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淮中篇小說選
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選編
口 技 師     邢思潔
口 技 師 邢思潔 一、爹娘生個丑兒子
    人都有個命。西王村的王小炮生下來就憋憋嘟嘟的,一副老姜頭的樣,看著不喜俏,連接生婆大娘都嘆息一聲。爹在門外等信,聽到一聲嬰兒啼哭才敢伸頭朝里看。他望著老婆懷里的小家伙,有點不悅。“畢竟是個帶尾巴的,留著吧!”接生婆勸男人。因為這個男人曾多次說分的糧不夠吃,添個孩子多張嘴,不如不要來得干凈。好心的接生婆怕男人想歪點子害死嬰兒,不停地勸他。

    哇哇一陣哭鬧,女人才從劇痛后的沉睡間清醒過來,看看苦瓜瓤子一樣的丑孩,看看因為不滿而眼冒兇光的男人,她流起淚。做娘的與做爹的心不一樣,娘懷胎十月,受了多少罪?爹呢,一時痛快播下種子,就不問了。娘才是真疼孩子。爹呢,就有點差距了。等接生婆被請到廚房里吃雞蛋喝紅糖水,男人冷冷地問:“看那個小樣兒,奔著受罪來的——扔了吧?”女人不忍心,搖著頭,把嬰兒朝干癟的**上按。

    這是老王家生的第三個男孩。上邊兩個哥哥生下來都是胖娃娃,一臉福相,老大叫金子,老二叫銀子。“金子銀子都有了,還要這個磚頭瓦碴子干什么?”爹嘟嘟囔囔的。也許因為糧食緊缺,也許是因為與上邊的金子銀子比差距太大,男人真不想要這個兒子。女人說:“怪都怪你,不想要,還干那事?”男人被女人說笑了,反問:“不怪你?一挨著邊就能懷上,像個母豬。”

    女人知道,這個破男人一笑。啥事都會煙消云散。

    這個多余的孩子被留了下來。幾天后,在縣中當校長的近門大爺王一毫,忽然提著二斤紅糖來看孩子。看后大呼:“不得了,這孩子有異相,前途無量。”不知道此話是恭維,還是真的,但讓父母喜歡。最后,他們請這個村里出來的大知識分子、縣中校長王一毫給孩子起了大名,叫王小炮。

    小炮,小炮,咋樣也長不高。有時候人的名字很奇怪,能成兆言。小炮就真成了“炮”,長得短小粗黑厚,模樣比爹要扔掉他時還丑。看看他的兩個哥王金子、王銀子,乖乖,個個人高馬大白白凈凈的,已經學會了調皮搗蛋。與哥哥比,這個王小炮根本不像一個爹娘生的。到三歲,爹看到小炮吃窩窩頭的饞樣子就后悔,他不該聽大哥王一毫的廢話,該把小炮扔進尿罐子滅了,現在每天可以省下三個黑窩頭。

    小炮被人蔑視,很孤單。爹如此,誰還能瞧起他?沒有兒童作伴,他就獨自玩尿泥,玩樹葉,玩羽毛,玩小昆蟲,與天說話,與地敘話,與草木拉呱。春日河灣里,小炮像個幽魂跟一只落單的小鴨子玩。一天,當小炮看到麻葉一樣整齊的清脆柳葉,無意地掐下來塞進嘴里猛一吹,發出了奇異的聲音。他是多么高興啊,從此他天天躲著哥哥與爹娘,在河灣里吹樹葉。

    王小炮的牙開始換了。本來一嘴碎牙,脫落后長出一嘴蒜瓣子,個個東倒西歪的。特別是那一顆大門牙朝外猛伸,挑著了上嘴唇,這使小炮面相更丑了,連那個跟著聽他吹樹葉的小女孩艷子也被嚇跑了。

    多才的二哥銀子給小炮起個綽號:挑牙子。綽號一經叫開,王小炮更不敢與本來就嫌棄他的小伙伴玩了,常常躲在河灣溝畔和家后的胡麻地里,獨自蹲著落淚。別的同伴不來也就算了,艷子不來他難過。因為全村只有這么一個伙伴不嫌自己丑,還對他吹樹葉的本領崇拜。

    一天,王小炮看到一小人在河崗撿樹葉的艷子,斗膽上去問:“為啥不跟我玩了?”艷子戰戰兢兢地答:“都說你是丑八怪、挑牙子。老大說誰跟你玩就打誰!”王小炮才知道,艷子受到了威脅,是“老大”威脅她。老大,就是大隊干部的兒子,他與小炮同歲,很霸道,想揍誰揍誰,孩子都怕他。

    “那,我該咋辦?”王小炮問艷子。

    艷子比劃一下,狠狠地說:“砸掉!”

    王小炮說:“砸掉大牙你就跟我玩?”

    艷子點點頭跑了。

    王小炮哭了,他多么喜歡俊美而熱情的艷子啊。但是,有一個問題要搞清楚,他追上艷子:“艷子,我砸掉大牙你長大了能嫁給我嗎?我能天天吹樹葉給你聽!”

    艷子已經淚流滿面:“小炮,你沒有大牙要是不能吹樹葉了呢?”

    王小炮攥著黑石頭堅定地說:“試試吧!”

    艷子走后,王小炮跑到河邊,看著靜靜河水里自己那張奇丑的臉,像野豬一樣的獠牙,猛地舉起石頭砸去,血噴泉一樣流到河面上。

    當王小炮與艷子在河灣相見,大吃一驚。王小炮的大牙掉了兩個,成了一個黑洞,臉型也變了,整個像個活鬼。

    艷子把柳葉遞給他。王小炮把樹葉貼到嘴唇上,猛吹,吹出一股臭氣來,沒有了好聽的音樂聲。

    艷子嚇跑了。

    失去門牙的王小炮被哥哥嘲笑,銀子在為弟弟起外號上顯示了才華,很快新的綽號“豁牙子”替代了老的“挑牙子”。

    “豁牙子,牙子豁。屙的少,吃的多”, “豁牙子,露齒子,屙了一鍋豆子子。”二哥銀子作詞,關于王小炮的童謠在月夜打麥場響起來,使他丑名大震。村里的孩子罵架,出口就是“你丑的跟王小炮一樣”。

    王小炮從路上撿一塊鏡子碎片,藏河灣泡桐樹洞里。每天放牛牧羊,等把牛羊感到河灘上啃草,自己就拿出鏡片看自己的牙,連自己都嫌丑。一想到因此離開的艷子,他心里就更難受。

    艷子的父親是解放軍,在邊疆服役多年。提了干,到了能帶家屬的層次。公社武裝部領導帶一個威武的四個兜軍人進了西王村,綠色吉普車開到了艷子家門口。一下子轟動了全村,這個四個兜的軍官就是艷子的爹,他是回來帶家屬回部隊的。

    全村人都在艷子家看解放軍和吉普車,只有王小炮一人沒有到場。他還不知道有這事,也沒有同伴告訴他。當他趕著牛羊回到生產隊的牛棚,才聽飼養員議論:“乖乖,看人家長得方面大耳的,從娘胎出來就是當官的料,這下艷妮子算享大福了。”等這兩個斜眼歪嘴的老漢看到了小炮,又有了調侃話題:“看看門口這個孩子吧,生就要飯的相。”

    王小炮知道是在說自己,知趣地躲開。

    晚上,村民都去了艷子家敘話,喝酒。只有王小炮在樹蔭下發愣,他已經知道艷子要走的消息,但是有點不信。忽然,對面扔來一個坷垃頭,正砸在頭上。接著,一個影子一閃。王小炮知道是半年沒有說過話的艷子來了,過去他倆都是這樣約會的。

    王小炮一陣激動,跟著影子跑到村外打麥場。艷子好像剛哭過,聲音還沙啞著。

    “小炮,我要走了。”

    “你大當了軍官,跟著去享大福。”

    “我不想去,我喜歡老家,還有——”

    “是我嗎?你都半年不搭理我了。”

    “對不起,小炮。你砸大牙受了大罪,連樹葉也吹不響了。”

    “我還能吹,不信試試。”

    “明天,等大的汽車走時,你要是能吹出百鳥朝鳳,我就從車上跳下!”

    “你得朝草叢里蹦呀,別摔了!”

    艷子一句話,讓王小炮一夜無眠,總在琢磨怎樣吹好百鳥朝鳳,讓艷子留下來。他想了很多辦法,包括用膠布把豁子貼住。

    第二天黎明,就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傳來,是公社組織的宣傳隊來了。武裝部長親自帶隊,歡送光榮的軍人家屬。艷子被娘緊緊拽向朝吉普車。她一步一回頭,想看到送別的小炮,想聽到百鳥朝鳳。但是,歡送的歌舞聲太噪雜了,什么也沒有聽到。

    王小炮沒有來送。他潛伏在村東的高粱地里。他知道進城的汽車都要走這條省道,潛伏了兩個小時,并用膠布貼著了豁牙子,準備吹那一段最拿手的百鳥朝鳳。等到上午,車子和艷子也沒有出現。那輛吉普車沒有進縣城,而是繞過村子,朝西北方向艷子大的駐軍所在地去了。

    艷子的大在新疆建設兵團上班,官銜中校。

    小炮知道自己等錯了地方,調頭跑向西北,坐在吉普車轍印上狠狠地給自作聰明的自己四個巴掌。
口 技 師 邢思潔 二、草臺班子的吹手
    大哥金子上五年級,學會了罵老師。銀子聰明,四年級就能寫出很好的作文,特別會寫打油詩,估計是跟善于寫拍馬屁大批判文章的村學校長學的。王小炮也過了七歲,屬于超學齡兒童,但是沒有人提他入學的事情。他很想讀書,對讀書的哥哥充滿崇拜,但是不敢說出來,怕爹揍。

    為生產隊放牧牛羊每天得三個公分,已經成了家里的重要收入,可以分到半口袋糧食,半板車紅薯。紅薯藏進地窖,是冬季全家不至于餓死的保證。娘很怕這個先天不足的兒子再是個文盲,想讓小炮讀點書,哪怕認識個男女廁所,也不至于讓人笑話。她一張口,就被丈夫大罵:“讀書,圣賢書是人人都能讀的嗎?看你生的兒那個樣子,也不撒泡尿照照!”

    娘被罵哭了,小炮讀書的夢成了泡影。

    王小炮記著城里的大爺王一毫的話“有異相,讀了書會有出息”。爹娘不讓讀書,就想辦法偷學,他拾起哥哥剩的鉛筆頭和草稿本,潛入學校聽老師上課。他最喜歡女下放學生馬小勵老師的語文課,常常趴在后窗看。

    馬小礪是個具有高中學歷的城市女學生,人好看,聲音溫柔,講課也動聽。每天,王小炮把牛羊用繩子串起來,趕到河灣草地里去,自己跑來聽馬老師的課。

    一次,趴后窗的王小炮嚇著了馬老師。那是屬于雨后黃昏,王小炮提前把羊群趕回了木屋,鎖上柵欄門,一個猛子扎進村學,趴后窗上。因為與城里的男友吵架了,馬老師心情不佳,失眠,疑神疑鬼的。猛抬頭,忽見窗上的貓眼一閃,她立即嚎一聲昏倒講臺上。

    班級頓時大亂,班長帶人去捉拿賊——開始以為王小炮是小偷。追到桃園深處,在看桃老人的幫助下,抓住了因愛惜那雙破球鞋而準備光腳奔跑、因此減慢了速度的小炮。校長聞聲帶大隊民兵營長趕來,把王小炮抓進民兵連部審訊。王小炮說出了真相,承認偷看馬老師上課半年多了。校長是個讀書人,不知道怎樣處理這樣愛學習的“痞子”,只好讓他道歉后放人。

    爹知道兒子偷看女老師上課的事,以為丟了他的老臉,扭住小炮邊舞火棍打屁股邊罵:“怎生你個丟人現眼的崽子,你咋不掉尿桶里淹死?”娘出來擋棍,也挨了幾下。娘說:“孩子他大,是我生的小炮,打死我吧!”

    娘把藏在糧倉中里的幾個雞蛋拿出來,帶著小炮去向馬小勵老師道歉。馬小勵只是虛驚一場,已經完全好了。她正在聽校長講王小炮吹口哨的故事:“這雖是一個丑陋的孩子,會口技,愛讀書。”校長是正宗師范畢業,知道惜才,認為這孩子的精神正可教育不讀書的學生。娘倆進了門,說明來意,遞上了雞蛋。王小炮一直繃著嘴,他不想在自己崇拜的老師面前露出豁子。

    王小炮向校長和老師鞠躬,然后從衣兜里掏出紙團遞給老師。馬小勵展開紙團,讀了一遍,眼光發亮。因為她教的全日制學生都寫不出這樣一份語言通順的“檢查”。她問小炮:“以前讀過幾年書?”

    娘替他回答:“家三個男孩兩個在讀書,這個孩子得在家干活,一天學也未上過。”

    馬小勵把“檢查”遞給校長,建議說:“這孩子可以畢業了。”校長看了,又仔細打量著王小炮,問:“你就是那個放羊吹百鳥朝鳳的豁子吧?”王小炮笑了,一笑露出了大豁牙。

    校長站起來道:“孩子有志氣,精神可嘉。明天召開全校師生大會,請王小炮同學作一個勵志報告吧!”

    娘不知校長與馬老師一驚一乍的為何意,連忙拉著兒子逃出學校。

    第二天,當校長帶著馬小勵,拿一套五年級的教材來訪,要接王小炮去學校念書。他們正遇在門口唉聲嘆氣,在修理農具的王小炮爹。沒等到校長把來意說明,這個急躁的男人就吼起來:“除非我死了,小炮想進學校沒門!”

    此時,王小炮正趕著牛羊在西河荒灘吹柳葉。他不知道發生家門口發生的事情。直到十年后爹病重,看著跪在床頭的小炮才心生慚愧,說一聲:“那一年,我該聽校長的話,讓小炮也讀幾年書。”

    王小炮的偷讀書夢破滅了。他十多歲了,還是一個發育不正常的少年,個矮,羅圈腿。隊長認為這樣的人不是全人,不能干農活,只能當一個放牛郎,拿半個勞力的工分。王小炮被排斥在男勞力之外,繼續以放牧牛羊為業。他把牛羊放到荒草灘上,自己躺在軟草上仰視藍天,望悠悠白云,看鳥兒來回飛翔。為了打發寂寞,只能集中精力吹柳葉,模仿葛藤間的鳥啼,一遍遍地學。吹累了,就睡一會兒。他剛閉上眼,就出現一幅朦朧的畫面:岸上有個女孩喊“王小炮,我回來了,聽你吹樹葉呢。”一瞧,是艷子,穿著好看的衣服從邊疆城市回來了。

    王小炮打個激靈坐起來,岸上除了高高的莊稼,什么也沒有,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要是艷子回來了呢,我得會吹百鳥朝鳳!”

    除了路人,最早的聽眾是那頭黑牤牛,牤牛不僅欣賞王小炮的口技,還能為“牛歡馬叫”配音。牠聽到高興處,就“撲撲”地放屁。羊群也能從主人口技中聽出門道花樣來,搖頭擺尾跟著瘋跑。天空的聽眾是一群葦鶯、黃鵬,這些鳥兒聽懂了王小炮的口哨,經常跟著啼叫,鬧成一片。

    王小炮會吹的消息傳進了村子,村民半信半疑的。因為,王小炮雖在草和花鳥面前能放開,但在人面前很拘束,他最怕的是人,在村民面前不敢吹一聲。當消息傳到固執的爹的耳朵里,他說:“吃飽了撐的。小子你就吹吧,連個女人也娶不到!”

    十三歲這個年齡,在貧苦閉塞鄉村已到了說“媳婦”的時候,誰會給這個豁子介紹對象呢?娘著急了,低三下四地求親戚:“行行好,給小炮介紹一個吧,是女的都成!”

    王小炮的口技,成了村民茶余飯后的笑料。只有一個人不這樣認為,就是偶爾回村的王一毫校長。當他再次回村聽到了河灣里的一段“百鳥朝鳳”,激動了。他跑過去看,見了睡在沙地上一身破衣服的黑瘦侄子小炮,老淚縱橫:“耽誤了,耽誤了,這孩子是人中之龍啊!”

    王一毫校長回到縣城里,找到在縣劇團當差的老同學,看他可能給王小炮找個吃飯的門路,這個曾經紅透縣城的黑頭嘆息道:“老同學,現在流行樣板戲,誰還聽口技?”最后,黑頭給一個玩把戲的同學打了電話,因為這個老同學正偷偷組建草臺班子。

    于是,在一個白露為霜的早晨,王小炮告別牛羊與父母,換上一件新衣服,隨鬼鬼祟祟出沒鄉野的“七只鳥”歌舞團走了。

    從此,豁子王小炮成了靠吹吃飯的人。

    “七只鳥”演出的節目接地氣,都是老百姓想說的想看的。演員來自草根,除團長大鳥在縣劇團短暫工作過,其它五人都是農民,豁子王小炮是最后一個加入的,藝名“小小鳥”。他們編排一些情景劇宣傳孝道,還結合紅白喜事編些祝福賀壽與送殯內容。小小鳥吹出的貓叫狗吠雞打鳴豬哼哼等最生動,讓百姓喜歡不已。但是,這個草臺班子受到了正宗的劇團和宣傳隊的擠壓,被罵成一個低俗下流的組合,七只鳥成了文化局文件中的追打對象。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一隊民兵荷槍實彈抓走了團長大鳥,七只鳥失去領頭雁后,自動解散了。

    多數演員回家當起農民,王小炮無處可去。有一個叫紫花的女演員,也是一個苦命的女子,自幼喪父,卻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她找到王小炮勸說:“小小鳥,別飛了,咱倆都一樣,是沒有林子可去的鳥。咱一起干吧,不唱古戲了,那是毒草,咱學哭喪吧,只要給飯吃咱就別讓嘴閑。”

    王小炮看著這個熱情任性的女子,點點頭。從此,他們倆像鬼魂在四周游蕩著,白天鼴鼠一樣隱藏在陰暗的地道中,晚上出來活動,主要出入于婚喪場合。王小炮吹口技,紫花賣笑或賣哭。紫花很有天賦,有人結婚她就當鋪床的伴唱女,有人死了爹娘她當哭爹哭娘的孝女,哭的比親兒女都像,因此能換來一點同情和收入。

    這對被官方稱為狗男女的人,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把東家給的剩菜殘飯與自己偷的半瓶小酒拿出來,在月下的野外馬路旁,蹲著喝一杯。等喝得暈乎乎的,開始與星星月亮對話,胡言亂語。

    “你就是戲劇表演藝術家是紫花同志吧?”

    “你是王小炮吧,著名口技表演藝術家呀!”

    “唏唏、哈啥——”

    兩個醉人就這樣嘻嘻鬧鬧的過,過一天少一天唄。

    日久生情,正當王小炮感到求愛時機成熟,正當紫花對老實的丑男王小炮產生了好感而準備迎接那幸福一刻時,民兵隊長發現了這兩個上了黑名單的男女,在他們趕場歸來的晚上,潛伏在野湖的民兵一擁而上,王小炮因掩護女朋友當場被拿,嘴巴壓進泥中。紫花逃掉了,卻從此失蹤。多年后,紫花失蹤的謎局揭開,她逃跑時誤入了水草覆蓋的泥潭。

    蹲半月黑屋,挨了不少悶棍的王小炮被釋放了。他回到老家,鄉鄰都不認識了。此時村上剛開始分責任田。爹說:“你咋不吹啦,還得回來啃這一畝二分地吧?”

    因禍得福,由于劇團解散,王小炮回家及時,分到了田地。

    包產到戶一度煥了農民的勞動熱情,小炮父母雙雙年過五十歲,還是拼命地干活。他們有壓力,按傳統得給這三個兒子都蓋上房娶上媳婦,才算完成任務。金子、銀子結婚有了孩子后,爹娘剛松一口氣,爹因過渡勞累患病,不治而亡。跟著,娘也病倒了。娘怕花錢,她還準備攢錢給小炮說媳婦呢,不進醫院診斷,找一個半瞎的老中醫開了藥方,弄一些亂七八糟的樹皮草根煮水喝,熬了兩年,人不行了。
口 技 師 邢思潔 三、村上有個二流子
    算娘有智慧的人,她認為自己生了丑小炮,這不是孩子的錯,按道理,父母要負責。回想起來,全怪丈夫沒出息,喝醉了還要行房事,導致她懷孕。娘為此非常內疚,所以處處袒護著、擔心著小炮,怕人家欺負他(包括兩個哥哥),怕他娶不上媳婦,更怕自己死后小炮沒有生路。

    這個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 執掌著把地分了。三個兒子按人口,一個人一分,連宅基帶可耕地王小炮分到一畝九分。

    娘閉眼后,王小炮成了單身農民,依賴土地生活。

    七只鳥劇團解散,紫花的意外失蹤,讓王小炮心灰意冷,蹲了黑屋后被打怕了餓怕了,人變得很蔫,回到村里更是被熟人譏笑。兩個嫂子總把這個單身弟弟看成潛在的威脅和累贅,常常指桑罵槐。小炮本來分了一間舊屋,因怕嫂嫂找事搬離了,搬到村西河頭田邊,搭建一間土棚子,暫時棲身。

    遠離村子,沒有了紛爭,人在田野間游蕩似孤魂野鬼。特別是夜里,四野的莊稼如墻,黑森森的樹林無邊際,野狗與山貓出沒其間,蛇和蟾蜍爬進草棚子,本來膽小的小炮非常恐懼,夜夜成了煎熬。這樣的時候,唯一精神安慰就是回憶,回憶艷子和紫花,他不停地吹口哨、練口技,壯膽,打發時間。鄰村有個買豆腐的憨子,路過王小炮的棚子常常歇個腳,找碗水喝。時間長了,與小炮成為朋友。這個男人話多,也能經常給小炮帶點遠近的新聞。他說,在野湖清淤時撈出了一具骨頭架子,扔在湖邊,從此夜夜有女鬼叫,很嚇人。王小炮想起了失蹤的紫花,就跑去看。果然,在湖邊新翻出的淤泥上有個骨架子。法醫來驗尸,說這是個年輕女子,十年前掉進湖里的。由于沒有人尋找,成了無頭案。王小炮在女尸旁細看,比劃著個子,應該與紫花的個頭差不多。再細看,手指上有個上銹的套子。他想起來了,愛美的紫花死前經常把一個據說是家傳的戒指戴在手指上。

    “這人,肯定是紫花,我得把她埋葬了。”

    王小炮真傻,人家找媳婦找大姑娘,她卻找個骨頭架子守著。村民看到小炮在地頭埋骨架子起墳頭,有了新話題。很快,都傳小炮想媳婦想瘋了。找到了紫花遺骨,王小炮不再寂寞了,也不害怕了,夜里就坐墳邊與紫花說話,吹口技,弄出五花八門的聲音來。他模仿動物叫、小孩哭、大人超,墳地熱鬧得像一個大家庭。

    小炮分得的這塊地是兩頭高中間洼的灘涂,洼處常年積水,不能種莊稼。夏季,河道漲水倒灌,把田地變成了澤國。王小炮進行科學種田,把兩頭的高坡地種了小麥、玉米、紅薯,在中間洼地挖個池塘養魚蝦。他聽說南方產的甘蔗很貴,就買來種子種甘蔗。

    村民帶著看笑話的心理來參觀單身漢的特色種植。淮河以北哪能種熱帶的甘蔗?只有傻屌才能想出來吧,大家嘻嘻哈哈的,對著王小炮指指點點。但是,當夏季過去,人們發現王小炮的田成了魚米之鄉。小炮很大方,不賣魚和甘蔗掙錢,而是請鄉親們來品嘗,需要魚的捉魚,想啃秫秸的來砍甘蔗。村民都來了,一個下午就把王小炮的魚米之鄉吃掉了。

    吃了魚蝦和甘蔗不久,又傳出王小炮純粹是個大傻瓜的村謠。村民都爭先恐后、不擇手段,挖窟窿打洞搞錢、發財,哪有小炮這樣做的,白送人。有人說,還不是想女人想的,巴結人給他說媳婦嘛!兩個嫂子因為占的便宜與大家一樣多,不平衡了,添油加醋說弟弟的不是,把幾個想給弟弟說媳婦的老太太給攆跑了。

    “娘的破鞋,哪有嫂子也使壞的?”

    “咱話又說回來了,這個豁牙子也是的,不僅丑,還缺心眼,除了吹口哨,啥也不懂,連哥哥嫂子都不愿幫他,咱何必呢,算了,不多事了!”

    這件事讓王小炮感到人心叵測,他更怕人了。經常一人在田里整天不出來,不與村民接觸。有一陣子,銀子以為這個弟弟死了,計劃怎樣著霸占土地,就偷偷來地頭觀察。忽然聽到甘蔗林里人歡馬叫、百家爭鳴,是王小炮在弄口技。“哎呀,這個鬼弟,不僅沒有死,還活得挺滋潤的,吹著過呢。”

    王小炮開始琢磨種水稻,因為雜交水稻高產,大米比麥子金貴。他在十歲之前見過大米,但是沒有吃過。第一次吃上大米還是進了七只鳥劇團,在一個富裕的沿淮大村子表演,因為表演牛馬叫出色,被村長破例招待,煮一鍋白花花的米飯,炒了雞蛋肉絲。這一頓吃得他終生難忘,六個演員撐歪了五個,連晚上的演出都沒有如期進行。

    王小炮從報紙上知道袁隆平搞雜交水稻成功了,就去江南買種子,他還買了一頭棕色牛犢,像條大狗。每天,他們在水田里干活,在池塘里游泳,優哉游哉的,似乎忘記了一切。水牛是種水田勞動力,也是個大寵物,很懂人性,每當小炮吹起來,它就興奮地跳舞。

    村民說,小炮沒有救了,真是二百五二流子啊!

    唯一疼愛、欣賞王小炮的縣中校長王一毫大爺,光榮退休了。此時他的兒子王胡已經當了常委、副縣長,媳婦則是縣婦女主任,女兒也進了幼兒園。

    王一毫校長無官一身輕,想回老家看看,常誦“日暮鄉關何處是”等思鄉句子。兒子知道爹的心思,問:“爹,想家好啊。回去看看嘛。我讓司機送你。”王一毫是個正直的知識分子,作為省示范高中的校長、堂堂副縣級干部,直到退休那天還是騎自行車上的班。一次,縣中畢業的正縣長碰到了老校長,關切的問:“老校長,買輛車用吧?”

    “不用不用,騎自行車挺好,沒必要浪費。”

    “那,調一輛吧,我剛換下的別克車不錯。”

    王校長根本不認識什么車是啥牌子,看看停在旁邊高大嶄新的越野車,心里不舒服。他告訴縣長:“年輕人,別貪圖享受脫離了群眾啊!”

    縣長一陣臉紅。好在,縣長是縣中畢業的,就沒有與校長翻臉,而是禮貌地離開了,從此再也不理睬老校長了。

    當聽到兒子要動用公車送自己回家,老人固執了:“你小子別以為自己是誰,你敢?”

    兒媳婦是婦聯主任,善于做思想工作,說:“爸,開我的電瓶車去吧。”

    王一毫校長是開著電瓶車回故里的。其實,村里他已經沒有什么很親的人,未出五服的弟兄是王小炮的爹,已經去世多年。他感到最親的、最想見的就是丑侄子王小炮。當年,他把小炮介紹給了劇團的老同學,是想讓小炮的口技能有用武之地,誰知道后來出了那么多事。

    電瓶車路過西河灣的一片甘蔗林,王校長下了車,他以為耳鳴的毛病犯了:“怎么啦,這明明是深秋,咋成了陽春三月,百鳥爭鳴?啊啊,這是什么季節啊,農村真好!”

    老校長不走了,坐下來靜聽。

    直到吹口哨的二流子王小炮走出了甘蔗林,看到了瞇著眼睛享受的王一毫大爺,才把老人吵醒。老人明白了,感嘆地說:“乖乖,是侄子你吹的還是放錄音帶?”

    王小炮說:“亂吹唄!”

    王一毫看看破衣服上都是泥巴,牽著小水牛,戴著爛草帽的侄子,差一點掉淚:“我的賢侄,你你咋混成這個樣子啦,都怪我沒有及時帶你出去讀書,我懺悔,我不是一個不稱職的教育工作者!”

    王小炮最感激這個大爺了,官大架子小,欣賞自己,就把老人請進了草棚子敘話。中午請大爺吃飯,撈幾條鯽魚巴子,做了碗湯,拿出一瓶老酒招待。酒后,王小炮又表演了幾段拿手的口技,聽得老人如癡如醉。直到夕陽西下,老人才離開。臨走,王小炮砍一捆甘蔗、撈了幾條大魚送給老人。老人無法拒絕,掏出兩百塊錢要小炮換件新衣服。

    王小炮一直把大爺送過渡口,爺倆在夕陽里依依惜別。

    王一毫一回到家,就夸王小炮的口技好,夸王小炮的甘蔗甜、魚兒肥。兒媳婦說:“爸,也不知道聽你夸多少回了,這個弟弟到底是個啥樣的人呢?”當縣長的兒子不服氣,他小時候跟老子一起回老家見過這個挑牙子,嘿嘿笑道:“爹,可是那個挑牙子給你老送魚了,你這么使勁夸?咱家水缸里不都是好魚!”

    老校長發火了:“你啊,別看當了副縣長,論天資與小炮差遠哪!我不吃你受賄的魚,我就愛吃有滋泥味的鯽魚巴子!”

    老人說:“兒子,我托你辦一件事,把你那幾套過時不穿的衣服送給小炮去!”

    王胡是個孝子連聲說:“成、成。”

    王一毫老人家也是得寸進尺,說:“兒啊,你當了縣長,而我從來沒有找你辦一件私事,只是我不放心小炮,他不該一輩子打光棍在泥窩里撲騰,他是人才,一塊在爛泥里沒有發光的金子。這樣吧,你想想辦法,給他找個吃飯玩口技的地方。如果有機會碰到合適的,給小炮介紹一個暖腳的。”

    王副縣長連忙答應。

    喜極生悲的事情經常發生,王一毫因為高興,喝了點酒,也因為勞累,夜間忽然中風。由于老人單門獨屋住,沒有人知道。天明,保姆喊老人吃飯,王一毫老校長已經嘴歪眼斜了。家人連忙打120,秘書與司機也及時趕到,七手八腳把他送到縣醫院重病監護室。半小時后才止著病情,但老人不能說話了。他請兒子幫助王小炮找工作、找老婆,成了最后一句話,相當于遺囑。

    等爹的病情穩定了,王副縣長帶著媳婦、女兒,拿著衣服和吃的喝的下了鄉。在當地鎮長的陪同下,找到了王小炮的責任田。王小炮看見幾輛小車來,以為出了什么事。他怕事,十年前紫花被追失蹤的鏡頭歷歷在目。他干脆鉆進落滿鳥雀的稻田下,像個瑟瑟發抖的鼴鼠。村長來了,他與小炮是爺們,喊:“小炮,豁牙子,王縣長來看你了——你在哪里?”

    縣長?乖乖,半夜里出太陽了,縣長咋找我,我犯了啥罪驚動了縣長?王小炮不敢出來。有個群眾說,剛才這個男人還牽著牛吹百鳥朝鳳,咋忽閃不見了?幾個群眾幫助領導找人,先找到了水牛,然后找了一只破鞋,最后才看到稻草下的那雙泥巴大腳。村長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提了上來。大家笑起來,這個家伙此時呲牙咧嘴,像個泥塑的鬼怪。

    洗罷臉,王小炮才看到來者真是王一毫大爺的兒子王胡弟,跟來的美女是他媳婦,花蝴蝶一樣繞著水牛跑的女孩是侄女。等王胡的媳婦把衣服食物飲料弄下車,王小炮明白了,是來看自己的。他也知道,這是疼愛自己的大爺做的安排。

    鎮長在三星酒店擺了席,是為縣長下鄉看望群眾洗塵。王小炮作陪,竟被弟讓到了主位。平時高高在上、連看一眼老百姓都難的鎮長此時頻頻向王小炮同志敬酒。一會兒,人喝大了。

    臨別,王副縣長問王小炮,可愿意到縣里找個工作糊口。王小炮拒絕了,他說:“我得養牛種田,不喜歡清閑工作,但有時間去看王一毫大爺。”

    此時,王小炮還不知道王一毫大爺已經癱瘓。一句話說得縣長和媳婦都鼻子酸酸的,他們認定這個長相丑陋的哥,不僅身懷絕技,還是個大好人,一個在市場經濟中好得連媳婦都找不到的“好人”。
口 技 師 邢思潔 四、進城當男保姆
    爹的癱瘓,讓王副縣長一家亂了手腳。王縣長是常委,分管財政、城建、政法、交通、招商引資等工作,可謂日理萬機,連回家吃飯都不能正常。他媳婦是婦聯主任,也很忙,婦女兒童都得管。女兒上幼兒園,全托了,但是不適應,哭鬧著要回家看爺爺。兩個女保姆都忙得團團轉。爹不能說話,但腦子清醒,堅守“男女授受不親”,不許女保姆靠近他。

    怎么辦?再找個男保姆吧,但是一個陌生男人在自己家里,多不方便啊,再說人家誰愿意干這活?王縣長發愁,媳婦牢騷。

    一天,爹忽然不吃飯了。縣長請來縣醫院著名心血管醫生做檢查,爹直翻白眼,不讓折騰。爹是鬧心病,他想老家了,想回農村住。善于做婦女兒童工作的媳婦自學過心理學,是一級心理障礙咨詢師,一眼就看出了老人的意思。

    她問:“爸,你吃飯吧,吃了飯把你送到鄉下散心。”

    老人張大口,像小孩狼吞虎咽。

    但是,到那個破破爛爛的西王村住哪里呢?誰來伺候老人?只有王小炮能這樣,但是王小炮連個窩都沒有,難道讓爹住那草棚子?媳婦提示一籌莫展的丈夫,咱家的房子大,就請小炮哥來吧,爹肯定喜歡與他在一起。

    縣長一拍腦袋喊:“對呀,還是媳婦聰明,我還沒有兌現爹說的最后一句話呢。如果把炮哥請來,也算落實了爹的遺囑,一舉兩得。擔心的是,小炮在藍天白云下野慣了,不一定愿意來城里。”

    周末下鄉找王小炮,但王縣長突然有緊急會議,就請媳婦代勞。婦女主任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小炮是大伯子哥,弟媳找大伯子哥在農村是笑話。她看又開始絕食的公公,人命關天,只有去了。

    婦女主任沒有想到,等她淚俱下地把老人癱瘓的事情一說,王小炮就自告奮勇地要進城看大爺。

    “我從小被人嫌棄,沒有見過人的笑臉,沒有一絲溫暖。只有大爺喜歡我、關心我。他有難處,我得去看!”

    婦女主任乘機提要求:“炮哥,干脆進城住吧,俺家房子大,你胡弟也想請別你照顧老爺子。”

    “我去看看大爺就得回來。我有地,有牛,有鴨子,得照顧。”

    “炮哥,求你了。來時爸絕食了一天,你不去,說不定有生命危險。”

    “啥?你說大爺不吃飯。好,我去,我去伺候他!但是,地和牛咋辦?”

    此時,二哥銀子和他的巧嘴媳婦已經到了棚子門口。這對夫妻眼皮活,自從上次王胡縣長來后,對弟弟的態度大變,親熱得狠,一口一個親弟弟喊。有時做了好吃的還讓孩子送給叔叔。這次婦女主任開車來了,他們聞風而動,早來到野地里偷聽。當他們聽到是請小炮進城當男保姆,更是心花怒放。他們的算盤是:小炮走了,這牛、這田、這片甘蔗,還有一群馬上就下蛋的鴨子,都是自己的了。

    “呵呵,弟媳來了,稀客啊,炮弟也不講一聲,都是至親,俺好請您吃頓飯。”銀子的媳婦按捺不住激動,沖進了棚子,與縣婦女主任套起近乎。

    她知道小炮正為地和牛發愁,馬上說:“二哥二嫂在家為你照顧,放心去吧,啥東西也沒有進城伺候咱大爺要緊!”

    小炮雖然不喜歡這個巧言令色的嫂子,但是與二哥畢竟是一個娘所生,也只能托他們照顧了。他們最后達成協議:地,二哥家種,收入全部歸二哥家。牛,二哥養著,生了牛犢是二哥的,老牛的產權永遠屬于王小炮。等王小炮回村,二哥要把地和老牛無條件歸還主人。    

    王小炮臨走,水牛眼睛流淚,“芒芒”地叫。鴨子則嘎嘎地跟著他跑。王小炮向牛和鴨子吹一段“人歡馬叫”告別曲。那分別的場面,讓見過大世面的婦女主任也淚眼迷離。

    自從王小炮到來,王一毫老人的精神煥發了。生病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讓兒子媳婦大吃一驚。

    老爺子與小炮爺倆真有緣分。每天早晨吃完飯,小炮推著輪椅,帶著遮陽傘和牛奶、餅干,出門朝環城路散步。到樹林靜謐處,王小炮開始表演口技,吹出多種聲音,模仿動物叫,還能編一些情景劇,拿手的有《老鼠娶親》、《午睡來小偷》、《百鳥朝鳳》等,還有個抗日劇《鬼子進村》,把各種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大爺聽得入神。中午他們也不回家,到附近的餃子館吃飯。這時候王小炮開始講鄉里的餿事,一個接一個,也讓大爺聽得津津有味。

    到黃昏王小炮才推著大爺、吹著口哨歸來。一群鳥跟在他們后邊飛,應該是聽入了迷。

    小炮哥的到來讓王縣長和妻子得到了解脫。最讓縣長感激的是,按月給工錢,王小炮都不要,他說能伺候大爺是應該的,不是來當保姆打工掙錢的。王縣長不知道怎辦,給他一部退役的三星手機,小炮要了。媳婦卻有些擔憂,按照常規,不要錢的人更可怕,是另有所圖的。這個王小炮,說不定是想讓王家擔太多的人情,最后提出補償,要給他“介紹”一個女人做老婆。

    王縣長聽了媳婦的分析,沒有擔心,竟得意地說,他要女人那好辦。媳婦砸了老公一拳,罵道:“死樣子,別不拿俺婦女的感情當回事,我可是維權的主任!”

    王縣長的得意,是因為有難言之隱。媳婦的一句話點亮了他昏暗的心,也讓他開了竅,找到了解脫的辦法。此時,他正為一個甩不掉的**而陷入無邊的煩惱,被折磨得心力憔悴,“遺書”都寫好了。

    王胡自從進入政府班子,權力大了,潛藏在血液里的欲望從前只是受壓抑波瀾不驚的洪水猛獸,如今洪水猛獸要發威了,因為對這樣一個有權的人,只要想,似乎都唾手可得。從前不敢胡來,還有老爸這個古板的校長看管著,動不動訓斥兒子,當了縣長也不給一點面子,每次回家晚了都要給出解釋,每次喝酒都得挨訓。老爸的嚴管,讓自己很不開心,但在這個以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他自幼接受了圣賢教育,孝字當先,不敢反抗。現在好了,癱瘓的老爸再也不會問這些瑣事,整日聽炮哥的百鳥朝鳳,像個孩子整日傻呵呵地笑。原來,人到這個時候才能進入快樂境界。

    王縣長與其他官二代不一樣,在父親嚴厲教導下,讀了大學,卻有古代圣賢的情懷,他不貪錢,不聲張,不霸道。但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他,愛讀風花雪月的柳永詞,骨子里總有一種古代文人的浪漫情懷,愛有才情的美女,天天都想找到薛濤、 李師師、柳如是、 董小婉、李香君、蘇小小、杜十娘、賽金花那樣的女子。不過,他跟女人有分寸,多是逢場作戲地到練歌房、會館唱唱歌,吃吃花酒,有時喝多了把持不住,也逢場作戲地玩玩。他認為,這屬于年輕風流韻事,古代文人雅客都有的事。只要不讓老婆知道,不影響家庭和女兒學習成長,就是沒有過底線。王縣長分管的都是關鍵部門,大筆一揮或者一個示意的電話,就會讓一個幾百人的企業起死回生,因此不愁沒有美人投懷送抱,愁的只是玩后怎樣打發她們。他發現,現在人實惠,都不愿意做唐宋時候純情的紅顏知己,像杜十娘那樣的女子已經絕種。如今每個女人來都有個具體的目標,不是要財物,就是辦私事,當然不乏放長線釣大魚的高手,這種交易多少令高品位的男人遺憾。話說過來,女人有具體要求也好,達到目的就不會多糾纏了。但也有不這樣的,王縣長曾包一個女大學生,能歌善舞,琴棋書畫樣樣通,有點古代藝妓的風韻。她是沖著縣長的高雅與成熟氣質來的。于是,麻煩就跟著來了。

    這個在臨近城市藝術系讀大三的女孩,與王縣長**討論唐詩宋詞后,無論多少錢都擺不平了。最后王縣長才知道,女孩的爹就是鄰縣的房地產大鱷,家產過億的老板。這個老板販板鴨出身,是個地道的土豪,與黑社會有密切聯系。王縣長怕了,聲淚俱下地向女孩道歉。女孩則淡淡一笑,把她從縣長手中得到的錢全部登記清楚,放進一個皮袋子里扔過來,背著吉他出了賓館。王縣長望著女生青澀的背影,非常慚愧。多高雅的大學生啊,值得尊敬。他后來打過電話,女生不接。

    王縣長每每想起這個女生,心里都是別有一番滋味。一個與王縣長關系鐵的哥們勸說,多虧是這個老板的二妮子,要是她姐姐,就得出人命。以后注意啦,要玩就玩窮的、只圖錢的,好打發。

    接著失落的王縣長瞄上一個小飯店打工的女子。這個女子看起來很一般,但是王縣長有慧眼,知道這個女子在掩蓋自己真的容顏,如果一番打扮就會“清水出芙蓉”。他在這小店吃羊肉面,開始琢磨了。由于經常加班,吃面的次數增加。一次,他故意裝作忘記拿找來的零錢,發現女孩把錢裝了起來。第二次,他干脆把一張票子塞過去,女孩先是臉一紅,然后笑笑。

    王縣長很機智,做這些事的時候沒有熟人在場,他不暴露身份,不過是裝成個闊人。他決定讓這個女子出芙蓉,就把妻子的幾件不穿又不舍得送人的衣服拿來。他告訴妻子,政府領導要帶頭捐款救災,要么是三千元,要么是件衣服。妻子說,正好那幾件衣服沒有穿,價值不低三五千元,就算咱家都獻了愛心吧。

    王縣長用一個不錯的坤包把衣服裝好,傍晚來到面館吃飯。女子給他送面時,這號長著貓頭鷹眼的老板不在面館。王縣長就把坤包遞過去,小聲道:“謝謝照顧,一點意思。”看女子猶豫不決,說:“單位給職工發的,多了一只包,如果你嫌賴,扔!”

    女子拿了包。

    第二天,王縣長看到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已經不像服務生了,像個大小姐,高雅、嫻熟,魅力四射。等吃完了飯,女子主動要送王縣長一程。臨別,她輕輕喊一聲“哥”。王縣長知道時機成熟了,邀:“飯店打烊了,妹子上車吧!”

    王縣長輕易就把這個女子搞到了手。

    盡管王縣長低調,不把真實信息告訴女子,但是還是出了事。這個女子很張揚,很快把飯店的活辭掉,打扮成貴婦人,住在一個獨院小樓,養著鳥和寵物犬。

    王縣長出事是在王一毫老校長出殯后不久。小炮在王縣長呆了三年,讓老頭子快快樂樂過三年,縣長夫妻感激小炮哥,總變著花樣讓開眼界。省里的劇團來縣里演出,領導都發了票,王縣長不喜歡聽戲,他就讓小炮哥去開眼界。 老校長在王小炮的精心照料下,加上開心,病減輕不少,能獨自推輪椅走走,曬曬太陽。如果不出意外,可能很快就恢復健康。王小炮臨去縣劇院前,一再請正好休息的縣長弟看好老頭子,寸步不離。

    演出在下午,小炮就放心去了。

    王小炮走后不久,老人就急了,自己推著輪椅朝外去。王縣長就跟著爸。他們走過二環路,繞過小樹林,直奔經常來的小廣場。這個廣場是王縣長親自部署建設的,很精致,爹在上邊走,他最開心了。王縣長上電視多,怕有人看出來,把鴨舌帽拉低遮起大額頭,又戴了一副墨鏡。

    正是禮拜天,廣場上人山人海。老百姓都夸廣場建的好,政府為老百姓辦了件實事,王縣長聽了有點飄飄欲仙。忽然,有個人踢了他一腳,很輕,卻踢在縣長的屁股蛋子上,帶著一股頑皮。縣長拿下眼鏡要發火,看到是一雙笑嘻嘻的丹鳳眼,一張甜蜜的櫻桃口,牽著一個金色卷毛泰迪犬。這個女人就是來自面館的**,經過打扮,果然成了魅力四射的一朵芙蓉。

    看到仙女就在身邊,王縣長已經把持不住。他讓女子先回去的小樓泡上極品白茶,自己馬上就來。老爺子在一邊看草花,顫抖著手捉昆蟲,沒有注意兒子。王縣長不放心走,急了,掏出手機晃來晃去的,似乎有天大事情等著辦。老人回頭看,啊啊地擺手讓兒子走,他知道兒子是縣長,忙。王縣長告訴爹一定不能離開廣場,要雷打不動等。同時,他與秘書和司機打電話,該死的秘書和司機都關機打麻將去了。

    心急火燎的王縣長走向了那個神秘浪漫小樓。

    直到接到妻子的電話,他才想起來,爹還在廣場呆著。等他回到家被妻子一頓痛罵,立即轉到醫院,爹已經不行了。

    王一毫老校長等到傍晚,不見兒子來,也不見家人送飯送水,急了。他知道侄子看戲去了,會很快會來,回來還必須路過城西的國道,就想去迎迎。老人獨自轉著車輪朝東慢慢走。路過一個十字路口,這是拉沙子石子建材大車的必經之處。對司機來說,超載了才能掙到大錢,于是與管理人員玩“貓與老鼠”游戲,把新修的柏油路壓成了丘陵。政府成立了“治超辦公室”,王縣長掛帥,力度很大。每個超載的車子路過,司機都戰戰兢兢的。有時他們為了躲避檢查,排隊呼嘯而過,揚起的沙塵茫茫如大霧,讓查車的交警無法靠近。

    老人家搖著輪椅路過廣場,一下子就卷入了這種沙塵里,立即失去了目標。他想退回,已經晚了,輪椅被刮,連人一起摔進路溝里。當塵煙散去,有人發現了溝底掙扎的老人,但是沒有人去敢救,網上經常報道的老人訛人的事件,讓大家都害怕了。有好心人撥打了警察電話,等交警趕到,老人已經不行了。

    交警從老人口袋里找出一張名片,正面寫著王胡副縣長、常委的大名,背后寫著王小炮的名字和手機號。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撥縣長大人的手機。他們打王小炮的手機,通了,王小炮出了劇場正在回家路上。聽到消息,他立即哭起來。這個名片是王小炮專門設計的,整天裝在老人兜里,以備不測。沒有想到,這個時候用到了。

    把老人送進醫院后,院長組織醫生進行了表演式的搶救,因為這是縣長的父親,雖然人早死了,但從院長到護士沒有一個敢說不行的。直到王縣長和妻子哭著跑進來,大家才住手。院長低頭垂淚,自我檢查一番后告訴縣長:對不起,為老人家準備后事吧!

    王小炮跑到醫院,像一條瘋狗叫著,當著眾人給王縣長一個耳光。

    縣長被打,消息立即傳遍全縣的城鄉。每個津津樂道的人都會補充說,最不可思議的是,縣長沒有還手。

    是王縣長理虧啊,他接到妻子的電話時,還在**身上趴著背誦易安詞“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王縣長終于明白爹活著時常說的話:色字頭上一把刀,決心斷絕與此女斷絕關系。晚了,而女子已經不是那個羞答答端飯的女子,當她知道**是大縣長時,下定了拼死也要纏著這課大樹的決心,即使樹死藤干也在所不惜。

    等父親過了五七,王縣長把甩掉女人的事擺上了日程。但是,女子似乎已經不在乎錢,她要人,理由是“被人玩過就找不到好男人了”。最后,達成這樣一個看似荒唐的協議:王縣長給她一套別墅,一百萬生活費,還得給他一個童子身的老公。

    別墅有。王縣長在第一次**時就有了準備,讓開發商偷偷留了一套。錢呢?也是小意思,把私房錢拿出來夠了。關鍵是怎么給這個女子找個老公,還得是個處男。

    王縣長一度焦頭爛額,連自殺的心都有了,遺書寫好放在辦公室里。信中,他稱自己對不起組織,換了憂郁癥,失眠,痛不欲生,準備一死了之。當婦女主任的妻子看出了門道,她氣丈夫花心,更疼丈夫憂心,擔心丈夫想不開。沒有吵鬧,而是主動提出幫助解決問題,共度難關。王縣長徹底服氣了,這個世界妻子才最可靠,才是自己的親人。

    當丈夫把與這個女子的交往過程以及她提出的條件講了。妻子笑笑說,咋不早說呢,不相信婦女主任是男子的最大錯誤。妻子想起了單身的小炮哥,認為他老實,不符合,做做工作可以接受。

    大爺的意外死去后,王縣長也塌了天。王小炮一直被留下來處理后事。老人“五七”前,他幾次提出回老家,都被王縣長挽留下來。這個被打臉的縣長弟弟,不生炮哥的氣,反而更加尊敬這個農民了。此事讓高學歷的王縣長經常捫心自問:這個農民哥看起來很丑,咋比我這個讀過大學縣長還高尚些?看起來知識與地位的高低,真不與道德的高低成比例!

    老校長過百天,王縣長在爹墳前懺悔,放開哭泣一場。他知道,自己沒有父親這樣的人指路,還是不行。王小炮也哭,是真心的哭。他跪著說:“大爺,只有你能看起小炮這個苦孩子、丑孩子,讓我再給你吹一段百鳥朝鳳吧。”

    王小炮吹起來,來的領導、親朋,都為小炮的高超口技與真情打動。

    當晚,多年沒有做過飯的弟媳親自下廚做菜,王縣長拿出茅臺,要答謝王小炮哥。席間,他們回憶了三年多的友誼,縣長與妻子輪番敬酒。小炮一想起大爺,就眼淚汪汪的。最后,王縣長關切又內愧地說:“哥,爹一直想讓我為你辦兩件事,就是把你的工作和成家的事解決。今天弟我真想幫你,也算是你三年無私照顧老爺子的回贈吧。你別見怪,一定接受。”

    弟媳遞上一個大信封,里邊鼓鼓囊囊的,說是二十萬現金。同時遞上一個光彩鮮亮的女子照片。

    “哥,別見怪,這錢夠買一套普通商品房的,你也該安個家了。這女子是個善良人,長的也好看,經過你弟妹我說合,她同意跟著你過,只要你答應。你看,這行嗎?”

    王小炮抹抹嘴道:“縣長弟,別小看了俺農民。我來照顧大爺不是為錢的。這個女人,長的是不賴呀,但我也不能要——你哥雖窮雖丑,還是個光棍,但還是喜歡干凈的東西!”

    說罷,王小炮提起準備好的包裹,走出了縣長的大門樓。
口 技 師 邢思潔 五、回家找地種
    王小炮回到了村子。

    三年時間,西王村已面目全非,莊稼里蓋了不少的房子,有兩層的小樓,有紅墻瓦房,也有一些被砸過的爛尾屋,多是沒有經鎮房管所審批而被強拆的殘跡。

    西王莊向外擴展了幾倍,模樣像一只死而未疆的怪獸。

    王小炮沒有直截去倆哥家,他弄不準自己回來是否受歡迎。因為他不是探親,而是不走了,回家種地的,還要向銀子要回那頭水牛。正是春耕大忙季節,田野里卻少有青年,都是一些老人孩子,慢騰騰地干活。王小炮用長帽沿遮起臉,避開熟人。拐過幾個彎子到了村西老河灣找自己的田,昔日感到離村很遠的責任,變得近了。王小炮有一種不祥之感,看到自己地被攔腰截斷,一半在河堤南邊,一半在北邊,池塘被填平種上了麥子。王小炮掐草葉吹口哨喚喚牛,沒有回音。他跑向地北頭,這兒紫花的墳還在,上邊野草萋萋,已不成樣子。

    “紫花,我回來看你了。我是小炮!”

    王小炮回來時買了一捆草紙。三年沒有上墳燒紙了,紫花一定很窮,陰間也需要錢啊。“紫花,拾錢吧,我送錢來了!”據說,陽間在墳地燒的草紙,到了陰間就是人民幣。

    “紫花,別哭。我回來不走了,陪著你,像三年前一樣在夜夜敘話,玩口技。”

    一股旋風從東邊小徑上旋來,掃得樹葉嘩嘩響。旋風卷過剛剛燃過的草紙,成為一股黑煙,向河灣飛去。王小炮追著旋風罵:“別搶,錢是紫花的。河神你是百萬富翁,咱還奪俺窮人的小錢?”

    等旋風消失,王小炮才感到累和餓。坐墳頭拿出饃吃起來。

    當夜,王小炮為紫花表演了口技。有村民聽見西河灣鳥鳴四起,人呼馬嘶的,認為鬧鬼了。

    三年前寄身的棚子沒有了,還剩一點磚和木條的殘跡。王小炮不敢盲目到哥家,就棲身在路邊草棵里。當年的接生婆大娘拄杖路過這里,看到小炮回來了,就熱情地邀這個苦孩子到家里住。大娘的兒女都在外地打工,房子多空著,讓給小炮一個輔不算啥。老人年近八十歲,仍能做飯。她殺了一只雞,做了兩菜,拿出最后一次接生東家送的半瓶大曲酒,與王小炮對喝起來。

    “謝謝大娘,娘活著時就是你最疼我,今天又把沒有出息的我收留了。”

    “孩子,是我把你從娘肚里拽出來的,我咋能不疼?”

    “我生下來就這么丑嗎?”

    “不丑,在疼你的人眼里哪個孩子都是羅成。”

    “大娘,我做啥啥不成,一燒香佛爺就調腚。人真有個命嘛?”

    “有,啥人啥命吧。孩子,你別怪命孬。”

    這個大娘是好心人,年輕時就為村民接生,替別人擔心受怕了多年。那時候,鄉村連個赤腳醫生都沒有,女人生孩子都靠這個好心腸女人的手藝。后來鎮里建了衛生院,村里也有了赤腳醫生,她的工作才結束。大娘憑一把生銹的土剪刀,為周圍接下了上千兒女,從沒有要過一分錢,報酬是一碗紅糖水一碗荷包蛋。

    最重要的是,大娘把每個自己接生的孩子,都想自己的孩子一樣疼。除了王一毫大爺,大娘是給王小炮溫暖的另一個人。

    第二天,王小炮想要到二哥銀子家去看看。他到村口小賣部買了一箱飲料。二哥已蓋了二層小樓,大門是鐵皮包的,很氣派,門口拴一條雜交狗。小炮到大門口,狗叫起來。小炮不敢敲門,就站門口愣著。狗看來人沒有威脅,臥下不吭了。門里邊吵了起來,二嫂的嗓門大,好像故意讓門外的弟弟聽見。

    “我就知道這個豁子丑八怪沒出息,早晚會回來拖累咱的。早知道你老王家有這丟人現眼的弟弟,我死也不嫁。”

    “咱得說話得算數,小炮進城前說好的,等他回村把地和水牛還他。”

    “呸,你個破銀子,吃里扒外。是他把地扔給咱家的,咱累死累活才把那片水洼變成良田,現在地養好了,該回來要了!”

    “他不要地,喝西北風活著?”

    “好啊,你兄弟親,我走,我不跟你個廢物過了!”

    王小炮在門口立一會兒,把飲料放在門旁離開了。王小炮不生二哥的氣,畢竟一母所生,是吃一個奶頭子長大的弟兄。古語說長兄如父,得找大哥去調節。他調頭朝北走,走向那個還扯著電燈的院子。金子外出打工剛回家,他女人正熱飯。王小炮站在矮墻豁口,看到大哥一臉的滄桑疲憊,當年帥哥的風采一點都沒有了。

    王小炮眼一熱,差點冒出淚水:“大哥,辛苦了,小弟幾年沒有來看你了。”他正想開口喊大哥,大哥兩口子開了腔。女人說:“聽說老三回村了,住在接生婆家。你可是他親哥,咱不來咱家看看?沒有良心!”

    金子呼嚕一口稀飯按了腔:“誰希稀他來,從小就是丟人現眼的料!”

    女人說:“小炮把地和牛給了老二,讓老二發了。那頭牛三年生下倆犢子,連老母牛一起賣了六千多塊,那一畝九分地也沒有少收糧食!”

    金子說:“你別眼熱那點東西,老三這次回村咱等他跟老二有好戲看吧!”

    看到大哥惡狠狠的樣子,大嫂幸災樂禍的樣子,王小炮的心徹底涼了。他折回接生大娘家,把衣服收拾好,準備走人。做飯的接生大娘看出了問題,說:“孩子,你不該回村來。你不知道,現在人心都變了,除錢六親不認。路是彎的理是直的。銀子女人那潑婦再不論理,也不該把你的田和牛吞了,找村長去問問吧!”

    對,去找村長。村民有困難該去向村長反映解決。

    第二天早晨,王小炮敲開了村長的門。村長看見是小炮來了,連忙扔下趕豬棍笑臉相迎。當看到是從縣長家回來的人,卻空著瓜子,臉色變了。他拾起棍邊打豬邊問:“啥事?你不是在王縣長家當大管家嗎?”

    “大叔,別笑話笨侄子。我是回來種地的。”

    “你啥意思?不去了,好酒好菜吃多了,綾羅綢緞穿夠了?”

    “大叔,我來是想請你老說說,把銀子種我的田養我的牛還了。”

    “哎喲呀,小炮啊,我不想摻和你王家事,免得那個罵大街的女人又找到了罵人借口——上次我路過她家菜地,因少了一根狗屌長的蘿卜她到我家門口罵三天三夜。清官難斷家務事,再說你當年你離村把地讓給銀子種,我又不在場。”

    村長把事推得干凈凈。王小炮傻傻地立著,說一聲謝大叔扭頭就走。村長像想起了什么,跑進屋從墻洞抓出一本厚書,找出一個舊信封仍給了小炮:“這是三年前外地寄到小賣部的信,上邊是你的大號。你不在家,我還收著。大叔沒忘你吧——至于要地,是你家窩子的事,我就無能為力了。”

    王小炮拿著信道一聲謝,飛快回到大娘家。大娘正蹲在墻根與鄰居拉家常。小炮把二十塊錢擱在條幾上算給大娘的禮,夾起衣服繞道出村。過河來到一處靜靜的小樹林里,他掏出信,信紙已變黃,但仍能看清楚字跡,是娟秀的小楷。

    “小炮,我真無顏給你寫信了。對不起,那天我沒有下車,因為我沒有聽到你吹響樹葉。是當年我不懂事,讓你砸掉了門牙,永遠不能吹響了。我很自私,沒有拒絕隨軍。

    不知道你過的還好嗎?爹還打你嗎?金子銀子還欺負你嗎?我相信你,沒有想到,也害了你。

    我從師范大學畢業后,留省城教大學,愛人是省政府公務員,女兒也降生了。我告訴了女兒,如果我不能回西王村看你,讓她長大回去看……如果你遇到困難,有過不去的時候,來遼寧找我吧,我一家人都歡迎你。”

    信的結尾留了電話。

    王小炮把信讀了多遍,把每個句子都讀通記下。他學問太淺,不這樣讀不行。他讀得淚眼模糊,掏出手機,但沒有把號碼點完就住了手。

    “艷子,你過自己的幸福生活吧,我不能去打擾!”
口 技 師 邢思潔 六、新生活
    王小炮又回到了燈火輝煌的縣城。他感到被故鄉拋棄了,只有自己雖不喜歡,但比較包容的城市才能立足。路過熟悉的王胡縣長家所在的街道,他遲疑了一下,好像看到那高大的門下有一個老人等自己,王一毫大爺還在等著自己去吹百鳥朝鳳?等看清楚那不過只一扇冰冷的鋼藍色大門,他才感到自己徹底被拋棄了,成了一個城鄉都不要的游子。

    如果重新敲開那扇門,王縣長會接待并幫自己的。他也相信這個縣長弟并不是壞人,也不冷酷,人家畢竟是書香門第培養出的大學生。不同的是,人家縣長是過另一種生活,與農民不一樣罷了。又一想,自己既然瞧不起這樣的人,就不能低頭。王小炮徹底放棄了一路幾次冒出的找王縣長幫助的念頭,走向了魚龍混雜的街道。

    在小客棧待一夜,早晨在街頭吃了油條喝了油茶,掏錢時帶出一張名片來。拾起精致的名片才想起,那是大爺被撞的那個傍晚,自己出了劇院心血來源,顯擺口技時,有不少人圍觀。尾追的一個高個子女孩送的名片。那真是一個瘋狂的黃昏,真該出事,平時謙遜、見了城里男女不敢吭氣的王小炮,因為看演出到口技大師表演,一時忘乎所以,在大街上吹起來,連那個女子拚命追趕、熱情邀請加盟的話都聽不進。好在還沒有失禮到當面扔掉名片的地步,隨手裝進了口袋。

    人只有受挫折才能清醒。王小炮小心地拾起名片,在衣服上擦掉灰塵,看清楚上邊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后邊寫一串子頭銜,最大的頭銜是“花好月圓婚慶公司”總監、人事部長。下邊還有一行小字:本公司廣納天下英才,凡吹拉彈唱有一技之長者,均可到本公司應聘。地址:人民路81號小廣場對面。

    王小炮回憶起那個女人事部長的熱情,出現了希望,也長了勁,整理一下皺巴巴的衣服,向不遠的人民路小廣場走去。小廣場對面是老城區,走不遠就能看到門頭上的電子屏,閃出一行字:花好月圓婚慶公司總部。大門關著,說明還沒有到上班時間。王小炮不想亂走了,他要抓住機會,爭取第一個進門應聘。在門旁連椅的坐下來,掏出一支煙模仿王縣長的樣子抽。

    “哎呀,大哥,你早!”一個很甜的女人聲音。王小炮正想轉身,女人已坐到連椅上。王小炮連忙騰一些空間給她。女子笑道:“大哥,也來應聘?別老躲我呀,我又沒有艾滋病。”

    憑經驗,這該是一只野雞,王小炮想離開。女人麻利地伸手從他上衣口袋取了一支煙,順手把小炮嘴中的煙抽出來對火。

    一連串的動作忽然讓王小炮長了膽,反正大爺我今天沒事做,沒錢,女人來吧,扯扯蛋打發時間也好。

    “大哥,你會哪門絕活?人家可要藝術人才呀!不過人不可貌相——說不定大哥你身懷絕技呢。”

    “我會吹,口技!你呢?”

    “我。本人可不吹牛,俺藝術系畢業,夜總會著名女中音,會唱一百三十首流行歌曲。行啦,你說你會吹,是吹牛吧!”

    “我也不是吹牛,我三歲會吹樹葉,十三歲到劇團當口技師,能吹百鳥朝鳳!我不是應聘,是人家人事部長請來的。”王小炮得意地掏出名片。

    “哎呀,大哥,我看你長得老實巴交的,不像**,也不像色鬼,也不想**狂,咱就交個異性朋友吧!剛才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真是藝術聲樂班畢業的。說來話長了,咱邊等招聘邊侃吧——我十一歲就進了南河藝校。那時候正上初三下學期,班主任色迷迷地看著我,猛夸我有藝術細胞,動員我上藝術學校當明顯掙大錢。畢業后才知道是班主任把我賣了,他與藝校的招生人員勾結一起,每人拿了二千元的回扣。我第一次知道了人心難測,連自己崇拜的老師都不能信。不過,我不氣,他是農村的老師,工資低,老婆有病,不打學生的注意咋辦?再說吧,我去藝校也算對路,我會唱,真有藝術天才。等畢了業,才知道那個**子學校的文憑不算數,我就開始闖,想把學費弄回來。北漂,你知道么?好多大腕都是北漂漂出來的,我去了,沒有漂出來,調頭南下了珠三角,這叫孔雀東南飛。南方可亂了,花花世界,我不適應,只能到酒吧唱歌。大哥,不怕你笑話,我十四歲就**了,在一個小公司被老板玩了,甩了。我找不到幸福,變得自暴自棄,為錢不顧一切,被有錢的老板包過,被兇狠的黑社會老大包過,被有權的官包過……現在我算看透了人生,女人要自強自立,我要告別過去,重新做人,找回失去的藝術事業和尊嚴,所以來應聘。大哥,給我一支煙抽,你也說說心里話吧!”

    王小炮沒想到遇到了這么一個坦率的女子,一時同情心戰勝了那股惡心,也來個實話實說。當說到自己大號叫王小炮,會口技絕活時,女子睜大了眼睛。女子把王小炮拽起來,要他走五十米,說演示一下應聘。王小炮不知道是計,走了幾步,女子笑起來:“羅圈腿,像個搖搖擺擺的鴨子!”

    她伸手把住了王小炮的嘴巴,掰開了他的嘴,像牙科醫生看后喊道:“還豁牙子,王小炮,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是我的準男人!”

    到這時王小炮才害怕,看來自己遇上了麻煩,被這個野女人纏上了。又一想,女人纏人都是為錢,自己一無所有,又這么丑,為什么要纏呢?纏住又能該咋咋?日她媽的,來吧。老子與你破上了!

    王小炮準備先禮后兵,結結巴巴地說:“大小姐,你弄錯了。我是進城要飯的農民,是個光棍,啥時候有女人了?”

    女人說:“你別裝糊涂。我問你,你可有個弟叫王胡,是本縣的常委副縣長?”

    王小炮愣了,怎么拉上了王胡弟弟,與這有什么關系?看王小炮不說話了,女人揭老底:“是王縣長包了我,也可以說是我的**。當初我在板面館干活,他**我。不是我清高,我根本不是看他有錢,也不知道他是啥縣長,我認為這個人有知識、高雅,與那些粗魯低俗的爆發老板不一樣,才同意交往。我想找一個可靠的有知識文化男人。后來他爹突然車禍死了,怪罪我,又怕我影響了他的前途,要分手。為了難為他,我提出一個苛刻條件,讓他給我找一個有才華又是童子身男人,他就介紹了王小炮你,會口技、厚道而未婚的人。當然他還說炮哥其貌不揚,是一個矮子,還羅圈腿、豁牙子……”

    女人用手紙沾沾淚,繼續說:“其實,王縣長說你厚道老實,我就心動了,就不在乎什么丑與俊,包括啥豁牙子、羅圈腿……我只想找一個誠實可信,能依靠的人,怕再被看著風光的男人騙——”

    王小炮對這個女人的厭惡感覺在逐漸消失,他承認了自己就是王縣長說的那個童子身丑男人。

    女人拉住了王小炮的手說:“這對你不公平,你還是童子身,我都幾次打胎了!”

    王小炮感到一股別樣的感情在升起,說:“這樣也不怪你,都是生活逼的。”

    女人感動地說:“哥你真厚道,這樣說,你不嫌棄我啦?”

    王小炮說:“也不能這樣說。”

    女人說:“大哥這樣吧,我出錢,請你到桑拿屋里嫖,撿漂亮的玩四五個,咱再談戀愛,這樣就扯平了,誰都不吃虧。”

    王小炮被這個敢想敢說,坦率又熱情似火的野味女人逗笑了:“別,別胡扯,你看我是這樣的男人么?”

    女人一把拉起王小炮,喊道:“走吧,咱別應聘了,遠走高飛過好日子去!”

    王小炮跺跺腳,也喊道:“走咧!哎,妹子,我還不知道你姓啥名誰呢?”

    邢思潔,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冰心文學獎,淮河文學獎,安徽省首屆散文大賽銀獎。出版文學作品集《坐看云起》、《那年夏天》、《豆國音樂》、《藏在綠葉間的眼睛》等多部,單篇作品入選全國文學權威選本20余部。中國作協會員,阜陽作協主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我要看a级毛片| 三级黄在线播放| 亚洲av中文无码乱人伦在线视色| 亚洲视频在线观看地址| 人人澡人人澡人人看添欧美| 免费黄色毛片视频| 公车上的奶水嗯嗯乱hnp| 四虎a456tncom| 国产xvideos国产在线| 国产乱妇无码大片在线观看| 国产人成精品免费视频| 国产午夜亚洲精品不卡| 国产偷国产偷亚洲高清人| 国产午夜免费秋霞影院| 国产人妖在线播放| 国产一级做美女做受视频| 四虎精品成人免费视频|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99热| 免费观看日本污污ww网站一区 | 国产视频一区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网址你懂的|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在线观看网站| 国产乱子伦精品无码码专区 | 麻豆安全免费网址入口| 阿娇囗交全套高清视频| 精品国产精品国产| 爽爽影院在线免费观看| 欧美巨大bbbb| 日韩在线一区视频| 成人做受120秒试看动态图| 天天爱天天操天天射| 国产精品乱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在线无码视频一区| 北条麻妃在线视频| 亚洲欧洲自拍拍偷午夜色无码 | 人妻少妇乱子伦无码专区| 亚洲国产理论片在线播放|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不卡| 不卡一卡二卡三亚洲| 2022国产成人精品福利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