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徐衛東從網上查了一下天氣預報,果然有雨,而且是大雨。徐衛東剛到三清鎮任鎮長候選人,原準備一個人到幾個村里去轉一轉,了解一下情況,現在還要不要去,不由得猶豫起來。
這時候,徐衛東突然聽到外面傳來吵吵聲。徐衛東正要去看一下怎么回事,鎮黨政辦公室主任田雨匆匆跑過來,說外面來了一批群眾上訪,讓徐衛東不要開辦公室的門,暫時回避一下。田雨說完,準備從外面把門關上。徐衛東喊住他,用目光罩住他,低沉著聲音問,你們以前就是這樣對待上訪群眾的?田雨重又進了屋,把門關上,解釋說,那倒不是,不過這一批群眾比較難纏,鎮里領導干部都叫他們纏怕了,一聽說他們來上訪,全都能躲就躲。徐衛東說,他們反映什么問題,大家都怕見他們?田雨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有時間我專門向你匯報,他們是來告龍興公司的。
徐衛東雖然剛到三清鎮,但這個龍興公司徐衛東還是知道一點的。龍興公司其實是一家制革企業,公司的董事長魏龍星徐衛東三個月前就見過。
那時候,徐衛東還在縣蔬菜辦工作。蔬菜辦在全縣絕對是一個不重要的單位。不重要到什么程度?同在一個縣政府辦公大樓,樓上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蔬菜辦在幾樓;全縣性的大會,主辦方也常常無意中把蔬菜辦漏掉。所以,這樣一個單位,沒有哪個領導干部愿意去。據說曾有一個單位很一般的副局長,找到了關系想提正科,因為沒有空缺,縣領導就考慮讓到他到蔬菜辦當主任,也算是提拔了。可那個副局長堅決不去,寧肯不提拔也不去。多少年來,被迫到蔬菜辦去任職的領導干部,臉全像蔬菜一樣綠著。可以想像,這樣的單位,這樣的領導,蔬菜辦的工作自然不會好到哪里去。徐衛東到蔬菜辦當主任時,大家都說他這一輩子也就趴在那里了,等于提前退二線了。可他卻沒有提前休息的意思,把那里面的工作干得有聲有色。
三個月前的一天,徐衛東正在辦公室寫一篇關于蔬菜種植的文章,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開口便自我介紹說是龍興公司的董事長魏龍星,說想聘請徐衛東當他們公司的顧問。徐衛東聽得一愣一愣的,因為他根本就沒聽說過這個龍興公司。等他聽明白了龍興公司其實是一家制革企業時,就更加愣了,一個制革企業,居然請他一個蔬菜辦主任當顧問,徐衛東怎么想怎么覺得像是讓生物老師去教化學的感覺。自己身處蔬菜辦,居然還有人關注自己,這讓徐衛東不由得多打量了魏龍星幾眼。
魏龍星看出了徐衛東的疑惑,主動解釋說,我們龍興公司雖然現在主要是從事皮革產品,但為了公司的長遠發展,我們正在考慮公司轉型發展,包括蔬菜的生產和深加工。為此,我們決定聘請一批顧問,為我們公司發展出些好點子。徐主任這幾年在蔬菜辦工作成績有目共睹,對我們公司的發展一定能起到指引方向的作用。徐衛東雖然明知他在恭維自己,卻仍然覺得很受用,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呵呵笑了笑說,只怕我才疏學淺,不但不能給公司幫什么忙,反而給公司添亂。魏龍星雙手把聘書遞到徐衛東面前,說,徐主任太謙虛了,您做了我們公司的顧問,我們發展起來就有了主心骨。
都是三個月前的事情了。
那以后,徐衛東就想法找了些龍興公司的簡介材料,對龍興公司的轉型發展進行了一番思考。但奇怪的是,自從那次和魏龍星見面之后,魏龍星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他,龍興公司也沒有人和他聯系過。徐衛東一開始感到奇怪;后來想,可能是龍興公司并不打算向蔬菜方面轉型吧;再后來就不再想這件事了。
徐衛東第二次見到魏龍星是十多天前的事。那天,魏龍星和第一次一樣,突然到了他的辦公室。魏龍星依然戴著一副眼鏡,雖然沒有鏡片,卻讓平添了幾分儒雅,顯得很文人的氣質。徐衛東喜歡這種氣質。徐衛東問他公司轉型的事怎么樣了,魏龍星就嘆一口氣說,難呀,真是太難了。然后,不等徐衛東插話,又接著說,我們搞企業的,外人看起來似乎是掙了不少錢,也很風光,其實,我們的苦處沒人知道。見了各級領導要點頭哈腰,好生侍候著,不然,人家就給你穿小鞋。就是周邊的農民,我們也惹不起。隨便找個借口就向我們要錢,不給就到處告狀,或者干脆堵住我們的大門。好像我們企業就是唐僧肉。唉,太難了。徐衛東看了魏龍星一眼,鎮里不問,就任他們這樣?魏龍星又嘆一口氣,怎么不問,可現在沒辦法呀,上訪有理,群眾一上訪,鎮里就讓我們公司拿錢。徐衛東說,鎮里應該好好調研一下,群眾合理的訴求一定要想法滿足,可如果是不合理的訴求,也絕對不能縱容。魏龍星說,如果大家都能像徐主任您這樣想就好了,可現在的領導都怕群眾上訪,尤其怕群眾集體越級上訪,群眾一說要到上面去上訪,鎮領導就害怕,就讓我們拿錢來擺平。群眾早就摸清政府的這根軟肋了,動不動就以上訪來威脅政府。至于上訪理由嘛,都是老一套,說我們企業污染環境。徐衛東盯著魏龍星問,那你們企業是不是真的污染環境?魏龍星露出十分委屈的神色說,前兩年確實有污染,不過這兩年我們購置了先進的污水處理設備,污染問題已經很好地解決了。但我們為了能有一個好的發展環境,每年還會拿出一些錢給周邊的農民,名義上是糧食減產補償,實際上就是我們公司花錢買發展環境。沒辦法,現在辦企業太難了。下輩子,我再也不辦企業了,就像徐主任這樣,從小好好學習,也考個公務員當,能活得有尊嚴一些。說完,魏龍星呵呵笑了。徐衛東沒笑,很認真地說,真要是這樣,你可以找縣委縣政府反映一下。魏龍星又笑了笑,說,我們想見領導難啊,如果有機會,也請徐主任幫我們向縣領導反映一下。徐衛東苦笑了一下,他見縣領導的機會也不多,何況這種事和八竿子也打不著,讓他來說這事會不會引起誤會?魏龍星看徐衛東面露為難之色,哈哈笑道,我和徐主任開開玩笑呢。徐衛東知道,這是魏龍星不想讓他為難,心中不由對魏龍星又增添了一些好感。
和魏龍星見面的第二天,徐衛東就接到縣委副書記鄭立仁的電話,說組織上想調整他到三清鎮當鎮長。
徐衛東和魏龍星兩次見面的時間雖然都不長,但他卻對龍興公司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現在一聽說有群眾來告龍興公司,徐衛東覺得自己不應該回避。于是就問田雨,群眾告龍興公司什么?說他們污染環境?田雨說是。徐衛東又問,我剛來,還不了解情況,你認為群眾反映的問題是不是事實?田雨猶豫了一下說,要說污染,現在哪個企業沒有?只不過污染程度不同而已。龍興公司也有,但這兩年他們治污上花了不少錢,治理效果也比較明顯,鎮里很滿意。但周邊群眾素質太低,動不動就上訪,無非就是想多要兩個錢。徐衛東說,群眾素質低才更需要我們教育,這樣吧,我去和他們談談。田雨立刻說,徐鎮長,這批群眾可是太難纏,今天來的人又多……徐衛東打斷他的話,別說了,先見見再說。田雨說,那我去喊他們過來。徐衛東說,還是我去見他們吧,我們做干部的,和群眾打交道時,一定要放低身段。田雨沒再說什么,跟在徐衛東身后。
走出辦公樓,徐衛東看到一群眾農民正和信訪辦的工作人員爭吵,要上樓見領導。田雨一介紹徐衛東的身份,上訪群眾立刻把徐衛東圍了起來。吵鬧聲從各個方向涌過來,直鉆進徐衛東的耳朵,進而鉆進徐衛東的五臟六腑,徐衛東的腦袋就嗡嗡地響了起來。田雨擋在徐衛東身前,大聲喊道,大家別吵,一個一個說。大家不理田雨,全都不停喊著、嚷著。徐衛東穩定了一下情緒,大聲說,鄉親們,大家到會議室里談怎么樣?一個跛子立刻沖過來,大聲喊道,我們不去會議室,就在這里談,不解決問題我們就不走了。大家也都跟著喊道,就在這里談,談不好就不走了。徐衛東看到,大家全都義憤填膺的樣子,眼睛死死地盯著徐衛東,似乎徐衛東和他們有八世冤仇。難怪大家都躲著不敢出來,徐衛東在心里嘆道。徐衛東環視了一下大家,說,好,我們就在這里談,田主任,你叫人搬些椅子來,讓大家坐下來說。話音剛落,就見那跛子往地上一坐,一只手抓住徐衛東的褲腳,說,我不坐椅子,我就坐這里。其他上訪群眾也紛紛坐在地上,說,對,我們就坐這里。田雨為難地看了徐衛東一眼,徐衛東還沒說話,門衛已從門崗室搬出一把椅子,田雨慌忙接過來,遞給徐衛東。徐衛東示意田雨把椅子搬回去,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對大家說,好,我們就坐在這里談。
大家都愕然地望著徐衛東,如望著一個外星人。跛子松開抓住徐衛東的手,說,徐鎮長,你和我們不一樣,你還是坐椅子上吧。有人就附和。徐衛東就笑了,說,怎么不一樣,我是人你們也是人,大家都一樣。再說了,我現在還不是鎮長,只是鎮長候選人,能不能當上鎮長,關鍵看你們選不選我。所以說,這個鎮長的帽子還捏在你們手里,沒有戴到我頭上呢。你們都能坐地上,我為什么不能呀?跛子鼓起掌來,大家立刻跟著鼓掌。雷鳴般的掌聲就在院子響起來,久久不息。
接下來事情就好辦多了。徐衛東已經看得很清楚,這些上訪群眾,雖然表面上亂轟轟的,毫無組織,其實他們是有領頭人的。這個領頭人就是那跛子。跛子叫李如江,徐衛東相信,只要能說服李如江,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了。徐衛東拉住李如江的手,一句一個老弟地叫著,有什么問題直管說,是不是龍興公司的補償款沒及時給?徐衛東這樣問話,是想給群眾一個暗示,他雖然剛到三清鎮,但對群眾與龍興公司的糾紛問題,他還是有些了解的。但很快,徐衛東就意識到,他犯了一個先入為主的錯誤。因為群眾告訴他,他們來上訪,根本就不是為了什么糧食減產補償費,是因為龍興公司污染嚴重,他們要求龍興公司停產治理,實在治理不好就搬走。李如江說,每次我們一上訪,鎮里領導不是躲著不見,就是拿點錢想把我們打發走,好像我們就是來鬧事的,就是來要錢的。其實,我們和鎮黨委政府一樣,也希望鎮里的每一個企業都能發展壯大,但我們不能容忍的是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發展。我們不要龍興公司的補償款,我們要的是碧水藍天,是健康的生存環境。
徐衛東仔細打量了一下李如江,他覺得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他。原以為他只是一個不講道理的農民,就是帶著大家找政府鬧事,要點補償款。但現在,徐衛東覺得自己可能錯了。而且,這個李如江不像一個不講道理、只會胡攪蠻纏的人,這幾句話說得很有水平。污染問題龍興公司沒有治理嗎?我聽說他們在這方面投入了不少錢呢?徐衛東問。李如江說,徐鎮長,你可不能光聽他們的,還是親自去看一下吧。我們三清鎮為啥叫三清鎮,是因為我們鎮里有三條清河,過去,大家天天到河里洗澡。可現在,三條清河全都烏黑烏黑的,離二里地都能聞到刺鼻的臭味,罪魁禍首就是龍興公司。徐衛東回過頭問田雨,是這樣嗎?田雨避開徐衛東的目光說,龍興公司的事我很少過問,不太清楚。徐衛東盯住田雨,聲音就像被污染了的空氣,嗆人:不管是誰分管的,你作為黨政辦主任,這些會不清楚?田雨低下頭,不再說話。徐衛東握著李如江的手說,你們反映的這個情況,我今天第一次聽說。這樣吧,我先讓環保大隊去看一下,如果真像大家反映那樣,鎮里一定采取措施,該停產停產,該整頓整頓。你們看怎么樣?李如江說,以前鎮里也都這樣說,可每次龍興公司都照舊生產,污水照樣排放。徐衛東拍了拍李如江的肩膀,恰好看到李如江的身上有一片灰塵,就順手也拍了拍,說,老弟,以前的事我不太清楚,你如果相信你老哥我,就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群眾猶猶豫豫地,還是不太情愿離開。徐衛東立刻撥打環保大隊隊長孫康的電話,要他立刻帶人去龍興公司檢查,如果污水排放等達不到規定指標,立刻停產進行整改。李如江使勁搖了搖徐衛東的手說,徐鎮長,我相信你。然后,李如江對上訪的群眾說,我相信徐鎮長不會騙我們,大家要是相信我,就先回去,我們等徐鎮長的消息。群眾們終于跟著李如江離開了。
群眾離開后,田雨小心地問,徐鎮長,你真讓環保大隊去龍興公司檢查?徐衛東疑惑地看了田雨一眼,說,你沒聽到我剛才打的電話?孫康這會兒應該正在往龍興公司去的路上吧。田雨笑了,他可能還在等你的電話。徐衛東這才注意到田雨那意味深長的笑容,很認真地問,為什么?為什么他還要等我的電話?田雨猶豫了一下,說,剛才這里很亂,孫康在電話里應該能聽到,所以,他可能會認為你剛才那個電話只是為了應付群眾的。徐衛東哦了一聲,會是這樣?平時你們也是這樣應付群眾的?田雨低下頭不說話。
徐衛東又一次給孫康打電話,張口就問,你們到什么地方了?正如田雨講的那樣,孫康還在等他的電話。按我剛才說的辦,徐衛東綠著臉說完,立刻掛上電話。田雨問,這件事要不要和安書記商量一下?田雨說的安書記叫安德平,是三清鎮的黨委書記。徐衛東警覺看了田雨一眼,田雨的眼睛看向旁邊。徐衛東說,你是說這件事不在我的職責范圍內?田雨忙說,在,當然在。徐衛東說,這不就行了,還商量什么?田雨猶豫了一下,說,即使你不和安書記說,安書記也會知道的,說不定已經知道了。你主動征求他的意見,顯得你對他足夠尊重,這樣有利于你們的團結,有利于你今后工作的開展。徐衛東心中一動,田雨說安德平說不定已經知道了,難道我給孫康布置任務,他還要向安德平匯報一下?徐衛東想問,又覺得不太合適,于是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真是這樣想的?田雨說,真的,你們團結好了,我的日子也好過。這話徐衛東相信,黨政辦就是為鎮黨委政府服務,書記和鎮長要是有了矛盾,他這個黨政辦主任夾在中間確實為難。
安德平不在辦公室,徐衛東撥通安德平的電話,簡單匯報了一下情況。安德平說,我知道了,該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今后,凡是在你職責范圍內的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不需要向我匯報,無論你怎么做,我都會全力支持你的。掛上電話,徐衛東的心里暖暖的,同時也為田雨的多慮感到好笑。
回到辦公室,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徐衛東感到了在縣蔬菜辦從沒有過的忙碌,忙得連什么時候下了場雨他都沒注意。終于,一切都忙完,已經十一點半了。調研不可能了,徐衛東讓人找來三清鎮歷年來的各種資料,他要盡可能多了解一下鎮里的情況。徐衛東看得很仔細,不知不覺就將近一點了。看到時間,徐衛東才突然覺得有些餓了,干脆去集鎮上吃碗面條吧。
徐衛東走出鎮政府的大樓,只見司機還在院內等他。一見到他,司機慌忙打開車門請他上車。徐衛東問,你一直在等我?司機說是。徐衛東很認真地說,下次不要等我了,需要用車時我會打你電話。司機說那怎么行,我得隨時保證您用車。徐衛東就反問一句,怎么不行,工作上用車我會通知你,上下班不在工作范圍,你用不著接我。司機還想說什么,徐衛東擺擺手說,你不用跟著我,我去吃碗面條。
徐衛東一邊在集鎮上轉悠,一邊尋找吃面條的飯館。就聽有人喊徐鎮長,徐衛東開始沒意識是喊他,等到那人喊了第三聲,才反應過來,連忙應了一聲。回頭,看見一個略有點熟悉的面孔,只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也難怪,這幾天見的陌生人太多了,大多都只見了一面,記不住也正常。那人見徐衛東的目光有些發愣,就主動介紹說是祥瑞酒店的王玉祥,徐衛東立刻想起了他。
徐衛東上任第一天,鎮里給他接風,就在祥瑞酒店。徐衛東開始是堅決不要接風的,可大家都堅持,安德平也堅持,徐衛東不想剛一上任就薄了大家的面子,特別是安德平,于是說,那這樣吧,這頓飯我請。大家都說那怎么可以?徐衛東很認真地說,有什么不可以?要是不讓我請我就不去了。安德平笑了,說,今天我們就讓衛東鎮長請客。飯吃完,王玉祥讓安德平簽單,安德平把單子遞徐衛東,笑呵呵地說,今天是衛東鎮長請客,讓他簽。徐衛東接過單子,看了一下價錢,從錢包掏錢。安德平按住徐衛東的手說,衛東你這是干什么,今天是鎮里給你接風,怎么可能真讓你請客?大家也都跟著說,是呀,今天是鎮里給你接風,當然由鎮政府埋單。徐衛東一臉嚴肅地看著大家說,今天一不是接待上級領導,二不是加班吃工作餐,為什么要由政府埋單?三清鎮很有錢嗎?有錢也不能這樣花。今后凡是這樣的飯局,鎮政府一概不埋單。大家都尷尬地望望徐衛東,又望望安德平。安德平的笑容僵在臉上,嘴角抖了兩下,但隨即又呵呵笑了起來,衛東說的對,今天的晚餐不是工作活動,不應該由政府埋單,這次算我私人給衛東接風,我請客。徐衛東立刻說,這不行,咱可是說好了,這頓飯是我請大家。如果我剛來就說話不算數,今后工作還怎么開展工作?大家都望著安德平,安德平笑笑說,原來我就聽說衛東清廉正直,工作能干,今天才知道,衛東還是一個非常講誠信之人。這樣的人到我們三清鎮當鎮長,是我們三清鎮的福氣。大家就聽衛東的吧,這頓飯讓他請。徐衛東掏出錢,遞給王玉祥。王玉祥不接,說,徐鎮長第一天到三清鎮,這頓飯我請了。徐衛東固執地把手伸給王玉祥。王玉祥還想再客氣,安德平笑著說,王老板今天客氣得很嘛,我經常來你這兒,你也沒說請我一回,怎么見了衛東鎮長就這么激動?你要真有心情,哪天單獨請衛東鎮長,我來陪客。說完又哈哈笑了起來。王玉洋也陪著笑說,那我可求之不得呀,徐鎮長您哪天有空,我請您和安書記。徐衛東把錢塞進王玉洋手中,無功不受祿,哪敢勞動王老板請客。
王玉祥一聽徐衛東是來吃面條的,瞪著眼睛望著他,吃面條?徐衛東說是。王玉祥一把拉住他的手說,到我那兒吧,我那兒面條不錯。說完,硬拉著徐衛東來到祥瑞酒店,吩咐人炒倆可口的菜,他要陪徐衛東喝兩杯。徐衛東制止住他說,就一碗面條,你要愿意陪我聊天,我正好也想了解一下三清鎮的情況;你要想讓我陪你喝酒,對不起,我現在就走。王玉祥不再堅持,說,好,就一碗面條,我陪你一起吃面條。王玉祥給徐衛東倒了一杯水,接著說,鎮里一來領導吃飯,我都會主動前去陪著喝兩杯,那是為了生意。今天,我第一次陪著一個堂堂的鎮長吃面條,這面條我吃得高興。
面條上來的時候,徐衛東給孫康打了個電話,問龍興公司的事查得怎么樣了?孫康說,龍興公司的污水排放確實不達標,環保大隊已經責令他們停產整改,什么時候達標什么時候再恢復生產。
掛上電話,徐衛東笑了笑說,這個孫康,工作效率還是很高的嘛。王玉洋也笑了笑說,是夠高的,太高了。徐衛東聽出他話里隱隱有一絲嘲諷的味道,問,怎么,有問題嗎?王玉洋笑笑說,沒有,我隨便說說而已。徐衛東見又問,你對龍興公司怎么看?王玉祥想了一下,說,魏龍星這個人能量大得很呢。徐衛東說,是嗎?大到什么程度?王玉祥說,縣里每次調整干部,會還沒開,魏龍星就能知道調整哪些人。徐衛東心里一動,莫非我來當鎮長前魏龍星就已經知道了?
徐衛東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就問,你這酒店的效益還不錯吧?王玉祥說,酒店的效益還行吧,可是外欠賬多,日子也難過。光鎮政府就欠了十幾萬呢。徐衛東已經意識到鎮里的財政狀況可能有點問題,昨天剛剛讓財政所盡快整理個報告給他,聽王玉祥說欠了他十幾萬,還是瞪大眼睛問,欠那么多?王玉祥說,我讓人把賬單拿給你看。徐衛東說不用了,我相信你。王玉祥猶豫了一下,說,徐鎮長,按說今天我真不該開口,可我這酒店也困難……徐衛東打斷他的話說,欠賬還錢天經地義,我回去把鎮政府外欠賬全部整理一下,再制定一個還款計劃。今后,鎮政府的招待費每月結一次賬,絕不拖欠;以前的賬我也會想法盡快還上。王玉祥握住徐衛東的手說,謝謝,謝謝!
吃完面條,徐衛東付錢。王玉祥說記鎮里賬上吧,徐衛東把錢塞進王玉祥手中,說,你覺得我不值一碗面條錢?
從酒店離開,又在街上轉了一圈,就到了上班時間。徐衛東來到辦公室,只見魏龍星正在等他。進了辦公室,徐衛東說,群眾反映你那里污水排放不達標,我上午讓孫康帶人去你那里看了一下,給你下了停產整改通知書,你們有沒有停止生產?魏龍星立刻說,停了,正在整改呢,徐鎮長安排的事,我們龍興公司一定大力支持。徐衛東臉上就露出了笑容,說,那就好。環境保護是大事,咱不可能光想著發展,想著掙錢,還得為老百姓想想,為子孫后代想想。魏龍星說那是那是,您放心,我們正在抓緊治理,絕對不會讓您為難的。
魏龍星說著,關上門,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徐衛東。徐衛東不接,問是什么?魏龍星說,您當龍興公司的顧問已經三個月了,這是咱們公司發給您的顧問費。徐衛東把信封推回去,說,我雖然名義上是你們公司的顧問,實際上什么事也沒有問過,所以這錢我不能收。魏龍星說,誰說您沒有問過,今天上午不還為公司的事操心嗎?再說了,這顧問費是您勞動所得,您要了是天經地義的事,不要才不應該。徐衛東堅決地把信封推回去說,我是決不會收的。以前我沒有給你們公司作過貢獻,這錢我不能收;今后,我作為三清鎮的鎮長,為鎮內的企業服務就是我份內的工作,這錢更不能收。
魏龍星干笑了兩聲,說,徐鎮長您也太認真了。您作為三清鎮的鎮長,做好鎮政府的工作的確是您份內的事,可幫助我們企業發展,可不能全算成您份內的事。再說,這顧問費其他人都收了,您要是堅持不收,其他顧問會怎么想呀。徐衛東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目光也有些扎人,他盯著魏龍星,直盯得魏龍星把頭低下去,才開口說話。他說,這顧問費別人收不收是別人的事,可我有我的底線,任何人都不試圖挑戰我做人的底線。魏龍星還想再說什么,徐衛東又說,還有,你的顧問名單有哪些人我不太清楚,但我想告訴你,如果有三清鎮黨政班子成員,你立刻將他們除名,他們沒有資格從你那兒領取所謂的顧問費。我今后也不再當你們的顧問。為企業服務,是我們領導干部的職責,而不是從企業領取好處的借口。你明白嗎?魏龍星連連點頭,明白,明白,徐鎮長您太正直了。徐衛東繼續說,明白就好,我想你應該知道該怎么做了。如果沒有其他事,你可以離開了。
魏龍星唯唯諾諾地從徐衛東辦公室退出來,把頭使勁抬了抬,嘴里嘀咕一句,傳說這家伙是為人清廉才被鄭立仁看中,看來果然不假。
鄭立仁是縣委副書記,一個以為官清廉而享譽全縣的人。徐衛東能從縣蔬菜辦到三清來當鎮長,完全是他的提攜。徐衛東知道這些時,已經是縣委常委會研究過他的問題之后的事了,也就是十多天前的事。
那一天,徐衛東突然接到鄭立仁的電話,請徐衛東到他辦公室去一趟。徐衛東到了之后,鄭立仁才告訴他,讓徐衛東到三清鎮當鎮長,是他的主張。實際上,三個月前他就向組織上推薦過一次,只是那一次沒有成功。徐衛東聽了有些發愣,他和鄭立仁并沒有任何關系,平時甚至沒有接觸過,鄭立仁怎么推薦他到三清鎮當鎮長呢?鄭立仁似乎看出了徐衛東的疑惑,解釋說,他之所以力挺徐衛東到三清鎮,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徐衛東在縣蔬菜辦的工作的確很出色,他很滿意;二是徐衛東很清廉,他很欣賞。
電話鈴響,徐衛東拿起電話,是李如江。李如江告訴徐衛東,他是瞞著大家給徐衛東打的電話。群眾又要到鎮里上訪,讓他暫時勸了下來。徐衛東聽了一愣,忙問,為什么還要來上訪?李如江說,你那天答應我們,立刻派人到龍興公司去查污染的事,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一直沒有動靜,大家說你也在忽悠大家,要去找你要說法呢。徐衛東迷惑起來,說,不會吧,環保大隊說已經給他們下達了停產整改通知書,龍興公司也說他們正在整改呢。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接著又響起李如江的聲音,徐鎮長,我李如江是相信你的,你那天和我們一起坐在地上,還給我拍肩膀上的灰,我就知道您是個好人,你說的話我信。可是,這幾天龍興公司根本就沒有停止過生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衛東立刻意識到,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他很真誠地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謝謝理解我、支持我,問題我一定會弄清的,一定會給你、給大家一個交待。
徐衛東通知孫康立刻到他辦公室來一趟。孫康到了,徐衛東并不讓他坐下,盯住他看,直盯得孫康把目光斜向一邊。然后,徐衛東才問,你說你們給龍興公司下了停產整改通知書?孫康說是。徐衛東又問,那他們停產了嗎?語氣中已有明顯的不悅。孫康說,他們現在恢復了生產。為什么?徐衛東立刻追著問道。孫康小心說道,停產整改通知下達后的第三天,龍興公司就打了報告,說他們已經按要求進行了整頓。我們的人員進行了現場檢測,他們污水排放確已達標。徐衛東看著孫康說,我怎么聽群眾反映龍興公司根本都沒有停產?孫康連忙說,我們確實給他們下了停產整改通知。徐衛東說,光下通知就行了,你能保證他們按要求停產了?就算他們確實停產了,可他們只用了短短的兩天時間完成了整改,以你的經驗看,這可能嗎?孫康說,一般來說不可能,但也不絕對,這樣的事全國很多地方都發生過。
徐衛東注意到,孫康說話時十分小心,用詞也特別注意,他沒有說龍興公司兩天完成整改,而是“這樣的事”。這讓徐衛東立刻來了興趣,“這樣的事”是什么事?他為什么不說“完成了整改工作”?徐衛東剛想說出自己的疑問,就聽孫康繼續說道,具體到這個龍興公司,這是安書記親自引進的企業,安書記平時對他們要求也很高,過去鎮環保大隊去檢測過幾次,縣環保局也去過,每次檢測都合格……徐衛東打斷了他的話,說,我知道了。孫康看似無意中提到了安德平,但徐衛東心里清楚,這絕對是孫康深思熟慮的結果。孫康莫非是在暗示,龍興公司是安德平引進的企業,怎么處理還得征求安德平的意見?徐衛東拿起電話,想給安德平打個電話,可想想又放下了電話,怎么和安德平說呢?徐衛東決定,先去龍興公司看一下再說。
說去就去,徐衛東誰也沒帶,獨自己一個到了龍興公司。隔著公司的墻頭,徐衛東就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徐衛東繞著墻頭慢慢地看,從圍墻內伸出一條水溝,直通向不遠處的西清河。水溝里的水發黑,散發著刺鼻的氣味。徐衛東蹲下來看了一會,后悔自己沒有帶個瓶子來盛水。他四下看了看,找到一個塑料袋,小心裝了一些水。
這時,突然過來兩個人,大聲質問他在干什么?徐衛東說不干什么,只是隨便看看。那兩人說,不干什么在這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徐衛東說我沒有偷偷摸摸,只是隨便看看,難道連隨便看看也不行嗎?那兩人突然看到了徐衛東手中的塑料袋,大聲說,還沒說干什么,分明是來偷東西的。說完就上前搶徐衛東的塑料袋。徐衛東一邊躲,一邊大聲說,我是新來的鎮長徐衛東。那兩個人愣了一下,互相對看了一眼,隨即大聲說,來偷東西還敢冒充鎮長,膽子太大了。說著,搶過徐衛東手中的塑料袋,撕開,扔在地上,然后揚長而去。
徐衛東立刻撥通魏龍星的電話,簡單敘述了一下剛才的情況,說,就算他們不相信我是新來的鎮長,可對別人最起碼的尊重總得有吧?魏龍星說,那是,那是,他們太不像話了,都怪我平時教育不力,惹您不高興了。我馬上問一下這兩個人是誰,一定要開除他們。徐衛東反而不好意思了,說,不要開除他們,教育一下就行了。魏龍星說,我聽您的,不開除他們,但光教育是肯定不夠的,我一定要好好處理他們。
通話結束后,魏龍星給公司經理打了個電話,問剛才那兩個人是誰,讓給他們發獎金。徐衛東也給孫康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就在龍興公司墻頭外,讓他立刻帶人對龍興公司排放的污水再次進行檢測。
從鎮政府到龍興公司,步走也不過二十分鐘路程,可過了一個多小時,孫康才帶著兩個人過來,一見面就道歉,說剛才在安書記辦公室開個小會。徐衛東想起他問孫康龍興公司為什么這么快就完成整改時,孫康也提到了安書記,現在他又說在安書記那里開小會。似乎只要一接觸到龍興公司,孫康就會有意無意地提起安德平。孫康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莫非他在用安德平為自己工作的不負責任進行開脫?徐衛東想,如果真是這樣,孫康的行為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徐衛東撥通安德平的電話,問,你剛才在開會?安德平說是開了個小會,又問,有事嗎?徐衛東連忙說,沒事。
掛上電話,徐衛東看見孫康嘴角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似不屑又似嘲諷。然后,就聽孫康問道,徐鎮長,現在要不要進行檢查?徐衛東覺得孫康的話實在奇怪,不檢查要你來干什么?他指了一下那個水溝,讓孫康從水溝里取水樣進行檢測。孫康笑著告訴徐衛東,進行污水檢測,不能從這里取水樣,得到圍墻內,從企業生產直接排污口取水樣。
幾個人敲開龍興公司的大門,找到排污口。污水正嘩嘩地排放著,可并沒有徐衛東想像的那樣烏黑刺鼻,比圍墻外那條污水溝里的水潔凈多了。徐衛東問孫康這是怎么回事,孫康說應該是因為那污水溝長期未進行清理,再加上有些生活污水也排放進去,才會那樣吧。孫康讓人取了水樣,仔細看了看,又聞了聞,說,具體結果還要回去進行檢測,但從我個人的經驗看,應該沒什么大問題。徐衛東沒再說什么,只是讓人又取了一瓶水,他說自己有用。徐衛東接過水樣時,孫康倪了他一眼,說,徐鎮長放心,我們環保大隊做事一向都是認真負責的。
幾天后,孫康把檢測報告送到了徐衛東的手上,龍興公司排放的污水完全符合國家規定標準。徐衛東通過縣環保局的熟人進行檢測的結果也完全一樣。這讓徐衛東感到非常意外。
徐衛東第一時間把檢測結果告訴了李如江。李如江連連搖頭說不可能,這種結果你信嗎?徐衛東說我只能相信檢測結果。李如江臉漲得通紅,憤怒地說,我才不相信你們的檢測結果,我只相信我的眼睛。難道你沒到龍興公司看看,沒到三條清河看看?過去三條清河水美魚肥,可現那水臭得可以當除草劑用,這樣的水也能檢測合格?怪我瞎了眼,還幫你攔著大家不要上訪,沒想到你和他們都是一丘之貉。李如江說完,用白眼珠斜了徐衛東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只留給徐衛東一個起起伏伏的背影。
望著李如江遠去的背影,徐衛東感到心痛,他很認真很努力地想事情做好,給李如江們一個交待,可那結果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能讓李如江們相信呢?徐衛東相信,這個龍興公司一定有問題,只不過他沒有找到問題在哪里。正好明天要開鎮黨政班子碰頭會,徐衛東決定,明天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要求成立一個聯合調查組,對龍興公司污水排放的問題進行全方位檢查。
鎮黨政碰頭會一般每周召開一次,主要對前一周工作進行總結,對下一周工作進行安排。會議很少有固定議題,大家有什么說什么事,集體進行研究。當然,說是集體研究,其實主要是看黨政兩個一把手的意見,尤其是黨委書記的意見。這天的黨政碰頭會一開始,安德平就說,今天的會議就一個議題,專門研究招商引資工作。分管招商引資工作的副鎮長就開始介紹三清鎮的招商引資工作開展情況、存在問題和下步打算,然后大家進行討論。
最后,安德平開始講話了。他坐直了身體,環視了一下眾人,用很不高興的語氣說,同志們,今天為什么要召開這個招商引資工作專題會議,那是因為我們的招商引資工作問題成堆。該請來的我們請不來,請來的又留不住,甚至有些已經落地多年的項目又想走。可以說,我們的招商引資工作面臨的形勢十分嚴峻,再這樣下去,我們不但引不來新的客商,已有的客商也將離我們而去。到那個時候,我們靠什么搞發展?發展搞不上去,我們就是三清鎮的罪人。
安德平的這個開場白讓徐衛東感到很詫異,他雖然對三清鎮的招商引資工作還不是很了解,但從剛才大家的發言來看,這項工作應該還算可以,怎么到了安德平的眼里就變得如此不堪了呢?
安德平越說越激動,甚至還拍起了桌子。他說,招商引資要想搞好,就必須大力優化經濟發展環境。我們的區位不是最佳,我們的政策不是最優,那就要努力把服務做到最優,只有這樣,外商才有可能到三清鎮來投資。可我們有的同志,只會把優化經濟發展環境喊在口號上,從來就沒有落實到行動上。我再次重申,今后,我們所有同志都要把外商當作自己的親人,給他們提供最大能力的服務。誰要是影響了外商在三清鎮的投資發展,我就影響他的政治前途。優化經濟發展環境,不僅要努力為新來的投資商搞好服務,更要為已經落地企業搞好服務。現有的企業你都服務不好,還有哪個外商誰還敢在這里投資?怎么為現有的企業搞好服務?企業圍墻外的事情政府來管,比如,企業與群眾產生糾紛了,我們要幫助企業處理。企業圍墻內的事情,我們不要干涉,尤其是不能三天兩頭去企業檢查。你天天去檢查,人家企業還怎么生產?對企業,我們有無償提供優質服務的義務,但絕沒有利用各種檢查進行吃拿卡要的權力。
徐衛東原本準備等安德平講話結束后,再提議成立檢查組對龍興公司檢查的事,可現在突然覺得不合適宜了。安德平剛剛提出在減少對企業的檢查,自己就提議成立檢查組對龍興公司進行檢查,大家會不會認為自己是有意和安德平唱反調。自己剛到三清鎮沒多久,而且只是鎮長候選人,如果因此和安德平鬧得不愉快,堅持到龍興公司檢查,結果只怕會適得其反。看來,得想個辦法才行,徐衛東想。
徐衛東突然接到縣委辦公室電話,說李如江正帶著一幫人到縣里上訪,鄭立仁書記正在接待,鄭書記請他立即趕過去。接到電話后,徐衛東的第一個反應是生氣,李如江怎么能帶人到縣里上訪,這不是給自己難看嗎?在趕往縣城的路上,徐衛東突然覺得,這也許是個好事,或許可以利用這次上訪,請鄭書記出面,把龍興公司的問題查清。可怎么向鄭書記匯報這件事呢?說自己感覺龍興公司污水排放不達標,可水樣檢測沒查到問題?這不是讓鄭書記為難嗎?
這時,徐衛東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剛一看到,徐衛東以為是垃圾短信。他的手機經常會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垃圾短信,最多的某某商場開展優惠活動,某某地方樓盤開盤,等等。徐衛東很隨意地打開那條短信,一如往常一樣,做好隨時刪除的準備。但當他看到上面的內容時,立刻坐直了身子,仔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那條短信。短信很短:徐鎮長,你一定奇怪龍興公司排放的污水為什么會達標吧?因為在你帶人取水樣的時候,他們往排放的污水里注入了大量清水。
居然是這樣!徐衛東簡直不敢相信。他開始還懷疑過,是不是龍興公司的污水處理設備平時根本不用,只到應付檢查時才用。據說很多企業都這樣做。但徐衛東絕沒想到,他們會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徐衛東立即撥打那個號碼,想進一步核實這個消息,可電話已關機。這個短信是誰發的呢?他怎么會知道我想知道這些東西呢?徐衛東把近期接觸過的人迅速在腦子里過濾一遍,可又覺得誰都不可能。真是一個神秘的號碼。想不出來就不想了,他決定把這一情況向鄭立仁報告,他相信,鄭立仁一定會安排縣環保局對龍興公司進行全面檢查。
正如徐衛東的那樣,鄭立仁聽了匯報后,立即明確要求鎮政府配合縣環保局明天對龍興公司進行全面檢查。鄭立仁還特別強調,要保密,一旦泄露了消息,可能就查不到任何結果。鄭立仁的話讓徐衛東心里怦然一動,上次對龍興公司檢查,孫康晚去了一個多小時,莫非在一個多小時里泄露了消息,才讓龍興公司有了準備?
晚上,徐衛東正在看一份文件,魏龍星敲門進屋,手里還拎著一個很大的包裝盒。魏龍星簡單匯報一下公司情況,然后四下看了一下,說,徐鎮長這辦公室什么裝飾也沒有,實在太簡單了,與您鎮長的身份也不相配。我這里有只花瓶,擺在這里正合適。魏龍星說著,把那個包裝盒捧給徐衛東。徐衛東連連擺手,說,你別搞這些,我用不著這些東西。魏龍星笑著說,一個花瓶而已,算不上行賄,你看看再說。徐衛東還是擺手,我不看,更不會要的。魏龍星仍然笑,很神秘地笑,說,徐鎮長還是看一下,我擔保你看了一定會要的。徐衛東疑惑地看著魏龍星,魏龍星仍然在笑,您還是先看一下然后再作決定。
徐衛東打開包裝盒,眼睛立刻就直了。他把花瓶取出來,仔細看了看,然后死死地盯著魏龍星,盯了足足有五秒鐘,才說,你可真有心,這個花瓶我留下了。魏龍星笑著說,徐鎮長您過獎了,我是真的希望能和您交個朋友,將來您會了解,我這個人對朋友絕對沒話說的。魏龍星說完,禮貌地告退了。走到門口,魏龍星突然轉過身來,說,歡迎徐鎮長到我們公司去指導工作。說完,他從容地離開了徐衛東的辦公室。
徐衛東把花瓶放在辦公桌上,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個花瓶是他家的,應該是說他父親家的,那是他爺爺留下的。雖然有些年頭了,但只是一個普通的花瓶。
兩天前,父親給徐衛東打了個電話,很興奮地告訴徐衛東,他今天得到了一個清道光年間的玉煙袋嘴。父親沒什么愛好,只喜歡收藏煙袋,能淘到清道光年間的玉煙袋嘴,徐衛東自然替父親高興。是真的嗎?徐衛東半信半疑地問,別被人騙了?父親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相信我的眼力,絕對是真的;說實話,開始我自己也有些不放心,又找人給鑒定了一下,確實是真的。恭喜完父親,徐衛東隨口問了一句,怎么淘到的?父親說,你還記得咱家有個老花瓶嗎,今天來了個中年人,一眼看中了,非要買,恰好他又沒帶錢,就拿了這個玉煙袋嘴換走了那花瓶。這回咱可賺大發了。徐衛東能感覺到,父親向他說這件事時,一直在笑,開心地笑。徐衛東也笑,這世上居然有這么傻的人,居然用一件真正的古董去換一個普通的花瓶。
但現在,徐衛東笑不出來了。魏龍星絕對不是傻子,他太精明、太讓人難以防范了。到現在,徐衛東還沒有見過那個玉煙袋嘴是什么樣子的,但那小小的東西,卻如一塊巨大的石頭,重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可以確定,那個道光年間的玉煙袋嘴,價值絕對不扉。這事一旦傳出去,有誰會相信,像魏龍星這樣精明的人,會用它來換一只普通的花瓶?魏龍星臨走時說歡迎去他公司指導工作,在大多場合,這只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客套話,但徐衛東明白,魏龍星剛才說這話,絕不是客套,看來他已經知道,明天,徐衛東將與縣環保局的同志前去龍興公司檢查。是誰向魏龍星透露了檢查的消息?明天的檢查還會取得好的結果嗎?徐衛東不由得擔心起來。
第二天,檢查如期進行。龍興公司排放的污水嚴重超標,只是,那條短信中說的往污水里注入清水的情況并沒有查實。但徐衛東相信那條短信是真的,因為他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他相信是龍興公司提前拆除了往污水注清水的水管。不管怎么樣,龍興公司污水排放不達標確是事實,這已經足夠,龍興公司徹底停產進行全面整頓。龍興公司的污染問題總算徹底解決,可以向李如江們有個交待了,徐衛東長長地出了口氣。
徐衛東向安德平匯報了這件事,安德平平靜地望著他,什么表情都沒有,還沒等徐衛東說完,就說,這件事是鄭書記直接安排給你的,你還是直接向鄭書記匯報比較好。
龍興公司停產了,但徐衛東的工作卻更忙了。他對全鎮所有的村都進行了一次深入調研,對全鎮農業結構調整制定了詳細的方案,與一家投資意向的外地企業進行了多次洽談并取得了明顯進展,對全鎮的債務進行了清理并制定了還款計劃。所有工作都很順利。但也有不順利的,比如針對三清鎮接待費過高問題,他在鎮黨政碰頭會提出,取消一般性接待,必要的接待也要實行派餐制度。但這一提議卻因大多數人員的反對而沒有通過。但徐衛東不管通過不通過,不必要的接待費,堅決不給報賬。
眨眼間,新的一個月又到了,但徐衛東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龍興公司停產后,產值、利潤等數字都不愿意上報,三清鎮的工業總值、工業增加值、財政收入等多項主要經濟指標都出現了大幅下降。
在全縣的經濟工作調度會上,劉縣長狠狠地批評了徐衛東。劉縣長要求三清要成立一個專門工作組,安德平和徐衛東任正副組長,幫助龍興公司進行整改,半個月內必須整改完成。整改結束后,由工作組向縣環保局申請驗收,驗收合格后全面恢復生產。散會之后,徐衛東單獨找到劉縣長,想詳細匯報了一下龍興公司的問題,沒想到劉縣長根本就不聽解釋,反而說,以前每次檢查,龍興公司不都沒有問題嗎?怎么這次會出這么大的問題?現在龍興公司整改的任務交給你們了,過程我不管,我只要結果,半個月內必須全面恢復生產。
半個月時間讓龍興公司完成整改,徐衛東雖然以前并沒怎么接觸過工業,但他覺得這應該不可能的事。徐衛東相信,劉縣長對此應該比他更清楚。但劉縣長仍然非常明確地作出了這樣的要求,徐衛東知道,作為一個縣長,劉縣長需要的是經濟發展,是工作成績,作出這樣的決定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縣環保局居然沒有提任何不同意見,仿佛劉縣長說的事和他們全無關系。
從劉縣長辦公室離開,徐衛東猶豫了好一會兒,決定去聽聽鄭立仁的意見。還沒到鄭立仁辦公室,就見縣直單位一個局長從鄭立仁辦公室出來,見了徐衛東就問,你也是來和鄭書記告別的?告別?徐衛東一愣,告什么別?那人奇怪地看了徐衛東一眼,說,你也是鄭書記的人,他調走了,你不會不知道吧?徐衛東驚奇地望著那人,搖搖頭說真不知道。那人告訴徐衛東,鄭立仁因為太過清廉,在縣里得罪過不少人,和劉縣長關系尤其不好,很多人都想趕他走。好在原來的縣委書記一直支持他,大家不敢把他怎么樣。現在,原來的縣委書記調走了,劉縣長眼看要當書記了,鄭立仁也終于被排擠走了,調到市直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單位任副職。市委已經和鄭立仁談過話了,明天他就要到新的單位報到了。那人最后說,咱倆都是鄭書記的人,我才和你說實話的,你可千萬不能對別人說。然后,那人又拍了拍徐衛東的肩膀說,得趕緊再找個人跟了。
徐衛東聽了,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既有一股不知該向誰發的怒火,又有對鄭立仁的惋惜。同時,一個問題也在徐衛東的腦海中產生。我什么時候成了鄭書記的人了?徐衛東雖然是鄭立仁一再堅持才到三清鎮當鎮長的,但徐衛東卻幾乎沒怎么和鄭立仁接觸過,更談不上有什么私人交情。徐衛東早就聽說,如今的官場,很多人到處拉關系,每個人都想成為上面某個領導的人,又想讓下面的一批人成為自己的人。他們相信,成為上面領導的人,就有了后臺,就會一步一步順利高升;下面有一批自己的人,說話才有人聽,才不會被人孤立,被人排擠。徐衛東突然想起,吳局長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在鄭書記面前,老弟還得替我們環保局多美言兩句。當時,徐衛東沒太在意這句話,現在看來,吳局長也認為他是鄭立仁的人了。但徐衛東不想成為誰的人,也不想讓別人成為他的人,他只想好好工作,因為他相信,只要你的工作真正出色,領導和群眾就一定會認可你的。可他沒想到,沒有人理解他,沒有人相信他當鎮長是因為他的工作出色,都認為是他找到了鄭立仁當后臺。
徐衛東想對那局長說,他不想成為誰的人。轉念一想,算了,說了他也未必理解。
龍興公司污水排放整改工作領導小組成立了,安德平任組長,徐衛東任副組長。在第一次整改工作會上,安德平要求龍興公司力爭七天、確保十天必須完成整改,接受縣環保局檢查驗收。徐衛東說,十天完成整改,可能嗎?安德平環視了一下大家,說,作為一名黨的干部,必須無條件服從上級組織的決定。對上級組織安排的任務,不管有多大的困難,我們都不能去討價還價,而是要想方設法克服困難,盡自己最大努力完成任務。如果什么事都和組織擺困難、講價錢,那我們還配當一名共產黨員嗎?龍興公司的整改工作,縣政府要求半個月內必須完成,我們只能提前,不能推后。徐衛東低下頭,暗暗問自己,我什么時候和組織上擺過困難、講過價錢?難道我只是一個和組織討價還價的人嗎?
安德平繼續說,這次整改工作的主體單位是龍興公司,魏總你表個態,十天內能不能完成?魏龍星立刻說,我們正在對公司的污水處理設備進行改進,保證七天完成整改任務。安德平說,好,我要的就是你的這種態度,我相信,只要有這種不怕困難的態度,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徐衛東看了魏龍星一眼,說,有信心固然是好事,可光有信心還不夠,工作措施也要跟上。你那些污水處理設備,哪些需要改造,怎么進行改造?哪些需要更換,需要多長時間?要不要新增加設備?你和孫康隊長抓緊研究一下,寫一個詳細的報告。魏龍星還沒說話,安德平又說,龍興公司不僅要按照徐鎮長的要求,抓緊起草方案,更重要的是抓緊整改。怎么整改是你公司自己的事,我們黨委政府不干涉,整改中遇到公司自己解決不了問題及時報告,我們三清鎮黨委政府將全力以赴幫助解決。至于最后的檢查驗收,是縣環保局的事,龍興公司在完成整改后要及時向整改工作領導小組報告,我們再與縣環保局聯系,爭取第一時間進行驗收,早日恢復生產。
徐衛東覺得安德平說的都有道理,可真要按照安德平的安排,龍興公司的整改工作就變成公司自己的事了,三清鎮黨委政府就沒有什么具體任務了,那還要成立這個整改工作領導小組干什么呢?更重要的是,這個整改工作領導小組怎么監督龍興公司的整改工作,安德平并沒有明確安排。徐衛東想提醒安德平,可安德平說他還有事要處理,已經宣布散會了,夾著包回辦公室了。
徐衛東追到了安德平辦公室。安德平的辦公室是個套房,外間是會客廳,里間才是辦公室。辦公室的布置不像一個鄉鎮黨委書記的辦公室,更像一個企業老板的辦公室。安德平點上一支煙,身子窩進闊大的轉椅內,問,還有事?徐衛東說,龍興公司的整改工作,要不要派個人進駐他們公司全程監督?徐衛東看到,安德平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吐了一個煙圈,整個人在煙霧中就變迷蒙起來。然后,他就聽到安德平深沉的聲音,派個人當然可以,可誰去呢,我沒有時間,你有時間嗎?徐衛東說,我認為最好讓孫康去,他懂業務。安德平彈了一下煙灰,說,孫康這一段工作任務比較重,沒有時間。這樣吧,讓田雨兼顧一下吧。安德平說罷,抓起電話,撥通,說,田雨,徐鎮長說要派個人進駐龍興公司,全程監督他們的整改工作,其他人都比較忙,你去吧,具體怎么做你聽徐鎮長的。放下電話,安德平說,好了,該怎么做你和田雨說吧。徐衛東想說,田雨作為黨政辦主任,不可能整天駐守龍興公司的。可是,他看到安德平已經低頭看起了文件,只好退出了安德平的辦公室。
從安德平辦公室出來,碰到了魏龍星。魏龍星說,徐鎮長您放心,我們龍興公司一定好好整改,按時完成整改任務。還請徐鎮長對我們公司多幫助,徐鎮長將來有需要我魏某人幫忙的地方,盡管說,我魏某人雖然只是一個平頭老百姓,但我的朋友卻不少。徐衛東沒理他,直接回了辦公室。
徐衛東把田雨喊到自己辦公室,交代全程監督龍興公司改造的事。徐衛東說,我也知道你工作忙,黨政辦離不開你,可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你兼顧一下吧。田雨連說好,好的,黨政辦工作再忙,您安排的工作我也會盡力去做。在鄉鎮,黨政辦公室雖然同時為黨委和政府服務,但黨政辦主任一般都是黨委書記的人。這種特殊的關系,造成黨政辦主任和鄉鎮長之間關系非常微妙,一些和黨委書記走得非常近的黨政辦主任,對鄉鎮長根本不買帳。徐衛東已經聽說,田雨是安德平一手提拔上來的,沒想到他如此堅決地支持自己的決定,一時有些感動,拍了拍田雨的肩膀,說,謝謝。
第二天下午,徐衛東給孫康打電話,問他龍興公司整改方案準備怎么樣了,孫康說他這兩天工作忙,顧不上,他讓魏龍星自己起草方案。徐衛東生氣地說,再忙也得去,白天沒時間晚上去。徐衛東說完,不聽孫康的解釋,掛上了電話。電話剛掛上,田雨的電話打了進來,向他匯報龍興公司整改的進度。徐衛東余怒未消,大聲問,以目前這種進度,你估計什么時候可以整改完畢?不要說十天,就是按縣政府給的半個月期限,可以嗎?田雨說,這個我也說不清楚,對些我也不在行,我會催他們加快進度的。徐衛東說,你給我盯緊點。
龍興公司的整改工作進行到第四天,徐衛東覺得有必要親自到龍興公司去一趟了。到了龍興公司大門口,徐衛東打田雨的電話,田雨說他臨時有事回鎮里了。這種結果徐衛東并不意外,這幾天,田雨雖然每天向他匯報龍興公司的整改進度,但徐衛東也知道,其實絕大多數時間田雨并不在龍興公司。但有什么辦法呢,田雨是黨政辦主任,事情本來就多,每天能到龍興公司去一趟已經不容易了。
走進龍興公司,徐衛東他吃驚地發現,龍興公司已經恢復了生產。徐衛東十分生氣地問龍興公司負責接待他的人,你們整改還沒結束,誰批準你們恢復生產的?那人說是魏總讓的。徐衛東大聲問道,魏龍星呢,讓他來見我。那人立刻說,魏總不在。徐衛東開始打魏龍星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魏龍星沒有接聽。徐衛東就一直打,打了將近十分鐘,魏龍星的手機突然關機了。
徐衛東又撥通田雨的電話,質問道,龍興公司恢復生產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田雨說知道,徐衛東又問,那為什么不向我報告。田雨說,魏龍星說他向整改工作領導小組請示過,要求邊生產邊整改,整改工作領導小組已經同意了。我以為您一定知道這事,就沒再向您單獨匯報。
徐衛東找到安德平,問,龍興公司恢復生產的事你知道嗎?安德平語氣平靜,說,知道,我批準的,怎么了?聽安德平的語氣,他完全沒有把這當成什么事,這讓徐衛東不能不感到吃驚。他瞪大眼睛,盯著安德平,說,他們的整改才剛剛開始,你怎么能讓他們恢復生產?安德平靠在椅子上,望著徐衛東,說,是邊整改邊生產,魏龍星說保證七天完成整改任務。徐衛東說,你相信他們能完成整改任務?安德平很平靜地說,我們的任務是幫龍興公司搞好服務,至于他們的整改是否合格,那由縣環保局來驗收。縣政府對這個方案也是認可的,還要我們督促龍興公司盡快完成整改任務呢。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黨委政府的意見要保持一致,不能產生分歧,不能辜負了縣政府對我們的期望。徐衛東說,是,我們不能辜負縣政府對我們的期望,但我們更不能辜負人民群眾對我們的期望。龍興公司的污染沒有治理好就恢復生產,群眾能沒有意見嗎?我們怎么向群眾交待呀?安德平呵呵笑了兩聲,說,衛東呀,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激動,一激動起來說話就不注意分寸。你我都是三清鎮主要負責人,說話做事都是注意影響。你剛才說我們不能辜負縣政府對我們的期望,但不能辜負人民群眾對我們的期望,這話要是傳到別人耳朵里,人家會怎么想?不辜負縣政府的期望就一定會辜負人民群眾的期望?人家會認為你把縣政府與人民群眾對立起來,這樣對你不好。我知道你的出發點是好的,我理解你,可是別人未必能像我一理解你。我還是那句話,這個方案是縣政府同意的,我們黨委政府必須無條件服從縣政府的決定。這是我們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名領導干部最起碼的素質,我相信是你是具備這種素質的。徐衛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無奈地搖了搖頭,默默地從安德平辦公室離開。
幾天之后,龍興公司正式遞交申請,說他們公司已經完成整改工作,請整改工作領導小組向縣環保局申請驗收。安德平已經同意并簽了字,也請徐衛東簽字。徐衛東找到安德平,問,你怎么就簽字同意了?安德平瞥了一眼徐衛東手中的申請書,反問道,怎么了?徐衛東大聲說道,怎么了?龍興公司的整改,工作組還沒有結論,你怎么就同意了他們的報告?安德平示意徐衛東坐下,徐衛東不坐,仍站在那里看著安德平。安德平說,龍興公司整改工作的主體是龍興公司自己,不是鎮政府。按照你的要求,田雨這幾天一直在龍興公司指導監督他們的整改工作。田雨認為,龍興公司的整改工作是積極的,做了不少工作,基本成了整改任務。你要明白,我們三清鎮雖然是一級黨委政府,但這業務上的事我們說了不算,要縣環保局說了才算。徐衛東說,話是這樣說,可這幾天我去過龍興公司好幾次,他們的整改工作力度并不大,有應付的嫌疑,現在請環保局驗收肯定過不了關。安德平說,過不了關再繼續整改嘛。在這個事上你不要再糾纏了,你是鎮長,有那么多工作等著你去做,你不能把主要精力全放在一個龍興公司上。徐衛東說,我不是和龍興公司糾纏,我個人認為他們的整改工作還不過關,還要繼續整改,這個字我不能簽。徐衛東說完,把申請書扔在安德平的桌子上,轉身離開。
然后,徐衛東喊來田雨,問,是你和安書記說的龍興公司基本完成了整改?田雨不敢看徐衛東,低下頭說,是魏龍星說的。安書記也是想讓龍興公司早日恢復生產,我們的鎮的財政收入主要靠它呢。徐衛東心里一陣悲哀。他清楚田雨是安德平的人,但這一段時間,田雨對他十分尊重,對他安排的工作也算盡心盡力。不僅如此,田雨還在積極想辦法化解他與安德平之間的矛盾,一度讓徐衛東很感動。可沒想到,在關鍵時候,他失去了應有的公正,完全按照安德平的意圖辦事。徐衛東手往門外一指,怒聲說道,你出去。
這時,徐衛東的手機又收到一短信,是那個神秘的號碼。自從這個神秘的號碼上次發過那條短信后,徐衛東曾經多次撥打過那個號碼,但每次都是關機。徐衛東也悄悄打聽過這個號碼,可沒有人知道。現在,這個號碼終于又一次出現了。徐衛東急忙打開短信,短信仍然很短:徐鎮長,沒有后臺什么也做不了,你的后臺沒有了,不要再和魏龍星斗了。低調做事,先站穩腳跟再作他圖。徐衛東立刻撥打那個號碼,又關了機。徐衛東想了想,還是回了一條短信:我以前沒有后臺,以后也不想找后臺,如果非要找后臺,我只要人民做我的后臺。
第二天,龍興公司通過了縣環保局的驗收,正式恢復了生產。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徐衛東感到深深的無奈與悲哀,雖然這結果他早有心理準備。這么短的時間,龍興公司根本不可能完成整改,這一點他這個外行都明白,縣環保局一定更清楚。可他們居然在這么短的時間完成了對龍興公司的驗收,這就更讓徐衛東感到悲哀。
徐衛東抬頭看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徐衛東看見一大片云彩正在隨風漂移。徐衛東覺得自己就是那云彩,沒有一點力量,往哪兒去都由不得自己,全由別人作主。徐衛東不想做云彩,不想就這樣隨風飄蕩,即使要變成雨,他也下到他想下的地方。
自從到了三清鎮,徐衛東極少回縣城的家,白天忙不完的工作,晚上就睡在辦公室。好容易到了雙休日,徐衛東算了一下,又將近一個月沒回家了,決定回去看看年邁的父親。
從父親家離開,經過一個大排檔,徐衛東聽到有人喊他。徇著聲音望過去,就看了陳記者。徐衛東任縣蔬菜辦公室主任時,陳記者曾找他了解過全縣的蔬菜種植情況。報道出來后,徐衛東很認真地拜讀過,雖然只是一篇通訊報道,卻寫得文采飛揚,讓人拍案叫絕。應該說,徐衛東能引起鄭立仁的注意,和那篇報道不無關系。徐衛東走過去,握住陳記者的手,寒暄起來。陳記者邀徐衛東喝兩杯,徐衛東也不客氣,坐下來,讓老板又加了兩個菜,說,今天我請你。
兩人喝著酒,陳記者問,聽說你當鎮長了,怎么樣,工作還順心吧?徐衛東的眉頭就皺起來,嘆了口氣。陳記者問道,莫非遇到煩心事了?徐衛東就把龍興公司的事說給陳記者聽。徐衛東說得很簡單,陳記者卻來了興趣,從包里拿出了采訪本,要徐衛東把詳細情況說一下。徐衛東眼睛一亮,心里暗自埋怨自己,怎么沒想到借助媒體的力量?陳記者端起酒杯,敬了徐衛東一杯,說,這杯酒我喝起,你可要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我。徐衛東四下看一下,幾乎所有的桌子上都坐了人,十分的喧囂。徐衛東說,這里不安靜,干脆到我家,我們好好聊聊。陳記者說,別打擾你家人了,咱找個茶樓,我請客。徐衛東擺擺手說,何必花那冤枉錢,還是到我家吧。
那一晚,兩人聊得很細,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告別時,陳記者說,謝謝你給我提供這么多情況,這兩天我還要往你們鎮跑兩趟,再詳細了解一下這里面的情況。徐衛東說,要不要我陪你?陳記者連忙說,不用,不用,我采訪的事暫時還得保密,我要去暗訪。徐衛東說使勁握了握陳記者的手,說,我替三清鎮的百姓先謝謝你。
半個月后,陳記者的采訪稿率先在當地晚報上發表出來。陳記者的文章揭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以龍興公司目前的污水處理設備,即使滿負荷運轉,它污水排放不可能達標,更何況平時它的污水處理設備是閑置不用的,可幾乎每次檢查它都能過關。之所以為會這樣,是因為政府在極力維護龍興公司,環保部門對龍興公司的檢查只是走走形式,甚至明知道龍興公司在把大量清水注入排放的污水中以應付檢查,環保部分也裝作不知道。文章指出這是政府片面追求經濟效益的結果,也是暗示一些政府官員與龍興公司之間有不正當的經濟利益關系。
陳記者還私下里向徐衛東透露,這個魏龍星的背景很深,不僅和安德平,和不少縣領導,甚至和個別市領導都關系密切。他幾乎可以確信,龍興公司向不少領導干部行過賄,可惜他找不到證據。
陳記者的文章發表后,眾多報紙、網站紛紛轉載,龍興公司的污染問題一時成為當地最為人關注的問題,并且引起了省市領導的關注。
龍興公司再次停產進行全面整改。縣委縣政府也成立了由縣紀委牽頭的聯合調查組,對龍興公司違規排放污水問題涉及人員進行全面調查。據說安德平、田雨、孫康和不少三清鎮黨政班子成員,還有縣環保局的一些人員都接受了調查,徐衛東也被調查組詢問過。
龍興公司再次停產的當天,魏龍星見到了徐衛東,他盯著徐衛東說,你的臉倒是比包公還黑,可惜沒他干凈。然后,魏龍星就把一封早已寫好的信寄給了縣紀委,反映徐衛東和他父親收受清朝玉煙袋嘴的事。只是魏龍星不知道,徐衛東早就通過鄭立仁把那玉煙袋嘴上繳給縣紀委了。
轉眼間,兩個月時間過去了,媒體對龍興公司的問題早已不再關注,只有李如江們還不時地找政府討要說法。縣委縣政府的調查已有了結果,三清鎮環保大隊監管不力,隊長孫康被停職檢查;三清鎮黨委政府負有一定的領導責任,給予通報批評,黨政辦主任田雨給予警告處分;縣環保局負有一定的連帶責任,向縣委縣政府作深刻檢討。這個結果徐衛東很不滿意,高高舉起的巴掌卻輕輕落下,仿佛在給人撓癢。徐衛東不相信,這樣的處理結果能起到震懾作用。
但好在龍興公司的整改工作還在繼續,短時間內難以恢復生產。據說龍興公司正在積極謀求到外地發展,安德平聽說后非常著急,多次找魏龍星商量,希望龍興公司能留下來。對此,徐衛東曾在一次鎮黨政碰頭會上明確表態,龍興公司如果按照要求完成整改,排放污水完全達標,他真心希望龍興公司留下來,否則,只能請龍興公司離開三清鎮;三清鎮可以不發展,但絕不能被污染。徐衛東相信,只要他一直堅持自己的原則不放松,龍興公司的問題一定可以徹底得到解決。
龍興公司再次進行整頓期間,在徐衛東的一再堅持下,以前被會議否決的派餐單制度也得以通過。派餐單制度的實施,一般性的接待完全被取消,三清鎮的接待費大幅下降。這一點,群眾們拍手叫好,可三清鎮黨政班子成員背后直罵徐衛東。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徐衛東到三清鎮工作已經半年了。徐衛東還是鎮長候選人,按照組織程序,要召開鎮人代會選舉他當鎮長。一般來說,這只是一道組織程序,極少會出問題。但偏偏這次選舉就出了問題。徐衛東作為唯一的鎮長候選人,卻沒有被選上鎮長。工作人員向大會主席團報告計票結果時,徐衛東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他使勁咬了咬,痛,鉆心的痛。這同時,他看到了主席臺上許多幸災樂禍的笑容。
徐衛東被迫離開三清鎮,等待組織安排新的工作。
離開三清鎮時,徐衛東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沒用鎮里的車,請一個朋友開車送他回縣城。沒有人來送行,那些和他朝夕相處了幾個月的同事們,沒有一個人來。雖然在他的預料之中,徐衛東還是有些失望。雖然他在三清鎮的黨政班子成員很多他都得罪過,但居然沒有一個人理解他,愿意來送送他,哪怕只是禮貌性的,徐衛東不僅失望,還有一種深深的悲哀。
小車離開了鎮政府大院,開始向縣城方向馳去。徐衛東的眼睛不住地向兩邊看,他希望能夠看到群眾們來送他。雖然他是悄悄地離開的,他還是一種期待,期待群眾得知他離開的消息,圍在路邊給他送行。不管三清鎮的干部們怎么看他,只要群眾認可他、擁護他,他就會滿足了。可是沒有,一個都沒有。徐衛東突然感到很失落,甚至很委屈。
這時,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又是那個神秘的號碼。徐衛東立刻打開,短信是這樣的:徐鎮長,我是王玉祥,您這次沒能選上鎮長,是安德平他們分別找人大代表做工作的結果,他們要趕您走呢。現在,李如江和很多群眾正在去縣委縣政府上訪的路上,他們要求把您留在三清鎮。我還要三清鎮繼續開我的酒店,原諒我不能和他一起上訪。不管你到哪里,在我心里,您一直三清鎮的鎮長。
那個號碼居然是王玉祥的。徐衛東曾經猜想過許多人,但唯獨沒有猜過王玉祥。鎮政府欠祥瑞酒店的錢雖然還了一半,但自從徐衛東規范接待制度以來,鎮里的接待大幅下降,祥瑞酒店的生意也不如從前。徐衛東以為王玉祥一定會很恨自己的,沒想到他一直在默默地支持自己、幫助自己。徐衛東眼睛一熱,兩行淚水終于流了下來。他沒有擦眼淚,吩咐朋友,開快點,我要把李如江他們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