就已然出了門去。原本是要去銀行上班,可是一路上心事重重的,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霞飛路。于是尋見那家“藍村”走了進去,滿懷心事的喝了一杯咖啡,終是忍不住猶豫著往卓公館掛了一通電話。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卓依伶還在樓上沉沉的睡著。家里的傭人上樓輕敲她的房門將她喚醒時,她還睡眼惺忪的坐在床上滿腹的不高興。但一聽說是陳瑾軒打來的電話,她就立時又有了精神,穿著一條單薄的睡裙赤著腳一路心急地跑到了樓下,方才歡喜的拿起電話就又從耳邊拿開,深呼吸了片刻,這才氣息勻凈的對著話筒甜糯的問了一句,“瑾軒,這么早打電話來,是有什么事嗎?”
“也沒有什么事,”陳瑾軒在電話那頭依然猶豫得有些吞吞吐吐的說,“只是想約你出來聊聊天,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有空的。”卓依伶這時高興得就連話音里也禁不住的透出幾分稚氣來。
而陳瑾軒卻并未覺出她此時的心里是怎樣的歡喜。不知從哪一刻起,他的心就儼然被愁緒堆得沒有一絲空隙。在聽卓依伶說有空之后,他也依然是不無幾分恍惚的說了一句,“我在‘藍村’等你。”
卓依伶于是又心急的問了一句,“幾點鐘?”
陳瑾軒在電話里告訴她,自己現在就在這里,且讓她不用急著趕來,總之不論多久他都會在這里等她。此時的陳瑾軒的確是希望這等待的時間能夠凝固的,畢竟直到這一刻,他也依然不知道那些難以啟齒的話要怎樣說給卓依伶聽。
而卓依伶此時卻以為這是個浪漫的約會,畢竟這是陳瑾軒第一次主動的約她。于是在掛了電話之后,她就跑回樓上匆匆的洗了澡,卻在衣柜里細致的挑了很久,直到勉強覺著滿意了,方才出了門去。
卓依伶趕著去到與陳瑾軒約定的地方時已然是一個多鐘頭以后,她在陳瑾軒的對面坐下的時候,陳瑾軒依然是神情恍惚的垂目看著桌上一杯早已冰涼的咖啡。
卓依伶看著他發呆的樣子笑著叫了他一聲,“瑾軒。”
“嗯?哦,”陳瑾軒這才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卓依伶問了一句,“什么時候到的?”
“剛到的,”卓依伶見著他那恍惚的樣子,禁不住笑著問他,“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沒什么,只是在想些事情。”陳瑾軒尷尬的一笑,拿起那只鑲著金邊的銀色小匙在咖啡杯里輕輕地攪動。
卓依伶見著他依然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于是又試探的問了一句,“心情不好?還是等太久生氣了?”
“依伶,”陳瑾軒這才抬起頭來,微皺著眉頭,小聲說,“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是什么事?”卓依伶看著他那一臉的愁容,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是我們結婚的事嗎?”
陳瑾軒輕輕地點了點頭,又稍微的垂下他的目光以避開卓依伶的眼眸,“我只覺著如今很多事都變了,人也是,都已然變得不再是從前。”
卓依伶聽了安慰道:“即使世事無常,我都始終和過去一樣,對你永遠都不會變的。”
“是我變了。”在說這話時,陳瑾軒看著卓依伶眼神里驀然呆滯的目光,他知道,她已然明了他這話里的意思,于是沉默的站起身來,從身邊拿起大衣一聲不響的離開了餐廳。
卓依伶坐在那里,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方才的一片明朗不知何時悄然的籠上一抹愁云。幾乎就在陳瑾軒走出餐廳的同一時間,空氣中細細的雨霧儼然破碎的時光一樣散落在窗戶的玻璃上。
這一刻,卓依伶的思緒中滿是曾經的回憶,從年幼到年少,從年少到如今,仿佛每一絲記憶里都有一張熟悉的臉,而在這一刻,那熟悉的臉已然成為窗外的雨中陌生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此時,她也始終覺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即便是在最糟糕的夢里也不該發生,然而餐桌對面那一杯陳瑾軒留下的咖啡卻又像命運的惡徒一般,帶著幸災樂禍的嘲笑向她炫耀著現實的冰冷與苦澀。
此時,離開藍村的陳瑾軒依然心事重重的走在薄霧一般的雨中。這時的他,心里仿佛是有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卻又儼然平添了一座愧疚堆積的情冢。他覬覦著這一刻便是時間的盡頭,他害怕去想此時還坐在餐廳里的卓依伶,可是他的腦海中卻滿是此刻的餐廳里那個已然被他棄于心扉之外的人。
在這天剩余的時光里,于表盤儼然無限延伸的周長之中,陳瑾軒終是已然不能在他的辦公桌邊忍受時間的**。于是在這個雨后天陰的下午,他離開銀行提早回了家。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思慮,要如何將上午說給卓依伶聽的話更加婉轉的說給他的母親聽,只是他也明了自己的母親并不是尋常之人,縱使他再聰明,他的話也絕沒有可能將他的母親繞進他的邏輯。
這個陰霾的下午,陳瑾軒一臉郁色的推開那兩扇對開的黑色墻門,失了魂一般沒精打采的穿過潮濕的天井走進客堂的時候,不禁為眼前正與宋云萍談笑的卓依伶感到幾分意外。他想,若是將自己放在卓依伶的位置,他是斷不會如此的。他本想著早晨說了那樣絕情的話之后,卓依伶即便不恨他,也是絕不會再要與他見面,然而卻不曾想到這天下午她就出現在了自己家里,尤其還這般若無其事的與自己的母親說笑。
陳瑾軒心想卓依伶必定是沒有將早晨的事告訴宋云萍,而這讓陳瑾軒愈發的感到無措,此時的他不僅猜不出卓依伶要做什么,就連自己回到家來要做什么都仿佛已然忘了個干凈。
“瑾軒吶,”宋云萍見客堂的門被推開,進來的是陳瑾軒,于是笑著問了一句,“今天這么早回來了?”
陳瑾軒恍惚的點了點頭,滿腦子卻是空白一般想不出一句話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宋云萍見著他幾分萎靡的樣子,禁不住有些擔心的問了一句。
“只是覺著有些累,你們慢聊,我上樓去了。”陳瑾軒如此的回了一句,便轉身要上樓去。
宋云萍看了一眼身邊的卓依伶,叫住正要上樓的陳瑾軒笑著說,“老是這樣一個人悶在屋里,時間久了會悶出病來的。正巧今天依伶來了,你們好好聊聊,年青人在一起總歸有你們的話說。”宋云萍一面說著,一面站起身來,叫了張媽一聲,吩咐她去店里把自己定的那件旗袍取回來,而后又說自己要出去買些東西,借機把陳瑾軒和卓依伶單獨留在了家里。
見著宋云萍和張媽出了門去,陳瑾軒沉默的在客堂里一張圈椅上坐下來,側過臉去看了一眼卓依伶,實在是覺著尷尬得尋不出一句話來,于是又轉過臉發呆一般看著窗外。
直到聽見窗外那兩扇儼然就要腐朽的黑色墻門合上的聲音,卓依伶才望著陳瑾軒的側臉說:“我不問你她是誰,我也不會去約束你和什么人往來,事已至此,不該發生的既已發生,日后你于暗里那些事我也不會過問,我只要本該繼續的還讓它明里繼續。行嗎?”卓依伶說這話的語氣雖是如平日的柔婉,但陳瑾軒聽著,心里卻是另一番滋味,直教他覺著自己此時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在接受大人的寬容與教誨一般。而他不想如此,更是不愿如此。盡管于此事他的確是在自私且固執的犯著一個他不以為錯的錯。
“其實你心里清楚,那樣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亦非我想要的。”陳瑾軒說著站起身來,上了樓去。
“陳瑾軒,”聽著狹窄的木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卓依伶猛然站起身來,發怒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但轉瞬又平靜下來,跟著他上了樓去,推開那半開的房門站在門邊,問了一句,“為什么?”她此時的言語就像她面上的表情,平靜中卻是儼然暴風驟雨一般的激烈。
“對你、我只能把對不起這三個字放在心里,也許從此便是一輩子。”陳瑾軒轉過身來,看著門邊的卓依伶,他覺著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這般仔細的看著她,但他從來也不曾想過,他們如此的凝眸于彼此會是在將要決裂的時候。
卓依伶再沒有問他為什么,也再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背過身去苦笑著落下一滴淚來,下了樓去。
陳瑾軒站在半開的窗邊,聽著半開的門外那一串干凈的腳步聲,干凈得再聽不出別的聲音,就連一滴眼淚的聲音也沒有。此時的他并不了解,這世上唯有至極的傷痛是無聲的,那就仿佛是窒息一般,被抽空了卻吸不進氣去。
隨一陣過路的雨帶來的暖風也帶來了這個冬季反常的回暖,太陽終日的懸在這儼然就要霉爛的城市光禿的天空,令吹過弄堂的風也仿佛是有了春天的溫暖。
在這樣一個氣候儼然瘋人一般神經錯亂的早晨,陳瑾軒的窗臺上空空的花盆里竟也露出了一顆嫩綠的芽,傻傻的朝天咧開嘴來,儼然它的主人此時憧憬著愛情一樣渴望著生長,全然看不見冬季的回暖注定的短暫,那就像短暫的青春里短暫的懵懂、短暫的激情和短暫的單純一樣命定的短暫。
郁曼琳已然有一周沒有見著陳瑾軒,在陸英麒歸期未知、陸鴻生身處異地這樣自由的日子里,夢寐著享受自由的她卻只是感到至極的孤寂。而在這空氣也染盡凄迷的季節,孤寂、就變得總能輕易于人的心底惹出幾分哀怨來,尤其是逢著郁曼琳這樣的女人。
她終日的在這緊閉的小樓里猜測著陳瑾軒的分分秒秒,她總覺著他沒有來這里是因為他又在哪里有了新歡。她越是這樣想也就覺著真,于是終于按耐不住內心的煎熬,寫了一封信去,這信也實在是寫得柔婉至極,但凡是個男人讀了,只恐都會要覺著這樣的女人是一片溫柔的夢鄉叫人想往。
只是女人的心總是深如那片天空之海,而這樣一顆心里醞釀的情緒也注定會要像天上的氣象一樣。
當陳瑾軒收到郁曼琳的這樣一封信時,他那顆抑郁得儼然快要衰竭的心就仿佛是在秋高氣爽的午后推開了一扇窗。第二天一早,他便滿心歡喜的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這天、郁曼琳在樓上的窗邊見著陳瑾軒站在她的院門外的時候,那顆原本滿懷期待的心卻忽然感覺不到一絲欣喜。她只是想著,陳瑾軒雖然來了,但畢竟是因為自己寫了一封信去,若不是因為那一封信,想必這天他也是不會來的。她一面這樣想著,一面便將心里所有的哀怨都怪在了陳瑾軒的身上,仿佛她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因了此時這門外的他而生出來的。
郁曼琳站在窗邊朝下望了一眼,便關了窗子,不慌不忙的走下樓去。去到樓下還故意繞著屋里走了一圈,這才推開樓門,一臉的陰云走過院子,將那鏤空雕花的鐵門推開一道寬寬的縫,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自顧自的回了屋里。
而陳瑾軒本就是極其敏感的人,且又是受不得半點氣的脾性,此時見著郁曼琳與那信里的判若兩人,直教他頓時就氣得儼然要冒出火來。只是畢竟他如今已是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郁曼琳,所以面對她,他是寧愿氣出病來也會要理所當然的將這受的氣忍在心里。
回到屋里,郁曼琳就在樓下壁爐邊的沙發上坐下來,見陳瑾軒在她的對面坐下來,卻一語不發,她便覺著這是一個男人在已然不愛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來的冷漠。于是這一刻,她心里所有的哀怨都情不自禁的化作言語中的冷嘲熱諷,儼然針刺一樣扎著陳瑾軒那顆如今已是近乎衰竭的心。
面對郁曼琳這些言語的刺激,陳瑾軒的心卻忽然變得極其平靜,他只是單純的一遍又一遍的想著,他何以會愛上這樣一個女人,何以會要想到為了這樣一個如此折磨自己的女人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他想不明白,也許正是此時的他依然想不明白,所以他才仍舊要深陷這瘋狂得近乎病態的愛情里。
終于、陳瑾軒因為這于冷靜中也依然不能舍棄的愛,在郁曼琳的冷嘲熱諷下頓時的盡失平日的冷靜,猛然從那沙發上站起身來,大吼了一聲,“給我閉上你的嘴。”
郁曼琳絲毫也不曾想過陳瑾軒竟也會有如此粗暴的時候,這突如其來的一驚令她有些無措的安靜下來。只是過了片刻,她之前那些冷嘲熱諷仍未訴盡的哀怨便又柔弱得似病一般從那同一張嘴里流轉出來,“這許多天都不見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已然與你那未婚妻結了婚,這次若不是我寫信寄去給你,興許我在你心里都已是形將忘卻之人。而我卻已然不能沒有你。我總在想,若有一天你是真的愛上了別人而不再愛我,那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郁曼琳小聲的如此低訴著,不時的一陣抽泣,就連方才說那風涼話時一臉叫人生厭的表情也是變得楚楚可憐,任誰見了只怕是都會要生出幾分憐愛來。
只是此時的陳瑾軒就像一座忽然爆發的火山,一直以來在他的心里郁積的壓抑都在這時無可遏制的爆發出來。這一刻他復雜而沉重的憤怒已是不可能因為郁曼琳的楚楚可憐而平息的,他只是在郁曼琳含淚的傾訴中冷漠的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遠離身后的郁曼琳回望的視線,直至消失在那扇短暫的開啟又緊閉的門外。
陳瑾軒在離開郁曼琳那里之后也無心回家,如今的他只覺著這偌大一個世界永遠都沒有一片清幽之地。他就這樣,獨自在這潮濕又冰冷的城里落葉一樣的游蕩,整整一個下午。
時近黃昏,陳瑾軒回到家里,一進樓門便見著宋云萍,只小聲說了一句,“媽,我回來了。”便轉身上了樓去。
宋云萍見他緊鎖著眉心、滿面的憂郁,于是不無幾分關切的說了一句,“瑾軒啊,不要每天回到家來就把自己關在屋里,有空也約依伶出去走走。”
“我知道了。”陳瑾軒站在樓梯上回過身來應了一句,就又往樓上去了。
宋云萍見他并未把自己的話聽進心里去,于是看著他又說了一句,“不要總等著人家一個女孩子一次次來找你。更何況結婚畢竟是你自己的事,有空你也該和依伶多商量商量。”
陳瑾軒聽了這話,于原地站定了幾秒,覺著已無法像往日那樣壓抑住心里的情緒,仿佛是如今這世上的人頃刻間就能輕易被他所仇視。他就那樣,站在樓梯的轉角,語調清冷的問了一句“結婚真的是我的事嗎?”又于短暫的沉默之后忽然歇斯底里的大聲說道,“這結婚從頭至尾什么時候看上去像是我的事?從來都是你們憑著你們的喜好在拿著我的人生當游戲一樣的擺弄。”
宋云萍看著眼前的陳瑾軒,一臉驚愕。她忽然覺著自己的兒子是那么的陌生。她甚至滿腦子凌亂的在想,眼前這個瘋狂的人究竟是誰,在過去的這些年里,那個溫文爾雅、言行得體的陳瑾軒又是誰。這一刻,她變得分不清究竟誰才是她的兒子。她只是莫名的有些傷心,卻又似乎并不清楚究竟是因了什么會忽然覺著這樣的傷心。
這天,直到吃晚飯的時間陳瑾軒也沒有下樓去,更是沒有人上樓來叫他。仿佛這個下午過后,他在這個家里就已然開始變得陌生。
晚上、樓下客堂的掛鐘剛敲過九點,陳子曦就從房間里溜出來,一手拎著一雙拖鞋,一手扶著樓梯的扶手小聲的走上樓去,就連站在陳瑾軒的門外也不敢敲門,只是輕輕的扭動了一下門鎖,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響來。
這時的陳瑾軒躺在屋里,滿腹的怒氣依然沒有平息,就像是深埋地下的石油忽然尋著一處裂縫噴涌出來,一經點燃便永世不滅。
門外的陳子曦見陳瑾軒許久也沒來開門,且這天氣又叫人凍得難耐,于是這才有些心急的在那門上輕輕的敲了幾下。
陳瑾軒聽著那門上傳來的聲響,只覺越發的心煩,從床上猛然的坐起身來,走到門邊扭開門鎖用力的一把拉開門,見陳子曦站在門外,絲毫也不顧忌此時已是夜深,扯開了嗓門一陣大吼,“又有什么事要這樣怯怯的敲門?是不是又是卓依伶的事?你喜歡她就該去對她講,以后再不要這樣來煩我了。”說完將那門又用力的關上,直震得整面墻壁都傳出一陣嗡嗡的聲響。
陳子曦看著那緊閉的門,還未從方才挨的那一通摸不著頭腦的怒斥中回過神來,宋云萍就已然拉開前樓的房門走了出來,房里傳出陳忠庭很是嚴肅的聲音,“這么晚了你們還在吵什么?”
陳子曦回過身去,看著他的母親,一臉疑惑又委屈的聳了聳肩,穿上拖鞋悻悻的下了樓去。
而方才陳瑾軒說的那些話宋云萍是聽得很清楚,那話令她不禁要猜想,陳瑾軒這天的反常會否與他方才說的那些話是有些關聯的。
翌日的下午,陳子曦放學回到家,宋云萍便將他叫到了樓上,很是嚴肅的問了一句,“昨晚你和瑾軒在吵什么?”
陳子曦這時想起昨夜的事來,心里覺著很是不痛快,氣呼呼的答了一句,“我哪能知道?哥他開門就罵了我一通,罵完就把門關上了,從頭到尾我一句話都沒說。”
宋云萍于是語氣又緩和了幾分問了一句,“瑾軒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
陳子曦心里知道宋云萍問的是什么,而他也清楚有些事他是不好在父母面前承認的,于是故作疑惑的問了一句“什么話?”問的時候還很沒有底氣的細喘了一聲。
宋云萍見他如此的反應心里就已明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依然心平氣和的問道,“我昨晚都聽見了,瑾軒說你喜歡依伶,是有這回事嗎?”
陳子曦見橫豎也瞞不過去,于是干脆抬起頭來,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說,“我是喜歡依伶姐姐,我沒覺著我有什么錯,我又沒干什么,我只是喜歡她,喜歡上一個人哪里自己可以控制的。”
宋云萍聽著他說的這些話只覺著有些生氣,只是見著他那副小大人的樣子又不禁覺著幾分好笑,于是板起面孔來嚴肅的看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該知道瑾軒和依伶就快結婚了,她將來可是你的嫂嫂,你還這樣理直氣壯的說你喜歡依伶,就不知道這是有違倫理的事嗎?”
“可是……可我又沒有……”陳子曦一時語塞想不出應對的話,結巴了老半天也沒能把他要說的話說出來,他只覺著心里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能說。
“難怪瑾軒會生你的氣。”宋云萍這才站起身來,看著陳子曦和藹的笑了笑說,“仔細看看覺著你是真長大了,就是人長大了心沒長大,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懂事。”
“我不懂事是因為你們從來都只會說我不懂事。”
“你要懂事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還去對瑾軒說你喜歡依伶。”宋云萍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語重心長的說了一句,“子曦,你是時候該要明些事理了。”
這話陳子曦聽在心里是有些不甘的,他明了宋云萍的這些話是要讓他明白,若然他不想叫家里人失望,就必然要明了那些他不愿明了的事理。
這時的他只是叛逆的想,他既然喜歡卓依伶那他就該喜歡卓依伶,任誰阻攔他也不能放棄于卓依伶的喜歡。只是他不曾察覺,如今的他于冥冥中已然是過了任性的年紀,縱使他會叛逆的想他所想,他也不再有那一意孤行的勇氣。
翌日的清晨,等到家里人都出了門后,宋云萍這才往卓公館掛了一通電話。那邊電話鈴響的時候,卓依伶正坐在離電話不遠的地方,聽見電話鈴響她便趕緊的站起身去接,只是聽見的不是她所希望的陳瑾軒的聲音,于是刻意的掩住心里的落寞,強作歡笑的叫了一聲“阿姨”。
宋云萍雖是聽出卓依伶那語氣中隱隱的失落,但也只是裝作沒聽出來的笑著說,“依伶啊,好些天都沒見你來了,是不是很忙啊?最近天氣不大好,要注意身體。平日有空就過來坐坐,瑾軒他在外面這幾年也不知怎么的就變得內向了,每天回到家里也不愛說話,倒是每次你來才見著他說說笑笑的。”
卓依伶拿著電話只是“嗯”了一聲,卻恍惚的想著,如今自己要以什么身份再去那里,想來只覺有些尷尬。
而宋云萍并不知道她與陳瑾軒之間的事,她依然以為陳瑾軒那天的反常只是因了陳子曦那些任性說出來的幼稚的話,于是接著問了一句,“今天有空嗎?”
卓依伶依然恍惚的想著那些死結一樣糾纏的煩心事,甚至連宋云萍問的什么也沒聽進腦子里就“嗯”了一聲。
“早些過來,中午在家里吃飯。”宋云萍說著,想了想又說了一句,“我叫瑾軒中午也回家來。”
聽了這話,卓依伶才回過神來,她那顆失落的心也終于是因了宋云萍的最后那句話欣喜了幾分,只是這一點欣喜也終是掩不去她心里那片郁郁的愁云。
掛了電話,卓依伶便上樓從衣柜里仔細的挑了一身衣服,細致的化了個淡妝,又下樓去吃了早餐,這才出了門去。
宋云萍這天見著卓依伶時,她的心里是高興的,這高興不只在她的心里,也不加掩飾的寫在了她的臉上。卓依伶進了門,她便急著吩咐張媽去拿點心,甚至還親自去煮咖啡,就仿佛是自己久居在外的兒女回到家來一般的欣喜。
卓依伶看著宋云萍這般的忙碌,于是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了一句,“阿姨,您不用忙了。”
“不忙的。”宋云萍說著把點心盤放在茶幾上,而后自己也于沙發上挨著卓依伶坐下來,“前些日子,我父親的一個故友從印尼回來送了我一些‘曼特寧’,難得你來,我才有人分享。你是不知道,上一次我給你伯父煮了一杯去,結果他倒好,皺著眉頭一面喝著一面念著他那龍井的好,倒像是我在灌他苦藥一般。”
卓依伶聽著宋云萍的話,禁不住的笑起來。宋云萍見她沒了方才進門時的拘謹,這才問了一句,“最近你和瑾軒相處的還好嗎?”
“還好的。”卓依伶一時間也不知要如何回答,自從那天上午陳瑾軒對她說了那一番話之后,她如今不僅覺著與陳瑾軒的疏遠,就連面對宋云萍也隱隱的覺著不再像以往那般親近。但此時的她卻又不想叫宋云萍知道陳瑾軒已然變心的事情。她總盼望著,陳瑾軒是突如其來的愛上別人,那感情也必會忽然之間的消失。她是如此的覬覦,便也這般自欺欺人的相信。
宋云萍見她心事重重,這又想起那晚陳瑾軒與陳子曦吵架的事來,于是說了一句,“子曦這孩子總是長不大,時常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有時候我們都拿他傷腦筋的很。”
而卓依伶卻沒聽明白宋云萍這話里的意思,于是笑了笑,不無幾分好奇的附和著問了一句,“子曦他都說些什么沒頭沒腦的話?居然讓您都拿他傷腦筋了。”
宋云萍見卓依伶這樣問,心想,或許卓依伶還并不知道陳子曦于她心存喜歡的事,于是面露一臉無奈的笑了笑說,“他成天就沒有一件事讓人省心的,以前瑾軒像他這么大年紀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不讓人省心,好不容易瑾軒長大了,現在又該操心子曦了。將來等子曦懂事的時候,說不定我又該操心你和瑾軒的孩子了。”
卓依伶聽她這樣講,只覺有些不好意思的臉紅起來,些許羞澀的一聲“阿姨……”而她的心思宋云萍是已然明了的,就如卓依伶明了宋云萍的心思一樣,畢竟此時,她們都是有著一樣的愿望,只是命運卻并不打算就這樣單純的隨了她們的愿。畢竟陳瑾軒眼下已是在別處失了魂、迷了心竅的人。
這天中午,陳瑾軒回到家里,見著卓依伶時還有些尷尬,也不再似平日里那般拿她取樂,就連吃飯的時候也是刻意于桌邊與卓依伶隔了一張椅子坐下。
盡管陳瑾軒是如此的冷淡,但卓依伶卻依然不想叫宋云萍看出來,于是故意挪了一張椅子與陳瑾軒挨著坐在一起,撒著嬌對宋云萍告狀說,“阿姨,您看瑾軒他,那天早上他忽然約我出去,我匆匆忙忙的于是晚了,他便生我的氣,到現在還因了那件事在惱我。”
“不用去理他,他呀是從小就愛生悶氣,每回我們都由著他去生氣,誰也不理他,反正橫豎是氣不死的,等他氣夠了自然就不氣了。”宋云萍一面這般說笑著,一面故作不經意的看了一眼卓依伶和陳瑾軒此時面上的表情。
而這時的陳瑾軒見著他們在餐桌邊隨意的說笑,越發的覺著如今的自己像個局外人,就仿佛這天中午他是來做客的。這令他那顆原本悵然的心又多少添了些許隱隱的失落。
這天下午,卓依伶離開的時候,宋云萍叫陳瑾軒去送她。盡管接她的車就停在弄堂外等著,但即便是這么短的一段路,在陳瑾軒看來也漫長得有如半生的時光。
弄堂外的馬路邊,卓依伶側過臉看著陳瑾軒,她希望著他會對她說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會令此時的她感到一點溫暖的話。但陳瑾軒卻始終沉默著,在他黯淡無光的眼神里滿是渾濁的憂郁,那憂郁渾濁得令卓依伶甚至忘了她生命中最深的記憶。
“瑾軒……”卓依伶在上車前終是忍不住轉過身來,只是如今叫著這名字已不再有曾經的幸福。在聽見陳瑾軒那聲依舊溫柔的“嗯”的時候,她看見他的眼神,那一瞬間仿佛變得幾分清澈的眼神令她于失落的溫暖中落下淚來。她伸出手去抱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她想要就此放聲的哭泣,但終是在那一滴淚于側臉干涸的時候松開了緊擁他的手。她知道、如果那樣或許就預示著她已然接受了這現實,而他們之間也便真的要結束了。但她依然無比的眷戀陳瑾軒,于是她忍住滿心的淚水面露一絲甜美的微笑,輕輕地揚了揚手,轉身坐進了車里,直到汽車駛過馬路的轉角,她才用一條雪白的藍狐圍巾捂住臉泣不成聲。
與此同時,在汽車遠去的引擎聲里,陳瑾軒抬起頭來,望著灰白的天空,一絲心痛油然而生,那痛像是因了愧疚、出于憐惜,卻又似乎不止于此。就連此時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被咽喉里仿若窒息的痛苦抑住的淚是因為什么。他只是彷徨的站在街角,垂下頭去,看著路邊的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刻意的面露一絲微笑,一聲短嘆之后轉過身去,又走進那條狹長的弄堂。
陳瑾軒回到家里,正要上樓去,宋云萍走過來小聲的問了一句,“你和依伶之間究竟怎么了?”
“沒什么。”
“怎么會沒什么?”宋云萍一面說著一面拉著他在客堂里坐下,很是嚴肅的問道,“是不是因為子曦?”
“不是的。”
“那你告訴我你們之間是怎么了。”宋云萍眉心緊蹙的看著他說,“我是看著你們兩個長大的,你們之間有什么不尋常我都看得出來。到底是什么事?說給我聽。”
“所有的事你們都替我做主了,又何必多此一舉來問我這些瑣碎的小事呢?”陳瑾軒不耐煩的站起身來,上了樓去。
宋云萍很少見陳瑾軒如此無禮的態度,尤其是那言語中潛藏的冷漠與尖刻更是她從未見過的,這令她多少有些惘然,更是難以接受,“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會忽然就像變了個人?”
于宋云萍的責問,陳瑾軒只是沉默,這沉默就像一支冷酷的刀刺進宋云萍的心里。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冰冷的殘酷刺在他自己的心上已然多年。
在那無聲的沉默中,樓梯上傳來的是沉重的腳步聲,那聲音沉重得儼然生命在遲暮之年的疲憊。宋云萍聽不明白那聲音,就如此時的她于陳瑾軒的困惑。她忽然發覺,原來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了解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這令她于對陳瑾軒的失望之余更是感到失敗的失落。
時間在郁曼琳的小樓里變得越來越漫長,漫長得就連她于陳瑾軒那股莫名的怨恨都在分秒累積的悔意里一點點的淡去。她終日的想著,只要陳瑾軒不再生那天的氣,會再來這里看她,她一定不會再像上一次那樣任性的無理取鬧,她定要讓他知道自己也有溫潤如玉的一面。只是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陳瑾軒卻始終都沒有再來。
后來的一天下午,郁曼琳正坐在臥房的窗邊喝著下午茶,忽然聽見樓下的門鈴響。她心知這時來的必定不是王媽,于是歡喜的以為是陳瑾軒的造訪,心里禁不住的歡喜起來。只是當她推開樓上的窗戶,探出頭去,卻看見站在樓下的是陸英麒。
雖說郁曼琳見著那門外的不是陳瑾軒心里有些失望,但依舊是一副盈盈的笑臉朝著樓下的陸英麒輕輕地揚了揚手,關上窗戶下了樓去。一面下樓她的心里便一面尋思著,何以陸英麒這次回來沒像以往那樣先發一封電報,她這樣想著心里就已然生出許多猜測,令她隱隱的覺著些許莫名的不安。
她就這樣心事重重的下了樓,不緊不慢地走過院子去開了院門。這時陸英麒不無幾分緊張的一步跨進院里,轉身將院門鎖上,一只手半擁著郁曼琳急匆匆的走進屋里。
“出什么事了嗎?”郁曼琳見他一臉緊張的表情禁不住好奇的問了一句,“怎么回來事先也沒有發封電報,還這么神神秘秘的。”
“我是臨時趕回來的,”陸英麒脫去風衣,解開西服和襯衣領口的紐扣,仰靠在沙發上松開領帶,從西褲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銀質的煙盒,從中抽出一支“老刀”,點燃深吸了幾口,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老頭子出事了。”便順手將左手的煙盒撂在了沙發上。
郁曼琳倒了一杯水遞到陸英麒的手里,挨著他側身坐下,皺了皺眉問道:“出什么事了?”
陸英麒接過那杯水來喝了一口,長吁了一聲說:“老頭子前幾天從南京回來下火車的時候遭人暗殺。”
“那現在人呢?”
“好在沒傷著要害。”陸英麒說著直起身來,側過臉看著郁曼琳說,“我擔心你這里也會出什么事,所以趕著過來看看。”
“我這里能有什么事?我又不是……”郁曼琳沒有把那話說下去,但陸英麒知道差點被郁曼琳說漏的是什么。盡管他們都清楚在言語之中要回避那兩個字,但事實畢竟終不是可以回避的。
“日本人的偵訊車已經發現法租界里有電臺活動,現在只是礙著維希政府一點面子,所以才沒有大規模的行動。”陸英麒皺了皺眉說,“那些赤色分子和重慶派來的人有很多就潛藏在租界,殺人的時候,他們可不會管你和日本人瓜葛深淺。”
“就算是那樣,也輪不到我的頭上吧?”郁曼琳不禁有些擔心的說,“我可是和日本人一點往來也沒有。”
陸英麒側過身對著郁曼琳,伸出手去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笑了笑說,“這話若只是拿來安慰自己還是可以的。”
郁曼琳聽了他這話,心里越發的不安起來,緊繃著一張臉沖他回了一句,“你笑什么?”
“當然是笑你啊,”陸英麒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系好方才松開的領帶,“你和我都一樣,就算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在外面那些人的眼里也脫不了和日本人的關系。”
郁曼琳聽著這話只覺心里很是郁悶,就仿佛是自己剛要放下一塊石頭,就又讓人在背上死死的壓上了一座山。正當這時,又見陸英麒站起身來,系好領帶,又正了正襯衣的領口,于是沒好氣的問了一句,“這就要走了?”
“我還有緊要的事急著去辦,本就是抽空過來的,見你沒事我也好放心了。”陸英麒說著戴上他那頂黑色禮帽,拿起那件深棕色風衣搭在腕上,走到門邊又回過身來看著郁曼琳說:“時下外面亂得很,你平日盡可能還是少出去的好。”
“知道了。”郁曼琳此時的心里是充滿著不安的,只是她不想叫陸英麒看出她心里近乎惶恐的不安,于是刻意淡定的說了一句,“想來我在這里應該是安全的,倒是你在外面要小心些。”
“我會的。”陸英麒說著將已然拉開的門又關了回去,轉身走到郁曼琳的沙發后面,彎下腰去,將臉貼近她的頸邊溫存的一吻,方才又轉身離開。
這天下午,陸英麒的確是有重要的事情趕著去辦,只是郁曼琳不知道,那重要的事并不像她以為的都和陸鴻生的遇刺有關,正如此時的她并不清楚,這天下午陸英麒匆匆的趕來并不只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
陸英麒抽空來這一趟其實也是為了排解他心里對郁曼琳的那一點不安,雖然他始終都覺著,像郁曼琳這樣一個高傲的女人是不屑于去染指風塵的,但非親眼證實的事卻又總是難以叫他堅信。于是逢著這樣一個機會有了這樣一個合理的借口,他便仿佛突襲一般的來了郁曼琳這里,終于是沒有見著什么陌生人來過的痕跡,且他也沒有讓郁曼琳生疑。更是借著這樣一個機會,說了幾句讓郁曼琳不安的話,以此叫她日后對人越發的戒備、疏遠。陸英麒如此的算計著,就連他自己也仿佛要陶醉于他的智慧。但他卻不了解,在女人的一生中,最大的天敵往往是寂寞,而不是恐懼。
就在這天下午,離開了郁曼琳那里之后,陸英麒才又由人暗中保護著回了陸公館,依照陸鴻生此前的叮囑仔細整理書房的文件,只是整理時偏又翻出了那本厚厚的硬皮本,里面都是這些年來的記事,且不少也是他親歷過的。
陸鴻生素來都有記帳的怪癖,當然這硬皮本里的帳與尋常柜上的那些賬是不一樣的。在這硬皮本的正面隨年月記下的都是曾經有負陸家的人和有違陸家的事,這些人如今都已所剩無幾。而這硬皮本的背面從后往前隨年月記下的,卻是他陸家父子做過的一樁樁昏天黑地的事。陸鴻生生怕忘了這些,于是便在這硬皮本里簡略的記了厚厚一本,正面記著的事是要拿來時刻提醒自己有朝一日加倍報復,而背面記的那些更是提醒他要處處留心、時時提防,畢竟“斬草除根”只是書本上用來渲染歷史的四個字,而野火燒不盡的道理縱然是背著書包的孩子也不陌生。
陸英麒翻開這本硬皮本,原本只是隨意的看看,畢竟這里面記下的許多事他都不陌生。只是這一翻恰巧就翻到了幾年前的那件事,這讓他方才放下的一顆心又不禁懸了起來。
這些年來,陸英麒日漸縝密的心思早已令他變得儼然蝸牛觸角一般,仿佛是一陣微風也能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經。而這一刻,只是一頁紙上的幾行字,就令他忽然間變得極度不安起來,他擔心著那件事會被郁曼琳知道,更是擔心那件事已然被她知道,只是因了她深深的城府才未露絲毫的心跡。
人往往就是如此的矛盾,就像陸英麒,最初他會愛上郁曼琳,就是因了她深奧的城府中耐人尋味的神秘,而偏偏這令他愛慕的原因如今又令他時常的惶惶不安。這一切都是因了幾年前發生的那件事。但直到此時,陸英麒也并不后悔自己做過的一切,畢竟是因為過去做了那許多悖逆的事,這才有了陸家今時今日的名利。而如今他自覺的那一絲可悲,也并非是他有所懺悔,只是因他缺了殺死愛情的勇氣去斷絕這僅有的后患,故此他不能取舍的想要擁有名利且又享有愛情。
一個因了虛榮而追逐名利卻又畏懼孤獨的人總是有著難言的可悲,故此這樣的人注定要或喜或憂的活著,直到死去、或是一無所有的那一天。
而與此同時,因了愛情困苦的人卻并不只有陸英麒,即使是因了郁曼琳而飽受愛情折磨的也不只是陸英麒。
舊歷的新年在一夜零落的雪后漸漸的臨近。雖然如今這天空的陰霾依舊絲毫也沒有散去,這城里多數人的心也仍然像墻角下的霉菌,但喜慶的氣息還是低調的粘在了門前戶上,就連馬路上暗淡的路燈也儼然如回光返照的病者亮堂了幾分。
元旦過后沒幾天,宋云萍預訂了婚宴的酒席,也提起她昔日落墨如金的筆,親自寫好了所有的請柬。就在這晚,她拿著宴請名單問家里人還有何遺漏的時候,陳瑾軒卻是心事重重,那副表情絲毫也看不出即將結婚的歡喜,倒是任誰見了都恐要覺著這人是將要赴刑場去的。
就在宋云萍和陳忠庭商議了婚禮的日期,準備掛一通電話去卓公館的時候,陳瑾軒終于是忍不住站起身,卻也終是猶豫著未能將他心里的話說出來。
陳忠庭看著他一臉的焦慮,不無幾分疑惑的問了一句,“怎么了?瑾軒,是有什么話要說嗎?”
宋云萍看著他,面露一絲微笑的接過陳忠庭的話來,對陳瑾軒說:“你要親自打電話去和依伶商量自然是更好了,這畢竟是你們的事,興許你和依伶還有你們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和依伶結婚。”陳瑾軒說這話的聲音雖然很輕,但足以叫這屋里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面對他的母親驚愕的表情,和他的父親那緊皺眉心的嚴肅,他的腦中只覺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那句話是怎樣說出來的,就仿佛說那話的一刻他的魂出了竅,是別的什么魂附在了他的身上說的。
但不管怎樣,那句話確確實實是已從他的嘴里說出來了,也已然叫他的父母清清楚楚的聽見。
宋云萍少有的面露一臉慍色,質問道,“你剛才在說什么?這種玩笑可不是隨便好開的。”
“我沒有開玩笑。我不愛依伶,怎么能和她結婚?”陳瑾軒雖然在說出那句話之前是有著諸多的顧慮,但此時那話既已說了出來,他也心知是沒有退卻的余地,這倒反而叫他的態度忽然間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既然是這樣,你此前為什么不說,偏偏到這個時候了才說出來?”宋云萍在這樣質問的時候,她的心里就已然明白,以陳瑾軒的性格,但凡是他會這樣說出來的事,那是絕沒有回旋的余地。而此時的宋云萍只是不能接受,也更不甘心,她想要將這一切發泄出來,卻終是郁積于心。
陳瑾軒站在那里,只平靜的回了一句,“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問過我。”他說這話時是少有的冷靜,冷靜得甚至有些漫不經心,就仿佛是在玩弄一顆勝利的果實。
“那現在怎么辦?你知道你這話要叫依伶聽見,她會有多傷心。不止如此,你讓她日后還有什么臉面見人?”宋云萍生氣的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又坐了回去,伸過手去端起茶幾上的一盞青花小蓋盅,正要去喝那茶來順一順郁積的那一口氣,偏又被那茶燙到了嘴,直教她越發的生氣,以至那杯茶從她手里放下的時候,連杯蓋都掉在了茶幾上,茶水也灑了一片。
這時,陳瑾軒又不緊不慢地說,“此前我就已然對她說過了。”
“什么?”宋云萍一只手摁住胸口,儼然是要接不上氣來一般喘著說:“你什么時候跟依伶說的?”
“就在上一次,有天下午我提早回來,恰好她來家里的那天,就是那天早上我與她說的。”
“你這樣對得起依伶嗎?你……”
宋云萍的話沒有說完,陳忠庭站起身來,上了樓去,他始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走出客堂的時候長嘆了一聲,那聲音深沉得儼然是有一座山壓住他的胸口。
就這樣,在這深深的弄堂里,這么一戶尋常的人家短暫的傳出一陣爭吵聲之后,隨著熄滅的燈光又安靜下來。只是從前樓的窗里依然偶爾的傳出深沉的長嘆,那一聲聲的嘆息仿佛是因了失望,又儼然是無奈。
至此之后,一連幾天,陳瑾軒在這個家里都再沒有與誰說過話,也沒有誰與他說話。盡管陳子曦是有許多話想要問他的,但在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安分的選擇沉默,以沉默來隱藏他心里于愛復燃的希望生出的歡喜。
而如今的陳瑾軒是已然受不得這壓抑的,陳忠庭的那一聲聲嘆息又令他想起自己年幼時背不進書的情景,如今想來,似乎除了滿腹的怨氣就只剩下對那段歲月的怨恨。
后來的一天晚上,就在這一家人都在客堂里吃飯的時候,陳瑾軒從餐桌邊站起身來,回到房間收拾了幾套衣服裝進一只皮箱,就這樣拎著于家人的面前一聲不響的走出了門去。自始至終,在這個家里都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誰也都明白言語在這個時候的多余。
離開家后,陳瑾軒在他每天去銀行的路上都會經過的一家飯店住了下來。盡管他很清楚,憑他身上的那點錢在這個地方是住不久的,但事到如今他也別無選擇。
這時的他就像個身患絕癥的人,儼然自欺一般滿懷著復原的幻想,卻已是在消磨剩余不多的時光。
五
這年的冬天似乎是有史以來最濕冷的一季,一連幾周的細雨令天空陰霾得儼然發霉的水缸,黑水流淌的街巷也仿佛處處都彌漫著霉爛的味道。
陳瑾軒離家的第二天,連綿數日的細雨在天明時分化作了一場暴雨,就像天上的清潔工擰開了水龍頭忘了關上一般,雨水就這樣不斷的從天而降,一遍又一遍的洗刷這城里洗不盡的冤孽。
逢著這樣的天氣,陳瑾軒待在房間里就越是覺著壓抑。在他的心里,此時就像是還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未了一般,直教他坐立難安,終于是靜不下心來,滿懷心事的去了郁曼琳那里。
只是這天郁曼琳見到他時全然不似以往那一臉的欣喜,倒像是有些不安,又似幾分不悅,總之是看不出她對陳瑾軒的到來有一絲歡喜。然而此時的陳瑾軒就像個失了智商的人,對此是全然看不出來的。
原本他這天來是有許多話想要來對郁曼琳說的,他心里所有的話如今也似乎唯有向郁曼琳一個人傾訴。只是兩人剛進到屋里于客廳坐下,郁曼琳就一臉哀怨的看著陳瑾軒埋怨起來,“這些時日我反復的想,你的心終歸是不會在我這里久留的,總不缺人將你的心勾了去。雖然我不愿相信,但時間久了終是自欺不了的。我甚至都記不得你此前有多久沒有來過,又有多久沒有給我寫一封信,就連你的一通電話我也是等不到的。”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樣,最近有很多事……”陳瑾軒正想要解釋,郁曼琳卻站起身來走到一邊,端起咖啡壺想要倒兩杯咖啡,卻猶豫了片刻,又將那咖啡壺放下,將拿出的一對咖啡杯的其中一只又放回原處,背對著陳瑾軒沉默了片刻才又轉過身來,遠遠的望著他說,“我知道你正急著和那位卓小姐結婚,所以抽不出空來見我。其實你的心里在想誰,我都明了,只是這世上的女人逢著感情興許都是一樣的傻。你于我或許也就只是最初的那一點新鮮,如今那一點新鮮早已在你心里淡了,你自然是無所謂再見我的,也更不會再想我。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要逃避這現實罷了。”
陳瑾軒聽了他這話,只覺著滿心的委屈,于這委屈中生出的盡是壓抑在心里的憤懣,他極力的壓制著就要爆發的情緒,聲音低沉的重復了一句他方才說過的話,“這一切都并非如你想的那樣。”
“真的不是倒好了。只是你幾乎從來都不會主動來看我,即使偶爾的來一次,也是因我給你寫了信去,想必你也是出于禮貌,所以因為我寫了信去才到這里來的。而你心里定是覺著我這樣的女人很是煩人。到底還是那位卓小姐年青,又懂得如何才能討你的歡心,所以直教你為她傾心不已。而我除了傻傻的愛著你,卻單純的什么也不懂,只會叫你越發的厭倦。”郁曼琳一面盡可能將這話說得哀怨又刻薄,一面不時的看一眼墻上的掛鐘。
陳瑾軒終于是再也受不了郁曼琳說的這些話,緊鎖著眉心站起身來,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走了。
郁曼琳也始終是沉默的看著他走出門去的背影,直到那門關上,外面嘩嘩的雨聲瞬間被這屋里的寂靜吞噬得一干二凈,郁曼琳這才回到沙發上坐下,一只手輕輕的摁在胸口,如釋重負一般的長吁了一口氣。
這時的時針依舊在墻上的掛鐘里一格一格的循規蹈矩的前進,無論是前進了多遠,到頭來也始終是擺脫不了那一塊小小的鐘盤。郁曼琳側過臉,看見那墻上的掛鐘,就仿佛是看著鏡中的自己那一副可悲的面孔,而她日漸**的生命也變得儼然是這空屋里的寂寞中綻放的一朵花苞早已殘破的花。
當這房間的門鈴再次響起的時候,郁曼琳已然沒有方才的惶恐與焦慮,她很清楚,以陳瑾軒的性格,在生氣離開之后是不會這么快就回轉來的。她只是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便知道這門外的來人是誰,于是從容的掏出手絹來,小心的拭去側臉未干的淚痕,站起身走到門邊,取了一把雨傘,將樓門推開來。
陸英麒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立在院門外,隔著鏤空雕花的鐵門朝她輕輕一招手,而后又四下望了一眼。這時郁曼琳已然走到門邊,只推開院門上一扇方可一人出入的小門。
陸英麒于是側身收了雨傘走進門里,躲進郁曼琳的傘下,兩人緊摟在一起進了屋去。
剛進到屋里,陸英麒就注意到門邊那塊米黃色羊毛地毯上的異樣,他故作不經意的將視線從那塊地毯上一雙未干的鞋印移開,而后不緊不慢的說道:“我進來總在想,你一個人住在這里,也該和過去的朋友時常的聯系,不然會要覺著寂寞。”
郁曼琳聽他這樣說,面上雖是依然從容得不動聲色,但心里卻在思忖,許是陸英麒于這房里的什么地方覺出了異樣才會這樣說,于是只淡淡的一笑,面露幾分傲慢的神色說道:“我那些過去的朋友早已是不相往來,還有什么好聯系的。何況住在這里我也不覺著寂寞,倒是覺著清靜得自在。”郁曼琳正這樣說的時候,目光恰巧也掠過了那塊米黃色的羊毛地毯,見著那方才陳瑾軒留下的濕鞋印,于是趕緊在陸英麒接上她的話之前又說了一句,“如果再少了王媽和裁縫店送衣服的伙計那些人,誰也不叫來打擾,我這里會更清靜。”
陸英麒聽她這樣說,便也覺著那地毯上的鞋印倒也說得過去,只是依然心存幾分懷疑,畢竟這鞋印在他看來也確是出現得有些太巧了,何況是這樣的雨天,郁曼琳又何以會叫送衣服的伙計進到房里來弄濕了地毯。
于陸英麒的多疑郁曼琳也是了解的,于是她也不再說什么,唯恐說多了反倒讓陸英麒覺著她是在欲蓋彌彰,于是依舊如平日那樣的倒了兩杯煮好的咖啡放在一張精致的小圓桌上。
只是陸英麒并不打算就這樣坐在樓下叫一杯咖啡給浪費了時光,于是一面脫去上衣,松開領帶,一面就已步上樓梯。
郁曼琳自然是了解他急著上樓是想要去做什么,于是也跟在他的身后上了樓去。
剛進郁曼琳的臥房,陸英麒便急不可耐的轉過身來,將郁曼琳摟在懷里,從她的唇一直深深的吻至她的胸前,直教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于是輕輕地推開他,說他身上盡是雨水淋過的味道,硬是逼著他去了浴室。
就在陸英麒洗澡的時候,郁曼琳趕緊的打開衣柜來,從此前于霓裳服裝店定的那堆從未穿過的衣服中挑了一件粉色的真絲睡裙,換下身上的一襲旗袍,又刻意將那只包裝盒子隨手的扔在衣柜里并不顯眼卻能看見的地方。
陸英麒從浴室出來,見著郁曼琳一襲睡裙加身的性感,儼然這房間的空氣都彌漫了入春的氣息,仿佛是與窗外正極力摧花折葉的風雨就隔絕在兩個世界,也或這白色的窗里是另一場急風驟雨。
深居這禁地的她已然很久沒有這樣的享受一場翻云覆雨。雖說于她這樣的女人而言,平日里就像是一支沙漠海棠,貌似于這現世的一切都持以拒絕的態度,但即便是這樣一棵植物,生活在貧瘠的荒漠之中,她的骨子里也終會生出欲求不滿的渴望,只要是逢著一滴水,不論那是來自地下的清泉、天降的甘露,抑或是地表的濁漿,只要她覺著有了需求,她便能無需選擇的去享用。
只是當這欲望得以滿足,心底的渴求得以平息,這時的她,深感靈魂的空虛無欲的看一眼身邊的人,就又會因了這命運的不盡人意而深深的感到失落的痛苦。就像是干渴至極的人不得不去飲那泥潭中的污水,然而飲過之后,雖是沒了干渴的痛苦,卻又會因為飲下滿腹的骯臟而悔不當初。
雨水從灰色的天空不休的傾瀉下來,儼然是失戀的神在那天際的盡頭絕命的悲泣,直教這日漸衰頹的城市成了一座滿懷悲情的威尼斯。
陳瑾軒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朝著郁曼琳那幢小紅樓越來越遠的方向邁著時快時慢的腳步,落成線的雨水沿著他那頂小禮帽的帽檐落在深黑的風衣上,有的滲透、有的流走。
他忽然感到彷徨,而這彷徨又似乎都是因了愛情而生出來的。他忽然覺著自己仿佛從曾經自信的睿智變成了如今的弱智,他甚至矛盾得無法判斷自己是做了一件錯事,還是做了一個對的選擇。
在這永遠也逃不開小小的表盤**的世上,雨、漸漸變得淅瀝,陰霾的天空也泛起些許的亮白,但陳瑾軒的心里卻依舊未有一絲光亮。這時的他站在靜安寺外的路邊,回想著年幼的往事,儼然那些渴望逃避現實的人覬覦回到那永不能折返的年月。
“瑾軒。”他的身后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在此時于他而言是有著分明的熟悉,卻又似乎已然是陌路于前世的遙遠。
“記得以前,每回你有心事的時候都會來這里。”卓依伶撐著雨傘遮住他頭頂的天空落下的冷雨,不無落寞的站在他的面前,看著那張悵然又憔悴的臉,那憂郁的眼神已然是看不見一點生命的活力。
這時的陳瑾軒依然恍惚的回憶著年幼的光景,儼然自語一般小聲的呢喃,“記得小時候,每年的七月三十,家里的長輩在這里一根一根的插地藏香的時候,我總是跟在后面把那些插好的香一根根的拔出來玩。只有那一天,不管多調皮都不會被罵的。”
“像那樣頑皮犯下的錯我們早已不會再犯,而如今會犯下的錯也再得不到那時的寬容。瑾軒,現在的你孤僻的就像沉到海底的荒城,你的心事郁結得太深了,深得就連一心讀懂他的人都不再能走進去。”卓依伶看著他那一臉悵惘交織的憔悴,取出一塊手絹來輕輕地拭去他面上的雨水,禁不住無奈的一聲短嘆,“回家吧。”
“我已不打算再回去了。”陳瑾軒在說這話時,雖然心里依然是渴望著回到那個家,但他卻清楚的知道,若然回到那個深受倫理**的家里,他是絕沒有機會娶郁曼琳這樣一個女人的。
“為什么?”卓依伶費解的看著他問,只是還未等到他的回答,就不禁面露一絲酸楚的苦笑,“這許是為了你心里的那個人吧?”
“我已然如此了,便唯有如此的走下去。”陳瑾軒說著,抬起頭來,看著雨傘遮住的天空禁不住深深的嘆息,那嘆息似是因了這已無路可退的決定,又像是因了于郁曼琳的捉摸不定。
“可是……”卓依伶終是猶豫的沒能將那已到嘴邊的話說下去,她知道,于一個執意脫離現實的人,一切的現實都會變得多么多余。于是她沉默的從皮包里取出一根金條來,放在陳瑾軒的手中,看著他說:“如果你真像你說的要如此的走下去,就放下你自尊的萬分之一。”
陳瑾軒看著手中的那根金條,片刻的猶豫之后,終是將它又遞回卓依伶的手里,面露一絲如風的淺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會有辦法生活的。”
“你現在身無長物,往后的日子要怎么過呢?這就當是我借給你的,日后再還我也不行嗎?”
“如果我都沒有辦法自己生活下去,又哪里來的往后呢?”
“為什么你總是這么固執?難道就因為你不愛我,從此于我就要這般決絕嗎?”卓依伶言語間已禁不住的落下淚來,雨傘從她那只無力的手中落在潮濕的路邊,就那樣在渾濁的水洼里翻轉著,令清藍的絹絲瞬間染滿了雨水的悲哀。
陳瑾軒轉過身彎下腰去,從地上拾起那把雨傘,撐開來,又從西褲的口袋掏出一塊手絹放在卓依伶的手里,笑了笑說:“擦擦眼淚,不然叫人看見還以為你是要被我拐去賣了,這才站在這里哭的。”
“胡說。”卓依伶接過那手絹,一面輕拭著面上的淚水,一面又因他那句玩笑話禁不住的笑起來。
陳瑾軒這又看著她說了一句,“也許你可以幫我一個忙。”
“你說吧。”
“我想找個住的地方安頓下來,最好是能租一間房子。我現在住在飯店的花銷太大了,怕是過不了幾天就會要被趕到馬路上來的。”
“這倒不是什么難事。”卓依伶說著將陳瑾軒的那塊手絹放進自己的手袋里,見雨已然停了,于是從他的手中接過那把傘收了起來,這才又對他說,“我倒是記得有個朋友,她該會有房子出租的,等我問過她之后再和你商量。”
“好的。”
“現在時間也不早了,不如……”卓依伶話未說完,便叫陳瑾軒接過話來,“是有些晚了,早些回去吧。”
卓依伶盡管明白陳瑾軒這是有意在回避,卻依然接著方才被打斷的話說了一句,“不如一起吃晚餐吧。”
“我這副濕透的樣子怕是進了哪家餐廳都不大會受歡迎的,改天吧。”陳瑾軒看著她無奈的一笑。
卓依伶于是也無奈的一笑,沉默的轉身走了,甚至就連一句“再見”也沒有。
傍晚,回到家的卓依伶沒有想到卓竟宜會提早從山東回來。這時他還不知道在他離開上海的這段時間里,卓依伶婚事的變故。而卓依伶也不想將這已成事實的事告訴卓竟宜知道,于是想著如何能將話題繞開去。
然而偏偏卓竟宜見著她回到家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和瑾軒的婚禮定在哪一天,陳家那邊可已把日子選好了?”
卓依伶也不急于回答,只是不緊不慢的放下雨傘,摘下頭上那頂短檐小禮帽,又吩咐下人去倒了一杯清水來,如此的忙了半天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一臉疑惑的看著卓竟宜問,“您不是要下個禮拜才回來的嗎?怎么今天就回來了。”
“此行比預期的順利,所以就提早回來了。”卓竟宜說著,又想起方才問卓依伶的話她還沒有回答,于是又問了一遍,“你和瑾軒的婚事陳家那邊是怎么說的?”
卓依伶心知要想如此隱瞞必然是瞞不過去的,如今她所能想到的就是盡可能的拖延下去,她依然覬覦著陳瑾軒的心會回到她這里,因此她不想讓卓竟宜對陳瑾軒留下什么惡劣的印象,于是只答了一句,“我暫時不想結婚。”
卓竟宜聽到卓依伶的這句話時,心里盡管是感到一陣驚喜,但片刻,他就又覺出事情不似卓依伶說的那么簡單,于是心里各種猜測的問道:“你此前不是定了心要和瑾軒結婚的嗎?”
“我只是覺著和瑾軒此前有些年沒在一起,如今我又剛回來不久,近來我總覺著結婚這樣的事還是彼此多些時間了解再作決定會好些。”卓依伶說著故作若無其事的笑了笑又說道:“畢竟我們都還是年青的,結婚這樣的事也不急在這一時。”
“這也好。”卓竟宜這時盡管依然覺著此中另有隱情,但畢竟這樣的結果是他求之不得的,所以無論此中有何隱情,于他而言都無關緊要。只是卓竟宜又有些擔心陳家那邊會誤以為是他逼著卓依伶做了這樣一個決定,于是試探的去問卓依伶:“這些話你和陳家的人說了嗎?他們是什么態度?”
“這些話此前我都和宋阿姨說過了,她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那就好,不然他們若是有什么誤會,只怕是……”卓竟宜的話沒有說下去,他心里想著,盡管卓依伶和陳瑾軒的婚事是擱置下來了,但這并不表明卓依伶的心就不再向著陳瑾軒那邊,于是他端起茶杯來,借此沒有將那話說下去。
但這時卓竟宜的心里卻還是有些擔心,畢竟宋云萍的精明他是清楚的,所以他很是擔心宋云萍會誤以為這婚事的擱置是自己在幕后設計的,尤其這段時間他偏又不在上海,這看起來就更像是在欲蓋彌彰。他如此的憂慮就越是擔心宋云萍會因此而記恨他,從而借助陳家在商界依然尚存的聲望做出什么于他不利的事來。
于是這天晚上,卓竟宜就在書房里往陳家掛了一通電話,恰巧那邊接電話的正是宋云萍。這時的宋云萍也不清楚卓竟宜對這樁攪黃的婚事究竟了解多少,于是言語間雖是客氣的,但卻也不露聲色。
當卓竟宜聽見宋云萍電話里的語氣,心里倒更是有些沒底,于是又轉而問了一句:“忠庭兄近來可還好嗎?”
“他還好的,只是最近有些忙,每天回來的很晚,這時還沒回到家來。”宋云萍說著,朝一旁的陳忠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
而陳忠庭自己也明了,這樣一通電話若然是叫他去接,怕是處理不好如今兩家這關系的,于是從那張圈椅上站起身來,沉默的上了樓去。
“我這次回來帶了些云峰茶,此外還有一塊嶗山璐石,想來忠庭兄會喜歡的,改日我讓依伶送過去。”卓竟宜說著,刻意的嘆了一聲,“依伶這孩子……”正說到此,就又覺著這話如此說來怕是于己不利,于是又嘆了一聲說:“我剛回到家,就聽依伶說了這樣的一樁事情。”卓竟宜言語至此便又是一聲長嘆。
然而這時的宋云萍卻已然聽出他打來這一通電話的目的,心里也放松了幾分,心想,既然卓竟宜是在如此的套話,想來必定是這件事的原委卓依伶還不曾說與他聽,于是也附和著短嘆了一聲,“現在的孩子終不像我們那個時候了,都是有主見得很。”
卓竟宜終于是從這話里聽出宋云萍沒有對自己的猜疑,更沒有怪罪的意思,于是也長吁了一口氣,附和著說了一句,“是啊,出去讀了幾年書回來,如今我們這些長輩說的話也都聽不進去了。”
“瑾軒和依伶他們兩個人的事就由著他們去吧。不管怎么說,依伶都還是我的干女兒,這一門親也是抹不去的。”
“那是當然,她母親去世得早,幸得年幼時有你**,出去讀了幾年書回來又比從前懂事了許多,才沒叫**多少心。”
宋云萍聽出卓竟宜這話里藏著的話,分明是在暗示她,卓依伶近幾年的成長是與她無關的。聽了這樣的話,她的心里雖是有些不痛快,但轉而一想,于卓竟宜這樣勢利的人嘔氣似乎也不值得,于是只隨意的敷衍了幾句便將電話掛斷了。
翌日的上午,宋云萍給卓依伶掛了一通電話,讓她這天有空過來她這里坐坐。原本卓依伶這天和人約好要陪陳瑾軒去租房子的,但接到這一通電話又擔心若是推辭會叫宋云萍生出什么誤會來,疏遠了彼此的關系,于是只好將租房子的事暫時的放下,先去這一趟。
卓依伶去到陳家的時候已過中午,陳子曦正要出門去學校,見卓依伶來,于是又放下書包,在客堂里坐下來。
卓依伶進了客堂的門,見陳子曦坐在那里,又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于是問了一句,“都這時候了還不去學校,就不怕遲到被罰?”
“本來是要去學校的,只是見著你來了,所以就晚點再去,等一下我跑著去不會遲到的。”
“照你這么說,萬一要是遲到了,那不是要怪到我的頭上來了。”
“那怎么會?就算為了依伶姐姐遲到被罰我也開心的。”
“看你在學校就是沒好好讀書的,心思都用去學這些油腔滑調了。”卓依伶說著一笑。
這時宋云萍從樓上走下來,伴隨著輕緩的腳步聲傳來溫婉的一聲,“依伶來了?”
陳子曦聽到宋云萍下樓的腳步聲,趕緊拿起書包,朝卓依伶做了個惶恐的鬼臉便急匆匆地跑出門去。
卓依伶看著他那副樣子,好一會兒才忍住笑,應了宋云萍一聲,“是的,阿姨。”
“有件事我該要謝謝你。”宋云萍走進客堂,看著卓依伶說,“好在你沒把那件事的原委說給你父親聽,不然只怕是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
卓依伶聽了她這話,淺淺的一笑。而宋云萍也看出她這笑里掩飾不去的無奈與落寞,于是安慰她說:“怕是除了你,瑾軒他再也逢不著這樣懂事又心細的女孩子了。”
“只是瑾軒不是這樣想的,他……”卓依伶說著只覺有些傷心,一絲哽咽令那話沒能說下去。
宋云萍是明了她此時的心情的,即使她那話沒說完,她也能猜出她想說什么,于是安慰她說,“瑾軒這叛逆的性格也不知道是像誰,從小就是這樣,總是你讓他往東,他就偏要去往西,即使本不是他愿做的事,他也固執的要跟你唱一出對臺戲,非到你被他氣病了不肯罷休。”
卓依伶聽出宋云萍這話不只是在安慰自己,也是想要讓她心里再留住一點憧憬。但她也清楚,如今的陳瑾軒并不只是因了叛逆才拒絕這婚事,他的心只怕是已然被別人占去了的。
宋云萍見卓依伶神情恍惚的坐在那里也不說話了,于是問了一句,“你近來可有見過瑾軒嗎?”
卓依伶這才回過神來,說:“見過的,只是他現在也不愿和我說話。”
“他那性格有時的確是孤僻得讓人生恨,就連這次也是一句話不說就這么走了。”這時的宋云萍也實在是再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來,只是無奈的短嘆了一聲,“興許過了這陣子,他一個人在外邊想通了回來就好了。”
卓依伶聽了宋云萍這話,心里明了,如今就連宋云萍對此也是無可奈何,于是禁不住愈發的悲觀起來,儼然這樣的事實已成注定。
宋云萍也明白,卓依伶其實許多事都看的很清,如今之所以還抱有一絲僥幸,那也只是因她還不愿就這樣割舍對陳瑾軒的感情。
只不過宋云萍也并非對陳瑾軒就真的是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畢竟她是看著陳瑾軒長大的,知道他盡管為人處事是一貫的固執己見,但他的心卻是柔軟的,柔軟得極易為情所動,于是想了想,對卓依伶說:“依伶啊,你下次要是再見著瑾軒,替我跟他說一聲,就說現在時局不好,外面又很亂,我和他爸爸都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面。如今我們年紀也大了,要操心的事本就不少,再這樣為他焦心下去只怕是都會要心力交瘁的,就算是為了盡一點孝道,他也該回到家里來。”
“再見著他,我會把您的話對他說的。”卓依伶這又想起這天還要陪陳瑾軒去租房的事,于是站起身來,對宋云萍說,“可是此前我還答應了瑾軒要幫他找一間房子租下來,原本還準備今天陪他去一趟的。”
“看來他是真不打算回到家來了。”宋云萍說著無奈的嘆了一聲,本想向卓依伶打聽陳瑾軒如今住在何處,但轉而又想,若是如此只怕是陳瑾軒又會對卓依伶生出什么誤會,于是也便沒有再問,只是對卓依伶說了聲,“你坐一會兒,我上樓去去就來。”說著便上了樓去,過了片刻,才又拿了兩卷牛皮紙封著的銀元下了樓來,對卓依伶說,“我也知道,若是我問你他如今的住處,只怕是會要令你為難。所以,這些錢你也不用直接交給他,若是交給他只怕他為了那張面子也是不會要的。你就跟房東說一聲,讓他跟瑾軒把租金說少些,吃的住的差多少你代我從這里邊給補上。若是這些錢用完了,他還不愿回來,那從此也就由他自己去吧。”宋云萍說這最后一句話時,心里是有些氣的,這氣憤甚至令她忘了掩飾而盡顯于言表。
卓依伶很少看見宋云萍這般生氣的樣子,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忽然覺著自己如今夾在中間倒成了最難做人的。
宋云萍這時也覺著自己有幾分失態,于是面露一副溫婉的笑來,說了一句,“這也實在是難為你了。”
卓依伶接過那兩卷牛皮紙封著的銀元,不無幾分凄婉的笑著說,“那我這就去了,改天我再來看您。”
“好的。時間也不早了,陪瑾軒租房子的事還是等明天再去吧,你若這時候陪他去,只怕是回家的時候天都已黑了,畢竟現在世道不好,外面亂得很。”
“我知道了。”卓依伶一面應著,一面走出門去。
“回到家記得掛一通電話來,也好叫我放心。”宋云萍說著將卓依伶送出了門。
盡管卓依伶在這條深深的弄堂里已然越走越遠,但宋云萍卻始終站在墻門的外邊,看著她漸漸依稀的背影,不禁輕聲短嘆。這時的她想不明白,何以陳瑾軒會要拒絕卓依伶這樣一個在她看來溫婉得體的女人,直教原本應是皆大歡喜的事變成了如今這樣尷尬的局面。而她更不明白,當下的時代,許多愛情往往注定了就是一場鬧劇,非鬧到生死離別不為愛情,唯有那愛情毀滅才會于婚姻留下一席長久之地。
隔天的清早,雨云在黎明時分漸漸的散去,地平線上升起的朝陽令這明朗的天空也仿佛是有了一絲溫暖。
卓依伶這天一早就起了床,吃過早餐便去了她中學時一個同學的家里,隨后又去了陳瑾軒下榻的飯店,將他領到了她那位同學的家。
她那個中學時的同學叫做方曉苒,原本家住北平,后來隨父母南下到了上海。她的父母都是機械工程師,父親一直在南京就職,后來她上中學的時候,母親也忽然從上海被調職去了南京。只是不知是何原因,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這里。再后來,上海、南京先后淪陷,她與父母便也失去了聯系。如今她在一家書店做店員,因為收入微薄,所以一直想著能將這房子租出去一兩間來填補日常的花銷。只是因為這里地處閘北,那些在洋行里做事的人往往不會選擇這樣的地段租房子,而這附近有能力租她這房子的人多半又背景復雜,因此始終都沒能將這房子租出去一間。
此前卓依伶剛回上海的時候,她們曾聚過一次,恰巧那次的閑聊中她隨意的提了一句出租房子的事,而卓依伶也便于這事留了個印象,于是逢著如今這樣一個機會正巧是做了件兩邊討好的事情。
只是盡管卓依伶對陳瑾軒說方曉苒是如何如何的好相處,他于未曾謀面的生人依舊是心存太多的顧慮,以至前夜翻來覆去的猜測了整整一晚都未能睡得安穩。
直到這天方曉苒推開門來,陳瑾軒見著眼前這個留著BOB頭,身穿一件陰丹士林旗袍的女孩,才終于放下心來,見著她那張單純和善的面孔心里更是不禁生出幾分慶幸。
這日陳瑾軒看過樓上樓下的房間之后,終是定下了樓上一間朝南的房間。只是這個房間恰巧是方曉苒正住著的。卓依伶因為此前來過,所以明了,只是她正想要跟陳瑾軒說這間房如今方曉苒正住著的時候,方曉苒卻笑著說了一句,“陳先生如果決定租下這間房,那就這樣說定了。”
“好的,”陳瑾軒于是又問了一句,“不知我明天可否搬進來?”
“當然可以。”方曉苒點頭笑了笑,這時又見著卓依伶正看著她面露幾分歉意的神情,于是朝她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她,自己讓出這間房來是沒有關系的。
簽了合約,陳瑾軒付了定金,這才總算是暫時的放下心來,畢竟此前在銀行領的薪水如今已不剩多少,雖說以往家里還有貼補他日常的花銷,但他每月下來也都差不多花得一干二凈。
這時時間雖已過正午,但也還尚早,尤其是逢著這日天晴,窗外邊一片陽光明媚,蔚藍的天空里時常的幾只鳥雀飛過,直教人因了連日的陰雨幾近發霉的心忽然便添了些許入春的生機。
卓依伶心里很清楚,這個時候即使她約陳瑾軒吃飯,難免又會被他找個什么理由來搪塞,于是笑著對方曉苒說了一句,“曉苒,這一次真要謝謝你,你可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哪里的話,要不是你幫我這個忙,我這房子還不知道哪天才能租得出去呢。”方曉苒言語間偷望了一眼陳瑾軒,但只片刻就又不好意思的將視線移開。
“其實真正該要表謝意的,應該是瑾軒。”卓依伶說著,故意看著陳瑾軒笑著問了一句,“你說呢?”
“那是當然,你們兩位我都該要好好謝謝的。”陳瑾軒說著淺淺一笑,心想,這話都說出來了,總不能只是口頭上說一聲“謝謝”就此了事,只是他如今囊中羞澀,也實在是想不出能送個什么禮來聊表謝意。
卓依伶于此是了解他的,若非了解也不會故意的引出這些話來,于是乘著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借著方曉苒的名義對陳瑾軒說,“雖然你是一定要謝我們,但若是你送什么貴重的禮物我們也是不好意思收下的,不如這樣,你請我們吃頓飯,這樣誰也不會不好意思。”
方曉苒聽著卓依伶的話,只覺著有些不妥,趕緊說了一句,“本來就是玩笑說說的,怎么還真讓陳先生破費了。”
“應該的,正好午餐的時間只過了一點點,我們不如這就出去找家餐廳坐下來一起吃個飯。”陳瑾軒一面說著,一面拿起身邊的公文包,將簽好的合約放了進去,借此在里面的皮夾子上捏了捏,這才放下心來,心里暗自慶幸好在定金比他預計的少,不然這日只怕洋相是要出定了。
這天吃飯的時候,卓依伶雖然尋著個機會能和陳瑾軒多處一會兒,但畢竟身邊多了個方曉苒,許多她想對陳瑾軒說的話也都變得不方便說。而陳瑾軒素來在生人面前也話不多。恰逢方曉苒也是個內向的人。于是這頓午餐的時間里,三個人都變得儼然是在煎熬。直到餐廳旁邊一家鐘表店里響起下午三點的鐘聲,沉悶的三個人都覺著在這頓午餐上用去的時間已然足以表示對彼此的禮貌,陳瑾軒這才結了賬,就此在餐廳的門口作別。
離開餐廳后,卓依伶始終跟著陳瑾軒,也不說話,就這樣一路跟在他的后面。走了一段路,陳瑾軒轉過身來,看著她說,“走這么遠的路,怕是你的腳會吃不消的,還是叫輛黃包車送你回去吧。”
“那你呢?”
“我走回去沒關系的。”陳瑾軒說著正要叫馬路對面的黃包車,卻被卓依伶挽住了他的手,“我才沒有你想得那么弱不禁風呢。”
“我可沒說你是弱不禁風,嬌生慣養和弱不禁風想來還是有些區別的。”陳瑾軒一面開著玩笑,一面將公文包換到那支被卓依伶挽住的手上,順勢故作不經意的脫開了她的手。
卓依伶于是又走到他的另一邊去,挽住他的另一支胳膊半開玩笑的說:“時間還早得很,我這時候回到家去也是無所事事,倒不如陪你走一段路。雖然我知道,如今你的路已然是不愿和我走的,但我卻想要和你一起走,怎么辦呢?”
“依伶……”陳瑾軒聽出她這話中有話,禁不住微蹙著眉心沉默起來,沒有把話說下去,他不忍心再以冷漠的言語去傷害卓依伶,可是他又不希望與卓依伶再有一絲感情的糾葛。
“我明白的,”卓依伶見著他緊鎖的眉心嚴肅的表情,于是淺淺一笑,故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罷了。”
盡管她這樣說,但陳瑾軒卻始終都覺著有些尷尬,一路上都沉默得沒有再說一句話。卓依伶也因他這冷漠而覺著很是沒趣,心想這天幫他租下房子本是要討他的好,這時看來倒像是更成全了他疏遠自己。她越是這樣想也就越是心有不甘,越是后悔也便越是生氣,于是半路上自己叫了輛黃包車坐上走了。陳瑾軒跟她說“再會”的時候,她甚至連頭都沒有回,就這樣坐在出租車里揚長而去。
翌日的上午,陳瑾軒在飯店結了帳就去了方曉苒的家。只是去到那里才想起昨日忘了跟方曉苒拿鑰匙,而這天他到的時候方曉苒也已出門去了。無奈之下,他只好提著一只皮箱四處的閑逛。路過一家報館的時候見著一個熟人,這人叫張鈺恒,是這家報館的主編,也是老板,曾與陳忠庭還有些交情,陳瑾軒年少的時候,他還去過幾次他的家里,那時陳瑾軒就與他很聊得來,這天又碰巧見著,兩人少不得也要閑談幾句彼此的境況。而張鈺恒聽說了陳瑾軒近來發生的這些事之后,也便有意請他來報館做事。
陳瑾軒也心想,如今自己繼續留在銀行做事怕是也有些尷尬,畢竟那份工作是卓竟宜介紹的,何況自己對銀行的那些事也不在行,既然張鈺恒有意請他,他心想去試試也總歸是好的,于是便答應了下來。
不止如此,張鈺恒還邀請陳瑾軒一起吃了頓飯,席間又談起許多陳年舊事。只是張鈺恒一時不慎又提起了當年錦燦糧行的倒閉,感慨之余便是惋惜。
陳瑾軒倒是沒有那多愁善感,只是心想或許張鈺恒會知道一些當年的舊事,于是便向他問起。然而張鈺恒卻顯得有些為難,在心里猶豫著衡量了片刻,終是搪塞了一句,“那件事我想還是去問你父親可靠些,外邊聽來的難免有些是道聽途說。”
陳瑾軒見張鈺恒不愿說,于是也便沒再追問。
日近黃昏的時候,陳瑾軒才回到方曉苒的家,站在門外輕輕推了推那墻門,發現門是虛掩著的,但他卻也沒有就此推門進去,而是照舊在那門上敲了幾聲。畢竟如今他是要和一個還有些陌生的女人同住在這里,心想還是多注意些禮數比較好,既避免方曉苒的反感,也借此與她保持些許距離,免得日后被附近多事的人傳出什么閑話去。
過了片刻,方曉苒便出來開了門,見著陳瑾軒,一面讓開路來,一面不好意思的說:“陳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我忘了把鑰匙給你了。”
走進門來的陳瑾軒于是側過臉,笑著說了句,“沒關系的,我昨天也忘記了。”說著便拎著皮箱穿過天井進了客堂,將箱子放在墻邊,尋了一張椅子坐下,不經意的見著窗邊的小桌上放著一本泰戈爾的詩集。
這時方曉苒也關了墻門,回到客堂里,見著陳瑾軒坐在那里,于是對他說了一聲,“陳先生,樓上的房間我已經整理好了,如果你還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訴我。”
“好的,謝謝,麻煩你了。”陳瑾軒說著抬起頭來看著她淺淺一笑。
而這一眼四目相對竟讓方曉苒禁不住的臉紅起來。畢竟這些年她都很少與人打交道,尤其是像陳瑾軒這樣與他年紀相仿的異性就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如今忽然逢著家里多了一個房客,她一時間還有些適應不過來,就連見著陳瑾軒心里也總是莫名的覺著無措,想找些話說卻又不知說什么好,而不說話又怕陳瑾軒覺著她不禮貌。于是這樣一點小小的煩惱就叫她為難的傷透了腦筋。
這時的陳瑾軒見著桌上那本詩集,一面托在手中輕輕的翻開來,一面好奇的問了一句,“方小姐也喜歡讀泰戈爾的詩?”
“是的。”方曉苒點了點頭,又不無幾分好奇的問:“陳先生也喜歡嗎?”
“我于它就像是有著迷航的人于燈塔的情愫。”陳瑾軒說著翻開手中那本詩集的目錄,“不知這一本中是否收錄了《密約》,記得第一次讀他的詩便是那一首。”
“那首詩我也讀過的,只是始終都讀不太懂它的意思。”方曉苒說著,望了一眼手捧那本詩集的陳瑾軒,仿佛忽然就少了些許方才的陌生,儼然這世間的有些事就如情愫一般的微妙。
陳瑾軒這時也合上那本詩集,看著她淺淺的一笑說:“或許詩的唯美,正是須有一天,我們于生活中不經意的將它讀懂。”他一面如此的說著,一面又想起郁曼琳來,僅僅因了憶起一首詩,就令他于已近絕路的愛情又生出一絲希望,一絲在任何理性的人看來都不該有的希望。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陳瑾軒抽出空來去了一趟郁曼琳那里。恰逢這天王媽被郁曼琳叫來打掃房子,而門鈴響的時候郁曼琳又正在樓上的浴室里,于是王媽便走出去隔著院門問了一聲,“請問您是來找我們家太太的嗎?”
“是的,不知曼……”陳瑾軒的話剛到嘴邊,就忽然想起郁曼琳曾對他說過,在外人面前還是要叫她陸太太的,于是改口問了一句,“請問陸太太在家嗎?”
“太太在家,只是這會兒正在樓上淋浴。”王媽答了陳瑾軒的話,忽然又覺著他那聲音似在哪里聽過,于是又問了一句,“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我姓陳,有勞你替我告訴陸太太一聲。”
“我這就去告訴太太,您請稍等一會兒。”王媽說著便轉身回了屋里。上樓的時候她才想起陳瑾軒此前是來過的,她還清楚的記得,陳瑾軒上一次來,郁曼琳還問過這人是否帶了服裝店的衣服來。只是上一次她并沒有太注意陳瑾軒的樣貌,而這天,雖說是隔著鏤空雕花的鐵門,但她還是仔細的打量了陳瑾軒的衣著。
雖說這王媽只是個下人,但在那些有錢人家里出入的多了,她這雙眼睛看人身份也就變得很是老道。她覺著以陳瑾軒這樣的衣著和言談時的風度,絕不會是郁曼琳說的服裝店里送衣服的伙計。于是上樓的這一會兒功夫,她就將她心里的那一本帳都翻了一遍,像串冰糖葫蘆一樣一個一個的聯系了起來。
就在王媽去到樓上的時候,郁曼琳正從浴室里出來,穿了件睡袍正要下樓去。王媽見著她,趕緊放下滿懷的心事,小聲的說了一句,“太太,有位陳先生找您,正在門外等著。”
郁曼琳盡管此時已猜出王媽說的陳先生是誰,但卻依然故作一臉疑惑的問了一句,“哪位陳先生?”
王媽于是又回了一句,“那位先生只說了他姓陳。”
“我去換身衣服下樓看看,你去做事吧。”郁曼琳說著便又回了房間,換下身上的睡袍,特意挑了件中規中矩的黑色夾棉錦緞旗袍穿上,又披了件貂皮小外套,這才下了樓去。
這時的陳瑾軒已然在院門外站了許久,正尷尬的想要就此離去,卻又見著郁曼琳推開樓門走了出來。只見她不緊不慢的邁著步子,近乎用去一分鐘的時間才走過這十米見方的庭院。
陳瑾軒隔著院門看著她那張不含一絲笑意的臉,加之方才于門外等了這許久的尷尬,只覺著此趟前來倒像是自尋沒趣,于是只說了聲“想來我是打擾了。”便轉過身去,一聲不響的走了。
郁曼琳還沒想明白那句在她聽來沒頭沒腦的話,陳瑾軒就已然過了馬路繞過轉角消失在她的視線里。她本想追出去將他叫回來,但她的理性終歸是令她沒有跨出這院門。
她清楚,如今陸英麒還在上海,雖說因為陸鴻生遇刺的事精力都不在自己這邊,但畢竟此時屋里的那個王媽是陸英麒雇來的,所以于她,郁曼琳多少是心存幾分戒備。于是在陳瑾軒走后,郁曼琳便若無其事的回到屋里,在王媽打掃過的地方故作挑剔的尋找著灰塵的蹤跡,而后又面露一絲滿意的表情從包里拿出兩塊銀元來賞給了她。就仿佛剛才來的人真的只是個尋常的訪客。她的若無其事甚至令王媽都不禁要懷疑起自己對陳瑾軒那身份的猜測。
郁曼琳故作不經意的看了一眼王媽面上的表情,這才又放心的上了樓去,關起門來給陳瑾軒寫了一封字字深情的長信。只是她不知道,如今縱使她寫了這封信去,短時間里陳瑾軒也是讀不到的。
當這天的夕陽將要消隱的時候,郁曼琳從郵局回到家里,孤獨的站在閣樓里小小的窗前,遠遠的眺望黃昏的地平線上那片夕陽最后的余孽。即使是這樣的年代,從閣樓的窗里望去,這風景也依然似凋零的玫瑰飄散的幽香,盡似側臉的淚痕無奈又彷徨。
而這時的陳瑾軒正站在這城市另一端的天臺上,悒郁的點燃一支哈德門,于繚繞的煙霧中望著余暉里將要落幕的城市,單純的憂思就那樣在沉重的心上仿若夏季的野草瘋長,盡是于那愛情生出的惆悵。
此時的陳瑾軒依舊深愛著郁曼琳,只是也深惡著郁曼琳。他越來越覺著這感情就像風中的云朵飄搖不定,儼然他獨自一廂情愿的走上了不能回首的絕路,而郁曼琳卻像個遠遠的旁觀者,只是偶爾的興起才會與他短暫的同行。他分明的看到,他們的路竟是如此的平行,平行得儼然永遠沒有交匯之地。
盡管如今的陳瑾軒已清楚的看到這愛情深灰的前景,但愛情卻總是有著邪惡的魔力,令沉迷于她的人天真的在自欺中憧憬,即便這愛已在悄然的沉積怨的傷病。
黃昏已逝的天空儼然這頹廢的城市在漆黑的夜色里黯然失色,在穿過弄堂的陣陣風聲中,陳瑾軒站在天臺上,看著遠方已不能望見的地平線,在水門汀的欄桿上熄滅最后一支哈德門。
樓道里傳來輕柔的腳步聲和一聲溫婉的,“陳先生。”
陳瑾軒轉過身去,見著那上樓來的人,淺笑著回了一聲,“方小姐。”
“還沒有吃飯吧?”方曉苒看著他說,“不如一起來吃吧。”
“那怎么好意思。”陳瑾軒側過身來,一面說著一面拈起欄桿上熄滅的香煙往外扔了出去。
“沒關系的。”方曉苒笑了笑開玩笑說,“你該不會是擔心菜不合胃口才推遲的吧?”
“怎么會呢?既然方小姐盛情難卻,那我就不客氣了。”陳瑾軒說著隨方曉苒一道下了樓去。
這天吃過晚餐,方曉苒沏了一壺茶,與陳瑾軒坐在樓下的客堂里,只是這兩個都是有些內向的人,雖說彼此間已不像幾天前那樣生疏,但卻依然是不知說什么好。正當這屋里的空氣近乎要凝固的時候,陳瑾軒站起身來,對方曉苒說,“對了,方小姐,我有件東西送給你。”說著便上了樓去。
過不多時,陳瑾軒手里捧著一本書走下樓來,方曉苒見著他手中的書不禁站起身,看著他掩不住愉悅的淺淺一笑。
“這本《Fl*g fire》是過去一個朋友送我的,因為是英文版,而我當初學英文又很不用功,所以就這樣一直隨身帶著,也不曾去讀過它,覺著很是可惜。我想方小姐的英文終歸是比我要好的,所以我想把它送給方小姐。”陳瑾軒說著,將那書遞向方曉苒的手里。
而方曉苒雖是接過這書,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靦腆一笑說:“這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陳瑾軒于是又在椅子上坐下來,半開玩笑的笑著說,“人生無所謂錯過一千個好人,但逢著一本好書是切記不可錯過的。”
“陳先生這話說得倒有幾分像這書中的俳句了。”方曉苒于是一笑說,“那這書我就收下了。我試著把它翻譯出來,若是有些譯得不通的地方,到時候再麻煩陳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當,不過如果能和方小姐一同譯書我倒是求之不得。”陳瑾軒說著,端起茶杯來品了少許,又將那茶杯放下,這又看著方曉苒說了一句,“對了,方小姐,以后你不妨就叫我瑾軒好了。”
“好的,那你也可以叫我曉苒的。話說回來,總是這樣陳先生、方小姐的叫著,我也覺著有些拘謹,總覺著很不自在似的。”
“我也覺著那就像是兩個深度近視的國文老師在學校的走廊上碰面一般。”陳瑾軒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兩人都因這句話想象著兩個戴著寬邊眼鏡的老學究碰面時文縐縐的酸腐,禁不住的捧腹笑起來。
正當他們聊得盡興的時候,外面傳來輕扣門環的聲音。方曉苒聽見那敲門聲略顯不耐煩的微微皺了皺眉,站起身來,嘀咕了一句,“這么晚了會是誰呢?”一面小聲的自語一面走出客堂去,穿過天井,站在墻門的后面將一側的門輕輕拉開一條縫,借著弄堂里路燈的微光朝外看了一眼,這才笑著說了一句,“是依伶啊。”說著后退了一步拉開兩扇墻門,將那門外的人迎了進來。兩人走過天井的時候,方曉苒還半開玩笑的語氣小聲說了一句,“你是特地來看陳先生的吧?”
“誰說的,我是特地來看你,順便看看他。”
方曉苒聽了她這話,眨眼一笑,便快走了幾步站在客堂的門邊向陳瑾軒說,“陳先生,依伶來看你了,你們慢慢聊,我回房看書去了。”說著轉過身來朝卓依伶笑著眨了眨眼,便拿著陳瑾軒方才送給她的那本《Fl*g fire》上了樓去。只是走到樓梯的轉角,她卻又禁不住回過頭來朝著樓下望一眼。
這時卓依伶沉默的走進客堂里尋著離陳瑾軒最近的一張椅子坐下,側耳聽著木樓梯上不再有腳步聲傳來,這才小聲的問了陳瑾軒一句,“在這里住得還習慣嗎?”
“習慣的。”陳瑾軒說著,站起身來,重又沏了一壺鐵觀音,倒出一杯遞到卓依伶手里。
卓依伶接過那杯茶,卻只是捧在手中,既沒有去品也沒有將茶杯于一旁的八仙桌上放下,過了片刻才問了陳瑾軒一句,“我聽說你把銀行的差事辭了。”
陳瑾軒聽了她這話,只是默許的一笑,沒有回答。
“我想我是能猜到原因的。”卓依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微微的垂下頭去,看著手中的茶杯,問了一句,“那在別處尋著差事了嗎?”
“尋著了。”陳瑾軒看著卓依伶手中捧著的那杯茶,有些發呆的說了句,“在家小報館。”
“那就好。”卓依伶說著站起身來,放下手中的茶杯說,“我回去了,車還在外面等著。”
“我送你出去吧。”陳瑾軒于是也站起身來,陪著卓依伶一道出了門去。
兩人走到墻門外的時候,卓依伶轉過身來,對陳瑾軒說,“不用送了,天冷,回去吧,車就停在弄堂口。”
“依伶,”陳瑾軒看著轉過身去的卓依伶,猶豫著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辭去銀行的工作事先該告訴你去和伯父說一聲的。”
“沒關系,”卓依伶側過臉來淺淺的一笑,說:“我會去和他說的,阿姨那邊我也會替你去說。其實我也覺著,在報館工作比銀行更適合你。”
陳瑾軒于是看著卓依伶感激的一笑,卻也沒有言語。
“那我走了,你回去吧。”卓依伶說著轉過身去,也沒等陳瑾軒說一聲再會,就這樣朝著弄堂口徑直的走了。
陳瑾軒站在烏漆的墻門外邊,看著卓依伶一路走去的背影,直至那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那輛墨綠色皮爾卡轎車的外邊。他看著她這一路的走去都沒再回頭,只是他卻沒看見,坐進車里的卓依伶隔著車窗回望這條深深的弄堂時,那一臉的失落又不甘失落的痛苦。
卓依伶清楚的知道,在她與陳瑾軒之間的瓜葛已然越來越少,少得已近乎要陌生,她害怕這瀕臨絕望的疏遠,可是這疏遠又似乎是命中的注定一般讓人無可奈何。
然而上天偶爾也會是公平的,盡管他于世人的命運面前時常積極的關上一道門,且總是忘記去開啟一扇窗。但這一次,卓依伶是有著幾分幸運的,在她瀕臨絕望的盡頭,命運正悄悄的為她開啟一扇窗子,盡管于卓依伶而言,這扇窗通往的地方終是替代不了身后那門里的世界。
卓依伶在翌日的早晨先是給宋云萍掛了一通電話,而后于下午去了一趟陳家。
這天她去到那里的時候,宋云萍一如往日的親切,這令原本有些尷尬的卓依伶倒是少了許多拘謹。
就在卓依伶向宋云萍說著陳瑾軒近況的時候,樓梯上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只是陳子曦雖是蹦蹦跳跳的下了樓來,但當他站在走道上朝客堂里望了一眼,見著卓依伶之后,便又斯文的點頭一笑,接著又默默地踱著文靜的腳步走開了。那舉止像極了小說里老派的紳士,直教卓依伶和宋云萍見了莫名其妙的彼此對視了一眼,而后都禁不住微皺著眉心笑了起來。
陳子曦一聽便知道那是在笑他,于是很不滿意的走進客堂去,皺著眉頭看著他們問了一句,“你們做什么笑成這個樣子?”
“我們是笑你剛才那副老派紳士的扮相。”宋云萍止住笑說,“也不知道你是從什么地方學來的,盡出洋相。”
宋云萍原本以為自己這樣說他,陳子曦又會像以往那樣裝作吃了天大的虧,借機跟她要買個玩物來做補償。然而這天陳子曦卻并未如此,而是很不好意思的紅著臉,像朵萎蔫的花轉身上了樓去。
聽著陳子曦上樓的腳步聲,宋云萍不禁淺笑著說了一句,“今天倒是怪了,整個像變了個人,居然還會不好意思了。”
“興許子曦他是真的長大了、懂自尊了。”卓依伶于是猜測著說:“我想他原本是想讓我們夸他幾句的,結果剛才我們卻那樣笑他,他那心里怕是會要失落的。”
宋云萍聽了卓依伶的話,不以為然的笑了笑說:“他這哪里是長大了,不定是看了什么電影,覺著里面的人摩登,于是依樣學來罷了。”
卓依伶聽了于是沉默的一笑,接著又坐了一會兒,喝盡那一杯尚有些溫度的曼特寧,這才站起身來告辭。
宋云萍心知,此時縱然她想讓卓依伶多待一會兒也是尋不出什么合適的理由,畢竟因為陳瑾軒,如今陳家與卓依伶的這層關系已變得多少有些尷尬。于是宋云萍也沒有挽留,只是隨著站起身來,說了句,“有空就來坐坐,我平日都在家里。”一面說著,一面送著卓依伶走到了屋外。
“好的。”卓依伶應著她的話回過頭來淺淺一笑。
“那我送送你。”宋云萍剛這樣說,屋里的樓梯上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陳子曦下了樓來,對卓依伶說,“依伶姐,我送你吧。”說著又看了一眼宋云萍。
宋云萍點了點頭,“那你就送送依伶。”說著將兩人送到門口,與卓依伶互道了一聲“再會”,便轉身進了屋去。
陳子曦陪著卓依伶在狹長的弄堂里并排走著,只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這時的卓依伶正心情復雜的想著心事,而陳子曦雖是有著滿腹的話想對卓依伶說,可是當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就在兩人快要走到弄堂口的時候,卓依伶側過臉來,朝著陳子曦淺淺的一笑,溫婉的說:“就送到這里吧,外面冷得很,趕緊回去。”
“依伶姐,”陳子曦這時再也顧不上猶豫,問了一句,“你還愛我哥哥嗎?”
卓依伶聽他如此問,一時也不知他的用意,只是有些茫然的看了他一眼,便又轉過頭去,面露一副苦笑。
“如果,”陳子曦見她沒有回答,于是又問道,“如果你已經不會和我哥哥結婚了,那我可不可以喜歡你?”
他的話令卓依伶禁不住的流下淚來,這淚是因為于陳瑾軒不甘的絕望,也因為陳子曦這話而有些感動,只是她不能接受陳子曦,因為她的心里還沒有將陳瑾軒放下。她只是低下頭去,輕輕地拭去眼角的那一點淚痕,小聲的說了一句,“子曦,快回去吧,要下雨了。”便獨自走出了那條狹長的弄堂,將陳子曦落寞的身影孤單的留在身后的弄堂里。
陳子曦見著卓依伶遠去的背影,他的心里這時是失落的,只是這失落卻不至于叫他絕望,畢竟卓依伶也沒有拒絕,這至少還能叫他于自己些許安慰,也不至于失了他原有的憧憬。
坐在車上的卓依伶始終垂目郁郁的想著心事,直至車到霞飛路的時候,她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車窗外,忽然叫司機把車停在了路邊,自己走下車來叫了輛黃包車往霓裳服裝店去了。
這天服裝店里很是冷清,事實上,最近這一連許多天都是如此。雖說原本舊歷的春節就要到了,這個時候服裝店的生意本不該如此的清淡。但隨著戰爭的延續,物資的緊缺日趨嚴重。不僅如此,流通貨幣的混亂更是早已令經濟彌留于崩潰的邊緣。于是曾經那些出手闊綽的太太小姐們也不得不收斂往日的奢侈,將那些白花花的銀元黃燦燦的金條都小心的鎖進了保險箱里。
卓依伶這天去到霓裳服裝店的時候,解元氈正在里面翻看著這些天進出的帳目,盡管那上面記得寥寥無幾,可他卻比往常看得更加仔細,儼然是覬覦從中能多看出幾分錢來。但錢終歸不是這賬目里可以生出來的,最后無奈之下,他也只好將此前的盈利往當下勻一勻,如此到陳忠庭那里交差時也不至于這帳目看著太寒磣。
只是解元氈沒想到卓依伶這天會來,這于他而言簡直就是見到了救星。于是連忙放下手中的帳目,親自去沏了一杯上好的雨前龍井,而后又把最近一些店里新買來的設計仔細的向她介紹。
但此時的卓依伶對什么衣服都已然沒有多少興趣,畢竟女為悅己者容,如今既已沒了她看重的那個悅己者,她自然也就沒了裝扮的心思。而她之所以還要來這霓裳服裝店,也不過是為了在如今這尷尬的局面中能夠保持與陳家的藕斷絲連,如此也不至于從此兩家就像真的沒了這門親。畢竟至此,卓依伶也依然沒有當她與陳瑾軒的婚約就這樣解除了,在她看來,這婚約不過是暫緩,既是暫緩、就意味著只是將婚期推遲了一些而已。
原本卓依伶這天挑了不少款式,且是準備用金條付帳。但偏偏這解元氈做了一件畫蛇添足的事。就在卓依伶選定了幾件衣服的時候,解元氈忽然想起不久前有一封陳瑾軒的信寄到了店里,因為近來憂于生意的蕭條,他也便忘了這么一回事,偏偏這天一高興他又想了起來,于是取出那封信拿給卓依伶,說:“卓小姐,這有一封瑾軒少爺的信,在這店里放了有些時日了,現在瑾軒少爺也不來店里,不知可否麻煩您代為轉交給瑾軒少爺。”
于陳瑾軒和卓依伶的事解元氈多少也是有些了解,所以他這天才會如此的拜托卓依伶。他覺著自己是借此給卓依伶和陳瑾軒又營造了一個見面的機會,他更思忖著這時的卓依伶會要因此而于他心存感激。不止如此,他還盤算著,這卓依伶會因此就與陳瑾軒的關系又漸入佳境,從此便會時常的來店里光顧,這樣也好在這艱難的時候為他那寒磣的賬本添上救命的幾筆。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盡管那信封上的筆跡是儼然印刷體一樣的刻板,但卓依伶卻依然看出那是女人的筆跡,而這令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陳瑾軒如今心里戀著的女人。想到此處,她的心里便燃起滿腹的妒忌與怨恨,而這情緒令她更是覺著解元氈這是在故意看她的笑話,于是立刻就板起一張臉來,接過解元氈遞上的那封信,只冷冷的說了一句,“衣服我等過些時候再來挑吧,今天挑的這些就算了。”說著還不等解元氈開口說話便悻悻地走了。
解元氈見著卓依伶走出門去的背影,只覺著一頭的霧水,而相比此時的費解他更是覺著懊惱,他恨自己何以要多事拿出那封信來,莫名其妙的惹惱了卓依伶,直教這上門的生意讓他自己給生生的退了回去,恨不能這就跑去藥鋪買一副后悔藥煎來吃。
離開霓裳服裝店的卓依伶坐在黃包車上,不時的拿出那封信來看一眼,她猶豫著是否該將這封信交給陳瑾軒,就她自己的想法而言,她是不希望陳瑾軒見著這封信的,只是她又擔心若是不將這封信交給陳瑾軒,日后他若知道了怕是會覺著自己是個城府頗深的人,想到此,她還是叫車夫把車拉到了方曉苒家住的那條弄堂。
卓依伶去到那里的時候,見著方曉苒正拎著兩只暖瓶從門里走出來,見著她于是笑著打了一聲招呼,“依伶,你先在客堂里坐一會兒,我去老虎灶打了開水就回來。”
卓依伶笑著點了點頭,便進了屋里。這時墻上的掛鐘剛敲過六聲,兩根指針儼然分道揚鑣一樣指向鐘盤的兩端。卓依伶抬起頭看了看那墻上的鐘,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這時陰沉的天空已然泛起淡淡的暗藍。她尋思著,天色已這么晚了,何以陳瑾軒還沒有回來。她如此的想著,不禁又看了一眼捏在手中的那封信,心里忽然仿佛失了魂一般的不安。
正當卓依伶猜測著陳瑾軒是否正與那寄信的女人約會的時候,方曉苒推開兩扇漆黑的墻門走了進來,身后就跟著陳瑾軒。
卓依伶隔著客堂的窗戶見了,心里這才稍許的舒暢。
“依伶?”陳瑾軒走進屋來,見著客堂里坐著的卓依伶,問道:“晚飯吃過了嗎?”
“還沒有,下午去了你家里,后來又去了趟霓裳服裝店,店里的人說是有一封你的信,托我轉交給你。我怕在我這里放久了給忘記,所以就送過來了。”卓依伶說著把那封信遞給了陳瑾軒,還故作好奇地說了一句,“這信封上的字倒是工整得出奇,就像是怕人看出筆跡一樣。”
陳瑾軒聽了她這話,也注意到那筆跡。以前他只顧了去看郁曼琳的信,卻從來也沒有在意那信封上的筆跡,這時聽卓依伶這么一說,他也覺著是有些奇怪。只是當著卓依伶的面,他也不想叫她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只作無所謂的一笑,“興許是練字練成的習慣。”
兩人正說著話的時候,方曉苒已然把暖瓶放去灶披間,這又走到客堂的門邊說了聲,“我去隔壁看看阿婆把晚飯做好了沒有,依伶晚上也在這里一起吃飯吧。”
卓依伶笑著回了一句,“不用麻煩了,我只是給瑾軒送一封信過來,這就要走了。”
“不麻煩的,我去跟隔壁幫我做飯的阿婆說一聲就好了。”方曉苒依舊擔心卓依伶要走,于是又玩笑的說了一句,“你該不會是嫌棄我這里的粗茶淡飯吧?”
“怎么會呢?那我就不客氣了。”卓依伶說著笑了笑,言語間還偷望了一眼一旁的陳瑾軒,見他也是一臉的笑容,心想他也是希望她留下的,這才總算是覺著幾分舒心。
雖說這晚,這兩扇對開的石庫門里的氣氛是一片和睦,但到了吃飯的時候,三個人圍著一張四角的八仙桌卻是尋不出一句話來說,誰都擔心說錯了話會引來不痛快,于是都謹慎的一言不發。即便偶爾誰與誰不經意的四目相對,也總是欲言又止尷尬的一笑,隨后便又是繼續的沉默,直教這頓飯令這三個人吃得很是別扭。
方曉苒看出卓依伶是有話想對陳瑾軒說的,只是礙于自己在場而不方便說罷了,于是她早早的吃過,放下碗筷,說了句,“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我還得趕著整理書目,就不陪你了,依伶。”說著看了一眼卓依伶,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陳瑾軒。
卓依伶明了她的用心,于是只會心的一笑。等到方曉苒上了樓去,卓依伶才故作不經意的說了一句,“我今天見著阿姨,看著憔悴了許多。”
“謝謝你。”陳瑾軒看著手中的碗筷,如此的小聲回答,面上始終是平淡得看不出什么表情。
卓依伶放下手中的碗筷,側過臉去,看著陳瑾軒問:“謝我什么?”
“謝謝你去看我母親。”陳瑾軒說著從桌邊站起身來,去到灶披間取來一支暖瓶,站在客堂靠墻一張老舊的三連柜前,沏了一壺茶,而后連同兩只茶杯放在一只小巧的雞翅木茶盤里端到那張八仙桌上,不緊不慢地倒出兩杯清茶來,一杯放在自己左手邊,一杯遞到卓依伶的面前。
“這也是應該的。即使你想與我斷了關系,我也還是把阿姨視作母親一樣,畢竟是有感情的。”卓依伶說著看了一眼那杯茶,聞見空氣中若隱若現的茶香,這令她覺著此時的陳瑾軒就像這面前的一杯茶,卻又不似面前的這杯茶,于是她沒有去碰它,只是就這樣無奈的任由那淡淡的茶香若隱若現。
“如果你見著子曦,代我囑托他,多用點心讀書,平日里少出去外面玩,省得父母再操心。”陳瑾軒說著一手端起那只小小的茶杯,一點一點的飲盡,又端起茶盤里的茶壺來小心地倒滿它。
卓依伶聽著他那話,又見著他漫只顧喝茶的樣子,只覺著是有些生氣,于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只怕現在讓他們操心的不是子曦。”
陳瑾軒于此話卻也沒有太在意,只是面露一絲淺笑,笑得不無幾分無奈。
卓依伶是了解陳瑾軒的,若是從前,自己說了不順他心意的話,他是定會要生悶氣的,更甚至還會將這口氣嘔上很久,若非惹他的人百般的認錯哄他,只恐是沒有那么容易罷休。然而此時,她看著陳瑾軒那副淡然的神情,卻是分不清,那是因了如今的他已然成熟,還是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然不在。想到此,她不禁有些落寞,更是有些傷心。于是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放下手中那杯微涼的清茶,說了一句,“時間不早了,我該要回去了。”
“我送你。”陳瑾軒說著站起身來,從客堂門邊的衣架上取下風衣。
“不用送了。”卓依伶說著已然走出了樓門,又快走了幾步,拉開兩扇黑色的墻門,于陳舊的鉸鏈發出的咯吱聲中走出了門去。
陳瑾軒這時也穿上風衣跟了出去,一聲不響的走在卓依伶的身邊,就這樣沉默的將她送出了弄堂,替她叫了輛黃包車,看著黃包車走遠了,他這才轉身又走進那條燈光昏沉的弄堂里。
陳瑾軒進了樓門,正要上樓去,卻聽見客堂里的聲響,于是好奇的朝客堂里望了一眼,看見方曉苒又坐在那張八仙桌邊端著碗吃著已然冷掉的飯菜。
“飯菜都涼了吧?”陳瑾軒一臉歉意的如此問了一句,重又沏了一壺清淡的鐵觀音,倒出一杯來,放在了方曉苒面前的桌上,“喝杯熱茶,暖暖胃。”
“謝謝。”方曉苒端起那杯茶來,小心的試探著杯沿的溫度,輕輕地吹了吹,抿了一小口,而后兩只手交替著將茶杯捂在手心里,轉身看著正要走出客堂去的陳瑾軒問了一聲,“依伶走了?”
“走了。”陳瑾軒一面答著,一面已然走出了客堂要上樓去。
“看得出,依伶是很愛你的。”方曉苒聽著樓梯上傳來的沉重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地說,“我從來也沒有見她會因為一個人生出那么多的憂郁。我記得過去的她從來都是我行我素的,遇事也總是自信又果斷,一點也不像現在這樣。”
方曉苒在說這話時,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停了下來。她知道陳瑾軒是聽見了她這些話的。但她說這些話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用意,她只是覺著如今的卓依伶有些可憐,可憐得令自己見了都覺著有些心疼,所以她想讓陳瑾軒明了她說的這些話。
而經歷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她于陳瑾軒也是多少有些了解,自然也明了何以卓依伶會如此無可救藥的愛上這個男人。她覺著他們有些可惜。
盡管方曉苒至今也未有一次愛情的經歷,但她卻覺著自己似乎又很了解愛情。她以為現實里的愛情是不該像小說里那樣曲折得糾結成疾的,畢竟這現世的愛情就如注定的人生,是終要走向夕陽一樣的淡定,而終不會像小說的結局一樣用朝陽的燦爛合上最終的一頁。
舊歷的新年一天天的近了,而這樣的年月,即便是新年也帶不來多少喜慶。人人都像是鄉下的佃戶一樣每日的煎熬著歲月,臨到春節,路人逢見親友面露的喜氣也是儼然待換的春聯沒精打采。
陳瑾軒煩惱的事依舊單純的是他的情感,這其中有因郁曼琳而生的郁郁寡歡的愛情,也有著如今儼然離散的親情。好在報館忙碌的工作多少也為他排解了些許愁緒,至少白日里沒有空隙去滋生憂郁。但夜色降臨,他回到一個人的屋里,種種憂愁就又會儼然寒夜的雨霧彌漫開來。
這晚,陳瑾軒獨坐在窗前的小桌邊,手里捏著郁曼琳那封字字深情的長信,心里卻又不時的浮現此前在郁曼琳那里受的冷遇。于是他就這樣,于桌上那壺鐵觀音繚繞的茶香中不時的看著窗戶的玻璃上密密凝結的水珠,又不斷的抬起左手來看一眼腕表上的時針,不時的站起身來,又猶豫的慢慢坐回椅子上。最后,他在這屋里來回的踱了幾圈步子,終于是克制不住去見郁曼琳的渴望,從衣架上拿起風衣出門下了樓去。在樓下的走道里見著方才打掃好客堂正要回屋休息的方曉苒,于是只說了一聲有事要出去一趟,具體什么事也沒說,向她借了把雨傘就這樣匆匆的出去了。
這晚的天空雖只是落著霧一般極細的雨,但風卻異常的急勁,一陣一陣的將雨霧吹在人身上,儼然要將這寒涼深沁入骨。
陳瑾軒坐著一輛黃包車去到郁曼琳深居的那幢小紅樓,站在院門外抬頭望了一眼她臥房的窗子,欣幸的看著那窗里亮著的燈光,于是伸出右手的食指去輕輕地摁了門鈴。
郁曼琳原本正要睡了,聽見樓下傳來的門鈴響,心想這個時候會上門來的十之八九是那陸鴻生,于是心煩的走到窗邊,將窗簾撥開一條細細的縫,借著遠處路燈照過來的微光看見院門外的身影。只是燈光終是有些黯淡,只依稀的看得見人卻看不清究竟是誰。于是她又向那人周圍看了一眼,沒見著有車停在路邊,心想這人一定不是陸鴻生,也不會是陸英麒,一時間禁不住的有些不安起來。尤其是當她想起陸英麒上一次匆匆來此時說過的那些話,心里就越發的緊張,也不敢下樓去開門,只是躲在墻邊從窗簾一側的縫隙仔細地看著樓下的人。
陳瑾軒在樓下一連摁了幾聲門鈴也不見郁曼琳出來,抬頭卻又分明的見著她樓上的燈亮著。于是種種猜測不禁油然而生,他心想、會否因為夜深,郁曼琳覺著不方便又不好當面明說,所以才遲遲不來給他開門,想讓他就此識趣的離開。抑或是此時她的房里有著什么人,所以才不方便讓他進去。無論是何種猜測,此時都像這霧雨中的寒風一樣叫他飽經折磨。
就在他猶豫著準備就此離開的時候,郁曼琳才依稀的辨出這樓下的人是陳瑾軒,她于是推開窗子朝著他靜靜地招了招手,又看了一眼四周,這才關上窗戶披了件睡袍緊著腳步下了樓,一路小跑著去到院子里開了門,也不等陳瑾軒進來便轉身回了屋里。
郁曼琳一回到房里就蜷縮在壁爐邊,從灰燼里撥出火紅的炭火來。
陳瑾軒轉身將門關上,也沒有脫去風衣,在離壁爐不遠的沙發上默默的坐下來,看著郁曼琳在見不著火光的壁爐邊急迫的渴求溫暖,于是脫下風衣裹在她的身上,蹲去壁爐前,在里邊架了幾塊松木,又點了一支油松木放進去,待它漸漸地燒旺了,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
郁曼琳這時也站起身來,坐在壁爐旁的一張沙發椅上,卻也只是一臉不悅的看著壁爐里的火光不言一語。
一盞壁燈的微光里,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許久也沒有說話。
陳瑾軒見著此時郁曼琳的態度與她那封信里的文字簡直大相徑庭,心里只覺著這一趟來又如上回一般自討沒趣,于是看了看表,站起身來便要離開。
“剛來就要走了,在我這里一分鐘也不想多待?”郁曼琳側過臉來,看著他說,“上次也是這樣,一句話不說就那樣莫名其妙的走了。”說著,脫下披在身上的那件風衣,悻悻地說:“你的衣服別忘了拿。”
陳瑾軒聽著她的話,心里越發的不痛快,心想上次明明是自己遭了她的冷遇,如今到了她的話里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于是走去郁曼琳的面前,拿過她伸手遞過來的風衣轉身便走。
這時郁曼琳卻卻忽然站起身來,從身后將他抱住,側臉貼在他的背上細細的啜泣起來,“我只是氣你,讓我罵你幾句心里順了就好了。現在我只覺著難過,這世上也只有你會讓我難過。”
陳瑾軒覺著那眼淚分明就像是流進了自己的心里,令他在那柔弱的喘息聲中莫名的平息了所有的怨氣。他將那雙冰涼的手握在手心里,轉過身去,捧著她的手貼在自己溫暖的唇上。
“你是不是已然和那位卓小姐結婚了。”郁曼琳說著靠向他的胸前,“這許多天都不見你來,寫了一封信去也不見你回,我猜著你興許是有了什么喜歡的人把我忘了。”
“我很久不去店里了,和店里的人也少有往來,所以你的那封信我不久前方才收到。”陳瑾軒言語間輕撫著她微涼的肩,細聞著懷中的她淡如芳草的體香,這感覺令他覺著郁曼琳此時就是他的,這令此時的他仿若置身夢中的美好。在他看來,若然這一刻得以永恒,那便是他此生的追求。
郁曼琳這時又輕輕地推開他,站在他的面前抬起頭來試探著小聲問:“那你和那位卓小姐是不是已然結婚了?”
“沒有。”陳瑾軒說著把手上的風衣搭在了沙發的靠背上。
“為什么呢?”郁曼琳一面問著,一面轉身回到壁爐邊那張沙發椅上坐下來,又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那時我聽店里那個姓解的經理說你們就快結婚了,想來距此也有些時日了,是為什么沒有結婚呢?”
“沒什么,只是婚禮取消了。”陳瑾軒對此不想做太多的解釋,更何況這些事本就讓他煩心得不愿去想,自然也就更不想去提。
只是郁曼琳卻似乎對此好奇得很,依舊一再的追問,甚至將她的種種猜測也一一的說給陳瑾軒聽,且不斷的問她自己是否猜對,就仿佛這是個打發時間的游戲一般。
陳瑾軒被她那些無休止的提問弄得懊惱不堪,這令他覺著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儼然就像是一張早餐時桌上的報紙,有些不高興地站起身來,“太晚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回去了。”正當他說著從沙發的靠背上拿起風衣的時候,不經意的見著在沙發的一角有一只銀質的煙盒。
“那好吧,路上小心些。”郁曼琳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也沒有挽留,于是站起身來將他送到門口。
“你不用送了,外面很冷。我出門的時候會把院門鎖好的。”陳瑾軒站在門邊說著正要轉身出去,郁曼琳這又想起什么,于是將他叫住,對他說:“以后不要這么晚來,現在外面不太平,你這樣晚上一來一去的叫人不放心。想你的時候我會再給你寫信的,你若有空就去‘霓裳’取,有空我會去‘霓裳’的,興許我們也能見著,或者你下次寫信來的時候把你現在的地址寫在信封上。記住了嗎?”
“知道了。”此時的陳瑾軒依然在想著那只沙發上的煙盒,于是對郁曼琳的話雖是聽了,卻也沒有聽進心里去。
直到回去的路上,他也始終在想著那只煙盒,他想著以郁曼琳父親的年紀應該是不會吸香煙的,像那樣年紀的男人多半會用煙斗或吸雪茄,畢竟香煙這種東西多少有些市井的輕浮,不像煙斗和雪茄那樣沉穩且有紳士的派頭。
于是郁曼琳家里的沙發上那只男人用的香煙盒就令陳瑾軒不禁猜疑,或許郁曼琳的家還有其他的男人去過,更或許那幢小紅樓里從來就沒有什么郁曼琳的父親。想到此,這種種的猜測都令他莫名的悲觀。于是他不敢再去想,此刻的他更想找到一些理由去推翻自己的猜測。而這時的他也依舊沒有自覺他已然因這一劑愛情的毒藥病入膏肓。
連日的綿綿陰雨中,又一年的除夕重臨這個日漸麻木的城市,就仿佛是路邊凍僵的乞丐又淋了一場冰雨,在一秒鐘亢奮的刺激之后繼又麻木的僵硬。
在這個除夕的夜晚,陳瑾軒依然沒有回家去,這并非只是因為他沒有想好走進那個家門可以說的話,更是因了他此刻的心緒混亂得只剩一片空白。他只想就這樣一個人在他那間屋里安靜的坐著,就這樣呆呆的看著窗外的天空,隔著玻璃聽著各家各戶年飯開席的鞭炮聲。
時過七點,方曉苒走上樓來,站在陳瑾軒的門外輕輕的敲了幾聲。陳瑾軒聽見那敲門聲,心想許是方曉苒上來叫他吃飯,于是也沒有起身去開門,只是應了一聲,“我沒什么胃口,晚飯你先吃吧。”
“有件事想要麻煩你,”方曉苒隔著門含含糊糊的小聲說了一句,直至陳瑾軒開了門,她才試探的問了一句,“瑾軒、你會做飯嗎?”
“會一點,怎么了?”陳瑾軒看著她又問了一句,“隔壁的阿婆不在嗎?”
“嗯,隔壁的阿婆今天一早就回鄉下了。”方曉苒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一時也雇不到別人幫我做飯,可我自己又不會,所以這才想上來問問你。”
“沒關系,小事情。”陳瑾軒說著一面卷起衣袖,一面下了樓去。
而方曉苒始終跟在他的身邊,卻似乎比陳瑾軒還要忙碌,總想著能幫上一點忙卻又總是弄巧成拙。兩個人就這樣忙碌了兩個多小時,才總算是湊出了一桌年夜飯。
方曉苒在客堂的那張八仙桌邊與陳瑾軒面對著坐下,看著桌上的一個什錦火鍋和兩盤炒菜、一碟燒鹵,于是笑著說,“我們開瓶酒吧。柜子里還有幾瓶放了好些年的洋酒,還是以前每年爸爸回家的時候媽媽買的。”
“留著吧,等以后有什么值得慶祝的事再開。”陳瑾軒說著揭開桌上那個鍍錫銅火鍋的蓋子,又往中間添了一塊炭,而后拿起碗來去盛了小半碗飯又坐回桌邊。
“我今天還買了鞭炮呢。”方曉苒說著,從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卷鞭炮來,“怎么說也是過年呀,鞭炮還是要放的。”一面說著,一面就那樣看著陳瑾軒。
“點鞭炮這種事以前素來都是我弟弟要做的。”陳瑾軒有些為難的一笑,“而且我也不太會點鞭炮。”
方曉苒沒想到還有男人會為了點一掛鞭炮這種小事傷腦筋的,加之見著陳瑾軒那一臉仿佛耶穌在受難日時的苦相就更是覺著有趣,于是忍不住一面偷偷笑著一面拿著那掛鞭炮走去了天井里。
陳瑾軒坐在桌邊,依舊記掛著他那些煩心的事輕輕地嘆了一聲,側過臉去,看著漆黑的玻璃窗上忽閃的亮光,聽著窗外的天井里熱鬧的鞭炮響,卻依然尋不著一點過年的喜氣。在離開上海的那幾年里,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回到這里的第一個春節竟也是在外渡過,只是身邊多了個同樣孤單為伴的人。
過了片刻,方曉苒回到客堂里,見陳瑾軒的臉上依然是幾分抑郁的神情,于是拿起筷子來從火鍋里夾起菜來放在碗中匆匆地吹了吹,急著嘗了一口,笑著說,“味道蠻好的。”言語間,見著陳瑾軒朝她淺淺一笑,于是又接著半開玩笑地問道,“沒想到瑾軒你還會做菜,不會是從小對放鞭炮沒興趣,所以就對做菜生出興趣來了吧?”
“當然不是。”陳瑾軒聽著她那話禁不住的一笑,只是片刻又笑得些許苦澀,“是那時在香港的時候有一陣子手頭拮據,所以沒有多余的錢去雇個人來料理這些瑣事,時間長了也就習慣自己做些日常的家務了。”
方曉苒聽了陳瑾軒這話,于是不禁有些好奇的說,“可是我記得依伶說過你過去的家境……”她的話說到此,又覺著這樣探究別人的事似乎有些不好,于是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沉默的笑了笑。
“沒關系,我沒有什么忌諱的。”陳瑾軒說著無所謂的一笑,站起身來,去沏了一壺鐵觀音,又回到這張八仙桌邊坐下,靜靜地倒出一杯茶來,接著說道,“當年,起初我并不知道父親急著讓我離開上海去香港的原因,直到半年后我從報紙上看到上海淪陷的消息,而那時我隨身帶去的錢大半都已揮霍在了一堆古玩上。之后因我換租了一套廉價的公寓,家里人又搬了家,就這樣,大概有半年沒能聯系上……不過想想有些壞事也不一定都是壞事,不然說不定今晚也沒有這頓年飯。”
“這樣看來,我此時是受益于你那時的不幸的。”方曉苒這話隨口的說了出去她才發覺說的有些不該,于是又趕緊的說了一句,“不過古玩終歸是比那些花出去的錢要來得有價值的。”
“那些東西到了最后也是和錢一樣的用處。”陳瑾軒端起茶來,卻忽然覺著沒了品茶的興致,于是又將那只茶杯懸于茶盤的上方將茶慢慢的倒掉,“為了回上海,那些東西我統統拿去打點了。有時候,我會想,這幾年我活著究竟做了些什么。逃離一個淪陷的城市,去到另一個地方,又從另一個淪陷的城市回到曾經逃離的地方。兜了一圈,所有的戰爭都在繼續,而我們這些人不是沒完沒了的逃,便是坐等戰爭的結束。我們啊,都是些消極的懦夫,放在哪里都是。”
方曉苒見著陳瑾軒一臉深沉的說出這番話,雖然覺著他那話里的哀愁,但卻又覺著這番話實在是和她印象中的陳瑾軒大相徑庭,一時莫名的就覺著想笑,且是克制不住的想笑,直教陳瑾軒有些摸不著頭緒,回想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也實在是不覺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這時的方曉苒也發覺陳瑾軒望她時那一臉的費解,可是她越想忍住不笑偏偏就越是想笑,于是一面笑著一面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我只是覺著,你忽然說出這么苦大仇深的話來,挺有意思。”說到此她又看了一眼陳瑾軒,于是見著他微皺著眉頭滿臉困惑的表情,就更是像被人點了笑穴一樣,全然顧不上平日的矜持,側過身去彎下腰捧腹大笑起來。
陳瑾軒還是頭一回見著方曉苒這般不矜持的樣子,儼然就像個傻里傻氣的小孩子,與她平日留給他的印象簡直大相徑庭,于是看著她那副樣子竟也忍不住的笑起來。
就這樣,這個年夜,在這冷清的石庫門里終于是傳出一陣熱鬧的笑聲,只是這笑聲也與別家傳出的笑聲少有什么不同,都不過是太久的沉郁迫人無奈于苦中求樂罷了。
翌日年初一,時過正午,卓依伶便到陳家拜年去了。
只是張媽出來開門的時候,一面將她迎進去,一面告訴她說,“老爺一早就出門去了,太太上午倒是在家,只是吃過中飯也出去了。您先在客堂里坐一會兒,我去叫子曦少爺。”
“不用叫他了。”卓依伶說著已然走過天井,進了樓門,朝陳子曦的房門看了一眼,又笑了笑說,“只怕他這時候還在睡覺呢。”
張媽于是也笑著說了一句,“那您坐一會兒,我去給您沏茶。”
卓依伶笑著點了點頭,只是剛要在客堂的沙發上坐下,一時又想起一件事來,于是站起身走出客堂向張媽問道:“瑾軒昨天回來了嗎?”
張媽聽見卓依伶問她話,于是把煮水的小壺放在爐上,撥開爐門,又從灶披間里走出來回了她一句,“瑾軒少爺昨天沒回來。”
“是嗎……”卓依伶聽著張媽這話,忽然就莫名的生出幾分惆悵,儼然失了魂一般回到客堂里,剛坐了一會兒,就又耐不住的站起身來,朝著走道說了一聲,“張媽,我先走了。”
“不多坐一會兒了嗎?”張媽說著看了一眼爐上那壺仍未煮沸的熱水,解下腰上的圍裙走出灶披間跟了出去,生怕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怠慢了卓依伶,于是又試探地說了一句,“太太興許就快回來了。”言語間還特意看了一眼卓依伶的臉色。
卓依伶于是平和的一笑,告訴她,“我去看看瑾軒,晚些時候有空再過來。”說著便出了門去。
張媽這才放下心來,將她送出門外,待她走遠了,這才又走回門里,正要將墻門關上,陳子曦卻拿著外套和圍巾從房里匆匆地跑出來,大咧咧的喊了一聲,“張媽,我陪依伶姐出去一會兒,爸爸媽媽回來你幫我告訴他們一聲。”說著就已沖出了門。
卓依伶聽見身后陳子曦那整條弄堂都能聽見的聲音,轉過身去,見他氣喘吁吁的跑來面前,于是故意說了一句,“誰讓你陪我出去了?還不快回去。”
陳子曦知道她是故意說的這么一句玩笑話,一時也忘了分寸,笑著半開玩笑的說,“我去把你從我哥那里要過來呀。”
卓依伶顯然因他這句輕浮的玩笑有些不高興,沉下一副面孔來,說了他一句,“都這么大人了還沒正經,這些玩笑是好在外面亂講的?”
陳子曦看出卓依伶有些生氣,于是趕緊的說了一句,“我不亂講了,你讓我一起去吧。”
卓依伶這才默許的淺淺一笑,領著他先后坐進了等在弄堂口的那輛墨綠色皮爾卡轎車里。
這天雖說是年初一,但陳瑾軒依舊和往日一樣,清早天不亮就出了門,趕著把整理好的幾篇稿子送回報社排版。
而方曉苒倒是被放了幾天假,畢竟新年的這幾天書店里是不大會有人光顧的。只是一年到頭每日的工作慣了,忽然有了這么幾天的空閑,她反倒覺著時間漫長得有些難熬。就這樣,一個人抱著一本書,偶爾在客堂里坐坐,或是在房間里躺躺,甚至不時的樓上樓下走一圈。就在她覺著百無聊賴的時候,外面傳來門環叩響的聲音,于是她好奇的放下手中的書去開了門,卻見著一個陌生的青年站在門外,正當她要問他是誰時,那青年就問了一聲,“你是方小姐吧?我哥哥在嗎?”
方曉苒只覺著這人有些奇怪,更是覺著他說話莫名其妙且沒有邏輯,于是皺了皺眉看著他問:“請問你是誰?”她正這樣問的時候,卓依伶這時已走到了門前,告訴她說,“曉苒,他是瑾軒的弟弟,陳子曦。”
方曉苒聽了卓依伶的介紹,這才笑了笑,看了一眼陳子曦,對卓依伶說:“難怪他剛才那么問我。把我嚇了一跳。”
“他呀,做什么都是風風火火的,跟瑾軒正好兩個極端。”卓依伶說著又問了一句,“瑾軒他在嗎?”
“他一早就出去了,許是報社比較忙。”方曉苒說著在那張八仙桌上用小蓋盅沏了三杯茶,又在每個杯蓋上各放了兩顆青綠的橄欖。而后三個人各從桌下搬出一張方凳圍著那張八仙桌坐了下來。
“對了,曉苒,昨天年夜瑾軒也在這里嗎?”卓依伶說著端起一盞小蓋盅,揭開杯蓋,聞見那茶香依然淺淡,于是又將其蓋上,輕輕的的放回了桌上。
“嗯。”方曉苒點了點頭說,“昨晚幸好有瑾軒,不然大年夜說不定還要餓肚子呢。”
陳子曦聽方曉苒這樣講,好奇的問了一句,“不會是我哥他做的飯吧?”
“真是他做的,且他那些菜的味道還蠻不錯的呢。”方曉苒說著從桌上端起茶杯來,拈著杯蓋于杯沿輕柔的劃開細細的一灣,細細的抿了少許。
而這時的卓依伶見著方曉苒欣然的說著這些話,一時間,只覺著心里很不是滋味。盡管方曉苒說的這些事本是再平常不過,也盡管她清楚的知道,如今陳瑾軒心里的那位女人并非方曉苒,但此時的她卻依舊是要于心底生出幾分嫉妒來。這嫉妒更是令她敏感的察覺,這日的方曉苒再沒有像往日那樣稱呼陳瑾軒陳先生,而是儼然相交甚深的密友一樣直呼他的名字。于是這在她的心里,仿佛是叫那已然節外生枝的枝上又生出一根懊惱的枝來。
蒼白的天色隨著墻上掛鐘的指針緩慢的步調漸漸陰沉,儼然是要落下一場雨來,只是這雨即便降下也依然只是淅瀝,仍舊沖不走這城里郁結的晦氣。
卓依伶直至桌上的那杯茶涼也終是恍惚的忘了再去揭開那杯蓋,她就那樣一直坐在那里,于陳子曦與方曉苒海闊天空的閑聊中充耳不聞的想著她的心事。直至窗外細細的雨中傳來墻門陳舊的鉸鏈混雜著低沉與尖銳的聲響,卓依伶這才站起身來,朝著客堂的窗外望去,見著陳瑾軒撐著一把黑傘走過積水的天井,進了屋來。
“你們都在啊。”陳瑾軒站在走道里,一面收起手中的雨傘,一面看著圍坐在八仙桌邊的他們,笑著道了一聲,“新年好。”
“哥,”陳子曦轉過身看著陳瑾軒,卻忽然覺著與他之間似乎多了些隔閡,一時竟也想不出話來說,只平淡的說了一句,“你回來啦。”
這時卓依伶接過陳子曦的話來冷冷的問了一句,“這么忙?過年也沒有一天好休息的。”
“沒辦法,報社里總是閑不下來的,若是哪天真要閑下來,我們這些人只怕也該要去另謀生路了。”陳瑾軒說著脫下風衣掛在客堂門邊的衣架上,一面不緊不慢的松開襯衣領口的紐扣,一面走到那張八仙桌邊坐下,
這時方曉苒去沏了一杯茶來,依舊是在杯蓋上放著兩顆宛若元寶一樣的橄欖,輕輕的放在陳瑾軒的面前,說了聲,“瑾軒,先喝杯熱茶去去寒吧。”
陳瑾軒端過那杯茶,點了點頭,雖沒有說一句話,但他那沉默的微笑在一旁的卓依伶看來卻是與方曉苒有著十分的默契。這令她原本就有些抑郁的心又平添出幾分莫名的妒忌,一時竟也克制不住情緒,生氣的看著陳瑾軒質問了一句,“難道忙得就連年夜回家吃個飯的時間都空不出來?”
陳瑾軒聽著她這話,看著她那副生氣的樣子,只覺著很是莫名,且也因那語氣有些不悅,于是也沒回她那句話,只是站起身來,冷漠的丟下一句,“你們坐,我上樓去睡會兒。”便走到客堂的門邊,從衣架上取下風衣這就要上樓去。
“究竟是什么女人?”卓依伶見著他冷漠的背影,一時間這些時日在她心里郁結的怨氣就仿佛決堤的洪流,直教她不可遏止的要宣泄出來,“是什么女人讓你迷了心竅,連家都可以不回。”
陳瑾軒見著一反常態的卓依伶,盡管他清楚她何以會對他心存怨氣,但他卻也想不明白,究竟她何以會突然失盡了矜持。
而此時陳瑾軒的心里本也有著他糾結的心事,只是他依然可以將他的苦悶深藏心底,既不宣泄,也不愿人知。所以此時面對卓依伶的他沒有絲毫的生氣,這或許也是因他覺著如今與卓依伶的關系已然平淡,所以他們各自的煩惱和哀怨都可以完全的分隔開來,自然于卓依伶的斥責也就沒有什么氣好生。只是他也無心去調解這尷尬的氣氛,于是只無需答案一般平平淡淡的問了一句,“你今天是怎么了?”
卓依伶沒有回答,她覺著對此回答只是多余,于是背過身去,一聲不吭的看著窗外的細雨。
四個人相聚的客堂里頓時就儼然空無一人般的安靜。此刻的陳瑾軒站在客堂的門邊,既不想在這傷人的氣氛里久待,卻又已然不好瀟灑的獨上樓去,于是就這樣尷尬的站在原地,垂目劃燃一根長長的火柴,靜靜地點燃一支昆塔阿摩雪茄。
一旁的方曉苒見此情景很想說些什么好讓這間屋里郁結的怨氣就此消散,卻又擔心萬一說錯了話反而會越發的尷尬。就在她左右為難時,一旁沉默許久的陳子曦忽然從桌邊站起身來,看著卓依伶的背影說:“我覺著哥他沒做錯什么。其實愛一個人不就是如此嗎?就像依伶姐,你愛我哥不也是可以為他不顧一切。就像我愛你,若然可以,我也是會拋開一切只為和你在一起的。”
聽著陳子曦這些話,卓依伶起先本是有些生氣,她氣他在這個時候還要如此的胡言亂語,那話里的意思就仿佛陳瑾軒于她的拋棄已是注定。只是聽著聽著,在她的心里卻又涌上一絲凄涼的溫暖。這時的她就仿佛是一艘斷了纜繩的小船在迷茫的海上又望見另一處燈塔的光,雖然此刻的她依然眷戀著她回望的地方,但她也已然開始猶豫。她就那樣,只沉默的看了一眼陳瑾軒便出了門去,于天井里狹小的天空下冰冷的雨中猶豫的呆立了一會兒,終是拉開黑漆的墻門,走了。
陳瑾軒看著站在一旁的陳子曦,從門邊拿起他方才放下的那把雨傘走到他的身邊,一面把傘遞到他的手里,一面在他耳邊說了一聲,“去吧。”
陳子曦心領神會的接過那把雨傘,點了點頭便追了出去,只是他追上卓依伶卻也沒有說話,只是在她一旁撐起傘來替她遮著。
卓依伶見陳子曦只顧了給自己遮雨,而他自己卻露在雨中,于是將傘往陳子曦那邊推了推,說:“你這樣只顧替我遮雨,自己都淋濕了。”
“我不怕淋的,沒關系。”陳子曦只無所謂的一笑,又把雨傘側向卓依伶一邊。
“瑾軒他也真是小氣,也不多給你一把洋傘。”卓依伶說著,從隨身的提包里抽出一塊手絹來,輕輕地擦了擦面上混雜的雨淚。
這時陳子曦又停下了腳步,心事重重的立在原地。
卓依伶禁不住有些困惑的看著他問了聲“怎么了?”
他這才深深的嘆了一聲,面色凝重的說:“依伶姐,我知道你愛我哥,盡管他如今已然愛著別人,但我也明了,你還是愛他。就像我明知如此,卻也始終不能淡漠于你的喜歡一樣。我記得以前哥他總是對我說‘順其自然’,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很多事確是不遂人愿,唯有默默的承受。”陳子曦深沉的說完這些話,低垂著頭,把手中的雨傘遞到卓依伶的手里,獨自在雨中匆匆的走了。
卓依伶見著眼前這與平日判若兩人的陳子曦,忽然間,覺著他多了一絲成熟的滄桑,這滄桑里又似乎有著陳瑾軒的影子。她看著他的背影,不禁叫了他一聲,“子曦。”那語氣是溫婉而又優柔的,柔得儼然無處依偎。
只是陳子曦卻沒有回過頭來,甚至沒有片刻的站定,此時的他只覺著從未有過的悵惘。他就那樣,于卓依伶的視線里極不情愿卻又無奈的消失在雨霧迷蒙的弄堂口。
而這時的陳瑾軒在他們離開之后,又在客堂的那張八仙桌邊坐下來,端起方曉苒沏的那杯茶,輕輕地拈起杯蓋,將那杯已然冰涼的茶一飲而盡,又猛然側過身去,彎下腰一陣劇烈的咳嗽。
方曉苒于是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又端起他的那杯茶來,說道:“那茶涼了,我再替你去沏一杯熱的吧。”說著將杯里的茶葉倒掉,重又去沏了一盞放在他的面前,只是杯蓋上的橄欖依舊是先前的。
“今天真不好意思,年初一本該是開開心心的。”陳瑾軒說著不禁笑得幾分苦澀,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絹來,輕輕擦了擦眼角方才咳出的淚。
“沒關系的。”方曉苒只一笑,也在桌邊坐下來,便不再言語。
“過去聽人說年初一過成什么樣這一年就會是什么樣,現在想來,那該是胡說八道的才對。”陳瑾軒一面說著,一面呆望著面前那杯茶,右手就搭在茶杯旁邊的桌上,食指沿著桌上的木紋劃來劃去。
方曉苒明了此時的陳瑾軒只不過是在自言自語,于是也便沒有去接他的話。而她此時也在想著方才的陳子曦,只覺著那人很是有趣,有些幼稚,可是認真起來說的那些話卻也讓人覺著很是有些道理。于是想著想著,竟然莫名的脫口而出說了一句,“依伶還真沒說錯,你弟弟和你倒真是兩個樣子。不過我倒是覺著你們是像得很。”
陳瑾軒聽著方曉苒忽然沒頭沒腦的說出這樣句話來,于是不無幾分好奇的看著她問:“是嗎?她是怎么說的?”
方曉苒見陳瑾軒轉過臉來看著她,只覺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刻意避開他的眼神,端起桌上的小蓋盅,卻又發覺那茶已涼,于是只在唇邊輕觸了一下,便又將茶杯放回了桌上,而后應著陳瑾軒的話回了一句,“她說你弟弟做什么都風風火火的。”
“那我呢?”陳瑾軒一面問著,一面重又點燃方才那支熄滅的雪茄,不急不緩的啜了一口,儼然玩味一般的將那煙霧含在口中。
“他倒沒說你什么,只說你們是兩個極端。”方曉苒說到此,又想起方才在門外初見陳子曦時他那懵懂的樣子,禁不住的笑了起來。
陳瑾軒這時也笑著自嘲一般的說:“照這意思,那我豈不是優柔寡斷。”
“我想她不是這個意思的。”方曉苒生怕自己的話又引出陳瑾軒與卓依伶的誤會,于是一面解釋著,一面又若有所思的說,“我想,許是人歷事多了,遇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想的越多、顧慮越多。”
“你這話倒像是在夸我的。”陳瑾軒一時竟也因她那句話禁不住的樂了起來,但他終究不是會因了一句話而樂在其中的人,于是只片刻,就又面露一絲無奈的淺笑,短嘆了一聲。
“瑾軒,你定是遇著你真愛的人了吧。”方曉苒見著陳瑾軒嘆息時眼里泛起的憂郁,只覺心生一絲隱隱的好感,卻又莫名的覺著悵然若失,她就那樣看著他,儼然子夜的平湖一般恬靜的低語,“也許任誰遇著她真愛的人,都會因他彷徨又惆悵的。”
陳瑾軒聽著方曉苒的話,默默的一笑,沒有言語。他想、此時的郁曼琳會否也如他這般的彷徨又惆悵,他覺著郁曼琳是不會的,他明了在郁曼琳的心里,于他們之間是老早就劃出了一條明晰的界限,這此中的分寸是唯有郁曼琳才明了,也只有她能夠理性的控制。所以陳瑾軒很清楚,在郁曼琳的心里是沒有如他這般的彷徨又惆悵的,只不過他于此情、于郁曼琳始終放不下那一絲僥幸罷了,而這僥幸的心理也就成了他彷徨的原因、惆悵的根源。
窗外的雨依舊沒有停息的跡象,仿佛這雨落下來就沒有終了的一天。儼然城外的戰爭與城里的苦難一樣,在彼此的無名指上套上了永恒的誓約。
元宵節這天,陳瑾軒一早便回了家里。盡管他依舊不知如何說服他的父母,尤其是說服宋云萍接受他不可能與卓依伶結婚的現實,但在這天,他還是回了家里。而這天,他回到家去,宋云萍也沒再去提他與卓依伶的婚事,只是吩咐張媽去煮了一碗元宵,放在桌上,催他趁熱了吃。
陳忠庭這時也從樓上下來,見著陳瑾軒于是問了一句,“在外面還習慣嗎?”
宋云萍這時才又接過話來說:“外面終歸是不如家里的,還是搬回家里來吧。”
“他如今在張鈺恒的報館做事,那家報館我去過,離家里遠得很,就由他就近住在他現在住的地方吧。”陳忠庭說著看了一眼正低頭吃著元宵的陳瑾軒,又看著宋云萍說了一句,“男人先立業再成家也好,在外面吃點苦也沒什么壞處。”
宋云萍顯然因他這話有些不悅,于是避著陳瑾軒朝陳忠庭皺了皺眉使了個眼色說:“要說報館離家遠,早晨叫輛黃包車去,晚上叫輛黃包車回不就好了。就算要立業,也不見得非要一個人搬去外邊住,何況現在世道又這么亂。”
陳忠庭不想當著陳瑾軒的面與宋云萍爭執,于是也不再說話,拿了一張報紙坐去一旁的沙發上垂目看了起來。
陳瑾軒一時也不知說些什么,于是問了一句,“媽,子曦呢?”
“他呀,一早吃過元宵就又回他屋里去了。這幾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像變了個人似的,話也少了,人也深沉了。”宋云萍說著,見陳瑾軒碗里的元宵都吃了,于是又問了一句,“夠嗎?不夠讓張媽再煮。”
“夠的。”陳瑾軒說著拿起桌上的餐巾輕輕擦了擦嘴。
“也不知道你今天會回來,早知就讓張媽去買些你愛吃的桂花餡了。”宋云萍一面說著一面看著陳瑾軒又問了一句,“在報館里做事忙嗎?你看你,在外面定是沒好好吃頓飯,整個人都瘦了。”
“忙是忙的,不過平日再忙一天三餐也是正經吃的,房東人也很好,她雇了隔壁的阿婆幫忙做飯,而我每天也都和她一起吃的。”陳瑾軒沒有告訴宋云萍他每天的中餐都是沒有規律的,甚至經常是忙得吃不上中飯。他只想讓宋云萍對他放下心來,既不要催他搬回來住,也不要因他獨自在外而操心。
這時墻上的掛鐘在整點的刻度上敲了九下,陳瑾軒于是也站起身來,說了一句,“爸、媽,報館里還有許多事,我是抽空回來的,該要趕回去了。”
陳忠庭這時也只是放下手中的報紙,看著他點了點頭。于是宋云萍拿起她的提包來,陪著他一道出了門去。待他們出了樓門,陳忠庭這才從沙發上站起身,隔著客堂的窗戶看著他走過天井、出了墻門。
宋云萍剛把陳瑾軒送到墻門外邊,他便不讓她再送。于是宋云萍也只好叮囑了他一句,“叫輛黃包車去報館。”一面叮囑一面塞了些銀元在他的風衣口袋里。
陳瑾軒點了點頭,沒有回拒宋云萍塞過來的那些銀元。他知道,他若不拿這些錢,宋云萍是不會安心的,只有他拿了這些錢,宋云萍才會相信他在外面過得不那么拮據。
這天說來也巧,陳瑾軒走路去報館的途中竟逢著郁曼琳坐著黃包車面對面的經過。而郁曼琳也望見了他,于是叫車夫停下車來,只是在這人多的街上,她又似乎有些顧慮,于是也沒有走下車,只從黃包車的一側稍稍的探出臉來,看著陳瑾軒聲音極細的叫了他一聲,“陳先生。”
陳瑾軒聽她叫得如此陌生,心里只覺有些不悅,于是也只禮貌的一笑,回了聲,“哦,陸太太。”
郁曼琳于是又問他,“這是要往哪里去呀?”
“回報館。”
郁曼琳看出他有些不高興,于是這又語氣溫婉的問道:“明天有空嗎?”
陳瑾軒聽她這樣問,也沒說有空沒空,只是問她,“陸太太有事嗎?”
“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只是你若有空……”郁曼琳沒有把話說下去,她覺著這畢竟是在外邊,有些話說得太明白,萬一不慎叫認識的旁人聽了去,只怕要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煩。何況她也確信,話說到此,陳瑾軒必是能明了她這話里的意思。
也正如郁曼琳所確信的,陳瑾軒知道她如此說不過是讓他翌日去看她,于是回了一句,“想來是有空的。”
郁曼琳知道他既已這樣說了,也就是明天篤定會抽出空來看她,這才淺露幾分愉悅,淡淡的笑著說了聲,“那再會了。”
見著遠去的郁曼琳,陳瑾軒此時只覺著莫名的有些郁郁,原本他的心里是每日的想著郁曼琳的,可是這日見著她卻又沒有尋常的戀人相見那般的欣喜,倒是這路上的一見反倒覺著疏遠了獨自思戀時與她的距離。
翌日的上午,陳瑾軒一早便出了門,趕去報館請了假,便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郁曼琳這天穿著一件入秋時買的稀紡旗袍,只在上身加了一件狐皮披肩。許是因她穿的有些單薄,所以樓下壁爐里的火生得很旺,令陳瑾軒走進屋來只覺是換了一季,一如他昨日遇見的郁曼琳與他此時眼中的她。
陳瑾軒依舊坐在那張長沙發上,他依然想著上一次來時于這沙發上見著的煙盒,只是如今那煙盒已然不在,但沒有答案的猜測卻依舊縈繞在他的心中,令他不安又莫名的妒忌。
郁曼琳見他一個人坐在那里也不說話,甚至都沒有抬起頭來看她一眼,于是些許埋怨的語氣說,“我不說話你便也沒有話要和我說。”說著,站起身來,去煮了一壺咖啡,在倒出的其中一杯里加了五匙奶、三塊糖,端去放在了陳瑾軒面前的茶幾上。
陳瑾軒端起咖啡來,捏住杯耳那只手的無名指輕觸了一下茶杯,而后細抿了少許,這才放下咖啡杯,看著坐去壁爐邊一張椅子上的郁曼琳問了一句,“一個人過的年?”
郁曼琳并沒有回答他,只是反過來問他:“你呢?”
“昨天回了一趟家里。”陳瑾軒一面答著,一面心事重重的想著如何才能委婉的問出那只煙盒的來歷,于是思忖了片刻,問了一句,“你父親沒回來嗎?”
“回來過的,前兩天剛走。”郁曼琳說著側過臉去看了一眼陳瑾軒,見他眉心緊鎖,剛想問一句,但這時陳瑾軒又忽然問她,“可以抽支雪茄嗎?”
“可以的。”郁曼琳點了點頭,又半開玩笑的說:“我還以為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的人才會愛那東西。”
“該不會是因為你父親抽雪茄吧?”陳瑾軒說著劃了一根長長的火柴,點了一支昆塔阿摩雪茄。
這時的郁曼琳正喝著咖啡,聽他如此問,于是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回了一句,“我父親倒不抽雪茄的。”
陳瑾軒于是接著她這話故作不經意的笑著說:“那總不會抽香煙吧?”
“那是當然。”郁曼琳隨口回了他那句話,方才覺著陳瑾軒這日似乎有些奇怪,她覺著自己仿佛是被他的話一步一步的繞了進去。正當她猜測著陳瑾軒問這些話的目的時,忽然想起幾天前陸英麒走的時候曾從沙發上拿了只煙盒,她記得當時他還說了一句“原來是忘在這里了。”這時、郁曼琳才忽然發覺,許是陳瑾軒那天夜里來此時見著了陸英麒此前忘在這里的那只煙盒,于是又趕緊說了一句,“不過我叔父對香煙卻是偏好得很,偶爾隨我父親來一次,我這里就非得開窗通風一整天不可。”
陳瑾軒聽她如此說,這才終于是把心里壓了許多天的包袱放了下來,也沒了連日來令他一想起那只煙盒就食無味、寢不安的悒郁。
而郁曼琳見他于自己這番話是信了,心里這才松懈下來,于是看著他說了聲,“咖啡都涼了。”
這時的陳瑾軒并沒有因她這話而去理會那杯咖啡,倒是在思忖了許久之后,鼓起莫大的勇氣問了一句,“曼琳,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郁曼琳心知他此話的意思,只是她雖然不止一次的將這感情憧憬得極其久遠,但卻也從未將他們之間的關系想得那么明晰,至少走出這扇門去,在旁人的眼中她與陳瑾軒是沒有絲毫的關系,這才是她要的與陳瑾軒的感情。于是面對陳瑾軒如此的一問,她只是理所當然的回了一句,“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她本以為以陳瑾軒的性格,只需她如此的繞開他的本意,他便會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只是她于陳瑾軒畢竟是還不甚了解的。她沒有想到陳瑾軒會放下平日里他極其珍重的面子,竟會又問了她一句,“你會和我結婚嗎?”
郁曼琳沒有想到,以往言語總是委婉得叫人琢磨不透的陳瑾軒,這日會如此直白的問她這樣一個她恨不能一生都與陳瑾軒之間不會提及的事情。但陳瑾軒既已這樣問了,她又必然要給出一個答案。盡管無疑她的答案是否定的,但她卻又想要將一個否定的答案說得令陳瑾軒欣然接受,于是她在思忖了片刻之后,從壁爐邊的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陳瑾軒的身邊依著他坐下,在他的耳邊溫婉的說,“瑾軒,只要你心里愛的人唯有我,我就覺著已然很幸福了,就像現在這樣,我從來也沒有覺著像現在這樣滿足過。”
“是嗎?”這時的陳瑾軒已然從她的話里聽出了他不愿聽到的答案,這時的他就仿佛是忽然見著末日之光照在了他的身上。盡管他極其希望從郁曼琳那里聽到的是另外一番話,但他又明了,這樣的事,既非你情我愿,是用任何語言也無法改變的。于是陳瑾軒只沉默的聽著她那些酸澀的蜜語,無奈的在自己深愛著她的心上刺入一根又一根的毒針。
“瑾軒……”郁曼琳見著陳瑾軒的臉色又失了方才的溫柔,于是溫婉的問了他一聲,“怎么不高興了?”
陳瑾軒沒有回答,他只是側過臉來,看著她牽強的一笑。只是此時的郁曼琳看不出他這笑里的苦澀,沉溺在那自編的荒誕邏輯中的她只以為陳瑾軒是信了自己的這番話,這令她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于是又接著饒有興趣的說道:“男人生來都是覬覦結果而忽略過程的,但女人卻是相反。即使將來我和什么人結了婚,那在我的生命里也不過是多了個形式,在我心里愛的永遠都只有你。”
郁曼琳的這些話,陳瑾軒沒有再去聽,他明了,他若再聽進心里去,也許這晚他就會活不下去。此時的他只是刻意的讓自己去想些別的事情,極力的想要從這痛苦中解脫,而他的心卻仍在陣陣的刺痛,這令他又想起了那只煙盒。他忽然絕望的想,先前郁曼琳于那只煙盒來歷的解釋倒更像是欲蓋彌彰,那郁曼琳大概也是有著別的男人的,而這感情從一開始,或許就只是她一時的寂寞催生的情愫。
然而就在郁曼琳饒有興趣的碎了他的憧憬、撇清這層關系的時候,陳瑾軒卻覺著已無可退路。盡管此時的他對郁曼琳無可奈何,但他卻又不能放下這于她的感情。無論是現實還是他的心都似乎已注定了他唯有如此的痛苦下去。這時的他渴望這痛苦可以分一點給誰來替他承受,但他卻已然尋不著一個可以與他分擔的人,這時的他就像墜入冰下的水中,窒息卻吸不進一絲延續這生命的空氣。
又一年的春節過去了,天空依舊沒有因那新年的鐘聲迎來寧靜,戰火也依舊沒有平息,即便在這貌似平靜的城里它也在無休止的暗自燒灼,仿佛這世上的文明從亙古至今就是因了如此的自焚才得以涅盤。
陳子曦的寒假雖已結束,但他的心卻仍在卓依伶那里徘徊著收不回來,儼然自從年初一那日開始,他便有了過去的十七年中從未有過的憂愁。他覺著這憂愁就像窒息一樣的痛苦,卻更苦于這痛苦無處言說。他渴望著耳邊能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該怎么做才能擺脫這滿心的愁緒。這想法令他此時唯一可以想到的人也唯有陳瑾軒。
只是這天傍晚,陳子曦去到陳瑾軒那里的時候,方曉苒卻告訴他,陳瑾軒病了,正在樓上的房里休息。陳子曦想要上樓去看看,方曉苒卻又拉住他的衣袖小聲勸道:“還是讓他一個人靜靜吧,看他的樣子,恐怕心病更重。”
“不會吧?”陳子曦顯然因方曉苒這話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他一直以為,陳瑾軒是無論遇著什么事都能輕易就迎刃而解的。
這時方曉苒見著他那一臉費解的樣子,于是將他拉到客堂里坐下,而后一面去沏了一壺茶,一面說,“都已經兩天了,他一直都是神情恍惚的,有時下樓來,我跟他說話他也不應聲。”
“那你覺著他會是得了什么心病?”陳子曦這時倒忽然像是忘了他這天是為什么來此的,倒是因了陳瑾軒的事而饒有興趣的要與方曉苒猜度一番,于是猜測著問了一句,“不會是為了那個女人吧?”
“這我可不知道,不能瞎說的。”方曉苒見他這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只覺著幾分有趣,于是禁不住的一笑說道:“看來你對別人的私事倒是挺有興趣的。”
“他又不是別人喏,是我哥哥。我對別人的私事才沒有興趣呢。”陳子曦說著理所當然的揚了揚眉毛,又開玩笑的說:“其實你也很有興趣,只不過你是裝著沒興趣罷了。”
聽了他這句玩笑話,方曉苒卻忽然覺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避開他那話問了一句,“你今天來找瑾軒是有什么事吧?”
她這一問,陳子曦方才想起這天他是為何而來,于是方才沉下去的那滿腹的惆悵就又浮了上來,不禁皺了皺眉,說:“我原本是有些事想來和他說的,不過現在看來還是不說的好。”
“如果不會覺著不方便,說來我聽聽也可以啊。”方曉苒說著端起自己那杯清淡的茶來,喝了少許。
陳子曦聽了她這話,一時又起了玩笑的興致,看著方曉苒笑著說:“你看看、你看看,我說對了吧。”
方曉苒一時還沒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于是疑惑的問了一句,“說對什么了?”
“我就說你是對別人的私事有興趣的,只是裝出一副沒興趣的樣子故作深沉。”
方曉苒知道他這又是在戲弄自己,于是故作認真的說了一句:“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不問了。你在這里慢慢坐,或者呢,上去找瑾軒也行,我就不陪你了。”說著,故意站起身來徑直走到了客堂的門邊。
陳子曦見方曉苒要走,以為是自己的玩笑惹得她不高興,連忙回過身趕緊的叫了她一聲,“曉苒姐姐。”
方曉苒聽他這么叫自己,不無幾分得意的笑著說:“怎么了?我記得沏茶的時候沒放糖啊。”她正這樣說著,卻見陳子曦又沉默的轉過身去。于是她走去他身邊,溫婉的問了一句,“是為了依伶吧?”
陳子曦一臉惆悵的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方曉苒于是又問:“為什么不對她說呢?”
“我都不知道對她說過多少次了。”陳子曦無奈的說,“在她眼里,我永遠都是個小孩子。就算她不拿我當小孩子看,在她心里,也永遠沒有什么人能夠替代我哥哥。”
“我想,該是你從來都沒有認真的對她說過吧。”方曉苒若有所思的說,“其實依伶的心里一直都是少有安穩的,尤其是現在又被瑾軒傷了心。下次你若認真的對她說,或許她的態度會不同以往也不一定呢。”
聽了方曉苒的話,陳子曦似有了悟的點了點頭,但轉而就又像是拋開了此前所有的煩惱,一臉好奇的看著方曉苒問,“你怎么會這么了解?該不會是你對情事頗有經歷吧?”
方曉苒見他又是這副沒正經的樣子,于是皺了皺眉頭說:“你看你,才正經了幾分鐘就又是這副樣子,難怪依伶不信你的話,換作誰也不能信了你。”
“我這叫性情中人,叫俠氣。”陳子曦玩笑的說著,站起身來,又看著方曉苒不無幾分認真說了一句,“謝謝你,曉苒。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他說這話時,還很是沉穩的淺淺一笑。
“好了好了,這要換作我是依伶,也會弄不清你的話到底哪句是認真的哪句是玩笑。”方曉苒說著,將他送出了門去。
只是方曉苒這邊剛送走陳子曦,她便又想,自己之前跟他說那些話會否有些不妥。畢竟她也明了,卓依伶如今依然是愛著陳瑾軒的,何況她也并不十分清楚陳瑾軒究竟是因為什么要推掉與卓依伶的婚事。想到此,她便又有些擔心起來,只恐自己一時無心之失,變得儼然在慫恿陳子曦的介入而令陳瑾軒與卓依伶之間隔閡愈深。她越是這樣想,這件事的后果就被她想得越是嚴重,結果是整夜都沒能安下心來。直到第二天早晨,見著陳瑾軒,把前日陳子曦來過的事向他從頭至尾的說了一遍,見陳瑾軒對此只是淺淺一笑,面上依然是波瀾不驚的頹廢,她這才終于是放下心來。
而另一邊,陳子曦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卓公館,恰逢這天卓竟宜也在家中,見陳子曦一早便上門來,也不知道究竟所為何事,于是故作一副和藹的樣子放下手中的報紙,叫了他一聲,“子曦啊,好久都不見你了,長成大人了。”
陳子曦原本來這一趟是要急著見卓依伶,偏偏卻逢著卓竟宜在家中,且一進門就被他叫住,雖說心里很不情愿,但也只好走去卓竟宜面前問候了一聲,“您好,卓伯伯。”
“是來找依伶的嗎?”卓竟宜一面這樣問著,一面心里就在思忖,陳子曦這天上門究竟是為何事。
而陳子曦點了點頭,答了句,“是的。”便也想不出還有什么話好說。
“先坐一會兒,依伶就下來了。”卓竟宜說著,讓人準備奶茶和點心,而后才又看著陳子曦問了一句,“你爸爸媽媽身體還好嗎?”
“還好的。”陳子曦極不自在的與卓竟宜面對面坐著,心里只盼著卓依伶能夠早些下樓來,此刻甚至忘了他這天來找卓依伶是有話要對她說的,且如今這話還不好叫旁人聽見,尤其是卓竟宜。
卓竟宜見陳子曦有些拘謹,于是又故作關心的問了他一句:“瑾軒最近還好嗎?我聽說他把銀行的工作辭去了,想必是尋著別處高就去了?”卓竟宜這話里有些嘲諷的意思,他心想,陳瑾軒這樣的人辭去了銀行的工作,想來除了回霓裳服裝店打發日子,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
而陳子曦雖說是有些單純,但卓竟宜這話里的意思他還是聽得明白的,于是故意夸大了說:“有家報館再三的請他去,他礙于面子所以不好推遲就去了。如今除了忙于報館的事,偶爾他還寫些文章登報的。”
卓竟宜聽他這樣說,心里禁不住的生出幾分不悅,只覺著陳子曦這話說來,倒像是在說自己此前介紹陳瑾軒去銀行做事是埋沒了他。此外、他于陳子曦的話也不盡相信,正想再細問是哪家報館的時候,卓依伶這時走下樓來,見著陳子曦便問了一句,“子曦,這么早來找我,有事嗎?”
“嗯。”陳子曦站起身來,看著卓依伶點了點頭,剛想說下去,卻又因了卓竟宜的在場而有些顧忌,欲言又止。
卓依伶對此心領神會,于是又故作好奇的看著卓竟宜問了聲,“爸爸,今天這么晚了還沒出門?”
卓竟宜知道卓依伶如此說不過是因了他們有些話不想讓自己聽見,心想、如今兩家的親事都已擱下了,自己也沒有其他好擔心的,于是順著她的意思說:“這還不是因為你在樓上遲遲不下來,何況我也難得見著子曦,所以趁著今日見著了多聊幾句。那你們繼續,我先走了。”
卓依伶看著卓竟宜出了門,這才小聲問了陳子曦一句:“是不是阿姨有什么事讓你來找我?”
陳子曦心不在焉的回了聲,“不是的。”言語時,心里還在焦慮的想著,怎樣才能讓卓依伶覺著自己是認真的,于是極力的回憶著昨日同方曉苒說話時,她覺著自己認真的時候自己是怎么個樣子。
“子曦?”卓依伶見他忽然又鎖緊了眉頭,于是不無幾分擔心的問他,“是出什么事了嗎?”
“依伶,”陳子曦一時于滿腦子的混亂中叫出了她的名字,又說了聲,“我是真的喜歡你。”言過便是一臉的沮喪,就仿佛他這話說出來又必定是與以往一樣不被當作一回事的。
而卓依伶也的確是沒有給他一個直面這感情的答復,只是這回她又似乎沒有當他是一時的懵懂,只是說了聲,“小聲點,這話不怕叫旁人聽見嗎?”
“昨天我問方小姐,她說我這話若非認真的說出來,聽的人是不會信的。可是明明我每次都是認真說的,為什么你從來都不當一回事呢?”
卓依伶聽了陳子曦這話,一時只覺著是又好氣又好笑,于是看著他說,“真是的,怎么這種事也去問別人,而且你和方曉苒才認識多久啊?就去問人家這些,也不怕被人笑你傻。”
“我本來也不是要去問她的,只是我去了才知道我哥他病了,一個人在房里休息,我不好去打擾他,所以才只好去問方小姐。”
“瑾軒他病了?”卓依伶聽說陳瑾軒病了,不禁有些擔心,只是轉而又故作不太在意的向陳子曦問道:“得的什么病?”
“我也不清楚,只是聽方小姐說,身上的病倒沒什么大礙,只怕是重在心病上。”
卓依伶一聽這話,心里禁不住的就生出一絲怨氣,于是悻悻的說了一句,“想來又是為了那個女人吧?他也真是活該。”只是說歸說,怨氣歸怨氣,她于陳瑾軒始終還是有些擔心,只不過如今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然被陳瑾軒搞得如此陌生,礙于面子她也不好再提去看他。
倒是陳子曦看出了她此時的心思,于是試探的說了一句,“不如你陪我再去看看我哥吧?”
“我為什么要去看他,他病不病的自有他心里那個人去操這份心,哪里輪得到我去操那份空心。”卓依伶本是順勢說了一句賭氣的話,只是這話說著說著卻勾起她心底于陳瑾軒的怨恨。一時間,不僅沒了于陳瑾軒的擔心,倒是莫名的于他生出許多恨來。這頓生的情緒就連卓依伶自己也覺著有些惘然。此時的她甚至已不能判斷,如今自己于陳瑾軒是恨多些還是愛多些。興許她于陳瑾軒的愛都已然于不知不覺中一點點的化作了恨。
日歷上的節氣雖早已入春,但吹過大街小巷的陣陣風里卻依舊是冬的寒意,不止路邊的樹梢上不見一點生氣,就連夏季野草瘋長的溝邊都依然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泥濘。
郁曼琳每日的顧盼著窗外的春景,而每個清晨當她拉開窗簾看見的卻總是陰霾的天氣,就仿佛是春天已別過這城市永遠的走了。
這不晴的天空、潮濕的陰雨令她多少覺著有些凄涼,令她的心在此時就儼然窗下的院子里落葉掃盡后的空虛。這時的她又不禁要想起陳瑾軒來。也唯有如此心懷著一絲憂郁的想起他來,才會令她心生一絲他的感受,也僅僅就是這一絲的感同身受就令她滿心的憂慮油然而生。
她思量著,此前對陳瑾軒說那些話會否有些操之過急,她更擔心會就此斷了他于這感情的憧憬。想到此,她便覺著不安,她覺著她還不能平靜的淡去于陳瑾軒生出的那一絲情愫,畢竟如今的她還會時常的想著他,這時常的想念令她明了在精神的空虛之處依然需要陳瑾軒的填補。于是這個雨停的下午,郁曼琳坐在她的房間里,懷著她傷感又憂慮的心緒寫了一封字字情重的長信。
只是當陳瑾軒見到郁曼琳的這封信時,卻是儼然已服下鴆毒的人見著有人送來一片阿司匹林那般無濟于事。他覺著,既然郁曼琳的那些話已說得很明了,那這感情也便是注定了沒有結果,于是郁曼琳的這封信除了讓陳瑾軒覺著她的心機之重便是城府之深。更何況,此時的他不僅是因了郁曼琳所有那些玩味言辭一般的邏輯傷了心,如今的他更是對這世上的愛情也灰了心。他唯有在于這現實的無奈時、心痛時,甚至在渴望這生命的了卻時無助的安慰自己,愛情終歸不過是個屁,縱使它誕生得如何濃烈,也終會有消散的時候。
然而盡管他于這現實已看得分明,但一連幾日,不知下了多少次決心要放下這感情卻終是不能放下,于是滿懷著惆悵與失落的他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寄了去。這信中只有短短的幾行字,既沒再直面這感情,也未言他的憧憬。
郁曼琳在見到他這封信時,看著那信紙上寥寥的幾行,卻字字是身臨末日一般的哀愁。按理她是該明了陳瑾軒如此落寞的原因,只是這郁曼琳的思維方式卻偏偏不同常人。當她看到陳瑾軒的這封信時,非但沒有因了陳瑾軒于她的無奈生出的哀愁而深感幾分憐憫,反倒是生出了滿腹的怨氣。在她的心里只是埋怨著,陳瑾軒對她寄去的那樣一封深情的長信非但沒有表現出些許欣喜,反倒是回了一封這樣悲愁的信來。她更是悻悻的猜想出許多情景,只當陳瑾軒平日面對別的女人是滿心的歡喜,唯有到了她這里才變得如此悒郁,倒像是自己不如別家的女人,直教他愛了自己是受了委屈。她越是這樣的想就越是莫名的生恨,而這一時于陳瑾軒生出的恨竟也填補了她原本待愛來填的空虛。
幾天以后,陳瑾軒又收到一封郁曼琳的來信,這一次她的信便全然沒了此前的溫婉,無論信的內容還是措辭,都宛如鋼針一樣的尖銳,更是說了許多那些愛慕她的男人的好,且還拿來與陳瑾軒相比,說了他一堆的不是。直教原本已是悒郁成疾的陳瑾軒讀過之后,又不禁燃起滿心的怒火。于是在這突如其來的刺激之下,他憤憤的出門叫了輛黃包車便往法新租界去了,且是這一去便要決然的與那郁曼琳就此了斷。
而郁曼琳是怎么也不會想到,陳瑾軒在看到她的這封信時會如此的憤怒,更不會想到他這天會來此。所以她也就沒有把這日前來的王媽打發走。
陳瑾軒這天去到郁曼琳那里時,也是全然沒了往日的斯文,站在那院門外,急急地摁著門鈴,直教房里正在做事的王媽匆匆地小跑著出來,隔著鏤空雕花的鐵門看見陳瑾軒那張并不陌生的臉,剛想要讓他稍等一會兒,陳瑾軒就說了一句,“請你把門打開。”他這話雖然說得不失禮貌,但那生硬的語氣,和一張嚴肅異常的面孔直教這王媽惶惶的不知如何答話。
“我是來找你們家那位曼琳小姐的。”陳瑾軒于是又說了一句,“如果她在家,就請你開門,我有事要跟她講。”
這時郁曼琳也拉開樓上的窗簾,貼著窗戶朝下看了一眼,見是陳瑾軒,于是也沒顧得上推開窗子打聲招呼就趕緊的下了樓去。一走出樓門就吩咐了王媽一句,“你去做事吧。”而后見王媽點了點頭轉身回了屋里,這才不緊不慢的朝著院門走去,直到距離陳瑾軒不過兩三米遠才小聲說了一句,“你今天怎么忽然想起上我這兒來了?”說那話時還不望刻意叫他聽出自己這話里埋怨的意思。
陳瑾軒見著她這副全然不當自己是回事的樣子,心里只覺越發的生氣,只是他也不想叫郁曼琳看出他會因了她生氣而得意,于是故作一副冷漠的神情,滿不在乎的說道,“我今天來只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是什么話?”郁曼琳還不知道陳瑾軒這日來是要與他一拍兩散的,她只以為是自己此前寄去的那封信于他的刺激有了成效,會令他從此越發的珍視自己。
而陳瑾軒卻冷冷的回了她一句,“你我從今起就此陌路吧。”他說這話時還刻意的壓抑住心里頓生的傷感,于面上顯露出毫無所謂一般的淡淡一笑。
“你說什么?”郁曼琳只覺是自己聽錯了,在她想來,陳瑾軒是決不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的,且她還從他的臉上看到那樣的笑容,笑得儼然這季節的天空一樣冰冷。
陳瑾軒知道她是已然聽明白了自己這話,只不過她的心一時沒有明白過來而已,于是他沒有再重復,只是轉過身去就此離開。
郁曼琳見他這就要走,一時也忘了所有的顧忌,趕緊的開了院門,一把將他的手拖住,又追問了一句,“你剛才那話是什么意思?”
“到此為止。”陳瑾軒心想,這此中的緣由郁曼琳本就清楚過他,本就是她于一時的寂寞才生出了于自己的情愫,而自己對郁曼琳而言也不過是寂寞時的一點消遣。即便如她曾說的,將來就算她結了婚也不過是多了個形式,而即便是這樣一個形式郁曼琳也沒有想過留給他。
但此時的郁曼琳卻沒有想過陳瑾軒想的這些,她只是猜測著他是因為另尋著新歡所以才不要她了,何況她見著此時的陳瑾軒又是那樣一副毫無所謂的表情,就越是確信自己猜想的沒錯。但她不能接受這現實,她更不甘心,畢竟從來都是她拋卻別人的感情,從來都是她自以為的主導著一切,而這天在陳瑾軒的面前卻是完全的顛倒了過來,即便是出于她的自尊也不能就這樣的接受。
然而這時的陳瑾軒卻已然走遠去了,走到了那條馬路的對面。
郁曼琳清楚的知道她不能追出去,她不能叫別人見著她與陳瑾軒在一起,更不能讓些流言蜚語傳到陸英麒那里。于是即便此時,即便在她的心于這感情瀕臨崩潰的時候,她也依然是理性的,她的理性告訴自己,即便她失去了陳瑾軒,她也不可以失去陸英麒,畢竟陸英麒才是她的將來,才是她余生的依靠。于是她就那樣,站在這扇院門后面,看著陳瑾軒的背影一點點的消失。
她終是禁不住憂傷的落下淚來,這淚在此時無論她用手絹去拭多少次都仿佛拭不干。
王媽見著郁曼琳這副模樣走進屋來,也不敢出聲,只是低著頭老老實實的做事,只當作什么也沒有看見、什么也不曾聽見。
“王媽。”郁曼琳這時坐在沙發上,看著一旁做事的王媽說了一句,“你早些回去吧。”
王媽聽了她這話,又看了看還沒做完的那些事,猶豫著答道,“可是……”
“剩下沒做完的事你下次來再做好了。”郁曼琳說著,心想這王媽見著自己這副樣子必定會要懷疑她與陳瑾軒的關系,于是又刻意編出一句話來說,“方才那位先生帶話來,我過去一個姐妹這趟回上海的船在海上被炸沉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我這就回去了,太太。”王媽說著,便開始收拾。
這時郁曼琳又從一旁的皮包里拿出一塊銀元來,放在王媽的手里,說了聲,“現在世道不好,這錢你拿去用吧。”
王媽接過那錢來,彎著腰連說了幾聲,“謝謝太太。”
回去的路上,王媽的手揣在口袋里摸著那塊銀元,心想、郁曼琳似乎也不是什么可憎的人。雖說平日她說話是有些刻薄,碰著她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無端的挑剔,但和她以往伺候的那些老爺太太們相比,她也算是個好人。至少她這一生是沒有遇著第二個雇主,非但不尋些理由克扣她的工錢,偶爾還會塞給她一塊銀元接濟她的生活。雖說這一塊銀元在有錢人的眼里并不算什么,但于王媽這樣的人而言,這卻意味著不僅能給她那鄉下臥病在家的兒子抓上好幾副藥,且還能讓他吃上一頓好的補補身體。
于是王媽猶豫著,下一次陸英麒再來問她時,她是否要將這天看見的事說出來。畢竟她是看得分明郁曼琳與陳瑾軒的關系的,她更是看得出郁曼琳那臉上的淚痕是怎么一回事。這件事一旦她對陸英麒說出來,必定是非同小可。只是她又收了陸英麒的錢,且陸英麒這樣的人她更是得罪不起,若是有朝一日陸英麒知道她于他有所隱瞞,勢必又不會放過她。她于自己倒不太在乎,唯一放不下心的是她在鄉下那個病弱的兒子,若然哪天再沒有錢寄回去,他即便不病死也是會餓死的。就這樣,她這一路上那只手都揣在口袋里捏著那塊銀元,翻來覆去的捏著,就仿佛手指被施了魔咒一般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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