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淮中篇小說選
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選編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一
    “小魚,小魚——!”根子慌慌張張地跑進陸小魚家的院子,大喊大叫,“丁明河死了,丁明河死了!”

    這是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一如既往地照在這個村莊上空,照在這個農家小院里。

    雖然這是清晨,可是,因為這是一年當中最熱的三伏天,天氣燠熱異常。

    因為天熱,屋子里也只有一個落地扇,加上蚊子多,陸小魚夜里翻來覆去都沒睡好,天快亮時,才酣暢地睡著。這會兒,他還躺在床上,沉醉在夢鄉,身上汗津津、黏糊糊的,額頭上布著一層密密的汗珠子……

    根子掀開蚊帳,擰耳朵、捏鼻子又掐大腿,才將陸小魚弄醒。陸小魚睜開眼,看到面前這個來找他的人不是丁明河而是根子時,他以為自己還在夢里,迷迷瞪瞪一歪頭,又倒在了床上。

    “小魚,你還睡!”根子大聲吼叫著,“你咋還能睡著?你最好的朋友——丁明河死了,在東大塘淹死了——!”

    陸小魚打了個激靈,立即坐起來,不信地問:“你說啥?”

    根子大聲地說:“你——最好的——朋友——丁明河死了,在東大塘淹死了!”

    陸小魚失聲笑了,說:“根子,你真沒意思,我們都絕交大半年了,你就是想來氣我,想來罵我,可,說這樣的謊也太可笑了吧?你也用腦子想想,我會信嗎?”說完,又撲通一聲倒在床上,要繼續睡。

    根子懊惱地使勁拽陸小魚的一只腿,把他拖到了地上:“我說謊?不信你去看看——丁明河漂在東大塘里呢,很多人都在那兒看呢!”

    陸小魚看著根子極其認真的樣子,不相信的心有些動搖了,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頭。如果說丁明河是在別的地方死了,那百分之九十是謊言或者是別人傳話時聽差了,可是,說丁明河死在了東大塘,而且是一大早發現的,這似乎不是不可能……因為,丁明河喜歡晚上去洗澡(游泳)!陸小魚曾經好多次在很晚了,和丁明河一塊兒去東大塘洗澡,但偏偏昨天晚上……

    陸小魚利索地穿上大褲頭,套上汗衫,就跟著根子往外面跑。

    跑到大門口,碰到一早下地拔草回來的爺爺和奶奶,爺爺、奶奶問他:“小魚,根子,你倆干啥去?跑恁快!”

    “沒事……”陸小魚回了一句,拉著根子繼續往外跑。

    “丁明河……”根子要回陸小魚爺爺、奶奶的話,陸小魚使勁拽了他一把,惡狠狠地說:“你別跟俺爺俺奶他們亂說……”

    根子不說了,兩個人飛一樣地往東大塘方向奔去。

    兩人一前一后跑著——陸小魚在前、根子在后。跑到半路,陸小魚突然停住腳,問根子:“你不會是騙我吧?”

    根子氣咻咻地說:“我騙你干啥?我就是再反感你和丁明河做朋友,這種事,我也編不出來呀!再說了,我編這樣的謊,有啥用呢?”

    陸小魚又不解地問:“我們都絕交半年多了,你為啥來喊我?”

    根子說:“因為……因為丁明河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啊……”

    陸小魚說:“可是,你不是最反感我和他做朋友嗎?你和我絕交,不也是因為他嗎?現在他死了,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呀……”

    根子有些說不清地回答:“可是,可是……你也把我看得太壞了吧?我雖然不喜歡你和他做朋友,可是,我也不至于希望他死吧?他死,對我有啥好處?……”

    陸小魚說:“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啥來喊我?你咋……好意思來喊我呢?……”

    根子說:“人命關天,我還能計較以前的事嗎?不管咋說,丁明河也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死了,你應該第一時間知道這事……再說了,雖然我們倆半年前就絕交了,但是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沒把你當外人……其實,我并不真的反感丁明河,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和他玩,我要和大家玩,也只能隨大流不和他玩,不能搭他腔……”

    忽然,陸小魚的眼淚就涌了出來:“根子,你沒有騙我?丁明河他……真的死了嗎?”

    根子氣咻咻地說:“我騙你干啥?馬上到地方你不就全知道了!”

    兩個人甩開兩腿,又跑起來。陸小魚好像突然生出了雙翼一般,跑得更快了。根子跑在后面,也加快了腳步:“小魚,你等等我——”

    離東大塘還有一段距離時,陸小魚突然停下了飛奔的步子,根子也跟著停下了步子。陸小魚看到,前面東大塘岸邊,圍了不少本村和鄰村陳莊的人,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婦女……東大塘屬于陸小魚他們村,但和陳莊搭界,丁明河是陳莊上的人。

    岸邊高大的柳樹和白楊樹上的知了在拼命地“吱吱”叫著,塘里的青蛙和癩蛤蟆的“咕哇”聲則時斷時續……

    陸小魚的心,突然猶如一個菜盤子摔掉在地上,一下子全碎了。他意識到,丁明河——那個他最好的朋友,這半年多來常常和他一起說話的朋友——可能真的死了!

    一步一步挪到大塘邊上,陸小魚看到只穿著一個褲頭的丁明河像一塊木板一樣,漂浮在塘里,面朝下,背朝上……陸小魚的眼淚“嘩啦”就掉了下來。

    陸小魚要跳下河里去“救”丁明河,卻被根子一把抓住了,根子大聲說:“這個地方水深,你弄不動他,得大人來撈!

    陸小魚哭喊著說:“可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呀,他已經在水里泡一夜了呀……在水里泡了一夜,他該多痛苦呀……”

    根子死死地拽住陸小魚,說:“他已經死了,死人是沒有痛苦的……”

    這時,年近六旬的村長領著一個二十郎當歲、身穿藍汗衫的年輕人跑來了。陸小魚知道,這個穿藍汗衫的年輕人叫木頭,一直在杭州打工,麥收時回來收麥,收完麥后,家人安排他相了親,處了對象,定好了明年春節前結婚,于是就一直沒出門,在家蓋新房子。

    村長對木頭說:“快,快去把他撈上來!

    木頭揉了揉鼻子,嬉皮笑臉地說:“還沒談好價錢呢,急啥?再說了,人也死過了,不在乎早一會兒晚一會兒。村長,你說,把他撈上來,給多少錢?”

    村長瞪了木頭一眼,說:“你還敢跟我要錢?你想干啥?不想好了是吧?”

    木頭仍嬉皮笑臉地說:“大爹,你也別生氣,現在不是市場經濟了嗎?干啥不都得遵守個等價交換?”

    村長怒目圓睜,說:“你混蛋!這是啥事,你跟我來這個?要不是村里青壯年大都出去打工了,我叫你?這樣積德的好事,你就是求我也求不來……”

    木頭又笑笑,說:“村長,別說那些沒用的,咱還是談價錢吧……”

    村長更惱了,大聲說:“你這孩子,我看是長不好了,從小這樣,長大了還是這副德性!你不下是吧,好,你回去跟你爹說,你那房子也不要蓋了,停下來!明年過年,你也別想辦喜事了!我叫不動你,蓋房子的事,我還是能管得住的吧?”

    木頭一聽,慌忙賠笑臉說:“大爹,咱不是多久都沒在一塊兒敘話了嗎?我是跟你開玩笑呢,別當真,別當真,我現在就下去撈,還不行嗎?”說著,利索地脫去了汗衫,然后脫大褲頭……

    村長提醒說:“這地方是新挖的,水深,你小心點兒!”

    木頭甩掉兩腳上的拖鞋,說:“知道了!睋渫ㄒ宦曁讼氯ァ

    當木頭將丁明河推到岸邊,大伙一起將丁明河拖上岸后,丁明河的奶奶和叔叔也趕了過來。已是滿頭白發的丁明河的奶奶撲到丁明河的身上,就天塌地陷般地大聲哭起來,哭得死去活來,沒有人腔……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二
    雖然即將要來的改變,讓陸小魚心里感到有些忐忑不安,甚至怦怦亂跳,但同時,他也充滿了期待和憧憬。

    陸小魚就要從小學升入初中,要到鎮中學去讀書了,走讀。雖然鎮中學離他們家有十幾里路,但是他有自行車,半個小時也就能到了。陸小魚覺得,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重大轉折”,因而,越挨近9月1號開學的日子,他內心里就越覺得慌張,像有一輛接一輛的破車經過似的,哐哐當當……

    開學前一天的8月31號那天傍晚,陸小魚和根子坐在東大塘岸邊一棵大柳樹密密匝匝的陰涼下,看著東大塘東邊那塊洼地里的兩輛大型挖掘機在揮臂奮戰,將一鏟斗一鏟斗的泥土鏟進運土車里,運土車裝滿后開往不遠處的高速公路建設工地上去……

    陸小魚問根子:“根子,你說,咱上了初中,會遇到啥樣的老師、啥樣的同學呢?咱們的學習會不會大踏步地進步?還是會退步?如果咱們將來學習不好,考不上高中,就得像咱們的爸媽那樣,出去打工嗎?……”

    根子笑了笑,說:“唉,小魚呀,你真是喜歡胡思亂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想那些遙遠的事,干啥呢?有啥用呢?……”

    陸小魚不滿地爭辯說:“咋沒用?你想啊,初中只有三年,如果我們真的學習不好,考不上高中,那就真的要出去打工了!三年啊,多快!可是,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呢……我覺得自己還是小孩子呢……出去打工,那么重的活,咱們能干得動嗎?”

    根子不屑地一笑,說:“小魚,你真是有意思!咱們莊,還有附近幾個莊的很多人,包括女的,不都是初中畢業甚至初中沒畢業就出去打工了嗎?過個一年兩年他們回來,不都是光光滾滾的嗎?——他們能干得了,咱們干不了?我跟你說,只要識字,心眼活,多上一年學少上一年學都無所謂。今年過年,你沒見前進姨夫嗎,他才小學畢業啊,現在可都開了兩家工廠,據說資產都上億了!乖乖,上億呀!那是啥概念?你再看看長順他哥,大學畢業吧,在縣里上班,可是一個月才兩千多塊錢,還沒有俺爸在外打工掙的多呢!”

    陸小魚說:“你說的不錯,可是,我卻不這么看,我覺得多學點兒東西,只有好處沒壞處……”

    根子指著遠處正在施工的高速公路工地,說:“小魚,我的目標是,十五年后,我能開著自己的小轎車,從這條高速公路回到咱莊來!”

    陸小魚還想著即將要來到的初中,沒聽清根子說什么,疑惑地問:“你說啥?”

    根子打了陸小魚的腦袋一下:“啥?你說啥?”根子站起身,拍了拍滿是塵土的屁股后頭,“走,回家了——”

    這時,太陽已經沉到西天,只剩滿天紅光了。

    陸小魚知道根子是那種不大愛思考未來、得過且過的人,就沒跟他計較。這天晚上,到了半夜,陸小魚想想這,想想那,怎么也睡不著——當然,他想的都是升入初中后可能會遇到的各種事情……雖然他也知道這樣“胡思亂想”的確是沒有什么用,也許這些想法和真實的情況大相徑庭,但他卻管不住自己,總忍不住去猜想會是什么樣兒。

    果然,陸小魚想的那些事情幾乎是沒有一件和真實的情況相符的。比如,上小學時,只有語文、數學、體育等很少的課目,可是上了初中,還多了什么植物課、政治課,就連數學也分成了代數和幾何兩門課,而且還不是同一個老師教;上小學時,都是語文老師當班主任,可是到了初中,他的班主任卻是代數老師,而兩個相鄰班級的班主任,一個是教歷史的,一個是教地理的……這些變化,也太奇怪了!

    讓陸小魚始料不及的第一件糗事,在正式開始上課的第一天就發生了。

    這天下午最后一節課是自習。陸小魚以為自習課,就是自己安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回家都可以。因此,當自習課鈴聲響起,班里的大部分同學——包括其他班的都進教室去了,他卻仍在教室外和分到其他班里的幾個小學同學說笑戲鬧。同時,班里另一個男生也一個人站在教室外,望著操場上喧鬧的人群。

    大概十分鐘后,分到鄰班的兩個小學同學遠遠地看到他們班主任來了,立即就往班里鉆去。這時,陸小魚看到他們的班主任也來了,他正準備往班里去,班主任喊住了他,并喊了一直獨自站在教室外的另一個男生:“丁明河!”然后,快步地走過來。

    陸小魚往教室里看了一眼,教室里剛才喧鬧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好像人都突然消失了一樣。

    班主任走到了教室門口,陸小魚和那個叫丁明河的男生也挪到了教室門口。

    可是,陸小魚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抬起頭:“孫老師——?”

    班主任一臉怒氣地責問他:“別人都在班里自習,就你們倆搞特殊!你們比別人能,還是咋的?”

    那個叫丁明河的男生低著頭,沒有吭聲。

    陸小魚卻不服氣地說:“這不是自習課嗎?自習課不是讓自己隨便安排嗎?”指著外面操場,“那很多人不都在操場上玩嗎?……”

    班主任發火地說:“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我們的自習課,不是玩樂課,是自己學習的課!”

    陸小魚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敢再接話,低下了頭。

    班主任厲聲說:“你們倆給我到教室后面站著去,不到下課不能動!”

    于是,陸小魚和這個叫丁明河的男生一塊兒窘迫地站到了教室后,一直到自習課結束……于是,除了以前就認識的小學同班或同校同學,陸小魚第一個熟識的初中同學就是丁明河,而且印象最深刻。

    那天傍晚放學后,陸小魚和同分在一個班的根子一起騎著自行車回家。在路上,根子一直對陸小魚大笑不止,說:“哈哈哈,就你這樣的,還指望學習好,還指望考上高中,將來考上大學?哈哈哈——”

    陸小魚反駁說:“我咋知道上初中和上小學,有那么多不同!”

    根子戲謔地說:“正式報名前,你不左思右想的嗎?咋的,沒想到這件事?”

    陸小魚不搭理他了,飛快地蹬著自行車往前奔去……

    根子在后面奮力地追,說:“哈哈,這也不算壞事。班里五六十個人,這下子,都認識你了,你可成了我們班的名人了!哈哈哈——”

    陸小魚窘得臉紅通通的,說:“你滾一邊子去——”

    這件事,真的讓陸小魚和丁明河成了班里的“名人”。第二天,不僅他們班,整個初一年級,都知道了他們被罰站的事,他們倆成了很多人的“笑料”。好在,這件事對陸小魚的負面影響,很快就消失了。

    可是,讓陸小魚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卻讓丁明河的“惡名”不脛而走,在整個年級都流傳開來。就像互聯網上傳播某某貪官的事情一樣。起初兩天,陸小魚聽到關于丁明河的“惡名”,還以為是好事者編造出來的,幾天后,喜歡打聽的根子詳細地告訴他,他才知道這個“惡名”不是空穴來風,是有確鑿證據的!

    根子對陸小魚說:“丁明河就是咱們鄰莊——陳莊的。他爸從小就喜歡小偷小摸,小時候有一次去偷人家的鍋,被人家堵在了廚房里,把他狠打了一頓!哎呀,據說打得滿臉是血。可是,他依然惡習不改,還沒事就去偷。后來一次偷鎮上一家飯店的肉,被公安逮住了,因為年齡不夠判刑,就把他送到了市里的少年管教所待了半年多。他出來后,就去上海、廣東打工,但還是經常偷東西,還好吃好喝。后來,他攢了一些錢,回來蓋了兩間房子,說了媳婦——就是丁明河他媽,結了婚。因為丁明河他媽家在另外一個鎮里,結了婚才知道他好偷好吃好喝,倆人經常吵架。后來,他們又一起出去打工,丁明河他爸還是改不了好偷的惡習,丁明河他媽實在受不了了,就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就和丁明河他爸離了婚,幾年都沒回來看過丁明河了……”

    陸小魚一驚:“啊,真的?!”

    根子說:“當然是真的!我還能說假話?——前年,丁明河他爸回家來,因為地邊子的事,在地里和他們村長的弟弟就吵了起來。丁明河他爸二話不說,掄起抓鉤就砸村長他弟弟,把村長弟弟砸成了重傷,被判了四年刑!現在還在牢里呆著呢!”

    陸小魚驚叫道:“啊,他爸還是個勞改犯?!”

    根子說:“可不是!前兩年,這事咱莊里很多人也都知道,只是咱們年齡小,沒在意罷了!

    陸小魚使勁想了一會兒,好像曾經隱隱約約是聽說過這么一檔子事。

    根子笑著說:“小魚,你真幸運啊,和勞改犯的兒子一起罰站,還一起‘成名’了!”

    陸小魚渾身一顫,說:“行了行了,別說啦!”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三
    陸小魚恨死了自己,恨自己昨晚為什么沒有跟丁明河一塊兒去東大塘洗澡。如果自己和他一起去洗澡,有他在,丁明河就一定不會死的!

    這一天,陸小魚都吃不下飯,只喝了一些涼水,吃了幾根黃瓜和幾牙西瓜。爺爺和奶奶知道他心里難受得很,就勸他:“這事,跟你又沒啥關系,你別太難受了……”

    陸小魚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說:“啥沒關系?丁明河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說完,一頭扎進自己屋里去了……

    爺爺、奶奶沒有跟進去,長長嘆了一口氣。

    爺爺說:“唉,孩子心里不好受,咱就別惹他了!

    奶奶說:“唉,丁明河這孩子恁好,咋就走了這條路?……”

    陸小魚扎進屋里,就倒在床上,臉轉向里面,眼淚“嘩嘩”地又流了出來……

    早晨,當木頭在眾人的幫助下,將丁明河從水里撈到岸上,陸小魚看到丁明河被水浸泡得發“胖”的身子,尤其是那張“浮腫”變形的臉時,突然感到異常的惡心,差一點兒就嘔吐了出來。一旁的根子看了一眼,也不敢再去看。

    陸小魚從人前退到人后去,氣喘吁吁地問根子:“根子,那……真的是丁明河嗎?”

    根子肯定地說:“當然是!不是他是誰?”

    可是,陸小魚卻恍惚地覺得剛剛被打撈上來、躺在東大塘邊上的那個人——那個死人,不是丁明河,而是一個他們從來沒見過的人,那個人也從來就和他們沒有一點兒關系。

    陸小魚說:“不是,我覺得那不是丁明河……丁明河咋會死呢?不可能啊……”

    根子斬釘截鐵地說:“小魚,你不是嚇傻了吧?那不是丁明河是誰?就是他!”

    這時,丁明河的奶奶和叔叔趕了過來,滿頭白發的丁明河的奶奶撲到丁明河身上,就天塌地陷般地大聲哭起來,哭得沒有人腔。那一刻,陸小魚不得不承認,那個躺在地上的死人,就是他最最好的朋友——丁明河!就在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大炮轟炸了一般,破碎紛飛于黑暗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陸小魚才回過神,回到現實中來,看著丁明河奶奶還趴在丁明河的身上嚎哭,他也想撲過去大聲地痛哭出來,可是,當他慢慢從人后又挪到人前,一股巨大的黑云一般的駭怕,忽然又攫住了他:躺在地上的是丁明河,可是,這個丁明河不再是從前那個鮮活的、可以和他無所顧忌地談心的丁明河了,這個丁明河是死人了!也就是說,他在陽間,而丁明河是在陰間了!他們的相隔已不是千山萬水,而是生死兩界了!

    陸小魚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忽然感到欲哭無淚……

    這時,鎮派出所的兩個警察也趕到了現場,將丁明河的奶奶從丁明河水漉漉的身上拉起來……

    這時,陸小魚的爺爺和奶奶也聞訊趕了來,把傻呆呆的陸小魚往人后拉,不想讓他再看,怕他禁不住這種打擊。

    警察問詢了圍觀的人群一些問題后,要給縣殯儀館打電話來拉丁明河,但丁明河的奶奶卻哭喊著要帶丁明河回家去。派出所的警察也覺得丁明河的死亡可能是溺水造成的,就叮囑他叔說暫時不要火化,等縣里的法醫驗看后排除他殺的可能再下葬。后來,丁明河的叔叔就回去拉來架車子,把丁明河拉走了……

    看著丁明河被拉走,圍觀的人群嘆息著,叮囑著身邊自家的孩子,漸漸散去。陸小魚被爺爺、奶奶拉扯著,回到了家……

    陸小魚躺在床上,小聲地哭著,一遍又一遍地怨恨地罵自己:如果昨天晚上,自己和丁明河一起去洗澡,丁明河一定就不會淹死了!這,都怪自己啊!

    昨天一早,天就刮起了大風,滿天昏暗。早飯后,“嘩嘩”的大雨就傾瀉而來。陸小魚和丁明河都沒有關心天氣預報的習慣。前一天的晚上,陸小魚和丁明河在東大塘里洗完澡上來,還是星空朗朗的,他們當時就約定第二天晚上八點半還在東大塘見,一起洗澡。沒想到今天一早,就下起了這么大的雨。陸小魚悵然地想,這一下,還不知啥時候能停,恐怕今晚是不能去東大塘洗澡了。于是,陸小魚就想給丁明河打個電話,取消昨晚的約定。

    可是,當陸小魚拿起電話,要撥號時,才突然想起和奶奶住在一起的丁明河家里沒有電話。有時候丁明河有事找他,不是用他們村里小賣部的電話打給他,就是騎著自行車來找他。他想主動找丁明河,只能騎著自行車去丁明河家。可是,雨下這么大,騎著自行車去找他說這件事,顯然有些小題大做了。于是,陸小魚就想,丁明河也不傻,下這么大雨,不用說,昨晚的約定也是該自動取消的;或者,丁明河如果拿不準,應該會主動給他打電話來。

    可是沒想到,到了中午,雨停了,太陽也突然冒了出來。陸小魚就有些猶豫:晚上,還去東大塘洗澡嗎?

    下午,天氣忽然又變了。太陽隱沒在烏云中,陰沉沉的,還刮起了風。這樣的天氣,一直持續到晚上。

    而一直到晚上,丁明河也沒有給陸小魚打來電話。

    天黑前,陸小魚出去了一趟,一路往東大塘走去。村里的大路是磚渣和爐渣混鋪的,還好走;但小路是泥土路,雖然中午的陽光曬了一會兒,還被風刮了一下午,但還是有些粘鞋。到了東大塘,陸小魚看到塘里的水比昨天漲了很多,不過,還是有不少人在里面洗澡。他站著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發現丁明河在里面。

    在東大塘,陸小魚碰到了和丁明河住在一個莊的同學丁開宇。陸小魚本想讓丁開宇帶話給丁明河,說今天晚上不算太熱,路也不好走,就不來洗澡了吧?墒呛鋈灰幌,丁開宇是他們莊村長“家窩子”里的人,他見了丁明河常常都是翻眼,有時還欺負、擠對丁明河,讓他帶話,不是自討沒趣嗎?陸小魚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纯刺,依然陰沉著,陸小魚就想,丁明河晚上應該不會來了吧。

    回到家,一直到吃晚飯,也沒有接到丁明河打來的電話。吃了晚飯,就八點半了。陸小魚猶豫著是不是去東大塘一趟,可猶豫來猶豫去,二十分鐘過去了?炀劈c時,陸小魚忽然覺得還是有些不放心,就想去東大塘看看……誰知,這時,他們家的電話鈴聲突然就響了起來。

    陸小魚以為是丁明河打來的,立即去接。不料,卻是遠在上海打工的爸爸和媽媽打來的,爸爸媽媽一會兒問問這一會兒問問那,不知不覺間,二十分鐘又過去了。

    掛了電話,陸小魚就要往外去。奶奶忙拉住他,問:“恁么晚了,你干啥去?”

    陸小魚說:“我……我沒事,我去找根子……”

    爺爺很奇怪,說:“你不是多久都不跟根子說話了嗎?咋啦?和好了?”

    陸小魚尷尬地笑著打哈哈說:“啊,噢,是……差不多吧。”

    爺爺和奶奶放心了,就說:“那你去吧。快去快回啊!”

    陸小魚說:“好哩。”說完就跑出了院子。

    陸小魚在黑暗中一路小跑,來到了東大塘邊。東大塘里沒有一個人,只有青蛙和癩蛤蟆在“咕哇、咕哇”地叫著。轉了一圈,他也沒見到丁明河,心想,丁明河肯定是沒有來。這時,忽然起了風,雖然風不大,但岸邊的老柳樹和白楊樹枝隨之搖晃起來,陸小魚還是感到有些心虛,快馬加鞭地跑回了家……

    陸小魚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到東大塘時,大概是九點二十,東大塘里沒有一個人,岸上也沒有衣服,丁明河是什么時候去的東大塘?那么晚了,他一個人去東大塘,難道不害怕嗎?……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四
    評價一個人壞不壞,該用什么標準呢?

    陸小魚不知道別人都是用什么標準,但是他想,如果一個人并沒有經常欺負別人,也沒有騷擾別人,更沒有在背后捅人刀子,那么,這個人就一定不是壞人,哪怕很多人都眾口一詞地說這個人不是好人。

    升入初中一個月了,陸小魚漸漸發現,丁明河根本不是很多人傳說的那樣——因為有個壞老子,他也是一個壞孩子,不能挨。

    因為開學第一天的那個“共同遭遇”,雖然根子、前進、丁開宇以及其他一些人都跟他說,丁明河的老子是個愣頭青、小偷、勞改犯,他也不是好東西,不能挨。可是,出現在丁明河視線里的丁明河,不但沒有欺負過別人,反倒是處處被人欺負。丁明河雖然學習并不太好,只是中等,但他還是很用功的,也從來沒有騷擾過別人學習什么的;在班里,丁明河總是很少吭聲,不但沒有說過一句臟話,甚至別人用歧視的眼光看他時,他也沒有任何反駁,裝作沒有看見一樣;前進、丁開宇他們幾個喜歡“挑花”惹事的人,有時欺負他,指桑罵槐地罵他,或者故意撞他,或者故意在體育課上踢他,他也沒有還過一句嘴,沒有還過一個手指頭;放了學,他如果離開教室早,總是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往家里奔,如果別人先出了教室的門,他大多時候都是最后才離開教室,別人騎著自行車走在前面,他就故意落在后面,緩緩地走,等到有小岔路能和別人錯開時,他就岔到小路上去……

    國慶節過后的一天傍晚放學,陸小魚和根子各自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在回家的路上,陸小魚就忍不住對根子說了他的“獨到發現”:“這樣的人,是多么老實的一個人,你們咋都說他是個壞人呢?”

    根子不屑地說:“你真有意思!他老子從小就小偷小摸的,還進過少管所,后來還把老婆氣得和別的男人跑了,再后來還把人打成重傷進了監獄,你想一想,這樣的家庭,能管挨嗎?這樣家庭里的孩子,受的是啥教育,還能挨嗎?再說了,別人都看不起他,我們挨他干啥?——唉,人家不挨的事,咱也不挨,就對了!瞎想那么多干啥,累不累?”

    陸小魚不經意地往后扭了一下頭,看到丁明河隔了一段距離正慢慢地騎在他們身后。不知為什么,陸小魚忽然覺得心里疼了一下,說:“可是,明明不是那樣,為啥大家都對他那樣?我覺得這不合適!

    根子說:“不合適?啥合適?和他做朋友合適?嘁,你呀,就是喜歡瞎想,咋恁傻!”

    陸小魚爭辯說:“我不傻!我傻啥?”

    根子又笑,說:“好好,你不傻!

    陸小魚再次回頭看了一眼丁明河。這時,丁明河走到了一個小岔路口,于是,他就從那個岔路口拐向了田野里的小道上去了。這個季節,豆子剛收完,一望無際的田野里一片撂荒,丁明河走在那撂荒的田野里,顯得是那么孤單……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在陸小魚的心里,對丁明河就有了非常不一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什么,起初,陸小魚也說不清。漸漸地,陸小魚才發現,丁明河就像一個好朋友一樣,奇怪地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甚至有時候丁明河請半天假沒來,陸小魚都感到莫名其妙地失落。

    又過了一個多月,進入深秋了。陸小魚和根子每次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丁明河或者在后面緩慢地騎著自行車,或者在前面飛快地蹬著自行車,身影是那樣孤單,他都有一種說不清的疼痛感。再后來,進入初冬了,有一天在路上,陸小魚忽然發現,丁明河的身影是那樣孤單,而他自己的內心里也是十分孤獨的。他忽然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為什么看到丁明河孤單的身影時,心里都會有一種說不清但卻越來越強烈的疼痛感……

    那天下午,根子有事請假了,沒去上課。傍晚放學后,天已經暗了,陸小魚騎著自行車回家,出了鎮里的街,沒走多遠,天就漸漸黑了,也有些冷了。為了快點回到家,陸小魚就加快了蹬車的速度?墒峭蝗唬能囨溩泳蛿嗔。遙望四周,都是田野,而離最近的左莊路口那個修車鋪,也還有兩三里路!看著一群群同校的學生從他身邊騎著自行車過去,陸小魚感到沮喪極了。

    一會兒后,落在后面的丁明河也騎到他的前面去了……

    陸小魚蹲在地上,看著斷掉的鏈條,難過得想哭,又哭不出來。

    一會兒后,他感到似乎有人來到了他旁邊,抬起頭一看,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居然是丁明河!丁明河騎到前面后,看到他蹲在地上愁眉不展的樣子,便又折回了頭。

    丁明河小心翼翼地問他:“咋啦?車子落鏈了?”

    陸小魚哭喪地說:“鏈子斷了!”

    丁明河笑笑,說:“沒關系,我陪著你走吧,我知道你家在我們鄰莊……到前面的左莊路口,就有修車鋪了!

    陸小魚想了想,站起來:“唉,也只能這樣了!墒,天都黑了,還冷,你干嗎要陪著我?你家里人不擔心你?”

    丁明河苦笑了一聲,推著車子往前走了……

    陸小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有些不合適,忙跟上去,說:“謝謝你啊。一個人走路,多少還是有些孤單,有人陪著還是好一些。呵呵,謝謝你啊。”

    丁明河笑了笑,說:“我也應該謝謝你啊,我平時都是一個人走,我陪著你走,其實也是你在陪著我走。”

    兩個人就哈哈笑了起來。

    走了一會兒,天更黑了。四處都是田野,黑暗便顯得更加的無邊無際。雖然兩人因為拘謹,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可是,這樣推著自行車結伴走著,兩人對黑暗的恐懼都消失無影了。

    后來,快到左莊路口那個修車鋪時,陸小魚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這一路上藏在他心里都想問但一直沒敢問的話:“丁明河,我想問你一個冒犯的問題,可以嗎?”

    丁明河笑笑,說:“別人冒犯了我那么多,都沒有問題,你問一句話,當然也是可以的啊。”

    頓了頓,陸小魚問:“你爸……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嗎?”

    “當然不是!”丁明河立即就激動起來。

    陸小魚忙說:“對不起啊,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明河穩了穩自己的情緒,說:“對不起,我有點兒沖動了。但是,俺爸,真的不是別人傳說的那樣……”

    陸小魚看著丁明河——

    在黑暗中,丁明河的眼眸閃著亮光——

    丁明河幽幽地說:“我聽俺奶說,俺爸小時候確實有些痞,不聽話,還時常小偷小摸。俺爺死得早,是俺奶一個人把俺爸和俺叔拉扯大的。可是那時候家里窮,沒有好吃的,有時候也沒有衣服穿,特別是到了冬天,俺爸和俺叔就只有一套破舊的棉襖棉褲,還不擋風。可是,別人家大都能吃飽穿暖,甚至有時還能吃上魚、肉。俺爸心里就難受得很,就想到了去偷。他叫俺叔跟他一塊兒去,但俺叔膽小,不去……因為俺爸好偷,俺奶傷心極了,又勸不住,管不了,有幾次都想上吊死了算了……可是想想還有俺叔,就又打消了死的念頭……后來,俺爸從少管所出來,就去了上海打工……俺爸進監獄前,曾跟我發誓說,在上海打工時,他確實忍不住偷過人家一兩次,但后來想到這樣偷下去不是辦法,就下決心,再也不偷了。為這,他還離開上海去了廣東,準備重新開始。在廣東,俺爸不怕苦,專揀最臟最累的活干,也掙了一些錢,就回來蓋房子,經別人介紹就認識了俺媽……后來他們就一起去了廣東打工……后來,俺媽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么好,俺爸除了窮有一身力氣啥也沒有,就跟別人好上了……俺爸啥也沒說,就同意離婚?墒菫榱税硧尩拿,俺爸對別人都是說是他好吃好喝好偷,所以這才離的婚……”

    說到這里,早已淚流滿面的丁明河再也抑制不住,大聲地哭起來……

    陸小魚也跟著哭起來。

    在這無邊的黑暗里,兩個孩子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止住。

    然后,丁明河又對陸小魚說:“和俺媽離婚后,俺爸突然發現自己年齡也不小了,俺奶也老了;想起他小時候俺奶整天為他提心吊膽的事,他就下決心不再出去打工了,決定利用自己在外面學的技術,轉租村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家里的地,搞生態農業開發。地,就成了俺爸的命根子?墒,這些年,由于俺爸一直在外打工,俺家和村長他弟弟家挨著的地,被村長弟弟占了不少。那天我和俺爸去地里,正好碰著了村長他弟弟,俺爸就掏出煙,賠著笑臉說:‘二哥,這些年我的部分地,都是你幫我種著,真是謝謝啊。你看,我這要回來種地了,我想把這些地拿回來自個種,你看可行?’聽了這話,村長他弟弟立即就虎了臉,說:‘你胡咧咧啥?誰占你的地了?’接著就罵起來。俺爸也生氣了,說:‘二哥,你是哥,你不能不講理呀,F在可不像過去了,啥事都是你大哥說了算!犃诉@句話,村長他弟弟怒氣沖天,掄起手里的抓鉤,就要砸俺爸。俺爸連忙躲閃,也不知咋恁巧,村長他弟弟手一滑,抓鉤砸了他自己的腦袋!

    陸小魚大吃一驚:“那,咋說是你爸砸的他?”

    丁明河哭嚷著說:“他們是誣陷俺爸!當時我就在場,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嗎?!”

    陸小魚問:“那,到底是咋回事?”

    丁明河說:“因為村長他們家窩子在俺莊是大戶,有人有錢有勢,他們告到派出所、縣公安局,又上縣檢察院,要俺爸賠錢,還要判刑……”

    陸小魚說:“那你可以作證呀!

    丁明河氣憤地、大聲地哭著說:“他們說我是俺爸的兒子,又是未成年人,我的話不能算數……最后,他們就讓俺家賠了他們兩萬塊錢,俺爸還被判了四年刑!嗚嗚,俺爸是冤枉的呀,俺爸是冤枉的呀……”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五
    夜里,陸小魚一直都輾轉反側,腦子里不斷想著他和丁明河成為好朋友之前丁明河的樣子,他和丁明河成為好朋友之后的事情,還有丁明河只穿著一個褲頭泡在東大塘里、被打撈上來躺在泥地上讓人不忍看的慘狀……想著想著,眼淚就“嘩啦啦”地往外涌。

    這樣躺在床上,身體也越來越難受。他干脆下了床,來到了院子里,坐在院子里的一個矮凳上,和院子里那棵柿子樹一起仰望天空。起初,天空被一些薄薄的烏云遮著,星光時隱時現。后來,那些薄薄的烏云散去,現出滿天的星星來。

    陸小魚看著那天上一顆顆明亮的星星,無聲地流著淚,在心里問自己:那天上的一顆顆星星,哪一顆是丁明河呢?……丁明河,哪一顆是你,你能離我近一些,告訴我你為啥會死呢?……你又去了哪里呢?……

    這樣坐了半個多小時,忽然刮起了風。院子里的柿子樹,和院子外那幾棵高大的白楊樹和楝樹也被風吹得“呼啦呼啦”大聲作響,又想到丁明河只穿著一條褲頭泡在東大塘里的駭人狀,他心中更加驚悸,渾身打起顫來,似乎感到馬上就有鬼來到這個院子里似的。他害怕地回了屋,緊緊地插上了門。

    回到床上,陸小魚又無聲地哭了一會兒,慢慢才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睡去。

    凌晨四點多,陸小魚被噩夢驚醒了。猛睜開眼,坐起來,喘著粗氣,看到自己還活在陽間,心里才和緩下來一些……

    陸小魚再也睡不著了。外面,天漸漸亮起來,太陽也慢慢跳出來了。陸小魚出了屋子,開了院子門,遙看著冉冉升起的太陽,想:太陽還是原來那個太陽,可是,丁明河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陸小魚也再不是原來那個陸小魚了……

    陸小魚忽然很想去丁明河家去看看,去看看丁明河……他是丁明河最好的朋友啊,他應該送他最后一程呀!

    于是,陸小魚就信步出了村,往陳莊方向走去。可是,走到他們莊和陳莊交界的地方,他突然又停住了腳步。如果他到了丁明河家,他奶和他叔問自己:一向都是你和丁明河一塊兒玩,也常常一塊兒去下河洗澡,你沒事他咋就死了?那,自己該咋回答?……

    他無言以對!

    陸小魚一屁股坐到了田埂上,想哭,可是不知為什么,卻怎么也哭不出來了……

    陸小魚回到家,爺爺和奶奶已經做好了早飯。

    奶奶關切地問他:“小魚,一大早,你上哪去了?也不吭一聲!”

    陸小魚淡漠地說:“沒事。出去到田野里跑步去了!

    爺爺說:“可別到處亂跑!我和你奶知道你心里因為丁明河的事不好受,可是,你是小孩,不該想恁多,自有大人會去處理,你還是要把心思都放到學習上去,好好做暑假作業,把學習趕上去!

    陸小魚隱忍著不快,說:“知道了。真絮——!”

    吃了早飯,一輛警車開來,停在了他們家大門口。從車里下來兩個警察,進了他們家院子。陸小魚和爺爺、奶奶看到警察進來,都禁不住一愣,心慌張地怦怦亂跳,慌忙搬板凳讓兩個警察坐。

    這兩個警察是來調查丁明河的事情的。兩個警察在院子里坐下來后,一個問話,一個做記錄。

    一個警察問陸小魚:“聽說你是丁明河的同班同學,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叫陸小魚?”

    陸小魚回答說:“是……”

    這個警察認真地說:“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請你配合我們,如實回答。”

    陸小魚使勁點頭:“嗯。”

    這個警察問:“據我們調查,丁明河喜歡在晚上去東大塘游泳,今年夏天以來,大都是你們倆一塊兒去,是不是?”

    陸小魚說:“是!

    這個警察問:“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白天去洗澡,人多,有人欺負丁明河!

    丁明河和陸小魚成為好朋友后,丁明河曾不止一次地跟陸小魚說,他最喜歡的季節就是夏天,因為夏天他就可以下河去游泳了。只有游泳,他才會有一種自由感,也才會有一種幸福感。當時,陸小魚并不太理解丁明河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丁明河想要解釋,可是他似乎也解釋不清,最后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陸小魚說:“今年剛入夏,還沒真熱起來的時候,一個星期天,丁明河就拉著我要去東大塘游泳。我說,現在還不到下河的時候,水涼。可是他執意要去,還說如果我怕水涼就在岸邊坐著,他下去游。到了東大塘,我們試了試水,確實很涼,我不敢下,怕被水凄病嘍?墒,他三下五除二就脫得只剩下一個褲頭了……”說到這,陸小魚忽然想起那天丁明河穿的那個褲頭就是他死的時候穿的那個,忽然就淚如雨下,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兩個警察忙安慰陸小魚別激動,慢慢說。爺爺、奶奶也跟著抹淚,勸陸小魚別想恁多,慢慢講。

    “他脫了衣服,撲通一聲,就像一個展翅的大鳥一樣撲進了河里,然后扎了一個猛子,過了一會兒露出頭來,踩著水,沖我笑著,大聲說:在河里,我就能飛翔了……當時,我還是不明白他說的這話是啥意思。”

    警察問:“我們更想知道,丁明河喜歡在晚上去東大塘游泳,為什么?”

    陸小魚說:“因為……因為我們白天去,有人會欺負他……”

    入夏后,天很快就熱了起來,來東大塘洗澡的人也多起來。

    他們村子西邊前些年還能洗澡的濟河,因為兩年前上游建起了幾家養牛場,水臟了,就不能洗澡了。而他們莊里——還有周圍幾個莊里的大小河塘,水越來越少,又被隨意倒垃圾或填埋,大都不能洗澡了。兩年前,在他們村北邊和另一個村交界的地方,開始修一條高速公路,修路的人在工地兩邊分別買了一些地,挖土墊路基。他們村靠近原來東大塘的一塊洼地,就賣給了修路的人挖土。當這段高速公路路基墊起來后,這里就形成了一個新的、比原來的東大塘還大還深的大塘。后來,村里決定把老大塘和新大塘挖通,連成一體,對外承包?墒牵洗筇梁托麓筇镣谕ê螅捎诖謇锶顺霈F不同意見,還有人在里面亂攪和,就一直沒能承包出去。

    于是,這里就成了一個周邊兩三個莊的人都樂意來洗澡的地方。這其中,就不乏一些反感丁明河的人,比如丁明河他們莊的丁開宇,陸小魚他們莊的前進,還有兩個莊上一些年齡更大的“半橛子”(男孩子)。陸小魚和丁明河中午、下午來這里游泳時,這些人也常常在,他們就會默契地聯合起來欺負丁明河,有的拽住丁明河的腿使勁往水下拉,有的從上面把丁明河的頭使勁往下按,常常讓丁明河喝很多水,嗆得他受不了……而因為他們人多勢眾,陸小魚只能喊他們別欺負人,可是卻也愛莫能助。

    警察問:“后來呢?”

    陸小魚說:“起初,丁明河總是不服氣,上了岸,一邊流淚,一邊對他們說,你們不就是仗著人多嗎?有啥了不起?有本事,咱們在水里一個對一個!可是,那些欺負他的人卻都笑話他,說他這個兔崽子沒種!

    警察問:“洗澡的沒有大人嗎?他們不問嗎?”

    陸小魚說:“有,他們有的認為這是小孩子在玩游戲,就不當真;有的也問,但也只是勸說‘這個新大塘水深,別玩過火嘍,出事可就晚了’。但他們還是欺負丁明河……”

    后來,丁明河就和陸小魚商量,晚上八點半以后,到東大塘里去洗澡的人就不多了,他們就八點半去,游到九點左右再回家。陸小魚就同意了。

    陸小魚說:“因為東大塘的新塘水深,我們一般都是在新大塘和老大塘的交界處游泳,因為老大塘岸邊雜草多,還有一些葦子,新大塘里的水看上去干凈一些,但我們很少往新大塘更遠的地方去。可是,為啥那天早晨,丁明河是泡在新大塘很遠的地方?”

    警察說:“這也正常,可能是水流造成的。我們在現場發現,丁明河的衣服就脫在了老大塘和新大塘交界的岸邊。另外,我們調查時,有村民反映,他出事的那天晚上,大概九點左右,這個村民看見丁明河來了你們家……”

    陸小魚大叫道:“啥?那天晚上他來了我們家?!我們咋不知道?!我們沒見他呀!難道是他死了之后的鬼影子?……”

    警察說:“不是不是。世界上哪有鬼?那個村民說,當時他看見丁明河在你們家大門口磨蹭了一會兒,好像沒進來——因為當時你們家大門是關著的,后來他就走了,還和那個村民打了個照面……”

    陸小魚瞪大了眼:“啊——?”

    爺爺想了下,說:“噢,那時候大概是小魚他爸他媽打電話來,小魚正和他爸他媽通電話……難道是他聽著我們在打電話,就扭頭走了?”

    警察說:“從時間上看,這也有可能。但后來,還有村民看到,他從你們家走后,就順著大路回他們莊去了。后來,他怎么又去了東大塘呢?”

    陸小魚把他接完電話又去了東大塘但沒見著丁明河的事,說了出來。

    警察說:“從時間上看,你去東大塘時,他正好是在回家的路上。后來,你從東大塘回來,不知為什么,他回家走到半道上,卻又轉去了東大塘。大概九點四十,你們莊有人走親戚從小路回來,路過東大塘,他看見了在東大塘里游泳的丁明河,起初還嚇了一大跳,等確定是人不是鬼時,還提醒丁明河早點兒上來回家去。丁明河還應了一聲‘好,謝謝你’。另外,我們也對丁開宇、前進等人進行了調查,有多人證明當天晚上他們都沒有去東大塘,都在家里或者在鄰居家里玩。昨天法醫也查驗了丁明河的尸體,沒發現有什么傷。也沒有證據證明這是故意殺人。因此,我們現在懷疑,是不是因為生活壓力大,而導致了他自殺?”

    “自殺?不可能!”陸小魚騰地站起來,不滿、大聲地說,“他雖然有很多心理壓力,但他是一個堅強的人,他決不可能自殺的!他還想將來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成為一個富人,好好地養活他奶,讓他奶享福呢!他說他一定會說到做到的!”

    警察拍了拍陸小魚的肩膀,讓他坐下來,說:“你別激動,我們也只是猜測。因為現有證據表明,如果不是自殺,他就是意外溺水死亡!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六
    那個晚上,在曠野的鄉村路上,丁明河陪著陸小魚走了半個多小時,后來在左莊路口那個修車鋪修好車鏈子,兩個人又一起騎著自行車往家回。

    到了丁明河他們莊路口,兩人停下來,丁明河和陸小魚擺手,說:“再見!

    陸小魚覺得和丁明河說話特別投機,心里似乎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就這樣分手了,他感到有些戀戀不舍,但也不得不無奈地說:“再見!比缓,他突然又問,“丁明河,我們,以后,就是好朋友了吧?”

    丁明河沖他笑了下,說:“那當然!”

    陸小魚點了點頭。

    然后,丁明河就扭頭,往莊里走了。沒走兩步,他又轉回頭,對還站在那里沒動的陸小魚說:“但是——”

    陸小魚一愣:“但是啥?”

    丁明河說:“但是,為了不因為我而對你產生不好的影響,我們倆別‘明目張膽’地做朋友,行嗎?”

    陸小魚很不解:“為啥?”

    丁明河說:“很多人都煩我,不搭理我……我不想你也受到牽連……”

    聽到這句話,陸小魚忽然鼻子一酸,點了點頭……

    丁明河騎上自行車往他們莊里去了,陸小魚也跨上自行車繼續往前去。因為離家不遠了,陸小魚就沒有蹬那么快。這時,陸小魚就想起了根子。從小一直到現在,他和根子都是最好的玩伴,根子心里有啥話都和他說,他心里有啥話也都和根子說。可是不知為什么,這兩年來,他卻越來越覺得根子和他的心理距離越來越遠了,他說的很多心里話,根子似乎都不大懂,而根子有時候說的話,他也覺得不能理解,甚至覺得有些可笑。

    現在的根子,是一個啥樣的人呢?陸小魚認真地想著。誠實地說,根子變得越來越俗氣了,說話做事都俗氣得要命,干啥事都“講實際”,沒好處的事都不愿去想也不愿意去干。比如對待丁明河,根子從來就不愿意用眼睛觀察丁明河究竟是一個啥樣的人,也不愿意用腦子去想為啥別人都反感丁明河,以及別人反感丁明河、欺負丁明河有沒有道理、憑啥。

    陸小魚曾經把自己心中的這個困惑告訴過根子,說:“我覺得別人反感丁明河根本就沒道理,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壞人,別人也更不應該因此而欺負他!

    根子哼笑了一聲,說:“就你能!噢,別人都是欺負他,都是壞人,就你是好人?開玩笑!告訴你,雖然我年齡不大,但是我已經知道了,這個社會還是好人多,讓很多人反感的人,就一定有該讓人反感的地方,讓人欺負的人,就一定有該讓人欺負的地方。我們別逞能,別逞英雄,隨大流,準沒錯。”根子斜了陸小魚一眼,“你就別整天沒事胡思亂想了,累不累?”

    陸小魚感到真是無語。

    那天晚上分別時,丁明河說,他們倆別“明目張膽”地做朋友。可是,看到丁明河常常受到別人擠對、欺負,陸小魚卻總是氣憤異常,忍不住上去幫丁明河說話。慢慢地,大家就都知道了陸小魚和丁明河是好朋友的事情。

    感到苗頭不對的根子,那天中午和陸小魚一起騎著自行車回家時,對陸小魚進行了專門“訓話”。

    根子問陸小魚:“你不會和丁明河是朋友吧?”

    陸小魚說:“我是看不慣別人沒有道理地欺負人!”

    根子哼一聲,說:“你看不慣的事多著呢,你都管得了?”

    陸小魚說:“管不了,我也要管!”

    根子嚴厲地警告陸小魚:“你別沒事惹火燒身!”

    陸小魚說:“你這是明哲保身,不負責任,沒有正義!”

    根子惱了,說:“少跟我講大道理。講大道理的人,都是走不通大道的!

    陸小魚說:“不講大道理的人就能走通大道了?”

    根子說:“至少你走在大道上,沒人要把你擠到一旁的溝里去。”

    陸小魚說:“反正你是不懂我的心……”

    根子說:“我這是為了你好。我們如果不是一個家窩子的,我才懶得管你!”說完,根子就加快蹬車速度,往前騎走了……

    根子覺得陸小魚是榆木疙瘩,陸小魚也感到根子不可理喻。

    這天傍晚放學,陸小魚就故意磨磨蹭蹭,根子沒搭理他就先走了。陸小魚和丁明河一前一后出了學校。出了鎮里的街后,兩個人并排騎著自行車往家的方向去。

    陸小魚就跟丁明河說了中午放學時根子對他說的話。

    不料,丁明河卻說:“根子說的對啊。”

    陸小魚一驚,差一點兒把自行車騎掉進路邊的溝里,問:“你說啥?”

    丁明河說:“根子真的是為了你好……”

    陸小魚說:“他是非不分,咋能是為我好呢?”

    丁明河說:“小魚,你看,現在很多人都猜測你可能是我的好朋友,大家都開始疏遠你了,甚至丁開宇還有些擠對你,看你時眼睛都是斜的。而以前,我們沒有任何關系時,別人對你都是很好的。我一個人受別人歧視就夠了,何必還讓你搭上來呢?”

    陸小魚爭辯說:“這不是搭上來不搭上來的事,這是是非問題!再說了,我們倆是好朋友,我理所應當幫你說話……”

    丁明河忽然眼睛濕了,說:“小魚,我覺得這對你不公平……你不該和我一樣,受別人這樣歧視……”

    陸小魚說:“那,你就該受別人歧視了?你爸本來就是被冤枉的,你已經夠苦的了,別人本來應該同情你、理解你、幫助你,可是現實卻恰恰相反,別人不但不同情你、理解你、幫助你,還整天欺負你,憑啥?!”

    丁明河流著淚說:“憑啥?……我也不知道憑啥……”

    陸小魚激動地說:“他們啥也不憑,就是看你好欺負!所以,你得反抗……”

    丁明河抹掉眼淚,問:“我咋反抗?和他們打架?和他們對罵?……我不能那么做,我如果真的那么做了,我就真的變成壞孩子了,也許就真的會走上邪路了……我不做壞孩子,不做壞人。我要做好人,將來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對社會公平正義有貢獻的人,讓這個社會能多一些公平正義,少一些無理霸道。俺爸為啥被村長他們家坑害進了監獄,就是因為這個世道公平正義不夠,無理霸道橫行!

    陸小魚鼻子一酸,眼淚忽地涌出來,“啪”地掉在了地上。

    丁明河蹬著自行車,微微仰起頭,看看廣闊而遙遠的天,說:“俺奶吃了一輩子苦,從我記事起,就沒有見她享過一天的福,她太苦了!和她比起來,我這點兒苦算啥呢?將來,我還要成為一個有錢的人,要讓俺奶過幾天舒心的好日子,享享我給她創造的福氣,也報答她對俺爸和我的養育之恩!我一定要實現這個目標!所以,別人欺負我,我不還,我也從來不告訴俺奶,我現在沒有錢讓她享福,但我要讓她放心我,讓她安心地過日子,讓她覺得生活還有希望……一個人如果對生活沒有了希望,活著就沒有力氣了,像俺奶這個年齡,我害怕突然有一天她就不在了……如果突然有一天她就不在了,我咋辦呀?”

    陸小魚和丁明河停下車子,擁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哭了一會兒,兩人擦掉眼淚,丁明河繼續說:“俺爸小時候為啥會忍不住去偷人家?不是他生來就壞,是因為家里太窮了,迷住了他的心性,蒙住了他的雙眼,沒有了希望,也沒有了心靈的自由……他就只好鋌而走險……我不能走俺爸那條路。我要走出自己的一條新路。將來如果我有了孩子,要讓我的孩子在童年的時候有溫暖感,懂得人生該咋走!

    陸小魚聽丁明河說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然而,他卻覺得那些話,每一個字都是從丁明河心里迸出來的,是帶著血和淚的。因而,他聽著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隨即刻進了他的腦子里,讓他的心也跟著每一個字劇烈地跳疼。

    最后,丁明河說:“所以,我要堅強地活著,我要好好地活著!”

    這件事之后,陸小魚和丁明河的關系變得更好了。“恨鐵不成鋼”的根子,對陸小魚十分痛恨,幾次找到陸小魚,向他痛陳利害,可是陸小魚卻依然“強詞奪理”,不聽他的勸告,他失望透頂,不愿再搭理陸小魚。而陸小魚也覺得,這樣的根子,不分是非、沒有正義感,他也不想和根子來往了。慢慢地,兩個人就如同絕交了一般,再也不相往來。

    不久,就到了寒假。紛紛揚揚的雪,也落了下來,覆蓋了大地上的一切。

    那天,陸小魚和根子在田野里互相砸雪球玩,碰到了根子和前進、長順幾個人。根子惡狠狠地瞪了陸小魚一眼,然后又指著丁明河的鼻子說:“你不是東西,竟然把陸小魚這樣的人給帶壞了!”

    丁明河沒有接話,只是淡然地看著根子。

    根子又罵丁明河說:“你不要臉,敢搶我的兄弟?!”說著,激動地要上去打丁明河。

    陸小魚走上去,擋在中間,說:“根子,你別沒事找事啊。是你先不理我的,是你先不把我當兄弟的……”

    根子又指著陸小魚的鼻子說:“你這種沒腦子的人,我懶得搭理你!”

    陸小魚就說:“那你這是干啥?”

    根子咬牙切齒地說:“都是因為他——”根子又指丁明河,“你才變成沒有腦子的傻瓜的!”

    這時,長順拉住了根子,說:“算了算了,馬上就過年了,別找事為好。走吧,咱走!”然后就把根子拉走了。

    根子走后,陸小魚的心情變得異常不開心。然而,丁明河卻似乎不以為然,笑了笑,說:“算了算了……”

    陸小魚氣囔囔地說:“原來他不是這樣,他咋越變越不講理了?”

    丁明河笑說:“沒事沒事,我能理解他,他真的是為了你好。他其實也不壞,你看,以前別人欺負我時,他最多只是站在一邊看著,并沒有跟著欺負我……”

    陸小魚說:“可是,就是站在一邊看,也不對!”

    丁明河又笑笑,說:“這個世界上,人是千差萬別的,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是符合我們要求和想象的好人。啥是好人?你沒聽過那句話嗎:看著墻要倒,只要不去推一把,其實就已經是好人了。所以說,根子其實也是好人!

    陸小魚這才消了一些氣,說:“可是,剛才他也太過分了……”

    丁明河說:“那是因為他在乎你這個兄弟……只是他站的位置不一樣,他的想法和你的不一樣。其實,他也沒有錯。如果沒有我,你肯定還是他最好的兄弟呀!

    丁明河這么一說,陸小魚的心胸也忽然感到開闊了許多。

    兩個人接著在雪野里又繼續互砸雪球玩,玩得十分開心……

    傍晚,兩個人要分手各回各家時,丁明河忽然對著天空大喊道:“夏天,快來到吧!”

    陸小魚一愣,不解地問:“這冬天下雪也挺好玩的,你咋突然想到了夏天?我可不喜歡夏天,夏天那么熱……”

    丁明河卻說:“我喜歡夏天,因為夏天就可以下河游泳了!”

    陸小魚還是不解:“下河游泳也很平常嘛……”

    丁明河認真地說:“小魚,你知道我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啥嗎?”

    陸小魚說:“不是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將來成為一個富人,讓你奶享福嗎?”

    丁明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說:“你只說對了一半!

    陸小魚說:“嗯——?”

    丁明河說:“小魚,你和我的經歷不一樣……你也許現在還不能明白,其實,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需要錢過好日子。但是,”他迷離地看著遠方,“但是,人更重要的還是心靈的自由……”

    陸小魚不解地看著丁明河:“啥?”

    丁明河依然迷離地看著遠方,說:“心靈的自由啊?墒,那比掙很多的錢還難。我曾經特別渴望能像鳥兒一樣在天空飛翔,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心靈的自由……可是后來,我知道,人是無法長出翅膀,像鳥兒那樣飛翔的。再后來,就是去年夏天,我在河里游泳時,才忽然發現,人不能像鳥兒那樣長出翅膀在天空里自由地放飛心靈和身體,可是在水里,卻是可以放飛自己的心靈和身體的……所以,我特別渴望、喜歡在水里游泳的感覺,尤其是在清澈的深水里……告訴你吧,到了夏天,我每天都要下河去游泳,哪怕是剛下過雨的天氣里,我也要一天不冇地去游泳……”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七
    陸小魚回想起在雪野里丁明河對他說過的那番話,他忽然明白了:丁明河不是死于謀殺——因為沒有人有殺他的必要,丁明河也不是死于自殺,而是死于自由。如果丁明河內心里不是特別渴望那種他說的“心靈的自由”,那晚,他也許就不會去東大塘了,后來也不可能在回去的半道上又轉到東大塘去游泳了!

    想到這,陸小魚的自責和負罪感,也更加沉重起來。如果那天晚上,他在約定的時間去東大塘,就一定能在那里見到丁明河,就不會有后來的種種誤會和錯過了;即便丁明河堅持要下河,有他在,丁明河也一定不會淹死的!

    陸小魚越想越覺得是自己害了丁明河,至少,丁明河的死是和他有很大關系的。他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也不敢出家門了……

    就這樣,陸小魚在家里煎熬了幾天。

    陸小魚每天都很想去東大塘看看,可是卻都沒敢去。他想,這幾天,也一定再沒有人敢去東大塘洗澡了吧。

    這天,陸小魚忽然就想起了根子。從那天早晨根子突然來告訴自己丁明河的死訊,后來他被爺爺、奶奶拉回來,根子回了家,他就再也沒見過根子了。丁明河死了,根子心里是咋想的呢?陸小魚可以肯定的是,根子一定沒有任何傷心,因為根子很反感丁明河。說不定,根子這幾天都很高興呢,高興得暑假作業也不會再做了,整天和前進、長順他們幾個瘋玩,甚至他們幾個人還可能在背后偷偷議論他和丁明河,在放肆地嘲笑著他陸小魚……

    雖然這幾天,陸小魚都這樣猜想著根子,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卻又十分想念根子,希望他能主動來找自己。陸小魚心里憋悶了很多話,都說不出去,他都快憋壞了。說給爺爺、奶奶聽,可是,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他們除了天天會嘮叨,他們是不能懂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的……

    可是,根子沒有來過!

    后來,陸小魚又想,根子不來就不來吧。其實,就是根子主動來了,自己能和他說憋在心里的那些話嗎?他又能懂嗎?他當然不會懂!他如果能懂的話,當初,他們倆也就不會因為丁明河而絕交了!

    這樣想著,陸小魚感到特別特別的孤獨……

    這天中午,爺爺從外面回來,告訴陸小魚說,警察已經做出結論了:沒有證據表明丁明河的死是謀殺或自殺,而是意外溺亡。這個結論,讓陸小魚一直都異常雜亂、緊張、不安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也許,這就是丁明河的命吧,沒有人要害他,是他自己因為渴望“心靈的自由”,才堅持要去游泳的,才出了意外的。也就是說,這個意外,也不是他陸小魚造成的,是丁明河自己造成的。

    陸小魚這樣安慰著自己,自責感和負罪感也減輕了一些。可是,對丁明河的思念卻更加強烈起來。丁明河死了,他再也見不到丁明河了?墒,人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丁明河去了哪里?他的靈魂還活著嗎?如果他的靈魂沒有死,那又去了哪里呢?他活著的時候說的那些夢想也死了嗎?如果那些夢想沒有死,又去了哪里呢?……

    陸小魚不知道。他很想去問問別人,可是沒有人可問。這時,他突然又想起了二爺——根子他爺——去年春節去世時的事情。二爺去世的第一天晚上,他跟著爺爺踏著厚厚的雪從靈堂回來的路上,他問爺爺:“俺爺,俺二爺他走了,他去了哪里呢?”當時,爺爺停住腳,長嘆了一口氣,說:“誰知道呢?……”——爺爺也不知道人死后去了哪里!

    陸小魚覺得人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說沒有就沒有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人活著,似乎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很多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過得都不好,為什么要來這個世界上?不來不行嗎?……丁明河為什么會來到這個世界上,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上受了那么多罪,還沒有享受到多少快樂就死了?……

    陸小魚知道這些“為什么”都是沒有答案的——也許他到了爺爺那個年齡也還是像爺爺一樣不知道答案,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去想。

    爺爺、奶奶看著陸小魚這幾天都呆在家里,暑假作業也沒怎么做,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知道他是為了丁明河的事難受著,就勸他說:“小魚,我們都知道你和丁明河關系好,那孩子也確是個好孩子,但是,那是他的命,誰也擋不住他走那條路呀。你別胡想了,出去走走吧,別在家里憋壞了!

    奶奶又說:“沒事,就找根子去敘敘話!

    陸小魚說:“我不去找他!”

    陸小魚走到院子大門口,拉開大門,走出去,一抬頭,看見根子正在大門外的幾棵高大的白楊樹和楝樹之間磨蹭著。根子一抬頭,也看到了陸小魚,不禁有些尷尬地笑了下。

    陸小魚沒有表情地問:“你在這干啥?”

    根子又帶著尷尬笑了下,說:“不干啥,不干啥……”

    陸小魚仍然沒有表情地問:“不干啥,你在我們家門口磨啥?”

    根子又尷尬地笑了下,才說:“我是來找你的……又不好意思進去……”

    陸小魚問:“你找我干啥?”

    根子忽然有些傷感,壓低了聲音說:“小魚,其實我知道,你這幾天都很難受,這幾天我都想來找你……想和你說說話……”

    陸小魚故作不屑地說:“來看我的笑話吧?哼——”

    根子連忙擺手,說:“不是不是,絕無此意!”

    陸小魚問:“那你有啥意思?”

    根子低著頭,難過地說:“其實,丁明河淹死了,我心里也很不得勁……”

    陸小魚像見到外星人一樣,睜大了眼睛看根子……

    根子告訴陸小魚,最初,別人說丁明河是個“壞孩子”,反感丁明河,他心里也對丁明河充滿了討厭,有時候看到有人擠對、欺負丁明河,他也覺得很痛快。當后來他聽說、知道陸小魚居然和丁明河成了好朋友,他恨不得拿刀劈了丁明河,但理智告訴他,他不能那樣做。后來,他們在雪野里無意中碰面,他真想狠狠揍丁明河一頓。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那樣挑釁丁明河,丁明河都沒有還手,也沒有回罵他一句。回到家,他就忍不住細細地想丁明河,想起了在學校里丁明河遭別人擠對、欺負時,也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他突然覺得,在別人的口舌污蔑中,他對丁明河的誤會是那么深。其實,丁明河才是真正的好人,真正的男人……那一刻,他為自己的行為懊悔不已。過了年,他有幾次想主動找陸小魚甚至想主動找丁明河道歉,想和陸小魚和好。可是,一看到很多人依然對丁明河“敬而遠之”,又看到丁開宇他們依然對丁明河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樣子,他又膽怯退縮了。就這樣隨大流地到了現在……

    陸小魚吸了吸酸酸的鼻子,罵根子:“你混蛋,你沒種,你不是個男人……”

    根子連聲歉意地說:“是是,我是混蛋,我沒種,我不是個男人……可是,看著墻頭要倒,我并沒有去推啊,如果用寬松的標準看,我還算是個好人的……”

    陸小魚突然想起丁明河也曾經用這句話說過根子,不禁滿眼涌淚,說:“你是混蛋!”

    可是,隨著這一句“混蛋”脫口而出,陸小魚對根子以前的嫌隙,也一下子都消除了……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八
    一早就狂風大作、大雨不停,丁明河站在堂屋門口,心里充滿了煩躁。

    這時,坐在堂屋里縫補自己一件干活時不小心被樹枝子掛開線的上褂的、老邁的奶奶喊他,叫他安心地去寫暑假作業吧。

    丁明河只好坐到桌子旁,打開暑假作業,開始寫起來。寫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倒了一杯茶,長嘆了一口氣。

    奶奶抬起頭,問他:“你嘆啥氣?可是又想著去抹澡(游泳)的事?你這孩子,雨下恁大,天也猛一涼,今天哪還管去?你就收收心好好做作業不管嗎?你呀,啥都好,就是太貪下河抹澡了。你天天晚上去抹澡,咋就不害怕?”

    丁明河說:“晚上去東大塘洗澡的又不只我一個人,陸小魚也去,他們莊的一些大人晚上也去……”

    奶奶說:“晚上九點十點了,還有人去呀?你別蒙我!

    丁明河說:“俺奶,您就別瞎擔心了,真沒事。再說了,東大塘哪地方水深哪地方水淺,我心里有數。”

    奶奶說:“你這孩子,萬一出了啥事,我看你咋辦。”

    丁明河拿出一把傘,撐開,對奶奶說:“您就別操心了!”說完,就擎起傘,出去了。

    丁明河雖然打著傘,但是因為風大,一會兒后,他裸露的腿部和大褲頭就全被淋濕、沾上了水,上身的褂子也潮乎乎的了。丁明河來到村里排場家開的小賣部前,想給陸小魚打一個電話,跟他說晚上去東大塘游泳的計劃取消了吧。

    可是,當他拿起電話,忽然想起自己的零錢忘在家里了,身上沒有分文,于是惆悵地就又放下了電話。

    丁明河踽踽地來到了田野里,在田野里轉了一圈,走到和陸小魚他們莊相鄰的地界,他突然很想去陸小魚家,去找陸小魚敘敘話。一天沒見面了,他很想陸小魚。可是,這時,他渾身已被風雨完全打濕了,這個樣子去,似乎有些狼狽。于是,他又放棄了。

    因為是雨天,時間的界限也模糊了。當丁小河回到家時,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奶奶已經做好了飯,正等著他回來吃呢。

    吃著飯,雨也慢慢停了。不多會兒,太陽居然還跳了出來。丁明河端著飯碗,出了堂屋,站在院子里,高興地大叫了一聲……

    奶奶虎著臉說:“你這孩子,咋跟神經病一樣!”

    丁明河興奮地說:“太陽出來了,我太高興了……”

    可是,丁明河還沒高興多久,天忽然又變了。一片一片烏云從遠處飄來,把太陽遮蓋住,還刮起了風,天底下一下子又變得陰沉沉的了。一直到傍晚,都是這種陰沉沉的天氣,空氣也是微涼的。

    丁明河在心里不斷地嘆氣,心想:今晚,真的不能去陸小魚他們莊的東大塘洗澡了!真難受呀!

    因為是陰天,奶奶的晚飯做得也早。心里一直瘋狂長草的丁明河,匆匆扒了幾口飯,就要出家門。

    奶奶急忙喊住他,問:“明河,你要干啥去?可不能去下河啦今天!天冷,河里的水也該漲得很高了……”

    丁明河說:“奶,我知道!我不是去下河,我心里煩得慌,我出去轉轉!

    奶奶又叮囑他一遍:“你可千萬不能去下河啊——”

    丁明河說:“我知道了——”說著,就出了門。

    丁明河真的不是要去東大塘下河游泳。他確實只是心煩,想出去轉轉。他出了村子,來到了田野里,沿著田埂亂走。這時候,天漸漸暗了,然而由于烏云慢慢消散,露出了點點星光,丁明河并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一種特別舒服的自由感——身體自由,心靈自由。他抬起頭,仰望著星光點點的長空,忽然特別想像一只大鳥一樣,翱翔其中。

    但是,他知道,這一輩子他都是不可能像鳥兒那樣長出翅膀來,解放了身體,解放了心靈,和天空融合在一起,自由自在地飛翔的。

    這一刻,他忽然又異?释叵肴|大塘下河游泳。在陸地上,他不能飛翔,倍感束縛,可是在水里,他是可以隨意擺動身體,釋放身體的!

    他雖然沒有戴手表,但根據他從家里出來的時間,他估算了一下,現在大概也就是八點十幾分。而從這里去東大塘,也不過是十幾分鐘時間。最重要的是,他和陸小魚約定今晚去東大塘游泳的事并沒有正式取消,說不定陸小魚還會如約而去的!想到這,他感到十分激動。于是,他就加快腳步,往東大塘去了……

    到了東大塘,丁明河沒有看見陸小魚,而塘里的水確實漲高了不少,但他并不覺得有啥了不起的。他就在岸邊等了一會兒?墒堑攘艘粫䞍汉,還是沒見陸小魚來。丁明河心想,也許他以為今天下了大雨,天涼,我不會來了,所以他也不來了。丁明河就準備自己一個人下河。當他脫了上衣,突然又感到很孤獨。于是,他把上衣又穿上,往陸小魚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陸小魚家大門口,丁明河看見陸小魚家的大門已經關上了。他正欲喊陸小魚,這時聽到陸小魚在他們家堂屋里接電話的聲音……丁明河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是在外地打工的陸小魚的爸媽打來的。一瞬間,他想到自己的爸媽,眼淚就出來了……

    他在陸小魚家大門口磨蹭了一會兒,心里異常難過,然后就擦掉眼淚,轉身順著村路要回自己家,不去東大塘游泳了。這時,他碰到了陸小魚他們村里的一個人,但兩個人只是打了個照面,并沒有說話……

    丁明河順著大路,往他們莊里回……

    丁明河慢慢地走著,心里卻愈加難過。同時,他也越來越感覺渾身都不自在,像有一條條繩子緊緊地束縛著他似的……

    走出了陸小魚他們莊,來到一條大道上后,他立即又決定:返回東大塘去!他要去東大塘游泳,把身上的不自在和束縛全都洗掉!

    丁明河來到東大塘時,塘里的青蛙和癩蛤蟆的叫聲響成一片。他估摸了一下,這時大概快九點半了。雖然這里沒有人,但是想到下到河里后,他身上的不自在和束縛就會立刻被洗掉,丁明河心里不但沒有絲毫的害怕,還充滿了激動。

    丁明河利索地脫了衣服,他本來想把褲頭也脫掉,可是轉念一想,還是留在了身上。

    丁明河走到塘邊,先試了試水,水是有些沁涼。但他不在乎。他右手彎曲成碗狀,掬了一些水,往肚子上拍了拍,又掬起一些水,往額頭上拍了拍。然后,就撲通一聲,撲進了河里,暢游起來……

    他游了一會兒,忽然一個什么東西從遠處往這邊移動而來。丁明河一驚,呆在水里不敢動了……待那個“東西”走近,他看到是一個婦女時,才放下心來……

    而那個婦女突然看見河里有個“東西”在動,也嚇了一大跳,大叫一聲“鬼呀——”,連忙要跑……

    丁明河忙大聲說:“我是人,我是陳莊的丁明河,我在游泳……”

    那個婦女這才停住腳步,喘著粗氣,拍著胸口,說:“你這孩子,咋恁晚了還一個人在這游泳,你不害怕呀你?”

    丁明河笑了一聲,說:“不怕。這有啥?”

    那個婦女說:“孩子,趕快上來回家吧,別讓大人擔心!

    丁明河回道:“好,謝謝你,我知道了,我馬上就上去回家。”

    那個婦女又看了看丁明河,嘆一口氣,走了。

    丁明河看著那個婦女的背影,想著剛才她說的那幾句話,感到是那么的溫暖,兩眼忽然就涌出了淚來。這一刻,他多么想念他的母親啊,自從四年前母親和父親離婚走后,他就再沒有見過母親了!

    那個婦女走遠了,丁明河就準備上岸?墒,這個時候,丁明河的腿突然抽筋了,他疼痛難忍,也無法往岸邊游去了……

    不不,不是突然抽筋那么簡單,是突然四肢僵硬動不了了,他怎么都上不了岸了……

    不不,他沒有四肢僵硬!這時候,他突然感覺自己仿佛與水、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了,他的身體得到了徹底的解放,他的心靈也得到了徹底的解放,他不愿再上岸了,他要永遠沉浸在這種徹底的解放了的感覺中……

    不不,也不該是這樣……

    ……

    “不不,事實不可能是這樣!”陸小魚慌忙又否認自己給丁明河溺水而死推測的一個又一個結尾和原因。

    根子撅著嘴,說:“小魚,你這想得也太玄乎了吧……”

    上面有關丁明河的那長長一段故事,其實并不是真的,都是陸小魚想象出來的!

    陸小魚知道,想象的東西肯定是不完全真實的,可是,陸小魚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這些想象和真實的情況一定是差別不大的,因為他的這些想象是他根據警察和村民的說法以及他對丁明河家庭情況、丁明河性格的了解而“合理推測”出來的。

    但是根子還是覺得他的這些想象十分荒唐,也毫無意義,說:“人都死了,想這些還有啥用呢?再說了,你的這些想象,都是空想、假想而已,你又不是丁明河,你咋知道那天他真正經歷了啥事、心里在想啥?”

    陸小魚強辯說:“這是合理推測。∵@當然有用!警察破案,很多時候不也都是根據掌握的情況,進行分析和推理,而得出案情真相的嗎?道理是一樣的!”

    根子哼笑了一聲,說:“可是,你又不是警察呀。”

    陸小魚大聲說:“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聽到這句話,根子不言聲了。

    沉默了一會兒,陸小魚又問根子:“人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根子說:“死了就是死了唄,就是……就是再也見不到了唄。”

    陸小魚又問根子:“那,丁明河死了,是去哪里了呢?他的靈魂,還活著嗎?如果他的靈魂沒有死,那又去了哪里呢?……”

    根子看了陸小魚一眼,說:“你發癔癥呢?”

    陸小魚搖搖頭,似喃喃自語,又似問根子:“他活著的時候說的那些夢想,也死了嗎?如果那些夢想沒有死,又去了哪里呢?……”

    根子奇怪地瞪大眼看陸小魚——

    陸小魚又說:“丁明河才十四歲啊,就死了!你說,他為什么會來到這個世界上?有意義嗎?我覺得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意義,如果這個世界上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不還是這個樣子嗎?……還有,我們,我們倆來到這個世界上,又有什么意義呢?……”

    根子瞪著眼,摸了摸陸小魚的額頭,說:“你發燒,還是發癔癥呢?”

    陸小魚迷離地卻又極其認真地說:“我沒有發燒,也沒有發癔癥!——這些天,我都在想這些問題……只是,我找不到答案……”說著,眼睛又濕了。

    根子摟住陸小魚的肩膀,說:“別瞎想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呀,就是喜歡胡思亂想,這真不是好事!”

    陸小魚爭辯說:“不對,根子,你不懂,你真的不懂!這是人心靈……”

    根子忙說:“好好,我不懂,我不懂行了吧?”

    陸小魚嘆了一口氣。陸小魚知道,他和根子心靈的距離,是越走越遠了。也許,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一天,他和根子再也沒有一點兒共同語言了,或者說,他說心靈深處的話時,根子再也無法理解一點兒了……

    這時,爺爺和奶奶從外面回來了。爺爺說,剛才他回來,路過村長家門口,碰到丁明河他叔在和村長吵架。

    陸小魚一驚,問:“咋回事?”

    爺爺說:“派出所說丁明河是淹死的。丁明河他叔就來找村長,說東大塘是咱莊的,咱莊得賠錢給他們!村長說,那個大塘是修高速公路的挖的,要賠償也得去找修高速公路的,咱莊又沒有責任?墒嵌∶骱铀宀辉敢猓f修高速公路的完工走了,東大塘是咱莊的,就得咱莊賠。不賠的話,他就到法院告,還要把丁明河的尸體抬到村長家大門口去!

    陸小魚的臉一下子變了形,說:“他叔是個大混蛋!人都死了,還要錢有啥用?”

    根子卻不同意陸小魚的話,說:“咋沒用?賠點兒錢,至少可以讓丁明河他奶活得好一些吧……再說了,人沒有了,再不讓賠點兒錢,不是虧死了!”

    陸小魚臉漲得通紅,對根子大聲說:“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丁明河活著的時候,他叔很少問他的事,他的溫暖感只有年邁的奶奶給的那一點點,也就是因為這他才喜歡上游泳的……如果當初他叔能多關心他一點兒,也許他就不會死了……”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九
    后來,村長托親戚找了個律師,咨詢他們村對丁明河的死有沒有責任。律師含糊其辭地說,嚴格說來有一定責任,但也沒有多大責任。村長聽得糊里糊涂的,為了息事寧人,把這事了了,經中間人從中說和,村里賠了幾千塊錢給丁明河他叔。然后,丁明河就埋了。

    后來陸小魚聽說,丁明河他叔要把這幾千塊錢給丁明河他奶,可是丁明河他奶哭著說丁明河的命是這些錢買不來的,死活都不要。丁明河他叔就說,那就他先拿著,等丁明河他爸出獄后,把錢給他爸吧。

    后來,村里做了幾塊大木牌子,插在了東大塘岸邊,牌子上寫著幾個鮮紅的大字:嚴重提醒:下河危險,后果自負!

    就在那幾個大木牌子插到東大塘岸邊的前一天,一直都不敢去丁明河家看丁明河最后一眼的陸小魚,想著丁明河已經被埋在了地下,感到十分愧疚。他又想去丁明河的墳前去看看丁明河,可是,因為丁明河是才埋的,他也沒敢去。

    于是,這天傍晚,心里憋悶得異常難受的陸小魚,就約了根子,和他一起去東大塘邊去“看看”丁明河。

    根子倒沒有啥顧忌,就答應了。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了,正慢慢沉下去。如果是在前些天,這個時候的東大塘里是人最多的時候,可是現在,沒有一個人敢來東大塘洗澡了。陸小魚和根子往東大塘走著,遠遠地看到,東大塘里十分安靜。只有青蛙和癩蛤蟆“咕哇、咕哇”的聒噪聲。

    可是,當陸小魚和根子走到離東大塘已不太遠的地方時,他們卻看到岸邊有一個女人,一邊拿著一根長長的青柳條在水里使勁擺著,一邊哭著喊叫著:“明河呀,你去哪里了?你快回來吧,媽回來看你來了,你咋就不給媽面見吶?……”

    陸小魚和根子面面相覷,陸小魚說:“她是丁明河他媽!我曾經在丁明河家里見過她的照片——”
陸小魚的河塘 張殿權 十
    暑假過去了,學校又開學了?墒,教室最后一排丁明河的那個座位,卻再也沒有丁明河的身影了……上著課,陸小魚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放學回家的路上,也再沒有丁明河陪著陸小魚了。有時候,陸小魚和根子一起回家,而更多的時候,陸小魚故意找借口晚走,不和根子一塊兒走。等根子騎著自行車走了,他才從學校車棚里,推出自己的自行車,慢慢騰騰地往家回……

    每次走到陳莊路口,他都會停下來,迷離地在那里站上好一會兒,仿佛以前一樣,在這里和丁明河告別,說“明天見”。現在,他嘴里還是會忍不住喃喃自語地說出那三個字,可是明天,他卻不可能再見到丁明河了……

    后來,他還一個人到丁明河的墳前和東大塘去過幾次,去看丁明河,和丁明河說說話,問丁明河現在過得怎么樣……

    新年元旦那天,挨著東大塘的那條高速公路突然出現了川流不息的大小車輛,打破了這里的寂靜。也就是在這天晚上,陸小魚聽說,丁明河的奶奶當天中午去世了。陸小魚像每次想到丁明河一樣,心突然被深深地刺痛了一下,說不上是啥滋味……

    元旦過后,下了一場小雪,但落到地上就化了。此后,一連多天都沒有雨雪,但氣溫卻越走越低。晴天的時候,干冷干冷的;陰天的時候,陰冷陰冷的……陸小魚和很多人一樣,手和臉都皴了。

    這幾個月里,陸小魚沒有一天忘記過丁明河。每天,丁明河都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和面前……

    放寒假那天,太陽出得很好,可是,因為刮起了風,感覺比下雪天還要冷。陸小魚又故意地在教室里磨蹭了好一會兒,等根子走了,才騎上自行車慢慢騰騰地往家回。

    走到陳莊路口,陸小魚又停了下來,迷離地站在那里。忽然,丁明河出現在了他眼前,和他微笑著擺手——那笑容依然是那么純真而溫暖,然后往陳莊去了……

    當陸小魚定睛去看時,丁明河卻忽然消失了。陸小魚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覺,眼淚迅即就掉了出來……

    這時,陸小魚突然想起自己八九歲時的一個夏日,和根子、前進、長順等好些莊里的孩子一起在村子西邊的濟河里洗澡的一件事情。在濟河里,他們無拘無束地以各種姿勢游來游去,比誰扎猛子扎得遠。他突然扎進了河邊密密匝匝、厚厚實實的水草叢里,頭往上頂,卻怎么也頂不上來,然后就喝了幾口水……那一刻,他感到異常的駭怕:媽呀,自己不會死在這里面吧?他拼命地往上頂,可是怎么都頂不開上面的水草!越頂不開,他心里就越發地駭怕起來,他都感到自己已經在水草底下哭起來,眼淚也涌出來了……那一刻,他整個身體里充滿了對死亡的深深恐懼。當這種恐懼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時,他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一股巨大的勇氣,使勁屏住呼吸,扎著猛子,不管方向地拼命游走……當他實在憋不住了,把頭使勁往上頂去,他的頭一下子躍出了水面,看到身邊是一堆正在打水仗的小伙伴時,他的眼淚真的立即掉了出來……

    陸小魚想:如果那一次他在水草底下游不出來,那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這件事,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包括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還包括丁明河、根子、前進、長順等等。

    太陽遙遙地掛在天空,寒風呼嘯地四處奔跑,田野里是一望無際、青綠色的冬小麥,網格化的白楊樹和零星的楝樹、泡桐光禿而干枯,顯得異常蕭索。陸小魚迷離地看著這蒼茫天地,想: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有很多秘密是別人永遠都不知道的。關于丁明河,他還有多少不知道的事情呢?……別人——包括四年前就離開了丁明河的母親——都以為丁明河是淹死的,其實根本就不是……

    可是,陸小魚還是感到迷茫:丁明河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義呢?……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又有什么意義呢?……

    2012年10月1——5日初稿

    2012年10月9、11日一校

    2012年10月11日二校

    2012年10月21日三校、四校定稿

    作者簡介:張殿權,男,七十年代末生于安徽省阜陽市,安徽省第二屆簽約作家,省作協會員,曾在《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江南》、《山東文學》、《鴨綠江》、《北方文學》、《星火》、《小說月刊》、《安徽文學》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近300篇,著有長篇小說《中學時代》,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多次轉載或入選各種小說年選本,曾獲2010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最高獎)、安徽省政府文學獎(兩屆)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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