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選編
結識了這么多年,水玉山如今對方奇的話越來越存疑。即便是言之鑿鑿信誓旦旦的說辭,在他看來亦如浸泡透水的毛巾,勿須用力擰握,掂掂就能流出水來。“你沒到氣象局工作,實在太可惜了。去那干,指定你是個專家。”他不止一次對方奇這么說,特別是當兩人閑逗時。氣象局的工作是與云和霧打交道的,含水量多。所以,當接到方奇的來電,說其畫廊被盜時,水玉山不以為然,還逗他說:“偷就偷唄。反正你店里,除了不值錢的物件和你是真的,其它的全是贗品,當垃圾賣也不值錢。要我說,你還得感謝人家小偷替你打掃衛生呢。”手機里傳來方奇焦急地聲音:“騙你是王八蛋,真讓人家給偷啦。”水玉山聽出此非虛言,這才認真起來。忙掛了電話,出門打的奔“大千畫廊”而去。
在市“文化一條街”路口下了車,水玉山步行往里走。方奇開的“大千畫廊”在街中央,離老遠,水玉山就看見畫廊前圍站著一簇人,其中還有倆穿公安制服的。方奇看見了水玉山,撇開眾人迎了過來。兩人一照面,水玉山急問:“發現時啥時間?”方奇吊喪著臉,沉重地說:“今兒早上,就剛才不久。”水玉山追問:“你沒在店里?”方奇苦憷著臉說:“昨天不是下雨嗎,一天沒生意。我就出去放松了一下。”水玉山手指方奇連點幾點,氣說:“賭、賭、賭。該,活該。”方奇把臉扭向一邊去,小聲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我,不就這個嗜好嗎。”水玉山歪著頭追問說:“你還好意思說,那小裁縫呢?”小裁縫是個離異的單身女人,方奇曾公開炫耀過兩人的情史和過程。水玉山接著又氣憤地說:“你瞅你,現在**成啥樣子啦!自個拿鏡子照照,瞧瞧吃喝嫖賭還缺哪樣。”方奇撓了撓頭,紅著臉說:“我懂、我懂,哥錯了行不。你再屌斥,也是亡羊補牢于事無補了。你哥都這樣啦,還說其他的有用嗎。”
方奇這么一說,水玉山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對于一個心理上早已度過了羞恥關,且行為上不要臉的如同猿人的同類而言,水玉山知道方奇紅臉的不易,這是能改過的基礎。于是,他改用柔和的語氣,關切問說:“損失的嚴重嗎?有貴重的東西嗎?”方奇沮喪地說:“還沒有詳細查點。別的都好說,就是宋亞子老師的那幅西湖韻象作品不見了心痛。”水玉山聞聽,心一震,眼直勾勾盯著他,忙問:“啥!你手頭有宋老師的西湖韻象?這些年咋沒聽你說起過它呢。”方奇白了他一眼說:“低調還怕賊惦記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行的規矩。有顯擺的嗎!干俺這行的,傻逼才去張狂招搖哩。”水玉山繼續追問:“哪你咋會有宋老師的這幅畫呢?”方奇聞此言,脖子一梗,指著店牌理直氣壯說:“我咋就不能有你老岳的畫啦!你別忘啦,我是干啥的。”水玉山是宋亞子的女婿,老婆叫宋浣。水玉山一臉茫然說道:“怎么會呢,你給我說說,你咋得到它的。”方奇猛抽了口煙后說:“實話告訴你,是你老岳送我的。”水玉山聽了,頭不由朝前探了探,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方奇說:“送的?啥時候!”方奇平靜說:“就你去法國進修學習那年。”水玉山想想,點了點頭,隨之卻瞪著圓眼說:“不對吧,那年宋老師生了場大病,沒動筆啊!”方奇說:“動沒動筆我不清楚。反正是宋老師病愈后,把我叫家里給的。當時擺我面前一大堆,字和畫都有,盡我挑,不過說好只能選一幅。”水玉山又點了點頭說:“我說呢,這入情理了。老爺子生病期間,我不在家,當時多虧您們不分晝夜里照看。他送給你字畫,是為感激你哩。”方奇不滿說:“看你說的多外氣,啥感激不感激的。宋亞子老師對我恩重如山,視我如同你和宋浣。他得病了,你又不在,我盡些微不足道的綿薄之力,那是應該的。”水玉山說:“老爺子在世時,啥都看里輕,獨對收藏的字畫看里重。我見他收藏的東西,也就那么幾次,一般他輕易不示人的。他給你的待遇不低啊!可既然讓你隨意挑揀,我知道大師們的作品他也有呀,哪你咋不拿?為什么單單取了他畫的西湖韻象呢?你恁精明個人,當時頭是不是讓驢給踢啦。”方奇用眼斜看了水玉山一眼,撇了撇嘴,淡淡地說:“自古貪心不足蛇吞象,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我都知道宋老師一生視藝術為生命,何況他還對我這么好。如取他的心愛之物,那還是人干的事嗎。”水玉山聽了,深情地看了方奇一眼,走上前摟著方奇的肩,用力拍了拍幾下,贊許說:“這才是個爺們。”
“大千畫廊”的鋁合金卷閘門,被盜賊從一側撬了個洞,剛好能鉆進去個人。轄區派出所民警小木,在來回鉆了兩次后說:“這是個生手干的。”方奇就好奇地問:“你咋這么肯定?”小木指著洞口說:“要是老手作案,洞撬的不會這么大。只要能把手伸進去,擰下鎖頭就可以把門打開了。再說這撬門的位置也不對,絕對是個新手。”小木又問方奇在同行里可有仇家,方奇堅定地搖了搖頭說:“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相宜人還相宜不過來,俺哪有那閑心造蛋。”水玉山也幫腔道:“方老板是個守法的人,店里墻上還掛著五好商店的匾牌哩。”小木又問了方奇些瑣碎事,如最近可與人發生過口嘴,坐出租車可少付人家錢沒有,酒后可罵街滋事嗎等等,問得方奇一頭霧水,心升怨氣想,就差問我去沒去搶銀行了。盡管如此,也憋著性子,一一如實作答。拍了照,小木他們又走訪了左右相鄰的商鋪,隨后就走了。臨走撂話,讓方奇24小時開通手機,以便即時聯系。
小木他們一走,圍觀的眾人也散去了。兩人進到店里,方奇黑著臉把鑰匙朝桌子上一扔,一屁股坐在高靠背的皮椅上,大聲嚷嚷說:“我算知道周總理是咋死的啦。氣死我了。”水玉山沒嘰吭接腔,拿眼只顧朝四周瞅,一圈看完,他眨巴眨巴眼說:“你這也沒少啥呀,這些字畫,不是都還原封沒動掛著里嗎。”方奇用手指往里連連指戳,有氣無力地說:“你再到里面工作室去瞧瞧看。”
方奇開的“大千畫廊”店,是由兩間門面組成的。門臉窄但縱向深,他在畫店中間做了個隔斷,不似別的店鋪,都擺架上柜臺。前半部分,他用來接待客人談業務,除了沙發、辦公桌、茶幾外,還擺了幾個花架和玉石盆景,周圍四壁掛的全是字畫。雖然方奇不會提筆弄墨,但他在里屋卻置辦了一個大大的畫案,靠墻豎有一溜文件柜,書籍、古玩、文房四寶的把柜子塞得滿滿堂堂。最里面還放張單人床,床頭有個小木柜。可別小看這個小床,能躺它上面睡覺的人不多,換句話說,一般人進不了里面這間屋。而除了方奇自己外,誰也打不開床頭旁那個不起眼的小木柜。水玉山睡過這里的床,他知道小木柜的重要性。可如今,小木柜四門大敞著,畫案和文件柜亦一片狼藉。
“早叫你安個監控,你當耳旁風,不該花的錢都花了,放著正經事不辦。要聽話安啦,盜賊這不原形畢露了嗎,還用報警找警察。也好,財去人安樂,消災免禍了。”從里屋出來,水玉山邊埋怨,邊寬慰他說。“要知道尿床,我一夜不睡覺了。現在再說管屌經。”方奇嘟囔著回說。
宋浣先始提出離婚時,水玉山沒在意。在他看來,夫妻間吵吵鬧鬧,在生活中,就跟鍋與勺相碰一樣正常。兒子都已13歲了,正趕要上初中,這時候還去離婚,讓外人知道了,會說沒素質和乏修養,徒添笑資不說,還有辱斯文。再說,離岳父也是恩師宋亞子仙逝快到一年了,他正為籌備出老人家的紀念書畫集和舉辦系列紀念活動,忙得焦頭爛額呢,哪里還有閑心叮當空。所以,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他根本連瞧都沒瞧宋浣,敷衍她說:“你說你,大小也是個文化局的干部,這樣鬧下去,有意思嗎?”宋浣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扭頭高聲嚷說:“有意思!”說著,她停下手中正折疊著的衣服,用手指著水玉山說:“你還是一個大學教師哩,你瞅瞅你,可抵個社會上賣保健品的。一天到晚,就守著那堆破書爛紙的東西瞎搗鼓,那是管吃還是管喝?!”水玉山連腔都沒接,紋絲不動繼續看他手里的文稿。宋浣又絮叨說:“你拿無聊當情趣可以,但俺娘倆個的生活質量,你總得保證吧。咱不跟別人比,就拿方奇來說吧,人家過去有啥?你再看現在,住的是復式樓,開的是小轎車,穿的是名牌,兒女上的是名校。”水玉山忍不住抬頭說:“他還坐過牢哩,你咋不說!你少拿我與方奇比。”宋浣聽了,鄙視地看了看他,撇著嘴嚷說:“坐牢也是人家本事掙的。跟你比咋啦!話說過來,你跟人家也沒法比。人家大小還是收藏研究會的秘書長哩,隨便搞個啥小活動,指不定就能抵上你兩年拿的工錢。你說你還有啥可傲哩!別人不知,我還不曉。說啥腹有詩書氣自華,說什么淡薄名利無欲則剛,還有啥視金錢如糞土。我呸,你這就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其實都是屁話。你這不是清高是自卑,不是超脫是猥瑣,看似道貌岸然滿腹經綸,實際是一肚子男盜女娼欺世盜名……”水玉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斷喝道:“夠了,信口雌黃,豈有此理!宋浣你不要太過分了。”宋浣把衣服一撒,臉紅脖子粗吼叫說:“我就是要過分,你能咋地!”水玉山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轉灰,眼睛里射著怒火,手也顫抖起來,半晌方咆哮說:“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離婚。誰要不離婚,誅誰九族!”
水玉山與宋浣辦完離婚手續后,因房子是學校分給水玉山的,宋浣便搬回到父親的住宅去住。搬家那天,宋浣所找的“螞蟻搬家”公司,來的人都是專業人士,技術嫻熟得如小孩摸**。很快,室內被清理一空,幾乎沒留下什么。當這幫人聽從宋浣的指揮,要進書房搬物時,水玉山的臉不但變紫起來,而且情緒也失控啦。除了肢體上張牙舞爪外,滿嘴里怒吼說出來的話,都是與***有密切關聯的詞。
學校的家屬區,平時看上去都似監舍般風平浪靜,大家相互打招呼,也都“之乎者也”彬彬有禮的,連放臭屁都憋著回家里放。畢竟為人師表嘛,生怕有失品行和尊嚴,這樣做是對的,充分說明了社會的精神文明,得到了長足的進步和發展。現聽說水教授家出了故事,“水玉山高嚷罵人啦”,這還了得,事態緊急。很快,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學校。呼啦啦就自覺圍過來很多義憤填膺的人,連正準備回去磨床的年輕教師,都改道趕了過來聲援。有位白發蒼蒼拄著拐杖的老者,看樣子,過去也是領導級的,一進門,就用手指指著“螞蟻人”,斷喝道:“放肆!住手!你們這些紅衛兵,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你們是紀檢委的,還是法院、檢察院的?就是來抄家,你們也得先找學校領導打個招呼吧。依法治國、以德服人,你們懂不懂!快打110,報警,報警。先抓幾個送牢里去。”幾位年輕的教師,渾身上下灌滿了“五四”運動的精神勁,紛紛上前奪物的奪物,趕人的趕人。大家正熱火朝天鬧騰著,宋浣從衛生間走了出來。瞬間,猶如龍宮里插了根金箍棒,一切靜寂了下來。
待塵埃落定,不幸中的萬幸,書房最終還是給完好無缺地保了下來。
事后方奇來了,看過他搖擺著頭,幸災樂禍似地對水玉山說:“山子,你這是攤上抗戰,遇上小日本鬼啦。”隨后,又勸慰說:“水教授,我不是勸你心寬,你這總比凈身出戶強多了。再說,不破不立嘛,凡事有一失就有一得。磨難,對你們這些搞藝術的人來講,也不見得就是壞事。”說完就走人了。然待隔日,送家電的、送家具的、送文房四寶的,還有送盆景花卉的,一波接著一波地,先后在水玉山家中出出進進。水玉山邊忙著來回關開房門,邊流著熱淚罵方奇多事。
聽到鞭炮齊鳴,鄰居們出來看,都以為水玉山要搬家呢,連安慰送行他的話都想好了。一瞧是這陣仗,氣得拄拐杖的老者不停戳點著地說:“這個小水呀,太不像話了!有失風雅啊。你說你,再婚你還急個啥!有必要搞得這么招搖嗎?哎,萬物生活里,最看不透的就是人,最荒唐的就是藝術人啊!我是助紂為虐了,慚愧,慚愧之極喲。”
離了婚,水玉山就如脫了骨的扒雞。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搞不明白,當初他和宋浣結婚時,盡管家中一貧如洗,忙忙碌碌,然而倆人卻舉案齊眉,恩恩愛愛。如今日子越來越好了,家庭和事業都穩定了,生活水平也上去了,可雙方的矛盾卻與日俱增起來,無論精神上或思想上,分歧卻顯得越來越大,有時為一丁點的小事就能引發激烈的爭執,彼此間言語上的侵害,往往惡毒的連自己都吃驚。是怨社會發展變化的太快了呢,還是怨人性的本質易變呢?這咋越活反而越倒縮了!問題它出在了哪呢?
那陣子,也是水玉山正熱衷學指墨畫時。有次與方奇兩人對飲后,酒醉未歸,他癡癡顛顛竟滯留在“大千畫廊”里,畫了一夜的蘭草。待次日酒醒后視看,潔白的被面,也被涂得全是一道道墨跡,渾身上下沾染得亦如同斑馬般。方奇一早來到店里,見狀調笑他說:“你這號人呀,還虧得沒經濟。如此放浪不羈,真要錢財充盈,過日子絕對不亞于西門慶。”水玉山指著自己炸了線的褲腳說:“西門慶有這樣子的嗎?你說話咋不怕舌頭上長瘡。跟你的德行比,我的屁股都比你臉白。”方奇聽了也不氣,反而笑嘻嘻地說:“搞藝術的都這德性,神經敏感得如刺猬,聽不得一句批評。不就離個婚嗎,至于如此失魂落魄丟人現眼。你把精神振作起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要想活得像個人樣,首先得活出個精神勁,有位前輩不就說嗎,精神日新德日新。起來洗洗,我現在帶你見個人去。”水玉山忙問:“見誰?”方奇一本正經地說:“我跟你介紹個小裁縫。水教授,我告訴你吧,那人家長得,水蜜桃你吃過嗎……”方奇齜牙咧嘴信口開河說著,看見水玉山彎腰抓鞋,連想都沒想,他尥起蹶子朗笑著,風一般跑出工作室,剛跑出去,就聽身后的門,被鞋砸個響亮。隨之,水玉山罵說:“你個兔子,你給我回來。”
水玉山和方奇的交情,從認識到現在,算起來有近三十年了。
方奇拎著兩瓶“古井貢酒”和四罐麥乳精來拜訪宋亞子時,水玉山當時也在現場,只不過,他還是一名在校的學生,但跟宋亞子教授習字學畫已有兩個年頭了。宋浣那時才上高中,還是個黃毛丫頭。宋浣看來者衣著鮮亮,目如朗星,精神勁足,正要張嘴問水玉山究竟,卻聽父親客氣地說:“小方,你來就來了,還帶東西干啥!你們那糧站可都解散嗎?”方奇哈著腰說:“快啦。”宋亞子聞言發愁說:“這咋弄,這咋弄。這社會變化得也太快啦。”說過,就介紹他們相互的認識了。
送走了滿臉虛笑點頭哈腰的方奇,宋亞子問水玉山對他的印象。這樣的對話,已成為師徒間交流的常態,主要是驗證相互的認知感和感應度。水玉山不假思索說:“這人江湖氣太濃。”像個漢奸、奴才,他沒敢說出來。宋亞子點點頭后說:“是的,不過你看沒看到,他的鞋后跟都磨成啥樣啦。就這,他還堅持編印出版歌頌祖國、歌頌人民、歌頌社會、宣傳家鄉的畫冊哩。一個看糧站倉庫的小保衛,對藝術還有這么高的不懈追求,很不容易啊!漫說領導已打來招呼,就是他空手來找我,我也得支持。小水,潤筆去,我現在就給他畫一幅給力的。小水,你說咱是給他畫山水呢?還是畫花鳥呢?”水玉山接說:“老師的山水畫最拿手。山水畫好,畫集印出來也漂亮。”宋亞子聽了,微微一笑說:“畫山水是不是太俗了點?今兒咱畫個鐘馗吧,叫當官的看了后發毛。”水玉山嘴上沒說心里想,鐘馗只能治小鬼,當官里最怕的人是包公。
宋亞子的社會知名度高,能受到業界的贊佩和社會上的追捧,這要歸功于他的藝術成就和個人特立獨行的藝術品質,還有就是他的性情。身為教授的他,對看著對眼的和說話對脾氣的人,從不計人家社會上的身份高低,只要張口,不管是字是畫,不僅答應給,而且所送的作品,全部都是潛心用功的佳作,有些甚至還是他主動送上門去給的。現實生活中,宋亞子最看不起的是商人,他不止一次給水玉山說:“寧可餓死,也別經商。”先始,水玉山不解,問宋浣,宋浣想半天說:“可能是商人的唯利是圖,重利輕義傷過他吧。”后來發現不是,宋亞子在購物買房時,言語間并無絲毫怒懟之色,更沒有視金錢如糞土的態度,他本人也一直過著十分儉樸的生活,有時,一只鴨蛋還分兩次吃。解鈴還須系鈴人,最終還是宋亞子自己泄了心機。有次酒后,他激昂地說:“錢財乃身外之物。從古至今,任何一個朝代,商人都比讀書人有錢,但他們永遠也敵不過讀書人被世人的尊敬。自古學而優則仕,現在倒好,權貴都聽命于商賈了。你看他們現在把社會攪和成啥樣啦!”水玉山這時才清楚老師在藝術上,對商人的要求都草草應付了事之原因所在。這就不是為五斗米折不折腰的問題了,絕對是上升到了心靈、情操和精神的層次啦。
宋亞子在外人的眼里,是位和藹可親志潔高遠,成就斐然豁達大度,重然諾輕言利的人。然而作為入室弟子,水玉山是知道老師的嚴厲的。看來,是人都有兩面性啊。早期從師時,老師宋亞子除在對筆墨紙硯的鑒賞上布道外,更多的則是要求并督促水玉山用功讀書。不僅每周給他一冊必讀書,還叮囑他作心得筆記。這些書籍,從四大名著到唐詩宋詞,從《夢溪筆談》到《徐霞客游記》,至于《道德經》和《逍遙游》之類的名篇,毋庸置疑地是必須流暢背誦的。一旦水玉山提前完成老師交付的任務,必會換來宋亞子淺淺一笑。宋亞子考水玉山的方式很奇特,并非正顏厲色一本正經,往往都是在品茗或閑談時的不經意間,宋亞子會突兀吟誦“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若水玉山毫不遲疑接續上“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宋亞子會欣慰頷首。而若宋亞子在吟誦“致虛極,守靜篤”后,水玉山卻面紅耳赤接不上“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時,老師便會投以犀利的目光注視他,此后數日不與之談晤。這令水玉山在惶恐的同時,慚愧萬分。是壓力也是動力,水玉山更加心無旁騖、廢寢忘食地刻苦用功去學習,這為自己后來藝術上的成功進取,打下了學識素養的堅實基礎。“藝術無速成之法。要想成為一名合格的藝術工作者,必得詩、書、畫三通。會畫不通翰墨,只能是個畫匠。詩畫好,而字不出色,亦難成器。學文讀書,貴在養氣蓄神,腹有詩書氣自華。切記、切記。”老師的諄諄教誨,許多年后,一直響徹在水玉山的耳畔,令水玉山牢記并受用一生。
對于后來從糧站下崗失業后,擺過地攤、干過中介、辦過學校、開過酒店的方奇,宋亞子卻從來沒把他看成是商人。照老師的話說:“小方人家那是為生活,沒辦法。如要依我,按他對社會的付出和貢獻,還得發他獎呢。”水玉山聽著不吭氣,宋浣卻不同意,反詰父親說:“方奇對社會還有貢獻?!爸,是啥?可是超生小孩。你還發他獎,那是違法哩,哈哈哈哈。”宋亞子卻正色認真地說:“正因為他超生才該獎他哩。人家養那么多孩子容易嗎,生活都那么困難,你見他給親朋好友添亂了嗎?他是違法啦,可這孩子善良仁義,有良心。”
與方奇相比,水玉山的人生歷史,顯得十分得清白和單純。水玉山的祖籍是蘇州丹陽,他的母親是本地人。丹陽是中國出裝裱大師的地方,如同紹興多出刀筆吏一樣。作為一名裝裱字畫的手藝人,水玉山的父親老水,有著一手裝裱字畫的絕活。然而生不逢時,先是趕上“破四舊 立四新”,后又遇到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為了愛情,亦為了生活,一家人便逃難般,下放來到這個北方小城,安家定居下來,靠裝裱字畫兼賣匾和玻璃,維持著生計。當剛被平反,已是教授的宋亞子,拿著幾幅抄家歸還的污漬斑斑字畫,慕名找到老水時,老水的眼睛,剎那間一亮,然張口要出的裝裱工費,高得驚人。老水沒想到,宋亞子對此卻并不在意,只說:“錢不在話下,好說。只要你接裱的保質保量就行。”老水聞言不樂意,展卷一看,又是大師吳湖帆的畫作,于是他更加孤傲了,頭也不抬說:“你要是不放心,現在就拿走吧。”宋亞子對眼前這位其貌不揚、卻氣定神閑的手藝人,不僅不討厭,反而好感倍增說:“我就喜歡你這樣有個性的人,看來我要找的人,是找對了。這活,我在省里找幾家都沒人敢接。”老水聽了胸有成竹淡淡一笑,漫不經心地問道:“蘇州的洪德興你知道嗎?”作為“蘇州美院”和“愛廬書社”的優等畢業生和會員,宋亞子豈能不知這位在裝裱界赫赫有名振振有聲的專家。他的父親叫洪秋生,爺倆都曾在省博物館工作過。聽了宋亞子的據實回答后,老水顯得異常激動起來,如遇知音般喜悅說:“他是我師父。”宋亞子聽后,失色“啊”的叫出聲來,驚訝地嘴張小瓢般。沒等宋亞子開口,水師傅忙拉著他拿著字畫就往后屋去,到得里屋后,老水一言不發,先找盒火柴,又從墻角之隅取出一瓶酒精,“嗵、嗵、嗵”猛灌滿全口,然后彎腰撅腚,用盡全力朝鋪在案上的宣紙噴去,隨之迅疾劃根火柴點著。轟的一下,瞬間,眨眼一團火焰騰空而起,宋亞子視之大驚失色,忙上前去撲救,卻被水師傅用胳膊擋住推了回去。說時遲那時快,又見老水猛吸一口長氣,使勁用力朝紙吹,火焰就從紙的這一頭趕著滅到另一端。隨之,老水上前把作品拿起,只輕輕一抖,整個作品不僅完好無缺,宣紙上的污漬竟然全不見了。從鋪紙到熄火,整個過程沒用兩分鐘,令宋亞子看得目瞪口呆,直呼神技。
自此,宋亞子就成了水玉山家中的常客,與老水成了稱兄道弟的朋友。后來,當得知其子水玉山考上了自己學校的藝術院美術系時,盡管已退了休,卻仍被學院返聘任教的他,聞之后,欣喜若狂溢于言表,當即主動提出來把水玉山收入了門墻。連水玉山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后來,他不僅被留校任教,而且還成了恩師的乘龍快婿。
“大千畫廊”自失竊后,方奇的手機一直二十四小時開著。三天過去,十天過去,半個月都過去了,長等短等沒見轄區派出所的來人來電,方奇急了。于是,他專程前往派出所問詢究竟。一到派出所,見籃球場大的院子里蹲滿了人,三分之二是青年人,除個別神情緊張外,不少人都神態安然。多數操著外地口音的人,在嘰里呱啦里交頭接耳。民警小木手里握著警棍,在一側來回走動著維持秩序。這時,從二樓伸出一張大臉說:“小木,別讓他們對話,小心串供。”小木“嗯”了一聲,待二樓的人頭剛縮進去不見,方奇就聽見“嘭”的一聲,是小木用警棍使勁砸了放在走廊上的桌子,隨后,就聽小木嚴厲地說:“不許說話!誰說舉手報告,有不聽話的違反者,拷起來關黑屋里。”說完,又找一人當翻譯大聲講一遍,立馬場地上鴉雀無聲。待小木轉過身來,方奇和他的目光一對,兩人同時認出了對方,小木朝方奇招了招手。
方奇走過去后,兩人握了握手。沒等方奇開口,小木用棍指了指蹲著地的人群,給方奇說:“這個月,所里按照上級的布署,光顧打擊非法傳銷的啦。你瞅瞅,都年紀輕輕的,你說在家里腳踏實地干點啥不好,非癡迷于干這雞飛狗跳狼心狗肺的事。”方奇附和贊同說:“沒辦法,林子一大,啥鳥沒有啊!太陽光能照射著天安門和長城,同樣也能照著豬圈和廁所呀。大江大海里能漂鮮花和游輪,同樣也流淌有枯枝和敗葉哩。”小木認真地看了看方奇說:“你學問不淺啊。有道理,有道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就他、她、她……”小木一連用警棍指點了數位人后,又說:“這些人,逮住遣返都不止一次了,都成回鍋的老油條了,你說這咋弄。指不定,這里面還有偷你東西的人呢。”方奇忙瞇著眼朝人群里瞄,小木見狀說:“笑話,笑話。你咋當真呢。”方奇翻臉佯怒道:“誰有閑心跟你鬧笑話。你實話告我說,我的案子你到底辦到啥樣啦?你想讓我等到頭發白再破啊!”小木撓了撓頭說:“瞧你說的,跟我沒一絲責任心似地。我正準備找你去呢,你現在加我的微信,我發個視頻給你看。”倆人互加了微信后,方奇仔細看了小木發給他的影像,熒屏上除了一團黑和風雨聲外,其他的啥都模糊,他就問小木啥意思。小木低聲告訴他說:“這就是你店里被盜當晚,我取證收集的最佳錄像證據了。唉,可惜啥也看不清。”方奇端著手機盯著小木說:“聽你這么一說,看樣子一時半會,你是破不了案啦。”小木身體一趔說:“你別這么看著我,你就是拿眼把我吃肚里也沒用呀。我又不是孫悟空,有拿眼照妖精現形的本事。走吧,你快走吧,等過這兩天我忙完了,我再聯系你。你瞧這亂的,萬一把你當傳銷頭目抓住關起來,那誤會就大啦。”方奇一聽來氣了,二話沒說,氣昂昂地走到院中朝人群里一蹲,嚷道:“抓,你就抓吧!我還想自殺呢。”小木見狀,忙過來拽他,邊拽邊訓說:“你這么大的人,咋孬好話不分呢,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到派出所來耍蠻橫胡鬧。你知不知道這是啥行為!”方奇掙扭著身子與小木周旋,硬著脖頸頂嘴說:“我是小偷,我是個碰瓷的人,我該槍崩!這中吧。”小木氣憤地說:“你無理取鬧是不是!耍無賴是不是!這是你管撒野的地方嗎!站起來過去,再不站起來過去,可別怪我不客氣啦。”方奇忽隆站起來說:“誰讓你客氣啦。你啥時候客氣過!今你不給我個交代,我還不走啦。”說完,又蹲了下去。
兩人一拉扯爭吵,驚動了門口正在站崗的兩個協警,忙跑過來勸阻,結果不但沒把兩人分開,反而四人扭成了一團。正當他們吵鬧時,就聽如蒼蠅群飛般的聲音“嗡”地一下,原本蹲在院地上被抓的傳銷人員,如潑了水的熱油鍋,人群炸了起來,一窩蜂地朝大門口奔逃。
“越獄啦,越獄啦,有人越獄啦。”就聽有人扯著嗓子喊了起來,等一切平靜下來,一清點被追回的傳銷人數,竟逃脫了十多位。搞傳銷的人,大都是被組織洗過腦的,不僅思想頑固,而且團結心齊。派出所挨個審訊逃脫人員的背景、姓名,都說相互不認識。冤有頭,債有主,沒審問出結果所以然,這賬自然就算到了方奇的頭上。于是方奇就被派出所以妨礙公務罪暫時羈押了起來,小木也停職寫檢查。兩個協警當即就開除掉了,其中一位因喊“越獄”破了嗓的,臨走,所里還送他兩盒“草珊瑚含片”。
水玉山與派出所所長是熟稔的,聽說是為方奇來說情,所長噗嗤笑出聲來,邊帶他往辦公室走,邊敘談說:“水老弟,你大小是個教授哩,咋交上這么個人,半吊子一個。”水玉山聞言,緊張問道:“他的問題嚴重嗎?可涉刑?”所長臉一沉說:“我哩個爺吔,我從警這么多年,還沒遇上一位像他這么不靠譜的人。打比方說,我是說打個比方。要是跑掉的幾個人當中,萬一有一個是東突分子的話,別說是他,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你說可嚴重!?”水玉山表情嚴肅認真地接說:“如有參與策劃9.11的,那性質更嚴重。夠槍斃好幾回哩!”所長聽后笑了,用手指著他說:“你們這些搞藝術的人,聯想力就是比一般人豐富。”水玉山看把所長逗樂啦,神情亦為之一松,趁著熱乎勁,他小心翼翼地探問道:“所長,方奇的事到底大不大?”所長進屋坐下后說:“咋說呢,這事可大可小。如果我們要往上報他妨礙公務,拘留、判刑都有可能。不過,他這個情況特殊,可另當別論。”水玉山一聽此言,頭伸過去老長說:“所長您說,咋個特殊法?”所長微笑說:“水教授,看你緊張的。你就是他親弟弟該咋著!你即便不來,我們也不會把他怎么地。這是為什么呢?因為國家有規定,精神病人是可以免刑減刑的。乖乖,我看這人比精神病還過勁,狂躁地很。其實,我們之所以關他,主要是為壓一壓他的野氣。說實話,跑掉的那些傳銷人員,無形中還給我們減少遣散費用的開支了呢。現在所里人手緊張,也無暇顧及這些人,一般只要不是頭目,逮住批評批評教育后,也是放人,讓他們走。”水玉山聽了這話,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說:“聽您這樣說,我就放心啦。”所長擺了擺手說:“你就把心放肚里吧。等會你簽個字,就可以把人領走了。”水玉山忙兩手合十,如小雞啄米般點頭示謝。所長笑呵呵手一劃拉說:“水教授,你別光說這沒用的呀,你瞅瞅,我這辦公室的后墻大白,刷得可亮。”水玉山看都沒看,笑著說:“我不是給您畫過了嗎。”所長聳聳肩說:“那幅現在掛在局會議室呢。”水玉山表情顯無奈,抹了抹臉說:“那我再畫幅好的。不過,這次就是中央領導見了要,您也不能轉送啦。這是第三回了吧。”所長微笑著過來,拍著水玉山的肩說:“這你放心。不過,誰讓你畫得這么好呢!”水玉山也笑了,趁熱打鐵說:“我現在去看看方奇可中?”所長朗朗說:“別說看,你現在就可以領他走了。不過這小子野毛,見了他,你得好好熊熊他。他還嚷嚷著要告俺們呢。”水玉山氣憤地說:“他敢!他要再不規矩,不聽我勸,我先脫鞋朝臉扇他,打他個半殘,給您們消消氣。”所長哈哈大笑后,大聲喊:“小木,小木。”小木手中拿著正寫檢查的筆和本,一溜小跑過來,所長交代說:“小木,你現在帶著水教授,去把方奇人放了。”小木滿臉不悅站著不動,他小心翼翼地問說:“所長,那我的檢查還寫不?”所長一拍桌子吼說:“你說呢?不僅要寫,而且我還要深刻的。寫不到五千字,別送來交我。”小木聽了,如霜打的茄子,邊領著水玉山往外走,邊小聲嘟囔說:“這心也太狠啦,您這是明擺著,逼我往文學道上奔啊。”
水玉山辦完取保手續后,來到羈押方奇的室內。進屋見方奇如猴子般靠墻坐在地上,面前丟了一堆的煙屁股。看見水玉山,方奇忽隆站起來,嘴咧如小瓢般,憨笑著怪說:“你咋現在才來,快給我支煙抽。”水玉山遞過一支煙,既不言也不語,抱著胳膊注視他。方奇拍拍屁股,拉著他就往外走,水玉山身子一扭掙脫了他。方奇疑惑地問:“走啊,你還傻站著干嘛?”水玉山沒好氣地說:“走!上哪?”方奇一愣說:“罰也罰了,打也打啦,還能把我咋樣?”水玉山慢吞吞地說:“你想得輕巧。你把派出所當澡堂子呀。”方奇聽了,眼皮呼呼噠噠直眨,轉過來面對水玉山肅然道:“這多大個事啊!不就跑幾個人嗎!”水玉山聽了不高興,氣惱說:“就你這態度,還得反省反省。你這忙,我是幫不了啦。”說完扭頭走人。方奇一看急啦,忙拉著他的衣襟說:“好兄弟,你可不能這樣走啊。你走了我咋辦!”水玉山說:“該咋辦咋辦。頂多判你個三年兩年的,到時我一準去監獄里看你去。”方奇大驚失色說:“兄弟,這你可得救哥。你總不能眼瞅著,把我往火坑里推吧,我錯了,我知錯啦。別人不知你還不曉,我這不是給氣糊涂了嗎。雖說被偷的東西并非價值連城,可孬好,也都是我經營這么多年收藏的心儀字畫啊!這么些天過去了,驢不走磨不轉的,擱你可受得了。我來討個說法,這有錯嗎?”水玉山聞言,站住后說:“這還像個人話。可你考慮后果嗎?你當你是秋菊呀!你說你,都這么大年紀啦,做事咋不動動腦子。你別說現在,就是過去,你聽說有找公安鬧事的嗎!再說,人家不也正在查嘛,也急著呢。你丟的那些東西,在你眼里它是個寶,可要遇上不識貨的,當手紙,人家也不用哩。”方奇聽了,瞬間面紅耳赤起來,雙目圓睜直視水玉山,喘著粗氣說:“別人要是這么說,也就算啦,你一個搞藝術創作的大學教授,咋也能說出這話來。”水玉山脖一梗,頂說:“搞藝術的也是人,該屙粗屎也照屙。你現在把我抬恁高,你找小裁縫時,咋沒想到我。”一句話把方奇逗樂啦,水玉山自己也笑了。
倆人出了大門,一坐上車,方奇的表情活泛起來,眼珠子滴滴溜亂轉,揮著手說:“走、走,先上劉老二那。”劉老二是家有名的小吃店,以鹵菜招人喜,特別是燒雞豬蹄,殺饞得很。到得店里,倆人要了一瓶“金種子原漿”酒對飲起來,可是水玉山不勝酒力,三盅飲畢,連耳朵根都紅了。方奇不僅能喝,而且喝大酒,一口喝下去有一拃,很快亦微醺小醉。
酒足飯飽后,倆人卻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煙解無聊,酒卸心甲。水玉山看著方奇一邊吞云吐霧抽煙,一邊慢悠悠剔牙,就打趣問:“老方,你給我說說,你心里的啥是幸福。”方奇把牙簽扔掉,喝水漱口過后說:“幸福的概念多啦,各人各理解。要我說,監獄里沒有親友,醫院里沒有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就是幸福。哎,你冷不丁問這干啥?”水玉山笑了,指著他說:“我現在看你酒足飯飽后的滋潤勁,這就是幸福。飽暖思**,你要是現在再會會小裁縫,嘖嘖。”方奇猛地瞪眼,頭一昂說:“那也是幸福。山弟,今天咱哥倆交交心,不過,丑話先說頭里,我說這話,可沒一絲一毫刺激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內心里一直瞧不起哥,宋亞子老師不也看不起商人和官員嗎,這我都知道。”水玉山插話解釋說:“奇哥,這你就狗咬呂洞賓,曲解了。我們說的商人,是指那些唯利輕義的生意人,你和他們不一樣。”方奇擺擺手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要真是你們眼里的那種重利忘義的人,宋老師也不會幫我了,咱哥倆也不會有這般的友情,現在還坐一起喝酒啦。你說是不是?其實啊,你和宋老師對我,還不是真正的了解。你們沒經受過一分錢能難倒英雄漢的事!一塊錢的面條吃三天,你信嗎?典當了手機去請客,你知道是啥滋味嗎?到南陽進貨,被騙上當,不但被劫,還挨得鼻青眼腫,差點連小命都丟了,你知道嗎?這些跟誰說去,即便說了,只不過快活快活嘴,有用嗎?不錯,現在我是有錢了,似乎看上去很幸福,可哪個成功人士背后的幸福,不隱匿著不為人知的辛酸!人說心臟是一座兩間臥室的房子,一間住著痛苦,一間住著快樂。人不能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得過分,笑得太響了,笑聲會吵醒隔壁房間的痛苦。這話說的真好!所以現在,我十分珍惜經過奮斗打拼的現狀。宋亞子老師愛說‘人做事要講良心’,這話要拿報紙上去說,既溫暖正氣,又體現正能量,好。可我聽了就逆反,當時心里想:良心它值幾個錢呀,如能讓我的生活奔小康,我情愿把良心喂狗吃。”
水玉山插話說:“這話你給老爺子說啦?”方奇用眼白看他說:“我是那種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人嗎!再傻,也不至于傻里不透氣吧。這話漚爛肚子里,我也不能說啊。”水玉山朝他豎起拇指,贊說:“口腹蜜劍華而不實,老謀遠慮藏而不露,這才是你老哥的為人。佩服,我就沒你的覺悟高。”方奇笑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就鐵嘴鴨子擰嘴舌吧。你以為嘲諷我,你就比我高尚啦,讓我說,你也不咋地。你敢說,你對宋老師就沒陽奉陰違過?”水玉山腰板一挺,指著方奇急道:“你老兄,這句可不能亂講,我對俺老岳……”方奇笑說:“你孝順。絕對的,我懂。可我對宋老師也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呀。就從這方面來講,你我是一個席上,一個地上,有差別嗎?!”水玉山聞言,拿眼瞟著他笑,笑過,隨之表情嚴肅地說:“方哥,我問您個事,這您可要實話實說。”方奇亦正經回話說:“我保證知無不言,你說吧。”水玉山把煙拿在手里捋著,看著裊裊婷婷的煙霧升騰,欲言又止,片刻才下了決心似地,直視著方奇問說:“我見過宋老師家中收藏的字畫,光是與國寶級藝術家交流的就不少于二十幅。可后來整理他的遺物時,竟都不見啦。我知道有陣子你與老爺子走得勤,這事你可知道些內情?”方奇聽了,認真地看著水玉山的目光說:“實話告訴你,我知道是知道些,但也不多。我也早想給你說說這事,就怕你誤會起心結,幾次話到嘴邊,都憋了回去。我知道這是壓在你心里頭的多年心病。失去的字畫,你有可能是想,老爺子讓我出手經紀了。老弟,天地良心,說瞎話天打雷劈。老爺子存的東西,我見過是見過,可沒有一件是經我的手出去的。他非要送給我東西時,我也只不過挑了張西湖韻象的山水畫。那,也是他自己的作品。我是經營字畫生意的人,可我不搞收藏。可能是我的知識淺,層次低,字和畫這些東西在我心中,它沒有錢重。掏心窩子給你說,以我對這行當的知曉和打拼多年的心得看,愛收藏古玩字畫的人,沒有占有欲不強的。有的為此,甚至心態都變得欲壑難平了。”說完他停頓了一下,撇著嘴不屑地說:“再說,我一個專干挖坑活的人,能去趟那渾水!切。”水玉山聽過,眉頭皺成疙瘩,迷茫著說:“你的話我信。可依我對老爺子的了解,他絕對不會輕易送人的。那這就怪啦。”方奇卻接著說:“這事,你得問宋浣。”水玉山說:“問啦,她光笑不答。”方奇身子朝后一靠,雙手托腦說:“她怕說了你罵她。”水玉山疑惑說:“你知道的,平時都是她罵我。再說,無緣無故的她會怕我!你這話說的,此言差矣。”方奇平靜地注視他說:“我告你說,就你去法國進修的那段日子,馬飛還沒當宣傳部長,還是個小科長時,他三天兩頭的往宋老師家跑。光我就遇見過好幾回,每次走時,他都抱一卷子走。”水玉山如夢方醒,恍然大悟,一拍腦袋說:“我說嘛,等我從國外回來,宋浣咋從博物館調到文化局去了呢。馬飛當副部長時,我在老岳家也見他幾回,老爺子介紹時,還說他是貴人呢。不然現在我倆關系這么好。”方奇深抽口煙,吐后說:“這回你明白了吧!”水玉山把煙狠狠焗滅,氣憤地說:“家敗出毛猴,塘敗出泥鰍。包子壞都是從餡壞,這個敗家娘們。”方奇沒聽清楚,忙頭伸著問:“你這不會是罵我吧。”
與宋浣分道揚鑣后,水玉山的睡眠質量一度不好,夜里老愛做夢,夢還多是殘缺不全零零碎碎的夢。夢中的內容是五花八門千奇百怪,八不沾九不連的都能攪合一塊,不是上天就是入地,有時還爬山涉水,光淹死、自縊、摔殘就有好多回。每次醒來后都驚得一身冷汗,心神皆疲五味雜陳。有次偶爾做了回好夢,他坐著波音飛機滿世界游,身旁周圍全都是美女相伴,結果醒來后,卻發現被褥上讓遺精遺地一塌糊涂。水玉山開始害怕睡覺,因為一閉眼就會入夢幻中,翻個身又回到了現實里來,這陰陽兩界的殷勤轉換,搞得他思緒不寧,生理紊亂。他感覺自己可能患了腦神經衰弱,于是去醫院找醫生專家看。
專家一聽說他是搞藝術的教授,起初還不信,連說幾個不會吧,驚詫不已道:“我給好多能寫會畫的人瞧過病,還沒見過有哪位,腎功能比你這么好的。不過,瞧你這頭發焦的跟非洲人似地,這明顯是缺陰陽調和所致啊。邪門,真是邪門。我建議,你還是看看中醫去吧。”水玉山聽后,心里罵:奶奶的個腳,還是專家呢,我睡不著覺愛做夢,這跟腎有啥關系。可最終還是采納了專家的意見,去了中醫院。有了前車之鑒,這次他臨去前,托位熟人介紹,熟人很負責,還特意找了位愛寫詩的醫生。詩人醫生在把過脈瞧著水玉山的舌苔后,邊開方子邊笑說:“病由心生啊。你這病,主要是心熱憋里,光吃藥打針,不見得好使。我現給你開兩個鬼方子,回去你自己琢磨琢磨去。”開完藥方疊好后,邊遞他邊說:“見笑,見笑。”水玉山接過來要打開看,醫生忙阻止他說:“出門后閱,出門后閱。阿彌陀佛。”出了醫院大門,水玉山急不可耐地展開閱看。見第一張藥方上寫的是“一世流年無人陪,一生年華似水流”。第二張上面寫的是“喝酒不醉最為高,貪色不迷稱英豪”。水玉山的目光在第一張藥方上溜了好幾遍,看后若有所思。待看過第二張的內容,他抿嘴笑了,沒打岔,開車直奔“大千畫廊”。
見了方奇,他繃著臉把第二張藥方單丟過去說:“這是我找人給你單求的。看完,你可要裱裱掛起來啊。”方奇感到十分好奇,忙小心翼翼地展開看。瞅過后,兩把撕碎了,罵說:“我還真以為你去了九華山哩。唉,不對,你去中醫院干嗎?該不是你去看性病吧!不過你要是真得了此病,我現在就去買萬頭的鞭炮給你賀賀。”水玉山和藹說:“我剛從小裁縫那回來。”方奇臉一紅,笑罵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瞧你的態吔,再借你個膽你可敢去!你趕快滾到里屋畫畫去。咱倆可說好的,你要是不把我失盜的損失,用你的畫給補回來,我可明天就還上派出所鬧去。”水玉山一邊壞笑著往里走,一邊順手把桌上一包煙帶走說:“鬧你鬧去,看關哪個小舅子。就你這道行,還當老板經營字畫呢!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子現在的潤格費,一平尺都快賣到上百萬啦!你還當自己是黃世仁,拿我當牛馬使。”方奇指著他說:“就是一平方尺過億元,你小子也得畫。今天不畫完三幅畫,你休想出門去吃飯。唉,我的煙呢?防火防水防畫家,說不定我店里失竊的東西,就是你小子偷的呢。”
離清明節還有幾天,水玉山去了趟城南的“資福寺”,還給主持智誠法師帶去一提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茶葉。八十多歲的智誠法師,雖個頭不高,但精神癯爍,面堂紅潤丹田氣足,走路仍腳下呼呼生風。一縷銀白的胡須飄掛胸前,看上去道骨仙風。
智誠法師和宋亞子教授的結識,緣于“資福寺”的重建,說來也是很久以前事了。最早的“資福寺”,是修建于明朝時期的廟。史料記載,它那時的規模相當地恢弘壯觀,香火極盛。據周圍的群眾講,直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人們還能看到它巍峨的大殿和飛禽的磚雕,磚都有尺把厚。然而在經過了眾所周知的動蕩歲月后,“資福寺”名存實亡了。可隨著一批緊跟鄧小平干的人,開始順著時代潮流走,人馬一朝接一朝地帶領大家往好處奔,人們在生活水平得到飛速提高的同時,對精神的追求,亦有了更高的心志。為順從民意,市里決定重新修建“資福寺”。修建前,經報請組織批準,由市宗教局組成的考察組,專程從省“民教寺”請來了智誠法師做主持。宋亞子被作為其中專業組的組成人員,亦參與籌備過程中的組建和指導。
說是重建,其實除了大殿的原址還有一堆廢丘外,余皆無它物,一切百廢待興。智誠法師來到后,傳經送道,廣結善緣,事必躬親。加之有政府的大力支持,所以不到半年,周圍就拆遷搬走了百余戶人家。在現在寸金寸土的城市里,為了一間草棚,父子不認、兄弟相殘的事例不勝枚舉。然而,“再窮不能沒信仰,再愚也要信佛祖”,周圍的居民一聽說要重建“資福寺”,支持的熱情和實際的行為感人肺腑,人們響應政府的號召很快拆遷搬離了。與此同時,自智誠法師來后,先傳,有信徒在原址旁發現了有條白蛇游動,數日后,乘雨霧化龍而飛;后聞,有數位少婦來寺祭祀過后,不僅很快受孕生子,而且都是多胞胎;另有瀕臨破產的商人,也是在拜過佛后,企業很快扭虧為盈,財運亨通了等等,總之不到年余,“資福寺”的聲譽漸隆,香火熾盛起來。特別是每月陰歷初一,從四面八方來求子拜佛、祈頌平安的信徒,摩肩接踵絡繹不絕。“資福寺”的香爐一天下來,光香灰就燒積百十斤。若遇天空晴朗風和日麗的日子,那進香的煙柱便直直地升騰去云霄,離方圓十里可視得見。景色蔚然,成為了本城獨有的另一景觀。為了表彰智誠法師的功德,市政府連續了三年給他頒匾、贈旗、嘉獎。
宋亞子在世時,曾帶水玉山拜謁過智誠法師幾次,每次去還都一如既往地帶幾幅畫過去。這些作品都是智誠法師要的,條幅、斗方、中堂、四幅屏都有,是智誠法師用來打點關節的。每次見過面后,智誠法師都殷勤地領著他們到“沉香閣”里品茗談風月。這時的智誠法師,與平日的莊重判若兩人,言語上直言不諱,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怒之態,袒露心扉,仿佛是位得了話嘮的市井之徒。他能把話題從個別領導的刁難,扯到世俗紅塵的艱難;從個人的節欲清貧,說到克林頓**。嘮嘮叨叨喋喋不休的表白,聽得水玉山是目瞪口呆。照慣例,在臨行告辭前,智誠法師都會依舊把所要求書寫的書畫,寫個紙條交給宋亞子,上面除了尺幅、數量外,還注明內容。當然大多數作品,都是讓畫鐘馗和菩薩的。宋亞子總是微笑著來者不拒,接著看過,他就直接把紙條轉遞給了水玉山。首次相見后,在回去的路上,水玉山疑慮地問老師說:“宋老師,智誠大師該不會是個假和尚吧?!”宋亞子聞言,微笑說:“那咋可能!你沒看見他頭頂上燒的戒疤嗎。你是說智誠世俗吧。”水玉山點點頭。宋亞子看了看他,指著寺里樓閣亭榭和大片建筑,意味深長地說:“佛家講的是普渡眾生,廣結善緣,這與咱們搞藝術創作的人,理念上殊路同歸是一致的。一個佛僧,能白手起家搞成這樣的規模,不易呀。這也是文化嘛,咱們幫他,其實等于是在幫自己哩。”水玉山又說:“智誠大師說有生意人自愿捐款萬元的,這我信。但他說,還有當官的主動前來送給他錢的,這點我有點懷疑。”宋亞子笑了笑,勸說:“小水,有緣方鑄妙道呀,智誠厲害就厲害在這。自古以來,一到太平盛世,凡世污象雜升,惡意滋長如野草蔓蔓,久之,人心虛空。這時的達官貴人為求心靈解脫,凡夫俗子為追名逐利,無不視清靜佛門為修身托命之地。過去是宰官需用讀書人,現在全民敬畏的是神靈了。智誠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把‘千金散去福自來’的理念,在人們的意識上給予了**加固,使得眾生對‘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草上霜’的信奉,大徹不疑。宗教的信仰,幾乎都含有神秘和迷信的成分,越是虔誠的教徒,精神上往往都帶著枷鎖,對定力淺、悟性不高的人來說,危害是不言而喻的。別說是自愿送錢的,甚至有的人都家破人亡了,還沾沾自喜執迷其間哩。洪秀全之所以能有太平天國,主要統治的手段,就是靠約束綁架追隨者的精神和信仰。我這么說,你可能理解啦。”水玉山聽后,點了點頭說:“聽老師這樣一說,這畫,我今后還得認真好好畫哩。”
宋亞子去世后,智誠法師在辦事用書畫時,就直接跟水玉山要了。近段時間,因“資福寺”還要擴建,而且擴大的面積,是現有規模的兩倍,盡管智誠法師在此事情上熱情高漲,信心百倍,但宗教局里的領導,在看了他打給市里領導的報告后,驚呼道:“智誠大師有野心。他這是想把資福寺建成后,超越少林和武當啊!”宗教的事情無大小,何況還是身為政協委員的智誠法師寫的報告。所以,引起了市領導的高度關注和批示。可是,由于現在國家出臺了《拆遷法》規定,此一時彼一時了。為穩妥起見,市里安排轄區工作人員先挨家逐戶走訪摸排下情況。結果從反饋上來的信息看,如愚公移山般困難。然而智誠大師卻堅定不移,反而激起了他的爭強好勝心。他跟水玉山說:“他們不知道我這個人過去的性格,其實,我也是個吃屎都得吃屎尖的人。只要有你支持我,有佛祖保佑著,發揚光大資福寺,肯定能成功。”水玉山聽了,只有苦笑。
這次,他遵智誠法師之囑,又帶來了兩幅菩薩畫像。進了“沉香閣”還沒坐下,智誠一邊忙著展畫,一邊問他說:“畫鈐印章了嗎?”水玉山回他說:“畫菩薩不能有功利心,您原先不是還不讓蓋章的嗎。”智誠法師笑著說:“現在不一樣啦,施主們都要求鈐章了,這也是與時俱進嗎。咱也得跟上潮流不落后,你說是不是?”待伸展開一看,見都有鈐印,智誠法師便笑遂顏開贊揚說:“你這畫,都快趕上你老師了。越畫越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水玉山聽了,咧嘴笑說:“大師,實話給您說,俺老師以前送您的畫,也是我畫的。”智誠大師聽了,驚訝地說:“哦,是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原來是水施主代勞的功德啊。”水玉山顯擺地說:“為畫菩薩,我還去敦煌住半年呢。”智誠聽了忙一個勁念佛,馬上去泡茶。
送水玉山出寺經過大殿時,智誠特意喊過來門旁的知客僧通信與其相識,待通信走后,智誠神秘地對水玉山說:“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實不相瞞水施主,此乃老衲犬子也。”水玉山聽了一愣怔,片刻才緩過勁來說:“好嗎,可喜可賀啊。子承父業了嘛,大師后繼有人啦。還是大師您過勁,您比金正日都深謀遠慮,佩服佩服。”智誠雙手合十,忙回說:“托施主吉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水玉山駕車從“資福寺”出來,路過“席殊書屋”時,忍不住停了下來進去看看。尋尋覓覓了兩個多小時,除購一套“吳冠中文集”外,又雜七麻八的購了些其它書。付過款,提著一捆書籍走出書屋,水玉山的身體,感應到知識就是力量的效應,內心里強大許多,精神上如充足了氣的氣球樣飽滿。待他趕到“大千畫廊”,午時已過了。未推門進去,透過玻璃,水玉山瞧見方奇正齜牙咧嘴與豬蹄在“戰斗”著。桌上放的一瓶啤酒,還剩一小口,見水玉山進來,方奇趕忙抓起瓶子,仰脖抽完。水玉山見狀,臉繃著說:“你小子就喜歡吃獨食。悠著點,別噎死了。”方奇壞壞地笑著,回說:“吃飯沒有規定非給領導匯報的。瞧你今天的氣象,肯定是交了桃花運,快說來聽聽。”水玉山訓說:“別這么沒眼色好不好!趁我沒發脾氣前,趕緊搞兩個小菜去。我今兒賞臉給你,跟你斗兩杯。”方奇聽了撇嘴說:“瞅你的德性,跟文化局的人下來檢查似地。”水玉山脖子一擰說:“說出來嚇你尿褲子,今個我是文物管理所特派來的,專門文化打假哩。”方奇笑說:“你就是真的,也是臺灣派來的。我怕你鳥人!”兩人邊斗嘴,方奇邊撥電話叫外賣。
方奇聽說水玉山是從“資福寺”過來的,把眼睜里大大的,頭伸老長說:“老弟,我聽人家造謠智誠法師,都說他是個斂財的高手,到底是真是假?。”水玉山微笑著抿了口酒,慢悠悠說:“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哪個人沒有缺點和優勢。社會之所以復雜,就是因為好與壞、善與惡糅合在了一起。好壞搭著一天天過,這就是生活嘛。社會發展到這種程度,還有啥值得您大驚小怪哩。”方奇仰脖喝了口酒,放下酒杯說:“嘿,現在連佛門都不清凈了,比凡塵還俗,你說這咋弄。我是越活越糊涂,越活越苦憷啦!”水玉山接說:“猿猴之所以進化成人,那都是被逼的呀!不然就會被別的爬行動物吃掉咬死。現在,不僅僅是**為謀利拿管子當始祖敬了,全社會不也都在學習著你爭我趕的掙經濟嘛。老方,你可不能這么信口雌黃地褻瀆神靈,小心報應。”方奇忙回他說:“你才信口開河。不過,話說回來,這得看你咋去理解它。今個清凈,我當回你的老師,給你講個小故事。說一對夫妻發生爭吵后,男的賭氣**休息了。正值夏季,女的等他睡去后,仍余怒未消。于是,拿剪刀把蚊帳剪了個大洞,邊鉸邊咒:讓蚊子都飛進去咬,咬過,就讓你得登革熱病死掉。咬死你個小舅子。其實,男的是假寐,盤算著起床后就去離婚,正打著如何分割財產的小算盤哩。知道女人這樣做,更加堅定離婚的信念。正想著,女的不一會又轉了回來,用膠帶把所鉸的洞,完好無缺地又都粘合好。她這樣做,男子也知道,頓感釋然欣慰,心想:畢竟是夫妻,還是俺老婆疼我,怕蚊子進來咬我。于是,就消解了離異的念頭。其實,女的之所以把蚊帳又粘好,真正的想法,是怕飛進去的蚊子別再跑出來。”水玉山聽完,大樂笑罵他說:“這個故事好,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方奇佯怒回罵說:“你喝點貓尿瞎咧咧,我剛才說的無心,而你卻心存有意,這只能說明你的心是邪惡的。你快端起酒來,敬我一杯。”
隔日一大早,方奇給水玉山打電話過來,邀他代表“收藏研究會”的專家,一同去參加場評估鑒定。水玉山坐在床上,還沒癔癥過來,揉著眼睛回說,他這兩天,正忙著完成智誠大師交付的任務,沒空。方奇不相信,提出一時三刻立馬到他家看究竟。水玉山一想到方奇每次來后,如遇匪洗劫的行徑,忙滿口答應了下來。
去的路上,水玉山開著車,警惕地問此行的目的。方奇一臉地喜悅說:“這回接了個大活。看,我把公章都給帶來啦。”水玉山撇嘴說:“假牙。還公章哩,本身就是個民間的。”方奇聞聽,不高興說:“你咋這樣妄自菲薄呢。你別忘了,你也是咱收藏研究會的顧問哩,這章還是你刻的呢!”水玉山苦笑說:“你就拿我個贗品到處招搖吧。”方奇瞪眼說:“胡說,誰要敢說你不是藝術大師,我都不怨他意!”水玉山忙說:“好,好,你過勁。瞧你一臉文痞的勁!不,是文匪的樣。”方奇雙手一抹臉說:“咋,我丟你文化精英的人啦。告訴你,沒有我,你能馬上簽個名字,拿得五千塊錢。切!”水玉山聽了一驚喜,隨之警覺問說:“多少?五千!咱不是去搶銀行吧。這事,你可得給我仔細數白數白,不然,我不去了。”方奇手揮著說:“老表,張三味,你知道的。咱先去‘一石堂’店里再說。到那,你別多言,只管把范做足啦,說不定他還給你加錢哩。這樣的活,可遇不可求呀,要不是咱倆這關系,我還不找你哩。記住,打死也不能往外說。趕快,走,走,走。咋?!你想敬酒不吃吃罰酒。”
方奇的老表叫張三味,他爹是個造人高手,張三味兄妹七個,他排行老二。若非計劃生育實施,以三味爹床上的狠勁,家中肯定還會添丁增人。方奇的三姑,也就是三味的母親,是個偉大堅韌的女性。盡管受一窮二白貧瘠的家境困擾,但這卻絲毫掩飾不住,她對自家窮“八仙”們的喜愛和驕傲。有陣子,方奇為躲債也為散心,就以探親的名義去了三姑家,本打算住上十天半月的他,結果在過了兩天的“紅芋面紅芋饃,離了紅芋不能活”的生活后,吃得他連放大屁,張嘴就吐酸水,說啥不敢再住下去,執意要走人。
見誠心誠意地婉留不住他,無奈,方奇的三姑領著一群“八仙”們給他送行。到了村口,三姑十分堅定地非讓方奇從七兄弟中挑選一個,帶走跟隨他“跑”著玩。方奇沒奈何,就帶著面相憨厚,眼珠卻滴溜溜亂轉的張三味進了城。城里人的苦,與鄉下人受的苦相比,在張三味的心里,就如春季下的毛毛雨。所以,他總是以十分愉快的心情,坐在表哥方奇的摩托車后座上,影子般隨著南跑北奔。原以為可以呼風喚雨的表哥,凡事能為自己遮風擋雨,后來才發現,不是那回事。在許多事情上,方奇自身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有時,連饑飽都成問題。方奇去南陽購物時,小裁縫的家人找上門來滋事,沒逮住方奇,結果還把他揍了個鼻青眼腫。方奇大難不死回來后,兄弟倆相見抱頭痛哭了一場。隔日,方奇玩魔術般不知從哪“借”了四百元錢,讓他自食其力自立門戶,隨后方奇就在這個城市消失啦。沒奈何,自此始,張三味開始了自己人生的獨立,走街串巷收起了破爛。
待方奇帶著新疆大坂城的口音從外面回來,為生計開始擺攤賣舊書古玩時,張三味此時在收破爛的同行中已名聲大震。特別是交拜了幾個機關家屬院和院校家屬區的保安隊長后。他不僅有了穩固的“陣地”,經濟上的收入也穩定客觀。他把按斤收買一些的破字爛畫,全都轉給表哥方奇用于擺地攤。因物豐、量大、質高,很快方奇的地攤,就被資深的淘寶人所喜愛了,在同行內首屈一指。張三味算給方奇的一張五元書法作品,方奇第二天就能以兩倍或四倍的價格出手,有時為爭購一幅字畫,撿漏者還相互間爭吵得面紅耳赤。方奇不止一次問張三味所收東西的途徑和手段,表弟總是笑而不答或打岔搪塞。問急啦,張三味就憨憨地說:“奇哥,你吃肉,我喝湯。”兄弟倆說這話時,正趕大江南北《天云山傳奇》的電影熱播時。意識到經營文化是條發家致富的途徑,方奇經過深思熟慮,在先托朋友介紹后,買了兩瓶“古井貢酒”和四罐麥乳精敲開了宋亞子教授的門。不久,方奇開了家裱畫店,地攤生意讓給了張三味。幾年過后,待他決定在“文化一條街”購得兩間門面,要開“大千畫廊”時,張三味二話沒說,拎著麻袋里的三十萬就送到了他家。又幾年過后,在新建立的古玩市場內,張三味的“一石堂”也隆重開張了。
“一石堂”主要是經營玉器。黃金有價玉無價,一塊玉件的價格少則數百,多則上萬。盡管價格不菲,可是就怪啦,“一石堂”的生意,從開業始,一直都門庭若市紅紅火火。這與“大千畫廊”的冷寂肅寞,形成了鮮明對比,方奇羨慕的同時亦納悶,他曾細問張三味究竟,還是那張憨憨的臉,邊遞中華煙邊說:“奇哥,你只管吃肉,我喝湯。”方奇聞言不滿說:“我看你別叫張三味了,干脆叫張三豐得啦,還跟我也玩起太極。你當我不知道,你不收破爛后,有很長時間許多老干部家的小孩,書包里裝著字畫,找門衛到處打聽你哩。”張三味聽了,嘿嘿地笑說:“哥,看你這話說哩,傳播弘揚文化事業,咱不得從娃娃抓起嘛。再說,我那收的不都是些贗品嗎,這你該清楚啊!”
“一石堂”三周年的店慶剛過,先是省里抓了個“大老虎”。拔個蘿卜帶出泥,很快,市里的“小老虎”就進了籠子,還涉及帶出了一批的“蒼蠅”來。因為是窩案,所以搞得政界人士人人自危,風聲鶴唳。張三味也被傳訊去兩次,回來后找方奇說:“哥呀,等咱孩子長大,說啥也不能叫他當官經商啊。”方奇沒好氣說:“世上就這兩件事,一件光宗耀祖成名成家,一件腰纏萬貫威風八面。人活,就為爭名逐利,舍此還能干啥!”張三味說:“做學問、當老師、擺地攤都中,反正,我是不讓我小孩經商從政。”方奇不解說:“你今這是咋啦,真成張三瘋了,凈光說瘋話。啥事把你刺激成這個樣,一下子看破風塵啦?”
待市里一批貪腐領導干部的處理塵埃落定后,社會上,果然就風清氣正許多。不過“一石堂”的生意不僅不蕭條,反而越來越火爆,這讓包括方奇在內的親朋好友都詫異。有次水玉山刺激方奇,調侃他說:“方啊,你也跟你老表好好學學。你看人家多會經商,這次若不是他嘴緊咬死口,一萬塊錢的玉石賣出去,堅持就說賣出去是五百元,那現在牢獄里,不知又要關進去多少人哩。”一語道破了天機,方奇恍然大悟。難怪“一石堂”生意這么好,“上帝”們這是在曲線表示感謝呢!商品也就是人品,人品佳則商品火啊。
就在“一石堂”的生意做得風生云起時,前不久,古玩市場又開了一家更大的珠寶玉石店,明眼人一看,就知背景不淺。開就開唄,反正井水不犯河水。可人家不這樣想,專干往眼里撒鹽的事,明顯的是在擠兌“一石堂”。張三味也看出了善者不來的矛頭,于是他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不僅自己克制,還開會要求手下員工,不可惹事生非。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日,當珠寶店的導購先生,非要站在“一石堂”門前散發傳單時,先是與保安發生了爭執,后來是雙方保安和工作人員發生起爭吵。雙方一撕扯,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立馬從店里沖出來二三十位身穿黑衣手持木棒的男青年,沖進“一石堂”把柜臺櫥窗砸了個稀巴爛,還有幾個店員,被打得頭破血流住進了醫院。
法院受理了“一石堂”的投訴,但對其提出索賠損失的數字有疑義。于是張三味就找到了表哥方奇,讓其幫找權威專家來評估鑒定,以作為上交法官的證據用。
水玉山和方奇到了“一石堂”, 從外觀上瞧,絲毫看不到任何打斗過的跡象,只不過從櫥窗上張貼著“本店裝修 停止營業”的告示,看上去略顯不祥。剛把車停穩,張三味就從店里迎了出來。進了店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狼藉,玻璃渣子滿地都是。大堂里除了工作人員,還站著一位戴著高度近視眼鏡,須發飄然的長者,握過手,水玉山才知道此人姓馬,是省內鑒定珠寶玉器方面的拔尖專家。水玉山對玉石的了解,只能說略知皮毛,故,在張三味、方奇和馬專家研究評估方案時,他在店里背著雙手隨處轉悠,拿眼瞅看掛在四周墻壁上的字畫。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其中還懸掛有他的兩幅早期作品,一幅鐘馗,一幅菩薩。當轉悠到店堂正中央時,他看見了二樓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山水畫卷。水玉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疾步奔它而去。近前仔細一觀,果然是恩師宋亞子的作品。這幅畫不是離婚時被宋浣帶走了嗎,怎么會在這里呢?
正當他胡思亂想時,張三味悄然走了過來。兩人雖說相識,但并不是很熟稔。張三味邊敬煙,邊問:“水教授,畫是宋大師的,這畫咋樣?”水玉山指著畫,答非所問說:“它,你從哪里搞的?”張三味不假思索說:“噢。這整個店里的字畫,都是奇哥幫張羅搞的。”水玉山看著張三味,用手指重重地在上面敲點,目光堅定地一字一句說:“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幅畫是贗品。”張三味一愣,看看畫,又看看水玉山,隨后憨憨一笑,搖晃著頭說:“不會、不會。水教授,我店里的每個物件,都是貨真價實的真品,絕對沒有假的。”水玉山嘴一撇說:“你的絕對不靠譜!你說玉石我不懂,可你對書畫能知道多少?我跟著宋老師學畫多年,難道還看不出是不是出自他手作的東西,來、來、來,我講給你聽。”說完,不等張三味接話茬,一把拉住他到畫的另一頭,激情地解說道:“這幅山水畫,從整個布局來說是精密得當。你看,有竹有石,有云有水,有屋有橋,有人有松,有雞還有牛。竹石畫得秀逸,云水流暢萬象,屋橋形態細膩,人高古,松有神,雞生動。特別是牛,線條遒勁,畫出了矯健和氣勢。最為難得的是字,雖個個徑寸,卻堅挺方整。印章用得也不錯。總的說來,十之有七,形似作者的筆意,若不對宋老師相知相解,還真能瞞天過海去。但是,你要真自認為,這幅畫就是宋亞子老師的作品,那就大錯特錯了。為什么呢?我告訴你,問題就出在了牛眼上。你看這只牛眼,雖也炯炯傳神,可瞳孔無物啊。你仔細看看,有沒有,沒有吧。可據我知道,畫這么大的畫,宋老師生前統共只畫過兩張,但每張牛眼里,它都有人的影子。這你現在還說它絕對是真的了嗎?”張三味聽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反應過來說:“還真是這么回事,哎呀,都說商人奸詐,沒想到寫字畫畫的更可怕。真是隔行如隔山啊!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經你這一說,這幅畫還真是幅贗品哩。哪還掛它弄熊!”說完,只顧氣沖沖扭頭走了,丟下情緒正處于亢奮的水玉山,也不聞不問。
張三味下去到大堂后,水玉山看他對一位工作人員附耳嘀咕,水玉山就聽到一句“關了攝像頭”,其他的說啥沒聽清楚。接下來很快,店里所有的工作人員,就都從他身邊過去上樓了。方奇這時走了過來,沒等水玉山問,他指著山水畫說:“宋浣不讓告訴你,是她求我才拿的。你那兩幅畫,也是她賣的,說是給你孩子買房子。”水玉山剛要說話,就見張三味拿個鐵棒跑上來,二話沒說,對著畫卷就亂砸一通。待二人緩過神來,巨幅大畫已被砸得面目全非,只剩畫框了。方奇勃然大怒,喝斥他說:“你個瘋子,傻啦。七萬塊錢呀,燒火也能熬鍋粥哩。”馬專家不知咋回事,緊跟上來,看看后牙咬著直搖頭,憤恨地說:“這伙暴徒,也太膽大妄為了,連藝術都不放過,這是拿自己當紅衛兵啊!水教授,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你給評估評估這幅畫的價值。要我看,這幅出自大師之手的畫,少說市價也得值三百多萬,就這,可能還是最保守的估計哩。”
水玉山執意要走。方奇朝張三味使了個眼色,張三味趕緊從衣兜里掏出張卡,邊勸說,邊朝水玉山手里塞說:“水教授,您千萬別走。一點小意思。”水玉山搖擺著身子直躲,扭秧歌似地。方奇見水玉山的態度堅決,心中納悶,他不知道水玉山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哪根神經又發病了。觀水玉山臉變要耍急,忙上前打圓場,制止住張三味。馬專家這時又走了過來,他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高度近視鏡,怪說:“張老板,你看你,現在哪是娛樂放松的時候。你們要跳舞玩,也待等辦完了正事再說吧。大家趕緊的評估,好幾家電視臺還等我去錄鑒寶節目呢。”張三味忙把卡裝口袋里,上前扶著他說:“馬老,咱倆先去那邊評估,這邊交給他們。現在就連損壞的拖把都算上,離六百萬的數目還差不少呢!您老看咋弄?”馬專家聽了,一捋胡須笑說:“小菜一碟嘛。請我來,你們是找對人啦,我就辦這事有經驗。你現在就去拿幾塊殘次的玉件來,再找幾幅贗品字畫。一摔一扯不就夠啦嗎。”張三味聞言大悅,朝他豎起大拇指說:“高,實在是高人。真正的高手,還是在民間啊。”
水玉山匆匆往外走,方奇黑著臉也緊隨其后,倆人走出“一石堂”,到車旁停下來。方奇不滿說:“你這又犯啥病啦!剛才不還好端端的嗎。”水玉山氣說:“我要知道是這事,拽掉我頭也不來。”方奇急得拍著雙手說:“那你也不能現在走人啊!你不拍屁股就走了,你讓我臉往哪擱。”水玉山用手指戳點他的肩說:“你還知道要臉啊!你知不知道,你們這是啥行為!你這是在詐騙!犯大法的,你懂不懂?”方奇手一擺,滿臉不在乎說:“你這咒給我念不好使,你不是唐三藏,我也不是孫猴子。你說犯法就犯法啦!要你說的算,我夠進監獄好幾回了。”水玉山認真地對他說:“我告訴你說,淹死都是會水的,打死的都是會拳的。方奇,我勸你千萬不要再干這傷天害理的事了。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你還是早點收手吧。”方奇撇著嘴,不屑接說:“我阿彌陀佛,我還就不聽你這勸。我這么大歲數的人啦,我又不是你的學生,還聽你咧咧空。我沒你那份清高,也清高不起。要是聽你的,我在社會上混,只能成個無頭的蒼蠅。結局絕對的是:三個人屙兩泡屎,啥時候也不會有我的份(糞)。”水玉山動容說:“咱們是朋友,我內心里也盼著你好。可是,生活在世上,做人要有底線,做事要講規則啊。打比方說,你如果當婦產科醫生,你觸摸再多女人的**都是正常的;你如果是裁縫,你可以肆無忌憚去測女人的胸;你如果是開救火車和急救車的駕駛員,再多的紅燈,你都管疾馳而過。君子也愛財,可取之都有道的。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方奇伸著頭聽,聽完,沉思片刻說:“我看你的思想,就是被循規蹈矩的生活給敗壞了。瞧你這副凡事畏手畏腳瞻前顧后的樣子,既一成不變又固執迂腐。難怪宋浣跟你離婚,你活該拉寡漢。”水玉山一聽,勃然大怒說:“我想,我得勁,我高興,咋地!你就是個妖精。好啦,就此打住。今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說完,怒氣沖沖開車走了。
方奇陰沉著臉回到店里,張三味沒見水玉山,問他人呢,方奇粗聲說:“他趕著鬧離婚去啦。”張三味驚得眼瞪圓圓地說:“他走了,這評估鑒定報告誰來簽字呀。”方奇指著他說:“他臨走說了,委托讓你代他簽。”張三味搖頭晃腦說:“那哪成,這不成造假了嗎?”方奇聞言吼說:“我們剛才站在門口,都聽見你在店里面摔東西的聲音。你就再假一次又何妨!”馬專家正趴在桌上寫評估材料,聽這話,忙架起眼鏡,抬頭接腔說:“何芳。長得漂亮嗎?張老板,這你可不能養在深閨獨賞識喲。快去領來,讓老夫也瞅瞅。”
水玉山與方奇有八個月沒聯系上了。手機、電話、扣扣、微信,方奇把該動用的所有電訊手段全用上啦,結果都石沉大海。方奇幾次想去學校或住宅找他,但看了掛在店內宋亞子先生書寫的“有緣方鑄妙道”橫幅,最終還是克制住了沒去找他。
庚寅年的隆冬,離除夕還有幾日。在一個漫天飄雪滴水成冰的夜晚,伴著零星地炮仗聲,喝了喜酒后,頭腦處于亢奮狀態的方奇,跌跌撞撞摸到了水玉山的家門口。水玉山開門見是他,如視外星人般不知所措,手里拿畫筆半天才開口說:“你等著,我泡茶去。”邊說邊上前扶著方奇進屋。方奇在沙發上坐下后,眼淚開始嘩嘩地流。水玉山就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他,看了一會,走進畫室里,泡杯茶端放在他面前,方奇端起來就喝,結果燙得直吐舌頭,嚷怪說:“你這是想害死我呀。”水玉山這才沖他說:“害死你,你還來。”方奇大聲吼說:“我來,是看你畫畫哩。”說完,兩眼放光往畫室掃瞄。見他扶著沙發想站起來,水玉山忙上前攙扶起他。
到了畫室門口,方奇扶著門框大驚失色,驚呼說:“水玉山,你小子果真是個小偷呀!這不就是我失竊的那幅西湖韻象嗎?人贓俱在,我看,這你還有啥話說!哎,不對呀,咋畫案上還有一幅一模一樣的呢?”水玉山指著畫,對他說:“你先瞅清了再嚷嚷。”方奇搖搖晃晃走到書案前,把身俯下,臉都快貼紙上了,起身站直后,指著畫問說:“這是你畫的?”水玉山注視著他,緩緩地反問道:“你說呢?”方奇又彎腰仔細觀看,審視許久后,喘著粗氣說:“這幅畫,比我丟的那幅好,牛眼里還真有人哩。絕對的真品,珍品。”說完,連拍幾下自己的腦袋后,又指著水玉山疑惑地說:“不對啊,難道我手里的那幅和張三味店里掛的都是假的?”水玉山接道說:“老方,你別猜想啦。恁倆的畫,也都是真的。”方奇直眨巴眼,半天才說:“這么說,宋老師后期的作品都是假的啦,都是你代的筆?哎喲喲,我的天呀!”方奇看到水玉山,這時沉穩地點了點頭。方奇指著水玉山埋怨說:“既然張三味店里的畫是真品,那你為什么還跟他說是贗品呢?”水玉山聽后,平靜地微微一笑說:“方哥,在我的眼里,所有過去不滿意的作品,對我來說都是贗品。”方奇聞聽后,朝他連連豎起大拇指說:“水玉山,這回我算知道您了。宋老師沒有白收您這個學生當女婿,佩服,佩服。就憑您對藝術追求的境界和對宋老師的愛護這兩點,我現在給您磕個頭。”說完,彎腰屈膝就要下跪。水玉山見狀,忙上前一把拉住他不讓,方奇卻就勢把他拉過抱著,兩人緊緊地相擁在了一起。
次日清晨,方奇醒來時,見水玉山仍在伏案揮毫。他揉了揉眼,小聲地問水玉山說:“宋浣和馬飛結婚了。你知道嗎?我昨天就是喝他們的喜酒。”水玉山頭也沒抬,回答說:“我知道。你趕快起來,看看我畫的這幅西湖韻象咋樣!要真行,你帶走幫我送給張三味吧。”方奇窩在床上,抓起被子裹身上賴說:“那你也得再給我畫一幅,我好掛在新開張的書店哩。畫名我都給你想好啦,就叫西湖夢。不過這幅畫千萬千,不能再落宋亞子老師的名字啦。”水玉山把畫筆朝畫案上一丟,對著方奇瞪眼說:“***做夢,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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