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選編
紅娘從來不懷疑自己的唱功和實力,就象她從來不懷疑自己一天能吃三頓飯那么簡單,但最近一段時間,懷疑卻象魔一樣籠罩在她心頭。不管誰說話,順意的或不順意的,她總覺得都是沖著自己來的。她有一種預感,冥冥之中說不定哪一天噩運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是什么樣的噩運她說不清楚,但她總覺得要來,象沒有云彩也要下雨的那種預感,更象是有些福利彩票店門口張貼的對聯所表白的那樣:多買少買多少都得買,早中晚中早晚都得中的道理一樣。對于這種錯覺的產生,她找了許多原因,最后只能勉強地歸納為是不是自己的更年期提前到來。
一
這一天早上,暖烘烘的太陽照得柳枝笑彎了腰,桃花映紅了臉,嫩嫩的小草鉆出了寒意未盡的地平面,嘰嘰喳喳的灰喜鵲也不甘寂寞,站在枝頭上湊熱鬧。紅娘看著灰喜鵲,雖然嘴里嘟囔著“早報喜來晚報憂”,可心里還是不怎么踏實,她覺得今天說不定有什么事要發生。
墻上的時鐘指向七點三十分時,她家的電話突然響了。看著那個象定時炸彈的紅色電話機,她小心翼翼地湊上去,提機的姿勢象邊防的排雷戰士,覺得電話那端有可能隨時被引爆。她拿起電話還沒吭聲,五十九歲的負責劇團工作的老秦在那邊就開了腔:“紅娘,今天上午八點半準時到劇團開會,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來晚了或者有事不來后果自負!”她正想和老秦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時,電話那端“嘭”地一聲,掛線了,電話機只剩下斷線的“嘟——嘟”聲,她知道老秦的脾氣,也不方便再打過去問個究竟。
七點四十五分,紅娘騎著那輛伴她半輩子銹跡斑斑的老永久牌自行車上路了。剛出大門,她看見了門衛保安羅老四,六十多歲的老羅是劇團里剛退下來的,這人生性花心,見人都喜歡扯淡,在團里是出了名的“順嘴淌”,還未退休時,他就在團里造勢說,誰希罕這破單位,要是能退了,我早就夏天到東北避暑,冬天到海南游泳去了,可真等退下來不到三個月,他又閑得發慌,托人在這里找了份當保安的工作。活不重,每天8小時的班,三班倒,聽說工資一個月一千多塊,加上他原來又在團里開后門搞的國家二級演員,乖乖,這雙份工資一個月還不四千多塊呀!自己啥時候能混到他這一步呀!紅娘邊走邊想,沒有理會羅老四。但羅老四早就象饞貓一樣盯上她了,朝她走過來笑咪咪地說“美女,搞這么漂亮去哪里相親呀,到時別忘了請我咧兩杯!”
紅娘聽這話里有話,沖他嚷了一句:“老東西!你這雙狗眼八成是裝褲襠里了吧!我都成美女她媽了,還美女呢,想喝酒,饞死你,恐怕要等下輩子再說吧!”說完,紅娘還覺得不解恨,對著門邊的墻根“呸呸”吐了兩口。這時,有一條溜街的大黑黃狗從眼前走過,她用自行車前輪胎撞了狗一下說:“死狗,小心有人喝你的湯,還不夾著尾巴該死哪兒死哪兒!”那條夾著尾巴的狗汪汪叫了兩聲跑開了。
她心里頭突然覺得老羅這人真臟,沒必要跟這類人一般見識。運行兩步跨上車,便頭也不回地向單位的方向走去。老羅一大早起吃個閉門羹,也氣。對著紅娘的背影屈膝弓腿,惡狠狠地做了幾個下流的動作后,臉上才露出了笑容。
還沒到單位,紅娘的臉就開始發紅,耳根發燙,這有可能是老羅那個不要臉的東西影響到她的心情吧,她下意識地甩甩頭,又用手縷了縷額前的發髻。
召開會議的地點在劇團的大雜院,原來劇團的會議室又霉又潮濕,空氣十分污濁,很少使用過,加上天慢慢熱了起來,里面象個大蒸籠,沒人愿意進去。
大雜院內幾棵參天的黃花梨樹,不知道長了多少年,樹身斑駁著藍綠色的苔蘚,樹頭象老人的禿頂,稀疏地長了些鵝黃色的幼芽,散發著淡淡的輕香。萬木復蘇,鳥雀枝頭,召示著新的一年到來。紅娘沒有心思看這些景兒,也不想和別人打招呼,悄悄找個最后面的偏僻拐角處坐了下來。
她正想抬眼看看主持會議的老秦到了沒有,突然,“叭”地一聲,從天空中掉下來一灘濕濕的粘粘的東西砸在自己的額頭上,那粘稠的東西速度極快地順額而下,經過眼窩、鼻子,最后流到了嘴唇邊,有一股土腥糞便的氣息入鼻,她十分懊惱,用手一抺,那粘粘的東西沾在了手心里,白的灰的混為一體。呸,是一泡新鮮的鳥糞,真是怕啥有啥,紅娘心里暗罵,不知道是得罪了哪個龜孫!真是晦氣到家了。
好在參加會議的那么多人有說有笑,沒人在意她。大家好象長時間沒過見面的一家人一樣,好不容易聚到了一起的親熱得沒完沒了,有說不完的話,這個時候沒人理會紅娘,紅娘也不介意,反而覺得這其實也沒什么,最起碼臉上落鳥糞的事大家都沒注意到,紅娘掏出紙面巾,簡單擦拭了一下,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主席臺張望。
有人給主持會議的老秦倒了杯開水,老秦坐在一張原來演員化妝用過的桌子前,有點象迷彩桌,看上去有些搞笑。老秦不緊不慢地從抽屜里掏出來一個大信封,從信封內拿出一大摞文件來,“嗯嗯”清了兩聲嗓子象登臺唱戲般地說開了:“今天,我們團里的人都到齊了,開這個全體職工大會呢,主要是傳達學習上級文件精神,對現有的文化體制機制進行改革,在學習之前我要提出個要求,大家要認真聽,好好記,這是關系到我們每一位職工的切身利益,所以也要求大家把思想統一起來,統一到中央、省、市的文化體制改革精神上來,我們的改革才能順利推動,我們的改革才能有成效,我們院團才能煥發新的生機和活力,才能促進我市文化建設的大繁榮大發展……”。
一席動員,老秦站得高度很高很高,讓人覺得他的領導水平比以前更高,似乎高得有點可望而不可及,紅娘的腦袋聽得漲漲的。在兩個多小時的學習中,她只記得老秦講可以提前退休的幾種情況,一是距法定退休年齡X年內(含X年)且工作年限滿F年的,二是工作年限滿Y年或藝術院團中年齡滿Z周歲且從藝K年以上的;三是工作年限滿Q年的武功、舞蹈演員,由本人申請,所在單位和主管部門審核,人社部門批準,辦理提前退休手續,享受事業單位退休待遇。上面嗡嗡地說,下面紅娘在迷迷糊糊地聽,在略微理清思緒后,紅娘對比這三個條件,竟發現一個也不符合。今年四十歲的紅娘一不到法定退休年齡,二是工作不滿Q年,三是工作年限更不滿F年,也不是武功舞蹈演員。提前退休似乎是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如果不退,到時候新成立演藝公司,自己不上不下怎么辦。雖然目前是這個團最年輕的,但比起剛從藝校畢業的十多歲、一二十歲的小青年演員來說,人家要身段有身段,要唱腔有唱腔,要年輕美貌有年輕美貌,而自己的演藝青春期是在漸漸走下坡路呀,該怎么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回到家里,她在身為市體育局局長的老公趙月明面前嘮叨,時鐘敲響了十二下她還沒有睡意。趙局長十分不耐煩,扭過身子說,老婆大人,我求求你了,別再啰嗦了,你就是下崗啥都不干,我還養活不了你,寶貝,聽話,我不會嫌棄你的。說罷,一翻身將沉重的大腿壓在了紅娘身上,很快又酣聲雷動。
紅娘聽了這話,淚水頓時流了下來。就這一句話,讓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凄慘的身世,她覺得她這一生堪比黃蓮,是不是應了那句“苦葫蘆掉進蜜窩里也不甜”的話呢?眼下,兒子考上大學走了,丈夫也提拔了,日子剛剛好些,沒想到自己又碰到這事。
紅娘原名不叫紅娘,至于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在她十歲之前都是稀里糊涂過來的。她只記得她家在安徽、河南和山東交界的一個小村莊,具體屬于哪個省她記不太清楚了,她只記得她家的門前有條東西走向奔騰不息的大河,然后到處是一望無垠的莊稼地。只有七八歲的她,在那個饑餓的年代,沒有太多幸福可言,如果哪天能吃頓飽飯或能吃個白面饅頭,她覺得那是最幸福的事。在眾多兄妹中,她是最不被關注的一個,象春天里地上的草皮那樣不被人注意。那一年正月十九,在離自家村莊五六里遠的一個叫東城集的打谷場上,正熱火朝天地逢著一場廟會。濃濃的寒意,她餓著肚子往人堆里鉆去取暖。早上從冰冷的家中出來,她只喝了一碗紅薯茶,吃了兩個紅薯塊,中午的飯沒來得及吃就接著聽下午的戲,身上沒一分錢的她不想離開戲臺口,繼續聽吧,一直到晚上的夜戲,農村說這種聽戲法叫連燈拐。晚上戲臺上的汽燈燒得特別的亮,照得她眼花繚亂,因為餓得咕咕響的肚子,她盡量向戲臺邊靠近,她想那里可能更暖和些,但當她向前面擠幾步時,她又后悔了,怕自己一旦被擠出去又進不來,再說,自己又真的沒勁向前擠了,想了想她又往后擠,這樣前擁后擠,她召來了周圍的罵聲,這小瘋妮子擠啥擠,投胎呀,再擠把你扔出去!
半空中的一聲棒響,接著有人用竹桿向人潮最涌濟地方無情地打下去,起哄的人們見有東西砸過來,象流水打個漩渦瞬間平息下來,瞬間又再次潮涌起哄。她象只受驚的小兔子趴在人堆里,一動也不敢動彈。迷迷糊糊中她好象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寒冷和吵鬧聲驚醒。坐起身來一看,所有的人都走了,直剩下她和幾個收戲臺的人,熾白的汽燈馬上就要熄滅,這時,四周一片冷清和死一般地安靜。她害怕極了,有些不知所措無奈地望著戲臺上的人們。
這時,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來到了她身邊。“小姑娘,你家在哪里?”老者關切地問了三遍,她說不清楚,或許因為害怕在嚶嚶地哭。“餓了吧,我這里有個燒餅,你吃吧!”
聽到有燒餅吃,她才勇敢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這個和自己說話的人。老者從貼著身體內的口袋里掏了一個用布包好的燒餅遞了過來,她不顧一切地伸出雙手去抓,象是抓一棵救命的稻草。三下五除二地把燒餅吞了下去,接著她又有些后悔,因為餅的香味沒來得及細品就被她幾乎整個吞掉了。當老者轉身欲離開時,她上前一把抱住老者的腿,哭著不肯松手。
慈祥的老者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孩子,心里不是滋味。猶豫了一陣后,把她抱起來走向了戲臺后面。從此以后,劇團里多出來個不到十歲大的女孩。每天晚上,大家在練功,她跟著下腰,甩頭、練旋子、抖水袖、踢腳、壓腿、劈大叉,然后是天不亮開始吊嗓子——“啊啊啊——”,“咦咦咦——”她在向姐姐哥哥們學一招一式,疼痛難忍時,她不會象比她大的師姐師哥那般粗著嗓子殺豬似地嚎叫。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這里有個家,她能吃包飯,這里有家里吃不到的白面饃。
撿回她命來的是這個劇團唱二紅臉的,一位叫楊運良的老人,個子不高,長得五官端正,氣宇非凡,一副好嗓子喝遍蘇魯豫皖的交界地的方圓百十里,被稱為豫東皖北片的十大紅臉王,那聲音就是不用擴音器,只要他往戲臺上一站,一嗓子能聽十里開外。年輕時追逐他的人不計其數,他也從中選了一位美貌賢惠的妻子,結婚不到一年,妻子突發一場大病去世了,他念妻心切,也害了一場大病差一點兒沒要了他的命。病愈后,他找算命的卜了一卦,卦運上說他們夫妻本是同根生,前世的一對鴛鴦,今生今世不能分開,一個去個另一個必陪著去,如果楊運良還想活下去,他必須得找個與前妻長相一模一樣的女人才行,不過這中間也保不準能過到老,很可能要孤老終身,在思念中度過余生。楊運良坐在妻子墳前流了三天三夜的淚,直哭得人見人心痛,鳥見鳥悲鳴。不少人來勸他,讓他想開些來,人生苦短,別在一棵樹上吊死,何況人世間的好女子多的是,如果有緣,一定能尋到與妻一模一樣的人兒。他這才停止了悲痛。接下來癡情的他為妻守孝三年不娶,又過了五年,他還是沒尋到前妻模樣的女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過去,他仍不見具備妻子身影的女子,轉眼他已不再年輕,但作為長年在鄉村草臺子上演戲的他,覺得自己唱了一生的戲,卻也被命運戲弄了一生。做人是否真的象傳統劇目中那些癡情的男人一樣。這或許是上蒼對他的懲罰和考驗,看他是不是見異思遷的人,說不定該出現的時候一定會出現的,他寧愿孤老一生,也不會去隨便找個女人來應付自己的余生……
終于,在那個有霧的夜晚,年過半百的他碰見了這個饑餓的小姑娘,在第一眼看見這楚楚可憐的孩子的時候,他頓生憐憫之心,當孩子抱住他大腿的那一刻,他似乎讀懂了孩子那散著迷茫光亮的眼神,在一剎那,他頓時打了個冷顫,他覺得那目光是那樣地熟悉和遙遠,仿佛是原來的她從另一個世界里歸來,難道是前妻另投胎來世么。在惻隱之心的驅使下,他伸出了憐愛之手,他要救這個苦命的孩子。為自己一生的虧欠,為自己的良心能夠平安,自私一點,也為自己將來的養兒防老吧。
與這個撿來的小姑娘生活在一起,他才發現,這孩子天資聰慧,是個天生唱戲的美人胚子。因為饑餓,孩子面黃肌瘦,更不愛多講話。半年后,孩子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長相氣質與去世的前妻是多么地形象、神象。孩子懂事,愛戲如癡。他安排她去上學,一到暑假就經常帶她跟隨著去演出,開戲時讓她坐在戲臺演奏的前端,一直聽到戲終人散,讓她在聽戲、愛戲、唱戲中漸漸長大并追尋自己的夢想。
楊運良為這個小姑娘取名叫楊毅伶,寄希望她做事有毅力,又希望她能聰明伶俐,平安健康地度過此生。
楊毅伶十四歲那年就出落得有模有樣了。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間戲臺上輾轉了五、六年的她,簡直成了小人精小戲精,走著唱坐著唱甚至有時在睡夢中也在唱,并且學什么象什么,上至八十歲的老太太,下至小姐丫環她樣樣都能來一段。最熟的過于《西廂記》中拷紅的一段唱:“在繡樓我奉了哪嗨呀哈伊呀哈,
小姐言命哪嗨呀,
到書院去看那先生的病情,
上繡樓我要小姐赫哄啊,
啊我就說呀——
張先生病得不輕呀!”
要么就是下面一段:
想當初孫飛虎圍困寺院,
老夫人你慌忙中發出狂言,
誰能夠退賊兵除去災難,
我情愿把小姐配其姻緣
……
一字一句唱得令人陶醉。在沒有話筒音響和沒有電用的那些年月里,鄉下草臺子唱戲要全憑一副好嗓子, 后來,條件稍好些,用干電池帶動擴音器,但經常是有時一場戲唱不完就碰上電池用完的尷尬。這樣一來,年輕的人還可以,年齡稍大的人,一場戲下來,汗流浹背。這時候,劇團里要求更多的年輕人上臺,團長朱大頭看到楊毅伶人小可愛,唱得又有伶性,非讓她試戲,這一試不當緊,在那個秋風吹拂的晚上的燈戲上,楊毅伶一下子把“小紅娘”的戲唱活了,臺下的幾百名觀眾不僅送來了久久不息的掌聲,戲散了還遲遲不愿離去。
一場戲,“小紅娘”從此聲譽大振,不管是團里團外,許多人都不在叫人她楊毅伶了,直呼其“小紅娘”。
“小紅娘”紅了,并且紅得一塌糊涂。第二年春天,地區梆劇團招考學員, “小紅娘” 憑著的扎實的功力和一出行云流水輾轉萬千的《拷紅》唱段打動了考官的心,被作為特招演員進入了戲校。三年的戲校畢業后,她又以優異的成績留在了地區梆劇團,并且逐漸成了團里的主角,身份戶口轉正,成為吃公家飯的人。在她從事旦角這個行當里,她盡可能讓自己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她從正旦、花旦、刀馬旦到武旦、青衫、老旦等每個角色演起,嘗試不同的人物角色,體會戲劇中各種人物的性格命運,根據劇情需要不斷變化自己的唱腔、提高自己的演技,但無論自己演怎么的角色,觀眾最認可的還是她演紅娘的劇目最正統。于是,團里團外叫她紅娘的多了,叫她楊毅伶的少了,甚至在人事部門給她做檔案時,都忘記了她的真實名字。
老公趙明月也是在她最紅的那個八十年代初期認識她的。十七,屬于她紅的發紫的年月。小趙二十一,大學剛畢業,為了能聽到紅娘的唱戲,剛參加工作的趙明月把自己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二拿出來買戲票,成為聽小紅娘戲的忠實票友。如果天不太冷下鄉演出時,趙明月總是能在單位找各種理由請假跟著劇團跑幾天,他和紅娘的熱戀招來了遠在天津市老家父母的極力反對,給他下了好幾次通牒,告訴他如果畢業不回天津,讓他永遠都別回來,父母也不認他這個兒子,自知不能自拔的他為了心上的人,毅然留在了H省西北角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一晃那么多年過去了,他們結婚、生子,幾乎從沒有吵過架。
他們的蜜月也是在鄉下演戲中度過的。因為有演出任務,紅娘只能以團里的任務為主,趙明月全力支持。那一陣子,紅娘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生怕自己心愛的人被別人搶走一樣。他將自己的最美好的時光留給了這H省西北的平原市,夜作天幕地作床,忽明忽暗的熒火蟲提著燈籠為他倆的愛情探路,田間的蛐蛐為他倆奏響迷人的小夜曲。他們將一片深情獻給當地的群眾的時候,也種下了愛情的結晶。結婚十個月后,他們生下了自己的兒子——趙小亮。
小家伙的到來并沒影響兩人的事業,紅娘的自身努力加上勤奮,她從普通的農村青年演員很快成為國家一級演員,一路走來,談何容易!因為參加省里的文藝調演,她在養父楊運良去世后的第二天就急匆匆地趕到團里排練,去省城彩排時出了車禍,自己也全身擦傷,但在正式演唱的那天,她還是滿面春風地走上了舞臺,并一舉奪得最佳表演獎,在全省獲得了兩個第一,三個第二名,為所在單位爭了光。后來參加全國的戲曲“梅花獎”也拿了個第一的好名次。趙明月這么多年來,也毫不含糊,一步一個腳印,從辦事員干到科長到如今的局長。
長夜難眠,想想這些,如同放電影一般,一幕幕似乎就發生在昨天,又好象是剛剛發生過。而今天,她這個不老不新的“4050”人員該怎么面對自己的今天和明天呢!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便來到兒子的屋里,兒子小亮上大學已走了一年了,她打開臺燈,看到書桌上兒子對著她微笑的照片,在兒子一臉陽光的的右眼角上的眉骨邊,一道深深地痕跡至今仍清晰可見。看見那道印痕,她的心就隱隱作痛,那是兒子一周多點的時間,有一次下鄉演戲,哭鬧的孩子沒人照顧,她只好帶在身邊,那時,小亮剛剛會走路,她在后臺化妝,兒子象個線團,在她面前滾來滾去,可就在她穿上戲裝的轉眼間卻找不到兒子。這時,臺下傳來兒子熟悉的哭聲,她匆忙巡聲跑去,只見有人已抱起了兒子,兒子從臺上不小心摔下來,眼角劃破了,滿臉是血。眾人趕緊抱到附近的診所,醫生給孩子用酒精棉球擦拭血時,孩子的哭叫聲音如針刺一般扎在她心上,事后,孩子的眼角眉骨處永遠留下了這個紀念。孩子長大后,紅娘小心翼翼地問孩子恨不恨自己,小亮兩眼一瞪說,有什么可恨的,誰叫我是唱戲的兒子呢,正常!
兒子雖口頭上這么說,但她知道就這件事而言,她這一生是對不住兒子,包括老公,忙起來有時一年在家呆不上幾個月,總有這事那事的她在忙個停。一天三頓想吃個全家團圓飯都不容易。想想這些,她覺得愧對自己的家人。而單位現在又要改革,如果真把不上不下的,自己的臉面往哪放,在親戚朋友面前她怎么地抬起頭!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無法掌握命運,選擇是向左還是向右不是她能左右的。看著兒子的一臉陽光的笑,想想自己如今的處境,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流下了淚水……
她并不是想埋怨誰,如果能再晚幾年改革,到了她退休的年齡多好,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問了,在家就等著抱孫子吧。但現在的她什么都不能做。等過兩天,她還要到團里找老秦去,問她的事該怎么解決,組織上總得給個說法吧。想想這些,她也放開了,東邊的天已亮了,她感到渾身的疲勞,肚子也有些餓了,她煮了包康師傅方便面,加了個雞蛋,吃得飽飽睡覺去,就是天塌了,她相信明天太陽依舊會準時升起。
當然,劇團改革的事并不是象紅娘所想的那樣,更多的時候是狂風驟雨,說來就來,不以個人的意志而轉移。就在劇團負責工作的老秦開過動員會一周后,全團的改革就大張旗鼓地展開了。根據市里統一的改革方案,原來單一的梆劇團要與曲劇團、話劇團還有大戲院合并成平原市演藝有限公司,由原來事業供給單位變成企業,成立獨立的法人機構,面向市場,根據市場實際需要去生存和發展,新的演藝公司下面還要成立歌舞團,還有潁順縣的幾個民間花鼓燈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節目也將加入市演藝公司。這樣,新成立的市演藝公司歌、舞、戲、藝綜合實力將占據H省西北的文化主陣地。平原市委、市政府專門成立了文化體制改革領導小組,所屬各縣市區也成立了相應組織,分別由市縣主要領導擔任文化體制改革領導小組組長,文化體制改革工作幾乎在一夜之間市縣同步全面啟動。
面對洶涌改革的浪潮,紅娘覺得自己象只蠢笨的可憐的膽小企鵝躲在懸崖邊,看著風吹浪高的大海,不敢前進一步。她在家里悶悶地呆了三天,這三天里她哪里也不敢去更不想去,只要一出門,她總覺得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她,即便自己不說話,一些親友鄰居肯定都會問她,你們單位改革工作進行得怎么樣,你有沒有下崗呀之類的話。在這個城市里,多少年前的企業下崗已不再新鮮,但如今自己端了大半輩子鐵飯碗的事業單位改成企業,總是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她甚至害怕家里的電話聲響,連自己的手機也常常轉換成靜音模式。
這是一個略有云彩的下午,天色的明亮和穿透力同樣不可阻擋。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聲,接著是鄰居家的大黃狗也開始叫了起來,她拉開窗簾,透過玻璃望去,見一位二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和羅老四說話,然后徑直向自家的方向走來。“咚咚”,門外傳來兩聲敲門響,她本想去開門,但對于一個陌生人的來訪,她想了想又回來了,門外一直就不急不慢地有節奏地敲著,還時不時地問家中有沒有人。一分鐘后,她還是去開了門,明明家中有人,將人拒之門外,這不符合她的待客之道。在外面她一直是個賢惠溫柔大方漂亮的女人,別說是衣冠整潔的陌生人,就是衣服破舊的討飯人,只要往她家門口一站,她都會有吃的給吃的,沒吃的給錢也去施舍別人。
一進門,這個中年男子主動自我介紹,自己叫馮進,是市文化體制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想來找紅娘了解劇團里一些情況的。紅娘的心這才稍稍有些放開。
“大姐,你對這次文化體制改革有什么看法?團里象你這樣的情況的人還有多少?你有什么樣的要求和想法,領導讓我過來和你們先談談……”
一聽說是領導安排來的,紅娘象見了親人和靠山一樣,敘說著自己內心儲存已久的話題。
“兄弟呀,大姐要是象你這年紀也啥都不想了,可你看我這老不老少不少的咋辦呀!我也不是個思想落后的人,要是能退下來,啥都不說了,這要退不下來,我該咋過呀!”
小馮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說,大姐,實不相瞞,你就這年齡和經歷是不能提前退的,你的顧慮我可以理解,人這一生進和退都是一種生存的方式,應該看得淡些,你天天光沉浸這無邊的苦惱中,對你健康不利呀,我想,如果你抽時間出去走走,也許換換環境心情會好些。再說了,即便你將來在新的演藝公司工作了,政府同樣會扶持的,你們除了有基本的工資保證外,只要有創新的劇目,演出讓老百姓喜歡看的節目,政府會為你們買單,就是將原來差額單位的錢不再直接發給你們,而是鼓勵咱們劇團創新,創新才會有發展,才會有新的生機和活力,從上到下改革的目的是為了發展,而不是讓大家沒工作沒飯吃,一些現行的體制機制如果不改,劇團就不能創新發展,整個劇團死水一潭,大家都混日子不作為,在社會上豈不是更不是沒地位么……
紅娘真沒看出來,年紀輕輕的一個毛頭小子竟懂得這么多,還給自己上了一課,比老秦那動員強太多了。當然,人家講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她對下一步的改革政策不了解而已,現在經小馮這么一講,自己心里亮堂多了,是呀,自己真的好久沒演戲了,也好久沒下到農村去了,當小馮走后,她決定抽個時間下去走走,也算是故地重游吧。
周六早上,紅娘的老公趙明月到省城黨校培訓要一個月,天剛蒙亮就走了。這一走,紅娘心里輕松了不少,也一下踏實了不少,家里就剩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但她的心同樣如這房間空空的。打開電視機,從中央臺到各省衛視以及地方臺報道的全是文化體制改革的,特別是各地的文藝院團改革,一條接一條更是讓人應接不暇。這一切的信息在告訴她,改革就象山雨欲來,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了,除了要在思想上做好改革的準備,主要是以真正的實際行動支持改革,省市領導不是經常在電視上說誰改誰受益,早改早受益,真改真受益么。她相信領導的話,因為一直以來,她在單位聽領導的話是出了名的。她覺得既然別人是領導,能力上和水平肯定比自己強,聽領導的話準沒錯,沒有哪個領導去故意坑自己的部屬的。
她的心里再次泛起了漣漪,她想起了市文化體制改革辦小馮的說的話了,與其天天把自己悶在家里,還不如出去走走看看,呼吸些新鮮空氣也是好的。她決定簡單地收拾一下行囊,去汽車站坐上農班車,到她原來不知多少下鄉演戲的F縣臨水鎮大柳樹村去看看,雖說多年不聯系了,但她還是想著村上的那位慈詳的干娘。
臨水鎮大柳樹村是靠近中國第三大母親河——淮河中游岸邊的一個小村落,那里是蒙洼蓄洪區,每年六、七月間上游的洪水下來的時候,總是一片汪洋。有收成的好年景不多,為了上游和下游的人們能過上幸福生活,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直默默地作出巨大的奉獻。好在天不滅人,這里生長著一種叫杞柳的植物卻能浸泡在洪水里幾個月不死,秋后,人們把長成的杞柳收割下來,去皮,剖心,先是編盛米面、食物的器具,后來又發展成各式各樣的柳編工藝產品,現在還建立的柳編產業園區,出口到歐美一些西方國家嫌外匯呢!
透過玻璃車窗向外望去,廣闊而深遠的蒙洼濕地似一條綠色的帶子系在淮河纖細的腰身上,綠油油的沒膝的各種野草被星星點點的白花點綴,顯得格外的清純高雅。微風吹過,有散落的牛羊閑臥其間,半閉著眼睛,不急不慢地咀嚼著低頭可覓的青草,好一個天然牧場,湛藍的天空,白云飄飄;牧歌回旋處,一行行白鷺在藍天碧草間恣意翱翔,這里成了放牧的孩子嬉戲玩耍的大自然天堂。
紅娘看著這一切,心中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原來農村的天地是這么地清純可親,轉眼自己離開了這么多年,好多情景只能在夢里追尋了!看著眼前的一切,自己的心里不自覺地興奮了起來。
離自己的干娘臨水鎮的大柳樹村還有二里多路的時候,紅娘就主動下車想走著過去,趁機也看看這些年來村莊的變化。在村道兩邊,她看到了小康村規劃建設的一排排拔地而起的小樓房,白墻灰瓦間鳥雀啾啾,村民臉上洋溢著的喜悅,不管熟悉還是不太熟悉的,她只要點點頭,大家都會開心或會意地笑一下。
徐大娘是紅娘在大柳樹村演出時認識的。年關前后,天寒地凍。那時農村演出條件差,由于輾轉十多個村子連續演出,小紅娘經不起折騰,很快就病倒了,徐大娘知道后,極力挽留紅娘,并且用農村的土方子治好了她的病,在那個都不富裕的年代,徐大娘把唯一家里經濟來源——幾只母雞下的蛋不舍得賣,每頓都要在碗底下面給她做個荷包蛋。這讓紅娘感動得常常淚水漣漣,老人家只有三個兒子,想要個女兒一直不能如愿,看著眼前乖巧的紅娘,老人說,你做我的女兒吧,別嫌俺們家里窮就好了,將來有個貼心人,當娘的也能找人嘮叨個知己話。
紅娘聽后,很是感動,立即下床給娘磕頭,并且逢年過節不是紅娘來看望她們一家,就是大娘到城里來看看干閨女。只是近幾年,兒子上高中考大學太忙,紅娘才沒時間去,老人家歲數已大,也不想走太遠的路,這才往來少些,但兩家也都經常通著電話,感情一直沒有中斷過。
穿過一片茂密的柳林,紅娘來到了記憶中的干娘家,原來的草房如今已翻蓋成了兩層帶院的小樓。大門是敞開的,紅娘輕輕地叩門,問:“有人在家么?”這時從屋里走出來一位老太太,滿頭白發,但精神和身板還是顯得硬朗。
“同志,請問你找誰呀?”
“我找,找我娘來了”
“孩子,我差點沒認不出來,這些年眼睛不太好嘍,你看看!”老人很快認出了紅娘,一把將她擁在懷里。
“孩子,你人還是那么又白又細粉,這多少年了咋一點都沒變呢?”
“啥呀,娘把我說成劉曉慶了是吧,我可不是妖精,我呀,現在也老了,不信,你看看這眼角紋,都快趕上那淮河水的波浪了。”
……
徐大娘家里的四個孫子因為放暑假,也都到父母的打工所在地了,前兩天剛由爺爺送走,這幾天家里清靜得很,只有她一個人。兩人簡單地吃了晚飯,便來到了河堤上散步。
迷蒙的月光下,淮河如婀娜多姿的少女蜿蜒在平坦如砥的淮北平原上,不知何時,依淮河河堤興建了一個很漂亮的農民公園,堤壩上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個涼亭,供鄉親們散步時駐足落座。娘倆來到涼亭的坐椅上,一同回憶過去的時光。
“孩子呀,當年你在俺們這里唱戲呀,你知道你那唱腔迷倒了多少人,只要你們那劇團的鑼鼓家什一響,好多人連飯都顧不上吃飯了,拿塊饃就朝戲臺口去聽你們唱戲!現在雖然也有電視機,收音機這機那機的,可俺們總覺得那都不真實,沒有親眼見你唱戲過癮。”
“娘,那是過去了,現在還有幾個人聽呀,人都想著怎么掙錢去了,城里的人往歌廳舞廳去得多,傳統的老戲沒幾人愿意聽!”
“孩子,別這么想,你說那是城里,我們這里人可不這么認為,哎,對了,你能不能再來一段,娘在夢里都想聽你唱戲!”
紅娘點了點頭,心里很是激動。月光如詩,籠罩在蒼茫而神秘的大地上,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那月那時,漸漸地頭上的明月如洗,極象戲臺上“滋滋”燃燒的汽燈在散發著明亮耀眼的光芒。她仿佛看到了下面一雙雙渴望的眼睛,于是清清嗓子唱起了《穆桂英掛帥》中穆桂英的唱腔: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來我保國臣,頭戴金冠壓雙鬢,當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帥子旗飄入云,斗大的穆字鎮乾坤,上呀上寫著那渾呀渾天候穆氏桂英,誰料想我五十三歲管三軍……”
聽到這邊有人唱戲,陸續圍上來不少納涼的人,眼尖的一眼就看出來是紅娘。劉二狗率先扯著嗓子叫道:“美女,美女回來咱村啦!”紅娘被喊得不好意思,但多少年來她還是樂意接受。嘴里叼著煙的瘸腿叔二麻子大爺聞訊也趕了過來,顫微微地說,“紅娘呀,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看來我這老頭子還算是個有福之人,臨死前還能見到你的人,聽到你的戲……”
鄉親們你一言我一語,十分親熱。紅娘陶醉這濃濃的鄉情親情中,多少天的郁悶和壓抑瞬間得到了釋放的空間,她呼吸著鄉間清新的空氣,感受著大伙對她和她的戲的一片癡情。心里同時也掠過一絲歉意,畢竟這么多年沒下過鄉了。
不大會功夫,老的少聚集了一大片,三四十人已將涼亭圍得形似鐵桶。一曲唱完就有人點下一曲目,從《紅娘》唱到《小二姐做夢》又唱到《秦雪梅吊孝》,雖是沒任何樂隊伴奏的清唱,但在今天這個特殊的夜晚,也讓大柳樹村的人們過足了戲癮。
月亮在明朗的夜空中悄悄游走,偶爾有片片白云掠過,那是專門為月色制造神秘的面紗。白天的酷熱早已散去,風吹得如碧濤的杞柳沙沙作響,蕩漾起大片大片的柳浪。夜已很深了,干娘看著滿臉是汗水的紅娘對鄉親們說,“咱得讓俺閨女休息了,坐了那么長時間的車,又唱了這么長時間的戲,你們不心疼俺還心疼呢。再說,明天還得干活呢,大家回家休息吧,讓紅娘多呆兩天就是了。”
連哄帶罵中,大伙才悻悻離去,但他們有個條件,不能讓紅娘老呆在徐大娘家,象當年一樣明天要在各家輪流著吃飯,紅娘微笑著點點頭,這才把大伙支走。
娘倆回到家里沖了個澡,空調也提前打開了。躺在干娘家的床上,紅娘久久難以入睡,這次到鄉下,真讓她沒想到戲曲還是這么如此的受歡迎,她原以為自己快是個“廢人”,被社會和時代所淘汰,但今晚的一切卻說明她以前的想法是不是有些稚嫩了,最起碼不是那么的全面。她漸漸地明白,戲曲的根在何方?不在鬧市區而在廣大農村的天地間。怪不得市里要記者下基層,搞什么走轉改!每年的科技、醫療、文化三下鄉活動也曾忙過那么一陣子,但那都是年輕人去的多,她基本屬于第二梯隊了。如今,真正深入基層能讓自己的靈魂進行了一次徹底的蕩滌。有一段時間,為了想讓自己的生活充實起來,她也曾在城里的戲曲茶樓唱過個把月,那是團里幾年頭腦精明的人想出來的招,說是既掙得小錢花,也不能丟了咱唱戲人的本。紅娘開始也這么想,可是漸漸地,她發現一些前去點戲的人根本不懂戲,有的為自家老人過生日,老人聽得津津有味,那些人卻如坐針氈。還有的純屬擺闊,點了一曲又一曲,就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按當地的話說,就是裝B。紅娘覺得表面富足的那么人文化和靈魂上窮得可憐。還有,人可窮可富,但做人不能假,目睹那些虛假得嘴臉,真的無法讓人容忍,于是每天晚上看得假的多了,就產生的憎惡感,她不想生活在那個被銅臭包圍的圈子,以至于她不再愿意去那個茶樓了,而今天晚上卻不同,村上老人多數都懂戲,即使有些不懂戲的孩子在聽,大人們總能給孩子講講這戲的來龍去脈,戲中的好人壞人,唱得是什么詞,孩子們邊聽邊不住地點頭。
在村里呆了三天,紅娘覺得自己像換了個人。特別是年過八十豁牙大爺的話更讓她心里不是滋味。那天中午,在豁牙大爺家吃完飯送她出門的時候,老人家說,紅娘呀,我這大的年紀,進城一趟不容易,想聽你唱戲呀更不容易,說實在的,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真是聽一場少一場了呀!
紅娘聽后,心里有一絲酸酸的。在城里生活久了,思想感情上對于過去的農村也有些淡了。這一趟“回娘家”,讓她終于找回了過去的自己。她不能老呆在城里被動地生活著,象金絲鳥一樣被老公圈養在籠子,她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是那種主動地活,有型地活著。
從大柳樹村返回,紅娘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無盡的喜悅。見了人也不再躲躲閃閃,電話里,她和老公趙明月簡明扼要述說了自己的想法,要到農村呆上一陣子體驗生活了,你老趙也老大不小了,個人的事情個人料理吧,如果有時間再偶而到兒子所在的省城學校去看看,缺什么你們爺倆商量著辦。趙明月剛小聲嘟囔了一句,紅娘就不高興了,立即掛斷了電話。
除了大柳樹莊,她又用了個把月的時間跑遍了三水村、大廟村、黃壩集等五六個村莊,了解農村的變化,農家的故事,從全國道德模范到身邊凡人好事,家常里短、愛恨情仇她記了滿滿一大本子。
等她再從農村回來的時候,團里改革進入到年齡、工齡情況的全面摸底階段。由于自己還差兩年不到內退時間,團里的領導怕這些人有意見,采取一對一的幫扶方式進行攻艱克難。這一天,老秦找到紅娘滿臉愁容地說道:“紅娘呀,你可要做好思想準備呀,各方面條件表明估計你這次是退不下來了。政策面前人人平等,我知道你的現實情況,但這些都是自然規律,新人必然代替老人,看我這破嘴,雖然還不能說你多老,如果新的演藝公司能聘用你,希望你能煥發第二春,梅開二度……”
平時的老秦說話做事干凈利索,今天顯得語無倫次,拙嘴笨舌,他講了一大堆連自己都不能信服的理由,至于服從組織呀,聽領導安排呀,他實在講不下去了,沒有新意的內容給這些資深的演員做工作往往會適得其反。想想這些,老秦的臉居然紅了。
紅娘將今年新下來的黃山毛峰給老秦沏上一杯端了過來,嫩嫩的茶尖在透明的水中象被彈出的子彈一個個向上沖去,紅娘和老秦的眼睛沒有對光,而是盯著茶幾上的這杯茶。老秦覺得這樣的談話方式實在悶得難受,就掏出一支煙燃上,低著頭輕輕地吐著煙圈。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紅娘沒講一句話,老秦更是不自在,煙還沒抽完時,他作出要走的姿勢。雖然客廳里開著空調,但他頭上沁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秦團長,你覺得我老得已經到退休的地步了么?”
“我沒那意思,我只是傳達上級精神,你別以為是我不讓你退呀!”老秦象個做錯事的孩子。
“其實我說句實話,你作為劇團領導到我家來,我支持咱們改革,但我覺得你是不是更應該帶領全團職工向前看!別畏畏縮縮的。日子不都得往前走么?”
老秦一時啞語,眼睛盯著紅娘。
“告訴你吧,關于劇團改革的事我有自己的想法。最近,我在補習自己以前落下的功課呢,等一有結果時我會及時向你匯報。如果你真想晚上在我家來兩杯,大妹子一定陪好你!”紅娘話說得很隨意,但老秦接不上話了,這時他的手機正好響起,他趁機推說家里來了親戚奪路而逃。
劇團改革在一步步推進,摸底、座談、政策宣傳、人員情況公示,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其間,也有人為自己的工齡年齡叫屈的,但人社部門稱以你的檔案為主,三團合并起來一百多人,一下退休和提前退休了四分之三。這些人的工作容易做些,而象紅娘這類不能退的,就得進行人員身份的轉換,從原來的事業單位身份改為企業職工身份,新的演藝公司很快被市里確定作為省里唯一一個股份制改造的試點國有文化企業。
六月底的這天上午,是平原市國有院團所有人難以忘卻的日子,因為這天劇團進行了工商登記注冊,平原市演藝有限公司的牌子已正式掛在了原來的大劇院門口。揭牌儀式上,省市的領導來了,且做了積極的再動員,提出了新的工作目標和工作思路,還表示在院團改革這一塊要給更加特殊的優惠政策,通過對體制和機制的改革,使文藝院團真正運轉起來,做到“三貼近”,創作更加優秀的作品,要求新的演藝集團要充滿生機和活力,讓院團重新煥發生機。
要是在以往,紅娘是聽不進去這些話的。但今天卻有些不同,她專門帶著個小本子,邊聽邊記,她覺得領導說話就有水平,政策把握得準,看來新的演藝公司成立了不是光圖個形式,關鍵是要干事的,只要對自己有信心、想干事、敢干事、干成事,才能得到群眾的認可,才能實現自身價值的更大化,路子才會越走越寬。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有為才有位,有位才有威呢!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演藝公司的新任總經理是老秦,宣布老秦的時候,領導說是暫時還讓老秦同志負責,主要是老同志,政治上靠得住,等哪一天有新的人選,老秦自然就會新老接替退下來,這期間正好也是考察其他領導人選的時候,再說了,老秦是國家一級演員,在全省拿過德藝雙馨獎,目前讓他負責,大家還是比較認可的,沒有太多的雜音。事實上,拋開個人能力不說,老秦似乎還缺少些敢當敢為的男子漢的那股氣勢。紅娘心里這么想,嘴上沒有說出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紅娘來到老秦的辦公室,將自己這一段時間所創作的農村生活的三個劇本整整齊齊地碼在了老秦的桌子上,其中還包括自己對新劇團未來建設的一些設想規劃。
老秦一時不相信自己面前站著的紅娘。良久,他才從嘴里蹦出一個字“好” 。紅娘走后,他詳細翻閱了這幾個劇本,發現很有創意,如果將這些本子搬到戲曲舞臺,能很好地反映當前農村的真實生活和農民兄弟奮發有為的精神狀態。
很快,劇團從省黃梅劇院和河中豫劇院又招了新人,在老秦的推薦下,紅娘成了平原市演藝有限公司的副總經理,公司成為全省第一個試點股份制的改革試點也正式擺上了桌面,市里現有的幾個民間演藝團體主動要求入團入股,在擴大資金方面,效益較好地全國知名白酒企業武王貢和金谷春也拿出來幾百萬來入股,給演藝公司添置和更新了一大批舞臺設備設施,厲兵秣馬,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這東風說來就來。這年的冬月,是一年一屆的平原市經濟貿易洽談會,這一屆的經貿會上給客人留下最深印象的莫過于文化作為產業也被搬上了經貿的舞臺,一直說“文化搭臺、經濟唱戲”,但這次文化作為獨有的劇種也唱出了自己獨特的劇情。作為招商引資項目的平原市演藝有限公司,此次真正成為招商的主角和經貿會上亮點,以紅娘為首的招商小分隊在劇目創作、人才引進、機制創新上第一次面向社會進行招賢納士,他們所創作的新劇目,通過戲曲、卡通、T臺時裝秀等各種形式進行了展示,讓客商們大呼過癮。這次,他們不光賺足了眼球,更是盆豐缽滿,無限風光。昔日演員們臉上的陰翳和晦氣也一掃而光,如暴雨過后的天空,一片的清新和爽朗。
春節前后的那些日子,紅娘帶著演藝公司新成立的戲班子,在市里一些企業的贊助下,去農村、下工廠、到煤礦,給需要戲曲的人們送精神食糧,忙得不亦樂乎。紅娘和她的劇團的孩子們匆忙著、辛苦著并快樂著。
正當紅娘無比幸福地投入到自己的事業中的時候,她家的后院突然起火了,首先玩失蹤的是她的老公趙明月。因為工作繁忙,她有近一個星期也沒回城進家,也沒和老趙聯系。這天晚上,她想起來該和老公通話了,可不管怎么打,對方總是不在服務區或關機,不會是老公出了什么事了吧。她心里一下有個不祥感,她又給鄰居楊三打電話,問他見沒見著老趙。平時說話干脆利落的楊三竟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第二天一大早,她回到家,看見房門緊閉,似乎與以往她不在家沒兩樣。進入房間后,她發現自己的屋內一片狼籍。難道是有竊賊入室么,老趙換下的臟衣服還在洗衣房的洗衣機上堆放著,老趙去了哪里,成了她最擔心的頭等大事。直到凌晨一點多,半醒半睡的她才聽到房門響,老趙滿身酒氣地從外面回來了。她很是心疼自己的男人,長時間不在家,老公明顯瘦了許多。她看著眼前這個伴著自己的人,突然覺得有些對不住他了。老趙喝多了,連眼皮都難得睜一下去看她,她擔心如果這樣下去,老趙會不會變呀,畢竟現在他的身份和社會地位發生了變化。想想這些,她又有些害怕。
她仔細地在老趙的衣服上搜索,希望能發現一些細節,但又擔心別有什么細節發生,人就是這么矛盾的活著。沒發現任何物證,她還是不死心,又拿起老趙的內衣仔細聞了起來,在夾雜著熟悉的汗味之間,她微微聞到一股女人特有的香水味道。她不敢相信老趙變了,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老趙一定有外遇了。只是目前的證據沒有更加證實這一點。她不想懷疑老公的為人,但處在她這個年齡階段,還能剩下多少自信供自己消費呢?她想翻看老公的手機,只是這瞬間的想法馬上又被她否定了,她覺得這樣做不光是不相信與自己過了半輩子的老趙,多少還有些不道德。這么多年來,老趙對她的熏陶改變了她自己許多的不良習慣。她覺得如果那樣做她真得有些掉價,也與她目前局長夫人的身份不符。
這樣一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鼾聲四起的老趙,眼淚卻不小心流了下來。男人的善變和女人的脆弱讓此時的她都深深體會到了。她不敢往下想,如果她真的不能挽留住老公的心,至少還有兒子,兒子永遠是自己的兒子,她這樣安慰自己,希望能盡快入夢,但無論怎樣安慰和暗示自己,她仍不能入睡,就這樣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趙明月起床了,和往常一樣,他先是將粥煮上,然后開始打掃小院,打掃室內衛生。呼拉呼拉的聲音沒有驚醒剛剛犯困的紅娘。就在老趙拿著毯子給她蓋上時,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她直直地看著老趙,一言不發。老趙沒多說話。目光對峙的一剎那,老趙馬上將眼光收回,轉身走開了。
吃早飯的時候,老趙說,你吃吧,我昨晚喝多了,沒胃口先上班了。說完甩開門就走,此時的紅娘再也忍不住了。她迅速走上前,擋住了去路,紅著眼說,老趙,你就沒有一句想和我說的話么,我想知道你的最近的情況。
“一切不是好好的么,你是不是聽誰說什么了?”老趙有些一下子沒調整過來,不免有些驚慌失措。
紅娘苦笑著說:“我什么也沒聽說,我只想知道你最近生活得怎樣,關心一下你的生活可以了吧,你自己的身體不是太好,我不想讓你太累!”
“你不是比我還累么,整個劇團跟就你一個人似的,你忙得連家都回不了!”
“明月,我這知道是我的不是,因為工作我沒時間來照顧你,但你也得理解我呀!什么事都得有人牽個頭吧。”
“你要我怎么理解你,從年輕到現在我什么時候不理解和支持你了,為了你鐘愛的事業我做出了多少你心里自然有數,但你什么時候理解過我,我都這么大年紀了,我也想過些好日子呀!現在孩子都上大學了,你還是這樣那樣的事多,我就不知道你是著了哪門子魔了?”
“我知道你內心的苦,我這個妻子不合格,我以后會努力做好的”
“算了吧,你知道我這個人的品行,我不希望你對我怎么樣,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工作,咱們各干各的工作,互不干涉。我得上班了!”
來接老趙上班的小車司機劉海在院子外的薔薇灌木叢旁鳴響了汽車喇叭,趙局長整理了一下發型,車調了個頭,很快消失在街口巷的深處。
紅娘對于老趙的一番話無力辯解。她默默地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一時顯得是那樣的無助。
周六下午五點多時,兒子從學校回來了。剛進門時就媽媽、媽媽地地喊個不停,紅娘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應著。小亮看見媽媽的眼臉有些臃腫,關切地問家里是不是沒什么事情了,紅娘沒吭聲。兒子好象突然明白什么了,然后問爸爸是不是不在家。紅娘想流淚,但在孩子面前她控制住了,她告訴兒子,你爸都一周沒回家了,好象是工作太忙吧。小亮聽出話里有話,開始給趙明月打電話,電話那端是不在服務區的回音。
爸爸的不辭而別讓小亮也很不開心,他問媽媽是不是和爸爸生氣了,紅娘說,孩子呀,怨我,你看我們新成立的劇團事情太多,我只顧工作就忽略了家庭和你爸爸,和他抬了幾句扛,沒想到他就不回家了。
聽了媽媽的述說,小亮給辦公室主任張浩打電話。他知道張主任和爸爸的關系。
“張叔叔,我是小亮,這幾天見我爸了嗎? ”
“你爸爸,他好象出差到外地開會去吧。”
“什么時候走的,什么時候能回來,我媽媽和我挺急的,現在一時也和他聯系不上。”
“別急別急,最多一星期就能回來!”
……還沒等小亮把話問完,對方就掛斷了電話。小亮只好將得到的信息完完整整地傳達給了紅娘,紅娘心里有數,臉上盡量不表現出來。她問兒子想吃什么,她馬上到菜市場買菜回來做。兒子懶懶地說,做什么做呀,咱娘倆出去走走,隨便找個小吃不就行了,你也不怕麻煩!
紅娘想想也是,雖然老公和自己的兒子都是男人,或許是出生在不同時代的原因吧,他們爺倆身上都有著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老公的沉穩務實和兒子的朝氣時尚,都是那么令她欣賞。只是如今不知老公身在何處,可否吃飯穿暖?
晚上六點多的時候,他們散步來到了市區的文峰公園。小亮一身旅游行頭,耳朵上戴著耳邁,哼著小曲走在紅娘前面,兩人保持著一米多的距離,看著眼前這個大男孩,紅娘心里一時輕松了許多,從呀呀學語到如今的大男人,她付出了多少艱辛,她不求孩子回報,只愿孩子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包括她的戲劇事業,更希望兒子的將來能一切順利。娘倆沿著曲曲折折的文峰湖畔漫步,湖對岸的中央豪景的群樓鑲嵌的各種造型的霓虹閃爍映在波光鱗鱗湖面,形成了一明一暗,一虛一實的景狀,讓人感嘆這里發生的巨變。十多年前,這里就是平原市最偏僻的東南一隅的七里河魚場,如今卻成了市中心,多年前,就在這個湖邊留下的是紅娘和趙明月的倩影,如今是自己和兒子的足跡,時過境遷,時光真的不饒人啊!
和兒子小亮一直溜到深夜十點,兩人來到清河路和潁州路交叉口的永和豆漿店吃了點夜宵,紅娘自己沒胃口,點些甜品,只是微笑地看著兒子狼吞虎咽,不管兒子怎么嚷她,她還是難以下咽。回家之后,疲倦的紅娘躺下來想入睡,可頭一碰著那熟悉氣味的枕頭,卻怎么也睡不著。她擔心趙明月,而且從來沒有如此地迫切過,她來到小亮的臥室,發現孩子早睡熟了。她知道夫妻間的事沒法開口和兒子溝通。一旦兒子什么都知道了,而事情的結果又或許不象她想象的那樣發展,到那時她不是自討沒趣嗎,甚至還有可能降低自己在孩子心目中的位置。
雖然理論上如此,可她怎么也不甘心,她還想企圖能發現什么。
她悄悄地來到電腦旁,打開臺燈。電腦已經很久沒人用了,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她小心地撣落了上面的灰塵,再輕輕地打開主機,在桌面上的一些網頁上,她發現除了一些政論性的文章,有不少是關于某某領導貪污腐敗的消息。如今網上可以說什么都敢爆料,車震門、艷照門事件的花邊新聞隨處可見。這些平時見怪不怪的消息對于今天的紅娘來講感到格外稀奇。于是,凡此信息她總是要過目一遍,她擔心老公趙明月別出現類似問題,每讀一條仔細對照,都與老公對不上。在這種近乎無聊的情況下,她將老公的名字在百度上搜索起來,叫這個名字的人可真不少,有經理有干部還有普通農民,當然也有縣處級以上干部。平原市體育局局長的趙明月也赫然在列,她繼續點擊,那上面有老公出席體校招生時的照片,還有出席市體育運動大會的照片,照片上的老趙一臉的和氣和文質彬彬,是那樣的親民和友善,這可是她熟悉的那個人呀!
她再往下翻看關于趙明月的信息,卻突然發現有人在網上舉報趙明月利用職務之便在建設招標中收受商人賄賂,長期在外包養女大學生等。看到這里她的腦袋嗡的一聲響,頓時癱坐在那里。她不相信自己的男人能干那事,即使再糊涂也不至于到那一步吧。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窗外寒風驟起,天空中飄起了洋洋灑灑的雨滴,無情地落葉不時拍打在陽臺的窗戶上啪啪作響,趙明月身在何處,她一概不知,她該如何是好?在到處打聽無果的情況下,她只能在家里坐等信息了。
這一天早上,紅娘正式接到市紀委的通知,趙明月因職務犯罪已被雙規,有些事情還需要她去配合調查。
趙明月怎么被紀委的人帶走的?據一位辦案透露,他帶著一年輕女子在某省城住賓館時,遇上公安人員查房,因說不清兩人的關系而被當地公安機關當賣淫嫖娼的案件給辦了,再加上對他的舉報是實名制的,在人證物證俱全的情況下才對他本人進行雙規的。
審訊他的人員幾乎毫不費力就將他拿下了。作為學生官和沒有任何背景的趙明月很快交待:自己插手了所管轄的工程建設,也確有收受他人錢財現象。包養的事情他也無法隱瞞,問他動機時,他搖著頭說沒什么動機,主要是心里需要和生理上的需要吧。
面對原來曾本分的丈夫,紅娘很是痛心,她想痛斥他一番,但一時找不出說他的理由。她把更多的自責留給了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對他的關心不夠,如果她多盡些妻子的責任和義務,或許他就不會有今天。會面不到三分鐘,趙明月一句話也沒說,表情凝固,說不出恨或不恨,甚至沒有流淚,當警官帶走趙明月的那一刻,紅娘卻“哇”地一聲哭開了,她象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在大聲地無休無止地哭喊著。
兒子小亮很快知道家里所發生的一切。開始他還認為爸爸是咎由自取,但沒過三天,他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開始恨起自己的媽媽,他發誓,即使自己大學畢業在外地討飯,他也不會回到平原市。他在留給媽媽的信息中說,我的童年和小伙伴的區別是,我是在沒有媽媽的時光里渡過的,爸爸成了我生活中的標桿和旗幟,現在爸爸出了這么大的事,我的一切都完了,我不會全說毀在你手里,但你不能一點兒責任都沒有吧。算了,說太多了怕你傷心,我知道你失去爸爸心里肯定不好受,你不是喜歡戲嗎,那你就繼續唱你的戲吧,這下沒人阻攔你了,也沒有人再說你,希望你能把戲唱到中央電視臺、唱到星光大道,甚至唱到維也納金色大廳和悉尼歌劇院,到那時當你真正地功成名就時,我才會承認你這個媽,不然我會以為你這一生只是個會顧自己好玩的人。話雖有些殘酷,但是我的真心話,如果碰到寒暑假,我也不會回來了,一是不想面對昔日的同學好友,二是我要到處去勤工儉學,自食其力了,別把想我放在嘴上,好好干你的事業吧……
在不到半年時間里,發生了這么多事情,紅娘一時難以承受,甚至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自己心愛的人身陷囫圇,面臨牢獄之災,而自己的兒子又是如此地絕情。她真的覺得叫天天不應,呼地地無門的痛苦。她幾次想到自殺,但總想到自己死后兒子沒人管沒人問是多么地可憐,自己小時候就是個孤兒,她不想讓兒子再走一次自己的路去做孤兒。
多次地喝藥、割腕她都嘗試過,但死里逃生,她都被鄰居或劇團的同事發現搶救及時而幸免于難。劇團的那些年輕的孩子為了怕她想不開,輪流排班看護紅娘。整整一個星期,紅娘都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在昏睡的那幾日里她滿腦子都是過去,自己的身世、家庭、唱戲三座大山象是一個厚厚的幔籠罩著她,幾乎使她透不過氣來。
終于在這一天的早上,她早早地起床、梳洗,支撐起虛脫的身體,向門外走去。這幾天來,劇團這些孩子不僅僅給予她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更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和毅力,她要再為自己的命運拼搏一次,生命不死,希望還在,希望還在,奮斗繼續!
她在眾人的幫助下到本市最好的洗浴中心泡個桑拿,備足了營養品,大吃了一頓,她這時已清醒地認識到,人生一切的不幸就象一場惡夢,甩甩頭就過去了,她還要象年輕時的自己那樣,活出自我,活出精彩。苦也一天,樂也一天,何不讓自己成個樂天派,把最幸福最美好的一面留給臺下的觀眾,留給關心自己的人。
這年的春天來得特別的早,仿佛萬物都沒睡過來困勁的時候,勤勞的春姑娘就把大家叫醒了。綠的草、紅的花,空中的飛鳥啼鳴,都在蘊含著這個春天的美好未來。
紅娘找來文廣局戲研室的主任武威武,將原來創作的劇本一一搬過來,讓武主任提意見,反復修改、加工,然后物色人選將故事搬上舞臺。
在現代梆劇《潁河妹》中,她扮演的潁河邊的女孩婷婷從十八歲外出到南方某地的洗腳城打工,雖然歷盡別人的嘲諷和誤解,但最終用自己親手掙來的錢資助山里的孩子完成學業的故事讓人動容。劇中,她情感真摯,唱腔委婉,從少女角色到中年成熟女性的轉變,演繹得沒有絲毫破綻,劇情人物的喜怒哀樂完全在她的把握之中,將主人翁與自己的處境結合起來,紅娘更是百分百投入,讓省市的評委專家深受觸動,高分評定通過,并要求在全市各地公演。
中央電視臺星光大道推出的“大衣哥”、“草帽姐”和“菜花大媽”等農民藝術家,紅娘很是欣賞。在反復觀看他們的表演后,她覺得這些人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們自幼對藝術的熱愛,不管是唱歌還是別的天賦,都是靠自己多年不斷地努力和堅持才能有今天的成就。如今到了這個時代,她雖然仍站演出第一線,她覺得還是要給自己的藝術定個型。她要在主攻梆劇的同時,多方向發展,特別是發展歌劇、話劇等舞臺劇,只要是群眾喜聞樂見的藝術表現形式,她都要嘗試。
每天早上,她都和其他年輕的演員一樣練嗓子、練身型,走打坐唱一樣不少。三個月過后,團里要搞一次大比武,紅娘是這次比武的主裁判。幾輪比賽過后,紅娘覺得演員的素質還是有提高的空間,至于上升到什么程度,她對每項的要求標準都一一作了示范,要求大家在做到她當前的標準上繼續更上一層樓。
新的院團煥發了新的活力。在紅娘的帶領下,十多個新編劇目很快得到市領導的肯定,在新的政策的鼓勵支持下,每一個劇目的投入都比原來高出二三倍,同時演員們的收入水平也比以前高了許多。紅娘似乎忘卻了先前的不快,她的心全部放在了劇團這塊舞臺上。她沒有忘記兒子小亮的話,她將自己的節目帶出了省市,帶到了國家的戲劇舞臺,后來還接到港澳臺等藝術院團的演出邀請。
這年三月,趙朋月案件很快宣判:開除公職和黨籍,沒收非法所得一百萬元,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這對于紅娘來說是天大的打擊,她知道這是老公自己犯下的錯,她對此一無所知,她沒有倒下,也沒有上訴。兒子小亮畢業后在上海的一家外企做事,積極上進。拿著近三萬元的月薪。當他得知父親的近況和母親努力的艱辛付出時,他主動向媽媽承認自己的一時任性,不該惹媽媽生氣。
紅娘原諒了孩子,作為母親,她知道孩子是沒有太大的能力承受來自生活的壓力的,這一切不能完全怪孩子,這樣對孩子太不公平。她要給予孩子的是更多的關心和母愛才對。
趙明月服刑滿一年后,紅娘約上兒子小亮去看望老趙。在與老趙的會見中,一家人哭得抱成一團。明月說,這一年來,我深刻檢討了自己,除了對不起組織的培養外,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們娘倆了,即使將來有機會能走出去,我怎么抬頭做人呀,我想好好改造用自己的雙手去洗滌自己的骯臟的靈魂。我不求你們原諒,只求你們過得好,有自己的事業和追求才人生才能活得更有意義。我還是支持你唱戲,就象我們當年年輕時一樣,我不應該在咱們平坦的生活大道上拐個這么大的彎……
紅娘嘆了口氣,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當前該做的事情。我和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老趙呀,這一生戲就是我的夢,同樣,我們的生活有夢才有戲呀!
小亮聽到媽媽這句話一下愣了神,不過他馬上反映過來,對爸爸趙明月說,希望你能在以后的夢里常夢見媽媽在唱戲,記住媽媽的戲,才會有好夢,我們這一家才會有更好的戲。
趙明月望著哭成淚人的娘倆喃喃地說,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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