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淮中篇小說選
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選編
美 人 樁     陣  容
美 人 樁 陣 容 一
    記得上小學一年級時候,語文第一課是《我愛北京天安門》。課文就一句話:我愛北京天安門。課文插圖是金光四射光芒萬丈的天安門城樓。因為插圖是黑白版畫,加上課本紙張差和印刷技術落后,老師講得白沫長淌,說天安門是怎樣怎樣莊嚴肅穆宏偉壯觀,我卻不覺得哪里雄偉,甚至看上去有幾分癟腳,連我們李家樓都不如。更讓我百思不解是天安門城樓怎么能放光呢?問題一出口,引起轟堂大笑,我后悔不已,從同學們不屑鄙視中,我知道這個問題是多么愚蠢和幼稚。老師明知故問:那是為什么呢?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那里面住著毛主席!我無地自容,把頭深深地埋下去。

    二十年后,當我站在天安門城樓前,想到當年的情景,羞愧不已,才真正覺得自己的愚蠢和幼稚,我們李家樓是多么丑陋、癟腳和粗俗,怎么能和天安門城樓同日而語相提并論呢?但李家樓卻是我們**集的門面和風景,照現在時興的說法,當時李家樓就是我們這個小鎮名片,標志性建筑。

    **集三條街,分別叫正陽街、牛街和柳街。三條街就像三截雞腸子一樣歪歪扭扭地搭成一個大大的“人”字。集上的人習慣地把“人”字頭上的正陽街稱為正街,以為它是直南直北的,其實它一點也不正,三條街就它最斜。正陽街除了斜之外,還有點鬼怪,就是來這條街做買賣的人十有八九會變成禿子,搬出這條街后,又很快長出頭毛來。所以這條街人脈不旺,生意蕭條,基本上是條死街。剩下的牛街和柳街更不招人待見,一條街出奸商,一條街出**。這多少有鄉下人編排集上人的意思,他們來集上做買賣,讓集上的人坑了、騙了、拐了,心里氣不出,就想著法兒拐彎抹角地罵集上人。

    但**集路斜街斜是事實,正因為路斜街斜,所以集上的人方向感極差,若問起東南西北,頂多能指出大致方向。鄉下人趕集迷失了方向,出了集立刻找了回來,可苦了集上人了,他們就像困在迷魂陣里一樣渾渾噩噩懵懵懂懂地生活著,好在這些并影響他們吃喝拉撒生兒育女。

    集鎮街道狹窄,粗糙的麻石鋪地,街道兩邊的門面高高矮矮、窄窄寬寬,低垂屋檐上常年總是擺放著各家的要晾曬的物什,或者黑色陶甕、花盆。

    我們李家樓挑檐立柱,青磚到頂,洋灰喂口,四角高高地懸掛著銅風鈴,在這片灰頭灰臉建筑中,一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模樣。我們李家樓就處在“人”字街兩腿分叉處,高高地聳立著,就好像一具男人**的陽物。

    外鄉人來**集,大都要來到我們李家樓前走一遭,就好像一個游客到北京必到故宮長城一樣,不然就稱不上趕趟**集了。然而他們來我們李家樓前并不僅僅瞻仰這具陽物的,他們大都是奔樓前美人樁而來的。

    相傳很久以前,**集有一個大戶人家千金小姐愛上了家里一個年輕的長工,他們私定終身,東家知道后,告長工拐騙良家女人送到官府,長工下了大牢。幾年后,長工出獄,得知小姐早已為他殉情自盡,長工悲痛欲絕,把一塊大石頭立在小姐墳墓前,長工祭奠完小姐,最后碰壁而死。這個愛情悲劇經過小鎮人世代相傳,漸漸地淡去故事里的血腥,最后演繹成像祝英臺和梁山伯一樣凄美愛情故事。關于美人樁的傳說有幾種版本,而這是最原始的,也是最可信的。

    傳說總是美好。最夸張的是說那位小姐原本是仙女下凡,故事和織女牛朗相差無幾,只是那仙女化著一個飛石,隕落小鎮,化為美人樁。

    美人樁高出地面不足一米,已被人摸得圓滑溜光。撫摸美人樁幾乎是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首要目標,他們如饑似渴,他們一遍一遍撫摸美人樁,就好像撫摸仙女的每一個細部,有溫柔**的,有狼吞虎咽的,也有蜻蜓點水。撫摸美人樁成了小鎮男人們的習慣,外鄉的人的渴望,他們希望沾點仙氣回去,沒結婚的光棍希望娶上個俊俏媳婦,結過婚的盼望著能交上桃花運。

    冬日里,美人樁微微冒出細汗,夏天里透著絲絲涼意,它溫軟如玉,猶如女人肌膚光滑圓潤,有人擔心有朝一日會從美人樁里,不經意間從里面走下來一位美妙仙子。

    五七年上面來了兩位干部模樣的人,他們對美人樁進行了一番敲打后,說美人樁既不是天外飛來的隕石,也不是出土的生物化石,它只是我們當地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然而,人們對美人樁的熱情有增無減,他們撫摸過美人樁后并不馬上離去,而是留戀在我小奶奶的煙攤前。

    小奶奶不是我小爺的老婆,而是我爺爺的小老婆。我們沒有小爺,爺爺沒有兄弟,就他自己。我們兄弟幾個打小就這樣叫她小奶奶。

    56年,我們李家樓被政府收去做了勞動服務社的照相館,把奶奶攆到樓房后面的耳屋里住。沒有生活來源的小奶奶,不得不拋頭露面在照相館門前擺起煙攤生意。

    小奶奶上身穿滾邊藍緞子帶大襟小褂,腦后挽著大大的發髻,發髻上別著一枚銀簪,低眉順眼地端坐在馬扎上,一雙小腳擺放在煙筐旁邊。小奶奶的煙筐是一個橢圓形木制的朱漆小箱,上下兩層,下層裝滿切好的煙絲,上層擺放著錢盒、一碟煙絲和剪好一打細紙條。

    小奶奶的煙卷是現卷現買,顧客要幾支,小奶奶卷幾支。小奶奶卷煙卷手法嫻熟,她把事先準備好一指間寬的長方形紙條放在右手里,手指微翹,略成梅花狀,左手捏一撮煙絲,均勻地敷在右手的紙條上,她右手手指略微轉動,煙卷的脊背一道毛邊,只見那道毛邊在她香唇上輕輕滑過,一支光滑閃亮的銀魚一樣的帶著溫熱和唇香煙卷脫手而出。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行云流水一般,三五支煙眨眼功夫就從小奶奶的纖纖細手中跳了出來。

    小奶奶煙卷生意特別好,男人們看著小奶奶手里的紙條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一支支煙卷來,看著煙卷像銀魚一樣在小奶奶的紅唇上游過,然后再游到男人們手上后,他們馬上叼在嘴上,他們除吸到煙香之外,還能嗅到小奶奶紅唇上的香澤。買煙卷的一撥接一撥,有時得排著長長的隊伍,前腳走后,后腳又接著排上了。

    每日里,小奶奶都飄浮在云仙霧罩里,霧里看花,小奶奶更加楚楚動人。小奶奶很少和顧客說話,只是埋頭忙手里的活路。男人們看到的只有小奶奶別著銀簪的發髻,和發髻下面一截白藕一樣的脖頸。只有到了收錢的時候,小奶奶才抬起頭來向顧客嫣然一笑,這一笑竟法力無邊,讓多少男人茶不思,飯不香,魂牽夢縈,夜不能寐。

    我記事時,小奶奶已不再賣自卷的煙卷了,她的煙攤已經改成一個可以隨手搬動的玻璃柜子。玻璃柜子依然有兩層,上層擺放著五分一盒豐收牌香煙,下層擺放著一毛錢一盒的大鐵橋。

    那時我們男孩子都喜歡收集大鐵橋煙盒,煙盒兩層,里面一層灰黑色帶著嗆人的煙焦油味,外面一層上印就是雄偉壯麗的南京長江大鐵橋,我們都把它當成寶貝似的,貼在家里墻壁上,一是裝飾屋子,二是向客人炫耀,同時這也是最好的一種保存方式。那時我們都不喜歡豐收煙盒,這煙孬不說,這煙盒畫的是一個短發農村婦女懷抱一捆稻穗,這樣的畫面我們隨處可見,不足為奇。

    那時候的小奶奶邋里邋遢,整天拖著鞋子,每日里手指間夾著香煙,和過往的男子們打情罵俏,拋媚眼,一副放浪**樣,她是在招攬生意,她眼睛很抓色,她能從每一個過往男人的眼神里,判斷出他們對女人心思,這時她會主動上前搭訕,陪笑,撓首弄姿,賣弄**,不經意地把扣子解開,讓你看到里面半片**,然后慢不驚心地系上,目的是把他們引到后屋里的床上,掏干他們的腰包。但對那些飽了眼神,吃了豆腐,又走掉的男人,小奶奶就不顧廉恥破口大罵。

    小奶奶每次到后屋做生意時,她都讓我替她守煙攤,完事后,她會歡天喜地地給我一個糖果,然后我坐小奶奶旁邊慢慢受用,所以當我看到小奶奶和男人們周旋時,我非常希望小奶奶能做生意。

    小奶奶生意基本上都是老主顧,牛街肉案上燒火的伙計陳六,柳街掌鞋的趙斜眼,都是些老光棍。小奶奶皮肉生意苛板,夜晚不做,女兒在家不做,心情不好不做,所以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一搭沒一搭。那時,小奶奶為不到四十歲,風韻猶存。

    小奶奶保存的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十四五歲時,剪著童花頭,月白大襟小褂,圓領豎得高高的,黑色裙子,白筒襪子,黑色寬口平底布鞋。一張是她和我爺爺的結婚照,她穿一件大紅滾邊繡花旗袍,頭上束一條寶藍緞發帶,微笑著站在爺爺的身旁。我在多年后看到那些發黃的相片的時候,還依然能看到小奶奶眼睛亮晶晶的,嫻雅端莊,再淑女不過了。

    可小奶奶從一個淑女淪落到一個娼婦,一個再爛不過的娼婦。
美 人 樁 陣 容 二
    在抗日戰爭之前,我們家在鄉下有一百一十多畝地,在鎮上有間油鹽鋪子,只能算是個土財主,真正發跡應該是八年抗戰期間。

    爺爺和奶奶兩個人是父母包辦的娃娃親。那個時代的婚姻基本上都是父母包辦的,但大都是美滿幸福的。不幸的是奶奶在十歲那年出麻疹,在臉上落下幾個稀疏的麻子,是極顯眼的白麻子。爺爺的父親和奶奶的父親也就是我曾祖父和外曾祖父,兩家在這一帶都是大戶,都是面上人,兩人交好,又是磕過頭的把兄弟,也是因為這個才給孩子訂的娃娃親。外曾祖父向曾祖父如實地通報了女兒出麻疹落下麻子的事,想了斷這樁娃娃親。曾祖父堅決反對,并向家人瞞得結結實實。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精心策劃了盧溝橋事變,開始大規模的侵華戰爭。這一天是舊歷年的六月十九,也是爺爺和奶奶結婚紀念日。爺爺和奶奶這樁包辦婚姻也是在曾祖父的精心策劃下順利完成的。所以爺爺一提起曾祖父總是憤憤不平:爹比狗日的小日本還狠!

    洞房花燭夜前,曾祖父讓人把我爺爺灌醉,又囑咐我奶奶掀紅蓋頭前一定要吹滅蠟燭。爺爺奶奶一夜云雨,爺爺第二天早上醒來,見懷里抱著竟是一個麻臉女人,可生米做成熟飯,追悔莫及,又無可奈何,只能把滿腹怨恨撒到父親的頭上,曾祖父到死,爺爺都沒有再喊他一聲爹。

    奶奶除了臉上有幾個麻子外,人長得并不丑,瓜子臉,大眼睛,腦后挽著大大發髻,皮膚白凈,身材豐滿,裹著一雙小腳,算得上舊社會的大美女了。可爺爺眼里只有她臉上又大又亮的麻子。

    爺爺讀過私塾,又在縣城念過一年的洋學堂,心氣極高,他怎么能甘心情愿娶個麻子做老婆呢?他深深地陷入他個人婚姻不幸的悲情中不能自拔,但他沒有像其他熱血知識青年那樣拋開不幸婚姻羈絆,投入到抗日救國滾滾革命洪流中,而是一頭扎到集上油鹽鋪子里,傾心打理生意,來排遣心中郁悶。任爹媽打罵,不再回鄉下,回到我那麻臉奶奶的身邊。

    奶奶對爺爺并無怨言。爺爺高大英俊,又喝了一肚子墨水,她一個麻臉姑娘能得到爺爺的***,知足了。何況這一夜,讓奶奶懷上了我父親呢!奶奶安分守己,每日里和曾祖母爭著做家務,任公公婆婆怎樣勸,也不到鎮上找爺爺。

    爺爺油鹽鋪子的生意日漸紅火,可爺爺并不滿足,他發現油鹽零售利潤微薄,利潤的大頭都在批發商那里,他就試著置辦了兩輛木獨輪車,雇了兩個伙計去天津衛推鹽,這樣批發零售一條龍,嘗到甜頭的爺爺三年添置了五輛鹽車。

    當時仗都打亂了,有時是日本和國民黨的隊伍打,有時是日本和***八路打,再就是國民黨和***打。正是亂世,鹽務才疏于管理,才有利可圖。爺爺的車隊常年在戰爭縫隙里,在天津衛、徐州、蚌埠、阜陽一線來往穿梭。

    隨著爺爺的鹽車隊伍越壯越大,名號也越來越響,有時阜陽城里缺鹽都來爺爺的鋪子里拿貨。

    利有多大,風險就有多大。四一年臘月,爺爺的車隊在蚌埠被保安團截獲,貨物充公,伙計扣押,爺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經人指點,找到了小奶奶的父親趙陽光。趙陽光是日本憲兵駐蚌埠中隊長田中的翻譯官,在蚌埠城是手眼通天,呼風喚雨的人物。

    趙陽光和我們是老鄉,年輕時去日本留學,回國后跟他父親去蚌埠做綢緞,后來破產,父親病故。走投無路的趙陽光便去蚌埠醫院做外科大夫,日本人打到蚌埠時尋找翻譯官,有人就推薦了他。

    趙陽光是恨日本人的,他家綢緞莊就是日本人擠垮的,況且這個漢奸的帽子太沉重了,誰也戴不起,他拒絕了。可田中隊長軟磨硬泡,威脅利誘,他先是學著當年三國里劉備請諸葛亮一樣三顧茅廬,請趙陽光出山。再就是和趙陽光套近乎,趙陽光大田中十多歲,他們是東京醫學院的校友,算是田中隊長的學長。最后拿趙陽光的老婆和女兒相要挾,說假如趙陽光不當他翻譯官,就把他老婆和女兒送去當慰安婦。這下把趙陽光逼到墻角,再也沒有退路了。

    爺爺找到趙陽光,趙陽光很是幫忙。保安團也很是他面子,伙計很快放了,貨物也完璧歸趙。爺爺事后送去一百塊大洋重謝,好說歹說,趙陽光硬是不要,最后給退了回來。

    爺爺很感激,逢年過節總是不忘給他家送些家鄉特產。爺爺也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我小奶奶。那個時候,小奶奶冰肌玉骨,冷艷美人。雖然她見了爺爺彬彬有禮,可爺爺在她眼里就是一個滿頭高粱花子土財主,她甚至于從來都沒有拿正眼看過爺爺一眼。當時,爺爺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后來能娶到趙家大小姐。

    那時,發了財的爺爺一門心思要在我們小鎮上起樓。對于爺爺在鎮上起樓房決定,曾祖父曾祖母是堅決反對的。那時,鄉下人有錢置地,租地收租是最有保證的,銀子“嘩嘩”地往家里淌,想擋都擋不住。哪有有錢起樓的?要起樓也只有在家里起。

    爺爺之所以在鎮上起樓就是不愿意再回到鄉下,不愿意回到我麻臉奶奶的身邊,他要一輩子住到鎮上,鐵了心要離開我奶奶。

    錢是爺爺掙的,又在他屁股底下坐著,曾祖父曾祖母反對也沒用。爺爺在三街叉口重金買下地皮,是“人”字形兩腿分叉處叉尖上三家店鋪,一共六間門面。這是鎮上最熱鬧的地方,門口就是美人樁。

    開始這幾家店鋪主人都不愿意賣,可經不住爺爺用銀子砸。爺爺財大氣粗,出到每間店面三十塊現大洋,這幾乎是相鄰店面五倍的價格,最后這幾家店面主人得錢,高興得屁顛屁顛地去別處置地蓋房去了。

    推倒原來破破爛爛的店鋪,我家的樓房很快動工興建。樣子是照著阜陽城大魚首的四牌樓建的。那個時候,柳街喜鳳酒樓也有一座兩層木樓,就好像摞在一起的兩口棺材夾子。爺爺要蓋的是一座磚瓦結構,青磚到頂,真正意義上樓房。爺爺親自去天津衛碼頭高價買到二十袋水門汀,就是現在人們說的水泥。爺爺讓他的鹽車隊往家推,路上遇到暴雨,到家都變成水泥坨坨。爺爺拍著堅硬如石的水泥坨坨,喜得合不攏嘴,說他媽的真是個洋貨,好東西,值!

    爺爺把這二十個水泥坨坨全按在地槽里,他領著他鹽車隊二次去天津碼頭又買了三十袋水泥回來。

    這年秋天,我家樓房如期完工。外面雕梁畫棟,門上窗上都用白灰雕塑的各種飛鳥花卉,里面白灰坯墻。新建成的二層樓房在一片破敗街巷中鶴立雞群,可以想像當年我爺爺站在自家樓頂俯視著腳下整個小鎮,是何等的驕傲和自豪。

    完工后,爺爺把阜陽城里麗景戲班請來,唱了三天的大戲。麗景是縣城里最好戲班了。爺爺派人特意到蚌埠把趙陽光的太太和小姐用馬車接來,每日好吃喝地侍奉著。聽罷三天的戲,小奶奶的母親因牽掛著家里的丈夫,要回去。爺爺再三挽留。小奶奶的母親說不了,夠麻煩你們的了。小奶奶在一旁開玩笑說,說李大哥,下次來就住一輩子,看你煩不煩?

    誰也沒想到小奶奶竟一語戳中,也許命中注定她后半生要在這里度過。
美 人 樁 陣 容 三
    田中隊長帶著日本憲兵隊很快從蚌埠,經過蒙城、利辛沿次淮河一帶向阜陽這邊打過來。

    阜陽城地處沙河和穎河交會處,戰略位置十分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古城墻堅固,護城河縱深,但城內駐防空虛。自徐州會戰后,國民黨部隊早已是兵敗如山倒,大批的傷兵和部隊加雜在逃難的人群中紛紛向大西南撤后。阜陽城只有一個地方保安團和國民黨一個營的兵力守城,對于裝備精良的日本憲兵隊來說無疑是座空城。

    然而田中帶著日本憲兵隊氣勢洶洶地打到阜陽城下,突然停下腳步,遲遲不肯攻打阜陽城,而周圍的界首、黃川、穎上都早已被占領。直到四五年日本投降,他們都沒有打攻這座古縣城。這個不解之迷,于是這就成了后來軍事學家和歷史學家競相研究的課題,他們爭論來爭論去,吵了多少年,至今都沒有拿出一個讓人信服結論。我曾到阜陽文史館翻遍了關于抗日戰爭時期史料,大多是阜陽城外抗日英雄人物事跡記載,其中也有中共地下黨組織阜城百姓協助國民黨部隊加固城墻,積極抗日的材料。但對日本人為何圍城而不攻,只字未提。

    倒是民間流傳有一種“日不挫影”的說法,和小奶奶的說詞有幾分相屬。

    日本人通常把自己的國度稱為太陽升起的地方,而阜陽城又粘了一個“陽”字,當田中問到阜陽城的名稱時,趙陽光想了想,便把阜陽城翻譯成“太陽城”給田中隊長,說這個縣城古地名叫穎州,“穎”字是“影”字諧音,他又把穎州城翻譯成“影子城”。他說在我們中國有“日不挫影”的說法,是講太陽是挫敗不了影子的,也就說影子是消滅不掉的,消滅了影子也就等于消滅了自己,中國還有一個詞叫形影不離,講得也是這個意思。

    趙陽光接著說早年,有一個日本留學生回國,到這里任地方長官才把穎州改名為阜陽,是心向日本的意思。當然這些都是趙陽光的杜撰。阜陽是趙陽光的家鄉,他早年赴日留學,回國后一直飄零在外鄉,但他對家鄉的熱愛不減當年,當他得知田中要攻打阜陽時,他徹夜難眠,苦思冥想,才想出這套說詞來騙田中,他知道日本人特別迷信,相信天意,他不知道田中能否相信他的話,但他只有孤注一擲了。

    古代中國流傳著許多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憑借著三寸不爛之舌,可退千軍萬馬的故事,他們流芳千古,沒想到他趙陽光一個人人唾棄的日本漢奸,居然也做到了。他使阜陽城免去一場刀光劍影,血光之災。

    民間傳說和小奶奶敘述最大出入的一點就是勸阻田中不要攻打阜陽城是一個高僧,所以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日本翻譯官趙陽光這個人,不知道趙陽光就是阜陽人,更不知道趙陽光為了挽救這座縣城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女兒。

    自從趙陽光當了田中隊長的翻譯后,小奶奶以前的同學和朋友都躲得遠遠,誰愿意和漢奸的女兒交往呀。小奶奶對漢奸父親又氣又恨,離開父親,她想離開家,可是她舍不得離開母親。小奶奶很煩惱,更讓小奶奶煩惱的事是田中隊長喜歡上了她,準確地說是田中像魔鬼一樣纏上了她。那時候,她想逃卻逃不了,田中讓他們一家搬進日本憲兵隊里住,出進都由日本兵跟著。

    田中沒來中國戰場之前,在日本是個優秀的外科醫生,他征兵入伍來到中國戰場上,也許正是他是個醫生,對鮮血和死亡早已司空見慣,所以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見到血肉橫飛而驚慌失措,由于他的沉穩機智,很快得到上鋒的賞識和重用,從一個士兵一步步提升到中隊長。

    田中的家在大坂,太太是小學教員,溫柔體貼,是典型的日本傳統女性。他們的家庭生活安逸恬靜,特別是他們的性生活,他們行事前,太太都要放一缸熱水,把丈夫和自己洗得通體透沏,兩人簇擁著**,不論是狂風暴雨,還是和風細雨,他們都是自如的、舒展的,行精華,樂逍遙。

    來到中國戰場后,那些搶來中國女子都是戰戰兢兢,個個像死魚一樣任你擺布和發泄。田中想在溫婉賢淑的小奶奶身上找回他大坂太太身上的感覺。

    應該說田中對小奶奶還是相當克制的,始終保持著翩翩君子風度,經常約她和家人吃飯,對她像大哥哥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從來沒有對她動手動腳。田中英俊帥氣,是白馬王子型的。小奶奶曾無數次親眼目睹這些殘暴的像餓狼的一樣日本兵對自己同胞姐妹先奸后殺的慘狀,可她怎么會喜歡上一個兩手沾滿自己同胞鮮血的衣冠**呢?她做不到。

    田中終于對小奶奶失去耐心,**了小奶奶。當時趙陽光就在門外,他本來可以沖進去阻止這場暴行,但他沒有。那些日子正是田中隊長決定是否攻打阜陽城關鍵時刻,那個時候如果激怒他,那他以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阜陽城就會血流成河,這群暴徒就會沖進阜陽城燒、殺、淫、掠,就會有數以萬計同胞姐妹遭殃。當趙陽光聽到女兒撕心裂肺的慘叫時,他發誓將來一定要親手殺死田中這個畜生。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節節敗退,日本在中國戰場全線收縮。日本再也無力占領新城池據點,趙陽光把小奶奶托付給我爺爺后,開始了他刺殺田中的復仇行動。在趙陽光的眼里我爺爺是個知恩圖報的年輕人,是可以把女兒托付終生的,但我爺爺是個有家室的人。

    趙陽光對我爺爺說,你就把小姐當做自己的妹妹,將來給她找個婆家給嫁了。

    我爺爺拍著**說,你老放心吧,小姐就是我的親妹子,我一定給她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嫁出去。

    然而趙陽光只打穿了田中一只耳朵,他自己卻被日本兵亂槍打死。小奶奶的母親也遭到日本鬼子的殺害。我們家是三個月后才得到這個消息的,是爺爺的鹽車隊途徑蚌埠時聽當地老百姓傳說的。

    爺爺動身要到蚌埠去尋找兩位老人的尸骨,小奶奶要跟著去,爺爺不讓,說這兵荒馬亂的,帶上你一個姑娘家安全。小奶奶說再不安全,我這個不孝女也要把父母親的尸骨找回來。

    自從父親當了漢奸翻譯官后,小奶奶就再沒有喊過他父親,她見了父親不是橫眉冷對,就是挖苦諷刺,她是那么看不起父親,以有他這樣的漢奸父親而感到羞恥。特別是當她遭到田中的**的時候,父親站在門外,卻無動于衷,她怎么也不明白平時那么疼愛她的父親竟是那樣的冷酷無情,她更增加了對父親怨恨。但當她得知父親是為了拯救阜陽城而犧牲她時,她已經原諒了父親。她更為父親去刺殺田中的英勇行為而感動,隨后她陷入深深的悔恨當中,她悔恨自己以前的任性和對父親的無理,她怎么能夠讓二老人拋尸荒郊野外呢?

    爺爺扭不過小奶奶,只好叫伙計推上一輛鹽車,讓小奶奶坐上,他們露宿風餐,日夜兼程,他們第二天夜里趕到蚌埠。小奶奶身體本來就虛弱,路上又遇到風寒,不住地咳嗽。爺爺把長袍馬褂脫下來,蓋在小奶奶的身上。城門緊閉,進不了城,他們就住到城外的一個過路店里,爺爺讓旅店的老板娘燒了碗姜湯,他就一口一口地喂小奶奶,老板娘見了,羨慕的直咂嘴,說你看你當家的多知道疼人呀。小奶奶聽了,一下子羞紅了臉。爺爺生氣了,說老板娘瞎說啥呀,她是我親妹子。老板娘愣了半天,連說對不起,看走眼了。爺爺還說什么,小奶奶扯了一下爺爺的衣服,爺爺也就沒有再說什么。

    第二天,爺爺和小奶奶進城找到原來那個保安團團長,團長說田中的憲兵隊向來都是秘密殺人,沒有固定的地點。爺爺拿出五十塊大洋,托他向日本憲兵隊打聽一下兩位老人的尸骨的下落。團長說田中的憲兵隊一個月前換防調走了。

    他們又在蚌埠城里打聽了十多天,卻始終沒有找到兩位老人的尸骨,只好把兩位老人的生前的衣物草草安葬。后來日本投降后,爺爺帶著小奶奶再次去蚌埠尋找兩位老人的尸骨,然而早已是物是人非,國民黨和***開戰即在,到處人心惶惶,他們打探了一個多月,仍然無功而返。

    李家樓寬敞,可住著爺爺和幾個伙計,和這幫男子們住在一起不方便。再說小奶奶一個姑娘家將來還要嫁人,爺爺怕壞了姑娘的名聲,就把她安頓鄉下,與我奶奶和曾祖父、曾祖母一起住。

    小奶奶從蚌埠回來后大病一場,在我們家人精心護理下,兩個月后慢慢調養過來。小奶奶經過這家庭變故和磨礪,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人也懂事了,身上再也找不到大小姐脾氣,開始跟著我奶奶學著做些針線活。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是我家的祖訓。小奶奶家有恩于我們家,現在人家遭難了,正是報恩的時候,曾祖父他們對小奶奶父親義舉敬佩感動,又對兩位老人遇害同情不已。他們對小奶奶疼愛勝過自己的親生女兒。

    我們家開始張羅著給小奶奶說親事,曾祖父放出話,小奶奶將來出嫁,他愿出三十畝地作為陪嫁。解放前,鄉下人把土地看得比命還金貴,三十畝是啥概念?娶了小奶奶立刻成了一個小地主,一家人一輩子吃喝就有著落。

    娶了個漂亮媳婦不說,還白得了三十畝地,這樣天上掉餡餅的美事哪里找去?所以那一年上門提媒的人差點踏破我家門檻兒。有種田的、幫工的、做買賣的、還有幾個教書的,可小奶奶看了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直不肯點頭。我曾祖父急了,說閨女呀,你到底想找個啥樣的呀?你給個準星,鄉下找咱不到,俺托人到縣城里找。

    小奶奶說,您們心意我領了,就別為**心了,我真的不想嫁人,不想離開這個家。

    曾祖父說,那哪成呢?女孩子大了就得嫁人。

    那時候,小奶奶已經喜歡上了我爺爺,她想嫁給我爺爺,可爺爺是有家室的人。她竭力打消這個念頭,可這個念頭就像種子一樣在她心里落地生根,任憑她怎樣驅趕,都驅趕不走。雖然當時男人們三妻四妾司空見慣,但要把自己的男人分一半給別的女人,仍然是件痛苦的事。小奶奶很矛盾,奶奶對小奶奶就像親妹妹一樣,她怕傷著我奶奶。

    對這件事,奶奶卻不這樣看,她覺得小奶奶嫁給爺爺是幫了她,她應該感謝她才對。

    爺爺把小奶奶從蚌埠領回來時,奶奶看到爺爺看小奶奶的眼神時,她就斷定爺爺喜歡上小奶奶。小奶奶斷文識字,人長得洋氣漂亮,能嫁爺爺那是再好不過了,只是小奶奶讓小鬼子遭踏過,可那不是她的錯,這樣,也許小奶奶會更珍惜身邊的男人,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只是那時,她不能確定小奶奶是否喜歡爺爺。

    現在不一樣了,奶奶從小奶奶的話里話外,她就知道小奶奶喜歡上了爺爺。奶奶覺得和小奶奶攤牌的時候到了。

    奶奶把小奶奶叫到自己的房里,插上門,說妹子呀,跟姐說實話,你喜歡他嗎?

    小奶奶一驚,說,你說的他是誰呀?

    奶奶說,你就別跟姐打啞謎了,你知道俺說的是誰。

    小奶奶點點頭,說我知道我不該喜歡他,可我管不住自己,對不起了,真的對不起。

    奶奶笑笑說,那俺就放心了。

    小奶奶慌了,說我不是有意要拆散你們的。

    奶奶說,你不該這樣想,不用你拆,俺們兩個早就散了,他不跟俺,俺不怨他,是俺不好,俺不該騙他,俺也希望他早一點遇上他自己喜歡的人。

    小奶奶半信半疑,問,你真的不怨我?

    奶奶笑笑說俺謝你還來不及,為啥要怨你呀?

    小奶奶羞怯地說,我愿做小,和姐一起來扶持他。

    奶奶苦笑了一下說,做大做小,姐心里有數,放心吧,剩下的事姐姐替你們辦。
美 人 樁 陣 容 四
    奶奶是第一次到**集上找我爺爺。爺爺當時正和伙計忙生意,抬頭見奶奶蹈著一雙小腳站在門口,著實吃驚不小,慌忙迎出柜臺問,你咋來了?

    奶奶咄咄逼人,看著驚慌失措的爺爺說,俺是你老婆,俺咋不能來了?嫌俺給你丟臉了?

    爺爺搓著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家里出啥事了?

    奶奶說,咱家要辦喜事了。

    爺爺一頭霧水,問,咱家能有啥喜事呀?

    奶奶并不理會爺爺,自顧沿著樓梯往上走,出了樓梯口,她卻站住了,因為她不知道該往哪里走。爺爺從后面跟上來,把奶奶引到他住的臥室里,搬張椅子讓奶奶坐下,奶奶也不客氣,落落大方地在椅子上坐上。奶奶后來回憶說那一天是她這一輩子在爺爺面前最舒暢自如的一天,沒有一點舊社會小女人的扭捏和拘束。

    奶奶看看局促不安的爺爺,說,你也坐下吧。

    爺爺不知道今天奶奶葫蘆里裝什么藥,乖乖坐下。奶奶開門見山地說,你休了俺吧。

    爺爺火燒屁股一樣,一下子站起來問,咱們過得好好的,干嗎要休你呀?

    奶奶猛地站起來說,咱們過得好嗎?兒子都大半裝子了,你回過家幾次,你正眼看過俺嗎?你和俺同過幾回床?奶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抽泣著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里流了出來。爺爺內疚地站在奶奶旁邊不知如何安慰她。

    奶奶哭罷,心里好受多了,她洗過臉,扯扯衣襟,重新坐下說,咱們倆走到這一步都是俺一個人的錯,不怪你,俺不該鬼迷心竅瞞你瞞得那么結實,新婚之夜不該騙你,俺不能耽誤你一輩子。奶奶說完指指桌子擺放的筆墨紙硯,說你寫張休書把俺休了,你解脫了,俺心里也踏實了。

    爺爺說,干嗎非要這樣呢?

    奶奶說,俺這樣做也不光是為了咱們兩個。

    爺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那是為了誰呀?

    奶奶說,為了趙小姐。

    爺爺不明白,說咱倆的事,管她啥事了?

    奶奶說,以前不管她的事,可現在管她的事了,她喜歡上你了,俺知道你也喜歡她,你們兩個盡快結婚吧!

    爺爺又是一驚,愣了半天說,那也不至于走這一步呀。

    奶奶口氣堅定地說,這一步非走不可,人家一個大小姐,沒父沒母的,孤苦伶仃落難到俺們家,人家又有恩于咱們家的,咱說啥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家,讓人家沒名沒份的,再說了,俺圖李家大少奶奶這個虛名有啥用?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看在咱們一夜夫妻的情份上,就答應俺吧!

    爺爺早已是淚流滿面。

    奶奶拿著爺爺寫的一紙休書往回走,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不住流,實在忍不住就蹲在路邊哭一場。

    舊社會真是男人的天下。男人們有了錢,可以吃喝嫖賭,可以妻妾成群,沒人管你是七老八十,受用不受用,黃花大姑娘只管往家里娶,就好像現在男人有了錢買車一樣,專挑奔馳、寶馬一輛輛往家里開。不高興了,煩了,膩了,不需要經官動府,一封休書就把你打發了,女人就得凈身走人,就好像打發保姆那么簡單,一針一線都拿不走。不像現在女人離婚了,要錢要車,要房子,要孩子,打官司告狀,拖個三年五載都撕扯不清。

    奶奶九二年去世,享年八十一歲,無疾而終,壽終正寢。頭天晚上,奶奶無病無災,健健康康,吃了兩碗面條躺下,第二天早上,我母親喊她起來吃早飯,不見她應聲,用手在她鼻翼上一拭,發現奶奶沒有呼吸。我對奶奶沒有太多印象,只記得她老人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現在女人能上天!當時,我以為奶奶是說女人的能耐大,能上天。現在想想這句話應該是說,現在女人讓男人慣上了天。

    那天,奶奶很晚才過到家里。奶奶回到家里把曾祖父過世時交給她的田宅地契,來到堂屋見了祖奶奶撲騰跪下,放聲大哭。祖奶奶懵了,問回來這么晚,到哪里去了?出了啥事了?

    奶奶說,俺讓娃他爹休了。

    祖奶奶說,這么好媳婦咋能說休就休了呢?沒有王法了?祖奶奶說著要鎮上找兒子算賬。

    奶奶攔住說,這事不娃他爹,是俺逼著他把俺休的。

    祖奶奶不明白,說孩子,你瘋了?還是傻了?

    奶奶這才一五一十把她要成全小奶奶和爺爺婚事講了。祖奶奶聽了,老淚縱橫,當年他們老兩倆口想把小兩口做成生米熟飯,沒有想到兒子是頭犟牛,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媳婦這樣做,真是委屈了她了。

    祖奶奶拉奶奶起來,奶奶不起來。奶奶說,您老得答應俺一件事,俺才起來。

    祖奶奶說,不要說是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俺也答應。

    奶奶流著淚說,俺雖然長得丑,可俺心里明凈,自從俺進了咱李家門,您老待俺視為己出,您老恩情,俺到死都報答不完,就讓俺留下來,侍奉您,您們就認俺做干女兒吧!奶奶說著頭磕得山響。

    祖奶奶扶起我奶奶破涕為笑,爭著說,你就是俺的親閨女。

    奶奶磕完頭把田宅地契放到祖奶奶的手上,說這個,您老收回去吧。

    祖奶奶看著一疊地契,生氣地說,你這是干啥呀?

    奶奶說我不是這個家的兒媳婦了,這個您老收回去吧!

    祖奶奶把地契重重地放回我奶奶手上,說你不俺兒媳婦了,你一樣是這個家的主人。

    爺爺和小奶奶婚期選在這年八月十六。當時國共兩黨開戰既在,戰爭一一觸即發,然而我們**集仍然歌舞升平,嗅不到一點火藥味,時隔十年,爺爺挽著小奶奶再次成為新人。爺爺和小奶奶婚禮熱烈、喜慶、隆重,在小鎮上規模空前,三眼槍,對子鑼,長笛喇叭,八抬大轎,迎親隊伍擺了足足有一里多路,爺爺胸著挽著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前面。

    爺爺新房安在集上,把祖奶奶早早接過去,準備接受新郎新娘的跪拜禮。我奶奶和小奶奶結為金蘭,是小奶奶的姐姐,算是娘家人。小奶奶就從鄉下宅院奶奶的房里上轎。小奶奶臨上轎,抱住我奶奶失聲痛哭,說姐姐就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

    奶奶把小奶奶送到村口,她望著漸漸遠去的迎親隊伍,禁不住潸然淚下。

    這是李家樓最光輝燦爛的一天。李家樓張燈結彩,燈火通明,鬧洞房鬧到深夜。爺爺在外應酬了一天,可小奶奶頂著大紅蓋頭卻在他眼前晃了一天。拜天地時,爺爺透過那層薄薄的紅紗蓋頭,看到小奶奶面若桃花,含情脈脈地望著他。白天,有幾次客人問話,他卻不知道客人在說話什么。他在樓下一一安頓好客人睡下后,他便上樓急不可耐地進了洞房。

    爺爺哪里知道他剛進洞房,他的那些堂兄表弟們后腳就跟上來。他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燈,一個個爬出被窩,捏手捏腳來到洞房前,豎起耳朵貼在門窗上。

    小奶奶心花怒放地等在那里。爺爺掀開小奶奶的紅蓋頭,就把小奶奶抱上了床。爺爺輕車熟路,直奔主題。一個柔情似水,一個烈火燃燒,一個幸福的新婚之夜即將開始了。

    誰知道小奶奶一緊張,突然尿急。愛憐惜玉的爺爺哪能舍得讓嬌艷的小奶奶下地小便呀。爺爺說我來把你吧。爺爺說著下地,從床下面掏出陶瓷便盆放在床頭下面,把起小奶奶。

    一泓涓涓細流飛流直下,經過陶瓷便盆的放大,竟成震耳欲聾的高山瀑布。爺爺的那群堂兄表弟在外面早已聽得口干舌燥,火星四射了,忍不住哄然大笑。

    爺爺一驚,兩手一打軟,可憐脫得光溜溜的小奶奶竟然從手里滑脫,一屁股坐在陶瓷便盆上。陶瓷便盆開了花,小奶奶的屁股也開了花。

    爺爺和小奶奶新婚之夜一時間成了小鎮男女茶余飯后的笑談,爺爺也從此落下一個外號,叫李老把,小奶奶也成了名副其實**集一支花。
美 人 樁 陣 容 五
    然而這則笑談卻給我們家招來橫禍。那天,末爺的兩個手下途經**集,在喜鳳酒樓吃飯,臨桌的兩個客人酒足飯飽,就說起了爺爺的外號的由來,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末爺是這淮河灣里方圓百里的土匪頭子。傳說他兄弟十個,他排行老小,人稱末爺,他手使兩槍,百步穿楊,為人兇悍,他手下有幾百個弟兄,長槍短槍加起來二百多條,在淮河里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聽說國民黨的正規軍都要繞著他走,縣保安團更是不敢招惹他了。末爺的手下個個比國民黨大兵還橫。當時末爺手下的兩個人正悶悶不樂地喝酒,他們正煩著呢,已經有半個多月了,他們沒做一單買賣了。他們的買賣就是給末爺拉肉票。其中一個土匪一拍桌子站起來瞪著眼罵,奶奶個腳,笑啥笑?家里添小弟弟了?

    臨桌的兩個人聽了并不生氣,說比添小弟弟還可笑,你聽了你準笑。

    那個土匪從腰里掏出來一把盒子炮往桌子“啪”地一拍,說你今天不把老子講笑了,老子就一槍崩了你!

    那人一見盒子炮就怵了,渾身顫抖,嘴巴哆嗦,話也說不好了,哪里還能講故事呀?喜鳳酒樓的老板見要出人命,馬上過來打圓場說,兩位爺息怒,俺來給兩位爺講。

    那土匪把眼一瞪,說,俺就要他講。

    那人只有硬著頭皮講起來,講著講著就不哆嗦了,話也順溜了,眼看快講完,那兩個土匪就憋著不笑。喜鳳酒樓的老板帶頭大笑,全酒樓的人都跟著笑起來,那兩個土匪就再也忍不住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各自回到酒桌喝酒吃飯。那土匪突然叫住酒樓老板問,那新媳婦漂亮嗎?

    酒樓老板就把小奶奶如何如何漂亮描述了一番,最后說,包你們看了夜里做夢。

    兩個土匪半信半疑,說真的。

    酒樓老板說那還有假,兩位爺不信,去三叉街口李家樓看就知道了。

    兩個土匪會意地一笑,他們的肉票有了目標。他們兩個人開始暢快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們就喜歡綁漂亮的女人,洗不錢,末爺就撕票收為壓寨婦人。

    傳說末爺已經有十二個壓寨婦人,每位婦人跟著他一年半載,待有了身孕,末爺就會在周圍縣城里買下房子,雇上奶媽,把婦人安頓下來,定期送錢過去,末爺時常進城也會在他們每家過夜歇腳。這些婦人互不來往,也不許她們互相打聽,他們孤門獨戶,相安無事,居家過日子。如果當時你走在附近的縣城里大街上,一不小心碰上一個手里扯孩子,面容姣好,衣著華麗,神情憂怨,她說不定就是末爺的壓寨婦人。

    兩個土匪在**集踅摸一個多月,終于農歷小年二十四綁走了小奶奶。臘月的集是一年當中生意最忙的,那天,爺爺置辦了年貨,吩咐店里一個伙計用木轱轆車推送回鄉下老家,小奶奶說她也快一個多沒回鄉下了,她想回鄉下看看我奶奶和祖奶奶。天下著小雪,爺爺說路滑,車子不會推。小奶奶說我不坐車,我能走。爺爺想想,說你想回就回吧,走累了,讓伙計推你一段。

    兩個時辰的路程,伙計到家就把年貨卸下來,就推車回集上去。我奶奶留小奶奶吃午飯,姐妹倆有說不完的話,直到半晚時,小奶奶才戀戀不舍起身回集上,奶奶一直把她送到村口。路上讓那個土匪綁了票。

    晚上,爺爺不見小奶奶回來,以為小奶奶在鄉下住下了,第二天讓伙計去鄉下接。奶奶驚了,說上天晚上就回去了,她在這里又沒有其他親戚,沒回集上,能到哪里呢?奶奶立刻跟伙計來到集上。

    一家人連同伙計四處尋找。晚上,末爺那邊傳過話來,是他手下綁架了小奶奶,讓爺爺三天之內準備一千塊現大洋到到淮河老魚口贖人,過期末爺就收小奶奶為壓寨婦人。

    以前小集上遭綁架的,贖金最高也就二百塊現大洋。一千塊現大洋的贖金,在我們小集上是天價,這是末爺成心要撕票。其實末爺第一眼看見小奶奶,就打定主意要收她為壓寨婦人了,所以才開出天價,他想就是把小集磕磕打打也湊不夠一千塊現大洋。

    爺爺的鹽鋪有二百塊大洋,前天讓鹽車隊帶到天津買鹽去了,現在店鋪里不到二十現大洋,爺爺借偏了親戚朋友不到三百塊,還差七百多塊呢?現在是腳底下刨錢,到哪里刨這么多的錢?

    爺爺想把李家樓賣出去,李家樓光是買地皮都快花二百塊大洋了,蓋樓房花銷八九百大洋,合起來有一千多塊大洋,可小集上誰愿意買?又有誰買得起?喜鳳酒樓倒是想買,可他最只出八百塊大洋,還要欠一半的賬。

    爺爺和喜鳳酒樓的老板商量,李家樓可以降價到七百,但不能欠賬,必須是現洋。因為爺爺還差七百塊大洋。喜鳳酒樓的老板痛快地答應,明天晚上在這里,一手交錢,一手交房契,說今天晚上,我讓廚子,給你燒幾個菜,你在這里好吃好喝,我就不陪你了,我得借錢去。

    爺爺想到這些年拚死拚活一手蓋起來的李家樓,明天就不再姓李了,心都要碎了,可李家樓再重要,也沒有小奶奶的重要,房子沒有了,可以再蓋,可人沒了,那就徹底的沒有。爺爺一個人在喜鳳酒樓自斟自飲,喝得大醉,出門還提著半瓶酒,邊走邊喝,回到李家樓門前,背靠著美人樁喝著喝著就睡著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奶奶一大早從鄉下趕集上,叫門發現房里沒有動靜,在外面打轉,就看見美人樁前有堆高高的積雪,有些納悶,上前用腳踢踢,發現竟是爺爺。爺爺在雪窩里已經凍得快不行了,她把爺爺背到屋里,把爺爺結了冰的棉衣脫下來,用棉被裹住,自己也脫下棉襖,生生地把爺爺暖過來,可爺爺昏昏沉沉,高燒不退。

    奶奶知道爺爺舍不得李家樓,那是他半生的心血,可他為了救小奶奶又不得不賣掉李家樓,她知道爺爺心里痛苦。奶奶把昏迷不醒的爺爺托付給集上的一個老中醫,她回到鄉下把家里田宅地契背著祖奶奶偷偷地拿出來,找到附近的幾家財主,處在亂世,土地稀屎爛賤的,好話說盡,總算把一百土地一塊一塊地賣了出去。奶奶又從娘家借了一百多塊大洋,加家里私房錢,和爺爺已經湊夠的三百塊大洋,正好湊足了一千塊大洋。

    奶奶臉麻,點子多,主意正。奶奶買了頭大肥豬,請人殺了,又到集上備幾壇上好女兒紅,讓伙計用兩輛木轱轆車著,奶奶便領著他們上了路。今天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

    雪大,積雪沒過膝蓋,車子不好推,兩輛木轱轆車,都是一個伙計前面拉,一個伙計后面推。奶發蹈著小腳,深一腳淺一腳,一次次滑倒,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到小車上,讓伙計推一歇。他們趕到老魚口時已經天黑。遠遠望去,那里張燈結彩,燈光通明。那群匪徒已經在為他們頭領操辦花燭洞房了。奶奶知道前面就是一片狼窩,可明明知道是狼窩,奶奶也要闖進去,她要把小奶奶救出來。

    沒進老魚口,奶奶他們就被幾個土匪攔下。奶奶由兩個土匪帶著,七扭八拐來到一個大的庵棚門停下。門開著,庵棚里中央擺酒席,一桌人正劃拳喝酒,小奶奶被綁在里面的床頭上。一個土匪喊了聲,末爺人帶到了。坐在正中間的一個年男子放下酒杯說,把人帶來吧。

    兩個土匪往門兩邊一閃身,順勢在奶奶后背上推了一把,奶奶進了庵棚。末爺瘦高,白凈,渾身找不到一絲匪氣,更像個教書先生,奶奶怎么也不會相信他就是那個殺人如麻的魔頭。其實末爺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末爺看了一眼我奶奶,站起來說,你是第一個來恭賀我的人,坐下來喝喝杯喜酒吧。

    坐在外首的人聽了,趕忙站起來給奶奶騰出一個座位。奶奶笑笑說,俺不是來喝喜酒的,俺是來贖人的。

    末爺問錢帶來了嗎。

    奶奶從包袱里取出錢袋子,遞了過去。末爺接過來掂了掂說,一千塊大洋,一個不少,還多了一塊。末爺說罷又把錢袋還給了奶奶,笑了一下說,可惜你來晚了,天已經黑了。

    奶奶心里暗暗稱奇,奶奶上路前確實多放了一塊。奶奶又把推了回去,說天再黑,不到午夜,三天的期限就沒有過。

    末爺手下都嚷嚷著說,末爺說過了,就過了,趕緊拿著錢走人,不然就連人帶錢一同留下更好,你也侍候一下我們爺們。

    他們說著朝著奶奶圍過來。奶奶把心一橫,從腰里掏出剪刀,壓在胸口,說末爺要是不怕弄臟了你的地方,你盡管撕票。

    末爺坐里面也不發話,只管悶頭喝酒。奶奶說天下行當買賣,都講個“信”字,沒了“信”,這買賣也就做到頭了,看這方圓百里還有誰再敢給你們送錢來?

    末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把酒杯摔在地上,屋子里頓時靜了下來。末爺走過來,圍著我奶奶轉一圈,笑了一問,你是肉票什么人呀?

    我奶奶說,她是俺妹妹。

    末爺說不是吧,她是你男人的小老婆吧?

    奶奶說她現在是俺結義妹子。

    末爺哈哈大笑,笑完說,你腦子進水了?,這個女人回不去了,你不正好可以回到你男人身邊嗎?

    奶奶說俺男人不喜歡俺,俺已經讓他休了。

    末爺說那你是個癡情的傻女人。

    奶奶說末爺硬要撕票,俺也沒有辦法,不過,俺有幾句要對末爺說,不說末爺將來怪俺不仗義。

    一屋子人狐疑地看著我奶奶,只見我奶奶附在末爺的耳朵上,小聲地說,你的手下沒有和你說,俺這個妹子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你不想替別人撫養孩子吧?

    其實小奶奶真是懷孕三個月了。末爺聽了臉色驟變,他回過頭看了看綁在床頭的小奶奶,擺一下手,示意手下放人。

    奶奶和小奶奶他們回到**已經是第二早晨。爺爺也已經從昏迷中醒來,他一眼看到奶奶帶著小奶奶從外回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美 人 樁 陣 容 六
    這次綁架案雖然勉強保住了李家樓,卻讓我們家大傷元氣。爺爺的鹽鋪開始負債經營,我們鄉下老家也只剩下十多畝地,奶奶把這十多畝地收回來,自種自收,自食其力。奶奶每天蹈著小腳在田里忙碌,繁重的體力勞動讓奶奶忘卻了對爺爺渴望,夜里安然地睡去。奶奶無時無刻不渴望著爺爺能回到她的身邊,她沒有辦法做到不忌妒小奶奶,但她時進刻刻壓抑著自己,她真心實意地希望爺爺和小奶奶兩個快樂幸福,他們快樂幸福,她就快樂幸福。然而活鬼王良卻讓爺爺回到我奶奶的身邊。

    王良原來是爺爺鹽鋪柜臺上的一個伙計,還是我奶奶娘家的一個近門堂弟。因為粘點親戚,爺爺對他就格外放心,讓他掌柜。三年前,他和柳街的小春紅私奔,竟卷走了柜臺上二百塊大洋,待兩個人把二百塊現大洋揮霍一空后,沒想到小春紅一腳把他踹了。王良走投無路,一跺腳當了國民黨的兵。王良把對小春紅的仇恨都傾泄在戰場上,打起仗英勇無比,去年從排長榮升為連長。

    幾個月前,在一次戰斗中,王良的連隊讓八路軍包了餃子,結果全軍覆沒,王良屁股上挨了一槍,趴在地上裝死,僥幸撿了一條命。可部隊以為王良死了,就給他家里發了陣亡通知書。

    王良躲到一個老百姓家里養好傷,十多天后,灰溜溜地回到部隊,成了光桿連長。王良和團長要兵,團長攤著手說,你管要兵,我還管你要兵呢!

    不過團長找王良指出一條路,要他到淮河灣老魚口收編末爺土匪,夠多大編制給多大官,軍餉上面發。王良一聽喜歡得屁淌,聽說末爺手下有幾百號人,最少也是一個營的編制,如果收編了末爺匪窩,那他就是一營之長了。

    王良爹死得早,娘**熬兒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從自王良和小春紅私奔就一直杳無音信,王良娘突然接到兒子的陣亡通知書哭得死去活來,她怕兒子找不到回家路,每天都去村頭的叉路口給兒子招魂。家里窮,沒錢買黃裱紙,王良娘就每天在路口燒一堆麥秸,站在火堆旁,哭著喊良兒啊,跟娘回家吧——。

    王良娘喊了一個月零七天,那天她喊著喊著,就見王良后背上背著鋪蓋從大路那邊向她這邊走過。王良娘真以為把兒子陰魂招引回來,就前面引著王良往村里走,嘴里不住地喊良兒呀,跟娘回家吧,良兒呀,跟娘回家吧。

    青天白日,見到活鬼,一村人都嚇得關門閉戶。

    王良去老魚口前,回家看望老娘,鬧出一場誤會。從此,人們見到王良時,都喊他活鬼王良,有的干脆喊他活鬼。

    王良收編末爺挺費一番周折,末爺差把王良丟在淮河里喝大葉子茶了。

    王良苦口婆心地勸末爺,說你殺了那么老百姓,***會要你們嗎?***會像國民黨這樣寬宏大量放過你們嗎?你保證***得了天下不會秋后算賬嗎?你們在淮河灣里東躲西藏的,有啥盼頭?

    這些年砍砍殺殺的,也該給自己和弟兄們找條出路,接受國民黨收編是最好退路。末爺心動了,說我的人都交給你,你當正營長,我當副營長。

    王良說正副是虛名,你的人還能不聽你的?

    末爺還是不愿意,說當副營長一個月才拿個錢,還不夠我一個壓寨婦人在城里的花銷,其他的都喝西北風呀?

    王良笑了,說這你就不懂了,當國民黨的軍官比你當土匪掙錢的門路寬著呢!我保證你跟了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王良成功地收編末爺的隊伍。王良把隊伍從老魚口拉出來,駐扎**集上進行休整訓練。王良這次回到**集,可謂是錦衣還鄉,再也不是以前的伙計王良了,他現在是國民黨軍官營長。

    王良安頓好隊伍,當天下午便來到我們李家樓。當年他不聲不響地卷走了我爺爺的二百塊大洋,現在回來了,無論如何該向東家道個歉,還不還都在其次。如果沒有爺爺的那二百塊大洋,也許他不會有現在的發達,他對我爺爺這個近門姐夫還是歉疚的,感激的。

    王良來到李家樓見到第一個人不是爺爺,而是我小奶奶。王良在樓下喊,樓上有人嗎?就站在樓梯口向上張望。

    小奶奶聽到樓下喊聲,像仙女下凡一樣從螺旋樓梯上飄然而下。小奶奶上身穿白色絲綢褂子,前襟上繡著兩朵出水欲放的荷花,褂邊和水袖上繡著一圈水草碎花。小奶奶正處在哺乳期,兩個**高高向前聳著,把胸前的兩荷花幾乎送到客人的手里。王良不能自持,他有伸手撫摸那朵荷花的沖動。

    這時候,小奶奶開口了,問先生,你找誰?

    王良這才回過神來,說我找李清林。

    小奶奶說他不在,他回鄉下了,你找他有事嗎?

    王良回答,我是這柜子上以前的伙計,我叫王良。

    小奶奶驚奇看看王良,問你就是王營長。

    王良點點頭說,是。

    小奶奶想起了人們傳說的活鬼故事,忍不住回頭掩口笑了一下。

    王良問,你笑啥?

    小奶奶覺得失禮,說,我不笑啥。

    王良問,你是誰呀?

    小奶奶笑笑說,我是李清林的太太。

    王良看著小奶奶說,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小奶奶看過來,說,是嗎?

    王良突然一拍大腿,說,我想起來了,對!六年前在蚌埠,我和李老板去你們家,托你父親幫忙。

    小奶奶搖搖頭,說,我怎么不記得了?

    小奶奶怎么會記得呢?那時她是城里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每天客人走馬燈似的轉,當時她對我爺爺都沒印象,何況他是一個不起眼的鄉下跟班伙計呢?對王良來說,當時的小奶奶就是懸崖上一棵含苞待放的花蕾,可望而不可及。如今這枝蓓蕾如雨后的鮮花恣肆開放,美艷欲滴,而且就在他的眼前,可以信手拈來。

    小春紅算什么?她連眼前這位美少婦腳丫上的塵都不如。這些年,他逛過**窯子,他還沒有這般不味道的女人。

    這時樓上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小奶奶招呼說王區長,您坐著等一會,說不定清林快到家了。小奶奶碎步上樓,走到樓梯口回頭沖王良抱歉一笑。那回眸一笑,硬硬地把王良的魂勾沒了。

    王良沒有坐,他兩手叉腰,在樓下轉了一圈,轉著轉著,他心里就不平衡了。李清林憑什么住著這么闊氣的樓房?憑你有錢嗎?這錢還不是伙計累死累活給你掙的?我干嗎要還你那二百塊大洋?我給掙幾個二百大洋了?你把麻臉堂姐扔到鄉下,在這里摟個花嬌嬌,你一個地主老財,憑什么騎著騾子壓著馬?他突然對爺爺產生了恨意,這種恨意漸漸膨脹,然后又慢慢聚攏,最后凝結成一粒種子,生根發芽,瘋長起來。

    我王良哪一點比你李清林差了,叫小春紅那個**給一腳踹了,老子在前方腦袋掖到褲腰帶上打仗,出生入死到現在連個家室都沒有。他想到樓上去,他想看看這個美麗的少婦是如何捧著她那雪白的渲騰騰的**送嬰兒嘴里的。

    但王良沒有上樓,他漸漸平靜下來,身上的那條火龍也漸漸退去。他現在是國民黨軍官營長,不是以前柜上的伙計了。他想要這個女人,他就有辦法讓她送上門來,乖乖地投進他的懷抱。他是張網,而她只是他網里的一條魚,她飛不跑。
美 人 樁 陣 容 七
    謝先生是爺爺鹽鋪里多年的主顧了。謝先生年長我爺爺兩歲,見了我爺爺開口閉口地喊老弟。謝先生為人周正,言談舉止不像個生意人,沒有生意人身上的斤斤計較,不貪小便宜。一次結賬,爺爺少算了五十多塊大洋,要是擱在別的生意身上,早該偷著樂了,可謝先生卻硬是這筆賬找了回來。謝先生讀過書,見過世面,是個明白人,凡事都能講出道理來,和我爺爺對脾氣,兩個人很談得來,雖然謝先生從未提及他的身份,我爺爺已是心照不宣。

    那天晚上,爺爺的鹽鋪生意快打烊了,謝先生才匆匆趕來,還帶一個年輕人,說是他的侄子,說是他以后怕是來不了,就由他侄子來**集取貨。當時劉鄧大軍已經挺進大別山,國民黨對大別山進行物質封鎖,企圖想困死。謝先生帶來年輕人,并不是他侄子,是八路軍的軍需采購員,

    以前聽說國民黨腐敗,爺爺還有點半信半疑,現在他相信了,那王良啥人呀?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竟成了國民黨軍官,末爺帶著一群土匪殺人如麻,禍害百姓,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的軍隊,這日子還有個好嗎?

    爺爺把謝先生拉到里屋說,我們算是多年朋友吧?

    謝先生點點頭,說是。

    爺爺看著謝先生說,你看我這個人咋樣?

    謝先生直言不諱地說,你是一個誠實可靠的人。

    爺爺試探地問,我想加入你們的組織,你們要我嗎?

    謝先生說歡迎,我們當然歡迎,我可以做你的入黨介紹人,不過,我必須先回去跟組織請示一下。

    爺爺激動得熱淚盈眶,上前緊緊地握住謝先生的雙手,說謝謝。

    爺爺并沒有如愿加入中國***,因為這天晚上謝先生在李家樓出事了,謝先生還沒有出李家樓,王良已經帶人堵在門外。謝先生把那個年輕八路藏到小奶奶的床底下,趁天黑從后門沖出去,沿牛街向西南方向邊撤邊開槍,把敵人引開,最后被包圍在集頭的一個小飯館里,最后犧牲。那年輕的八路在爺爺和小奶奶床底藏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夜里才在小奶奶護送下離開了**集。

    由于謝先生是在李家樓的出事,爺爺是唯一一個知道謝先生身份的人,我爺爺當時就是跳到黃河里也洗清。其實這件事政府并沒有確定是我爺爺所為,更沒有追究爺爺的責任,可它一塊巨石壓在爺爺的心頭上,爺爺死都不閉眼,爺爺臨死叮囑我父親一定要找到當年那個從李家樓逃出去的八路,只有他能證明爺爺的清白,直到七二年,我父親終于打聽出那個年輕八路軍下落,他那時是江南某市的重要領導,在他的幫助下,當年謝先生的犧牲并不是我爺爺告密,而是黨內出了奸細,這才洗去爺爺的不白之冤。

    這件事,當年最不愿意放過我爺爺是王良。王良查封了李家樓,并誣陷我爺爺私能共黨,幫助八路偷運軍需物質。他把爺關起來嚴刑拷打,爺爺拒不招認。

    小奶奶來找王良。哭得淚人似的,說,清林半個多月沒有回家了,你幫幫忙,你讓我見見他吧!

    王良坐在辦公桌后面,看著眼前這位淚美人。對于年輕美麗的女人來說,眼淚有時會更具魅力,招人愛憐。王良笑著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走到臉盆旁把毛巾洗了一下,把水扭干,走過來遞給小奶奶,說擦擦臉吧,有話慢慢說。

    小奶奶接過毛巾擦干眼淚,可眼淚馬上又流了出來。

    王良說不是我不幫忙,是他頑固不化,拒不承認。

    小奶奶說他沒有私通共黨,讓他承認啥呀?

    王良笑了,說我說他私通共黨,就私通共黨了。

    憑心而論,她并不討厭王良,甚至覺得這個年輕區長幾分英俊和豪氣。王良一雙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讓她渾身不自在,她知道王良想從她那里得到什么。小奶奶明白了,說你想怎樣。

    王良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不想怎樣,我想讓你離開你丈夫。

    小奶奶明知故問,說我離開了我丈夫,我跟誰過日子去呀?

    王良厚著臉皮說,你跟我呀,放心吧,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小奶奶說我跟了你,你就會放了我丈夫?

    王良拍著**說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證放了丈夫。

    這時姑姑哭了,她蠕動小嘴在小奶奶懷里隔著衣服亂嘬,兩只小手也在小奶奶懷里徒勞地亂抓,她是在尋找奶水。

    王良望著小奶奶的胸口,說孩子餓了,你給孩子喂喂奶吧!

    小奶奶的臉紅了一下,忙說不了,孩子餓一會沒事的,只要你放了我丈夫,我會跟你的。

    王良這樣輕易得到小奶奶,讓末爺很是不平,說我當初要是綁架了李清林,這個漂亮的女人也到不了你手里。

    王良得意地笑了,說你要是錢,我要的是人,咱們兩個誰都不虧。

    末爺醋意大發,說現在給你一千塊大洋,人歸我?

    王良說你沒有弄到人,是因為碰上了我那個麻臉堂姐,你沒有聽說過一個麻子一個點,十個麻子一小碗,我那堂姐太厲害了,你連一個女人都斗不過,那只有怪你自己了。

    當晚爺爺就放了出來,小奶奶做了一桌子菜,并請人把奶奶從鄉下接來。爺爺奶奶本來是以為小奶奶擺宴是為爺爺放出來慶賀壓驚的。三個落座后,小奶奶端起酒杯說,這一杯酒是慶賀清林回家。

    小奶奶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又把杯子滿上說,這第二杯酒我敬姐姐,自從我來到這個家,姐姐待我如親妹妹一樣。

    小奶奶喝起,又把杯子倒滿,說這一杯我敬清林,這幾年你愛我疼我,我謝謝你。

    奶奶看小奶奶一連喝了三杯,攔住說妹子呀,你今天是咋了?

    小奶奶說大姐,你們聽我把話說完。

    爺爺奶奶看著小奶奶一臉嚴肅,不知道她要說什么,但他們感到事情一定不同尋常。小奶奶看著我爺爺說,清林呀,我們離婚吧!

    爺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說你喝醉了吧,我們過得好好的,離啥婚呀?

    奶奶也說,是呀,你們過得好好的,離啥婚呀?

    小奶奶苦笑了一下,說我喜歡上別人了。

    爺爺說怎么可能,你怎么喜歡上別人呢?

    小奶奶說,我怎么就不能喜歡上別人了。

    奶奶說你喜歡上誰了。

    小奶奶說我喜歡上活鬼王良了。

    爺爺一揮手說,我不相信,他王良是啥人呀?你怎么會喜歡他呢?

    小奶奶冷笑一下,她橫下心來,說我怎么就不能喜歡上他了,他年輕,是國民黨軍官,我跟了他就是官太太了,你現在有什么呀?鹽鋪被查封了,冒了一大堆賬,又私能共黨,我不能跟你過擔驚受怕地過一輩子窮日子。

    奶奶看著小奶奶說妹子呀,你不是那種貪圖富貴的女人。

    小奶奶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貪圖富貴的女人呀,這個世界哪個女人不想安逸的日子呀?今天叫你來就把清林還給你。

    小奶奶知道這些絕情絕義的話再不說,她怕再也說不出口了。爺爺上來搖晃著小奶奶的肩膀,聲嘶力竭喊,我知道你是這樣女人,這不是你的心里話。

    小奶奶把臉背過去,她快要堅持不下去,她咬住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爺爺慢慢松開小奶奶,蹲到地上,把頭埋在兩腿間,抽泣起來。奶奶再忍不住了,奶奶一把拉過我爺爺,說算我瞎了眼了,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為這樣一個賤女人淌眼淚不值。

    奶奶拉著爺爺奪框而出。

    在奶奶拉著爺爺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小奶奶重重地癱坐地上,她嚎啕大哭。她心里充滿絕望,她知道她永遠失去了我爺爺。

    爺爺走了,小奶奶也空了。爺爺離開后,王良第二天就入住李家樓了。在以后的三個多月里,心靈空虛的小奶奶度過了她人生中最鮮活時光。

    小奶奶白天悠閑地照看著女兒,夜晚悄悄地給王良留個門。一天的養精蓄銳,讓小奶奶每個夜晚都大放異彩。小奶奶一改以前床第的被動和羞澀,努力地迎合著王良每一次進攻,她像雨后鮮花完全綻放開來,把花蕊徹底地吐露出來,她忘乎所以,放浪無忌。他們從床上到地上,再到樓下,樓梯、柜臺、桌子、椅子,偌大的李家樓無處不是他們戰場。

    王良每天從街上帶回些燒酒和熟食,那是他們激情的補養。一次,有些醉意的小奶奶異想天開把戰場開辟到門前當街的美人樁上。

    夜深人靜,月光如流水。已是深秋,陣陣寒意,卻冷卻了小奶奶的激情,她慢慢的停止了動作。

    小奶奶****靜靜地端坐在美人樁上,仰望明月,面龐頃側,長發如瀑布垂落在身后,**前挺,**高聳。

    那一刻,小奶奶安靜得如一彎清水。也許是小奶奶想起了黃泉下的爹娘,想起了屋里床頭上的女兒,想起了離她而去的爺爺,或許還有我那麻臉奶奶,淚水從眼眶里慢慢溢出,順著面頰流到嘴角,再流到下巴,滴落到**上,然后,沿著乳溝向下流淌。淚珠被月光放大得晶瑩剔透,碩大無比。

    王良看到月光下淚美人,雄性勃發,要發起新一輪進攻。小奶奶卻推開王良,獨自回屋去了。

    第二天,王良隊伍就開撥了,集上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小奶奶知道已經是第三天了。那天晚上,小奶奶喝了很多酒,喝得大醉的小奶奶一件一件把衣服脫了,扔在地上,嘴里不停罵著,你個活鬼王良,王巴蛋!大騙子!你日了姑奶奶,又蹬了姑奶奶,你是個大活鬼!

    小奶奶脫得****,她拉開門,跌跌撞撞來到當街,坐到美人樁上,她仍然是仰望天空,面龐頃側,長發飄飄,**前挺,**高聳。小奶奶想在天上找到月亮,可天空中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

    這時候,小奶奶看見一個醉漢踢踢踏踏走過來。小奶奶坐著沒動,她想那個醉漢要是過來撫摸她,親她,吻她,**她,她都不會喊叫。可是醉漢看見她,大喊著鬼呀,鬼呀!抱頭鼠竄。

    第二天街頭巷尾就傳開了,美人樁美女現身了。人們對美人樁指指點點,卻不敢進前。人們對美人樁多了份敬畏,很少有人敢撫摸美人樁了。
美 人 樁 陣 容 八
    解放后,小奶奶嫁給鄉下的一個小伙子,是奶奶做的媒,那人老實巴交的,只是那人眼里容不下我姑姑這個拖油瓶,經常為了姑姑和小奶奶吵架拌嘴,那人后來跟他叔叔去了新疆,就再也沒有回來。

    小奶奶褲腰帶是從六零年開始松的。對于這件事,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是在爺爺去世的當天降生的,可以說是伴著爺爺的慘叫聲來到這個饑餓的世界的。自從我來這個世界上,滿眼都是饑荒,媽媽餓得皮包骨,兩個干癟的**竟然擠不出一滴奶水來,全讓我喝從食堂打來的可以照人的菜湯,讓我越喝越餓,越餓越喝,對于這種非人的待遇,我當然進行了抗爭,我抗爭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停地啼哭。我的肚子喝得比葫蘆頭還大,而脖子只有手指頭粗細,連頭也抬不起來,但我的嗓門極大,哭起來特別嘹亮,而且貝分極高,連野狗都對我望而卻步。我曾兩次被媽媽偷偷地扔到亂墳崗上,所幸的是又都被奶奶撿了回來。

    奶奶為了能讓我填飽肚子,她從家里水缸底下偷偷挖出一對玉鐲,那是她當年的陪嫁,是她解放那年偷偷埋下的。我們家的那些字畫首飾都當成浮財讓政府沒收了,或者分給了百姓了。這對玉鐲是我們家唯一留下來的寶貝。

    奶奶悄悄地拿到街上希望將它變成糧食,奶奶把它擺了在街上,一天卻無人問津。那時候大家命都不保了,糧食比金子還珍貴,誰還要那玩意兒。奶奶走投無路,想到了小奶奶,集上人總比鄉下人路子寬。奶奶就將玉鐲托付給小奶奶,握住小奶奶說,一定要讓玉鐲變成糧食,家里等著救命呢!小奶奶點點頭,說大姐,放心吧,清林沒了,我要和大姐把咱們李家撐起來,現在救命比啥都要緊。

    小奶奶把她認識的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她把目標鎖定在牛街的陳六身上。陳六是個光棍漢,他是小奶奶煙攤上的鐵桿顧客。陳六現在是倉庫保管員,他手里掌握著糧食。

    夜晚,小奶奶就悄悄來到陳六家。陳六家關著門,屋里亮著燈。小奶奶聽到屋里有女人的聲音,就縮在屋角的黑影里等,一直等到月亮偏西,那女人才從陳六屋里出來,懷里抱著著一兜紅薯干。那女人小奶奶認識,是先前柳街開蒸饃店女老板,被稱為柳街的白玫瑰。

    小奶奶等那女人走遠,才從黑影里走出來,上前敲陳六的門。陳六聽了很不耐煩,說你個**女人,糧食不是給你了嗎?咋又回來了?

    陳六開門,見是小奶奶,又驚又喜,問,咋是你呀?

    陳六說著就把小奶奶往屋里讓。小奶奶進屋啥話也沒說,就把玉鐲從懷里掏出來,解開布包,攤放到桌子上,頓時滿屋是一片晶瑩的綠光。陳六驚奇地用手去撫摸,結果他的手也染綠了。陳六拉過小奶奶的手,小奶奶掙了掙,掙不脫,也就讓他拉。陳六一只手拉著小奶奶的手,一只手拿起玉鐲,一只一只地給小奶奶戴上。陳六看著小奶奶,笑著說,你不說,俺也知道你來是啥意思,我一個單寡漢用不著這東西,你留著自己戴吧。

    小奶奶一聽就急了,趕忙把玉鐲取下來,往陳六手里塞,說大哥,求你了,你一定要收下,家里等著它救命呢!小奶奶說著就要往地跪,陳六扶起小奶奶說,你聽俺說,玉鐲算是俺送你的,糧食俺去給你弄。

    小奶奶說哪成呢,你叫俺咋謝你呢?

    陳六說,你不用謝俺,俺中意你,俺中意你這些年了,俺樂意給你弄糧食。

    小奶奶眼睛濕潤了,走上前拉住陳六的手,牽到床上去。

    可陳六并沒有幫小奶奶弄到糧食。其實陳六偷倉庫里糧食,干部們已經有所察覺,民兵已經開始對他布控。夜里,正當他把倉庫的糧食往小奶奶家里背時,讓民兵逮個正著。

    陳六敲著鑼,戴著紙糊的高帽子,由兩個民兵押著游街,跟在陳六后面還有小奶奶、柳街的白玫瑰幾個女人,她們每人的脖子上都掛了只破鞋。

    這無疑是給小奶奶她們做了場免費廣告。小奶奶的皮肉生意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不管男人美丑老少,拿一個饃饃,一把花生米,甚至一塊紅薯都能解開她的褲腰帶。這些食物也源源不斷地送到我們家,可以說這沒有這些食物,就沒有我的生命,我們家就會有人免不了和爺爺一樣的命運。奶奶活著的時候經常教育我們說,你們將來長大成人,可以不認俺這個奶奶,但你們不能不認你們的小奶奶,小奶奶就是你們的親奶奶。

    雖然三年的自然災害過去,但小奶奶的褲腰帶始終沒有緊起來。奶奶曾勸過小奶奶,說都是俺害了你,害你走到這一步。

    小奶奶說大姐,你千萬別這樣說,咱們是一家人,你這樣說就是不把我當成親妹子看了,是我愿意的,你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

    奶奶說聽姐的話,現在日子好過了,快洗手上岸吧。

    小奶奶苦笑了一下說,有些是救過咱們命的人,哪能說上岸就能上得了岸的呀?

    奶奶說你真是俺的傻妹子。

    俗話說戲子無義,**無情。可我覺得這話用在小奶奶身上不合適,小奶奶看錢不假,但小奶奶更看人,就拿牛街的陳六來說吧,小奶奶不光讓他欠嫖債,有時還白管他午飯吃。七一年,陳六突了心臟病一蹺腿死了,小奶奶買了香蠟紙炮,把他欠下賬單一并拿到陳六的墳頭上燒了,說陳六你個死鬼,這些欠下的這些嫖債,我可從來沒有指望你還,因為你幫過我們家,現在我把它燒了,從此咱們陰陽兩不欠了,你放心地去吧,到那邊找個女人好好地過日子吧。

    記得七八歲時我就往集上跑,逢到刮風下雨,能在小奶奶那里住上兩三天。小奶奶怕姑姑,如果她正和鄉下趕集的人兇神惡煞撒潑耍橫,見姑姑從外面回來,立刻低頭緘口,那樣子就像個受氣小媳婦似的。姑姑苗條而又略微發育的身子就好像一片輕盈的雪花在風中翩翩起舞。對于小奶奶的所作所為,姑姑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這讓她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所以姑姑見了小奶奶就好像見了仇人似的,沒有好臉色。

    姑姑俊俏,就像從當年小奶奶那張發黃學生照片走下來似的,只是看上去姑姑的兩個眉梢略微往上吊,比當年小奶奶多了幾分靈動和嫵媚。

    姑姑上身是一件綠軍裝,白色運動鞋,英姿颯爽地街道走過,惹得多少羨慕的目光。那時,擁有一件綠軍裝是多少姑娘小伙的渴望和夢想。

    姑姑是學校宣傳隊的臺柱子。我去他們學校看過姑姑的演出。姑姑演的是《白毛女》的喜兒。當時姑姑梳著大辮子,上身穿著打著補丁帶大襟褂子,邊舞邊唱:

    北風那個吹,

    雪花兒那個飄,

    雪花飄飄年來到。

    ……

    姑姑苗條而又略微發育的身子就好像一片輕盈的雪花在風中翩翩起舞。

    等到我到鎮上上中學的時候,姑姑已經畢業,進了公社宣傳隊。仍然是公社宣傳隊的臺柱子。姑姑很少回家,回家后取了東西就走。小奶奶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姑姑收拾東西,一般不敢多問,她一張嘴,能被姑姑沖到南墻上去。小奶奶在姑姑面前就好像一樁道具顯得礙手礙腳。

    我常常帶著同學逃課,偷偷地跑到公社禮堂看姑姑排演。公社禮堂緊挨著中學,就是原來的區委禮堂,原來的區政府早已改成人民公社了。

    姑姑有空就把我拉到后臺的化妝室,打開她的小箱子拿糖果給我。同學們都很羨慕我,其實我帶同學去目的,無非就是炫耀一下我有一個漂亮的會演戲的姑姑。

    我們一邊吃糖,一邊看姑姑他們排練。他們排的就那幾部樣板戲,如《紅燈記》、《沙家浜》、《龍江頌》什么的,都是電影里放過的,再是他們自編自導地方小戲,沒啥看頭,可姑姑在戲里就不感覺一樣了,而且姑姑在戲里差不多都是演女一號。姑姑在我們公社里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社員們可以不認識公社書記,不可能不認識我姑姑。

    那時,公社是發給社員每戶一個小喇叭。小喇叭是黑色牛皮紙做的,方形,兩塊巴掌大小,里面是碗口大小的喇叭。音質較差,里面有“吱吱”雜音。那時還沒有現在的高音喇叭,那時人們管它叫小喇叭。

    人們睡在被窩里就能聽到歌曲《東方紅》,樣板戲什么的,聽到播送通知,聽到領導講話,還能聽到里面的咳嗽聲。社員們覺得很神奇,覺得享了大福了。

    小喇叭里幾乎每天都播送姑姑的樣板戲唱段,奶奶看著我們家小喇叭百思不得其解,不住地問,這喇叭這么點,人咋鉆進去唱歌說話了呢?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我們家每天晚上必須亮著燈聽廣播,奶奶擔心姑姑在小喇叭里沒法摸瞎眼唱戲。

    姑姑卻嫁給了我們我們中學里的一位民辦老師。這位老師曾代過我的數學課。但我對他沒有什么好印象,他經常把班里的女同學叫到他的辦公室里單獨談話,和我們班花眉來眼去的,有同學發現他經常站在女學生的身邊,從女生的領口里向下看女生的**。班里同學都討厭他。他是我姑姑狂熱追求者之一,他為了討好我,讓我當數學課代表。我的數學很差,每次考試都拖班級的后腿,他竟然讓我當課代表,這不是出我的洋相嗎?我不當。他煞有介事地找我談話,說正是因為你數學差,才讓你當數學課代表。我知道他心里打的小算盤。所以,每次他讓我送給姑姑的求愛信都讓我偷偷扣下,還把寫的那些肉麻的話寫在黑板上,讓他當眾出丑。但我不知道他后來是如何追求到姑姑的。

    應該說他們這樁婚姻還算美滿,如果不是后來年國家招生制度改革,他們也許能白頭到老。七九年,我這位姑夫考取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地區農機局工作,他提出要和我姑姑離婚,姑姑哭天抹淚求他,求公公婆婆,求他們單位領導,姑姑和他撕扯了一年多,也沒有能挽回他們的婚姻。姑姑走投無路,提出離婚以撫育女兒相要挾,沒想他一口就答應了。因為他的女朋友正不想他們的女兒。

    姑姑離婚后,把女兒交給小奶奶照顧,開始發瘋地掙錢。那時市場管理開始放松,姑姑販國庫券、販皮革、販兔肉,倒弄了幾個小錢,沒想到讓一個兔毛販子坑了,坑得血本無歸,姑姑一跺腳南下去了廣東,那里已搞改革開放了。

    姑姑打工、擺地攤、開小吃鋪,再到開酒店,一步一步地在這個沿海城市立穩腳跟。九一年,姑姑從南方回來接女兒和母親去南方。姑姑已經在那個城市里有轎車、有別墅、有保姆。可小奶奶堅持哪也不去,她就住在李家樓。那時,政府落實政策,李家樓早已還給了小奶奶。
美 人 樁 陣 容 九
    二零零八年農歷正月初二,姑姑回到**集來,她這次回來是料理小奶奶后事的。

    小奶奶病得的很急,夜里突發腦溢血,從床上掉到地上,保姆發現時,人已奄奄一息,死在送往縣醫院的救護車上。

    姑姑這次回來,可謂是輕車簡從,只帶一個司機和一個秘書。姑姑如今是廣東一家財團的老總,所屬一個五星級酒店,一家房地產公司和兩家汽車銷售公司,身價過億。

    對于姑姑到來,縣里鎮里非常重視。縣里專門抽調李副縣長全程陪同,協助辦理喪事,并且縣委、政府、人大和政協四大班子各派人送來花圈治喪悼念。鎮里頭頭腦腦更是馬前馬后圍著姑姑轉,礙手礙腳,轉得讓人頭暈。姑姑說你們心意我領了,大家都公務在身,你們回去忙你們的去吧。

    李副縣長說,那哪成呢?我現在的任務就是協助董事長辦理喪事的。

    姑姑苦笑了一下,說你都看到了,你們在這里插不上手,謝謝各位領導了,請回吧。

    李副縣長想想說,那好吧,我就住到鎮政府上,有事給我打電話。

    書記和鎮長都說,需要人手,言一聲,我們讓鎮干部都過來。

    兩年前,縣長專程到廣東拜訪姑姑,帶去一本新版的阜陽地方志,書中新增了一節“日不挫影”的故事,上面寫到當年姑姑的外祖父趙陽光利用翻譯官的身份用大智慧成功地阻止了日本侵略軍進攻阜陽城,使阜陽城免遭一場劫難,保護了家鄉人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阜陽人民永遠懷念他。縣長祝賀之余,也殷切表達了希望姑姑能夠到家鄉投資興業的愿望。可姑姑嘴上答應,放心吧,回報家鄉,造福桑梓,義不容辭。可她遲遲沒有行動,實際是姑姑無法忘卻過去的傷痛,無法面對過去,她心理上的陰影還沒有完全退卻。這次回來,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后,如果時間允許,她將實地考察幾個項目,至于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這也算是對那位縣長大人的一個交代。

    鎮里希望姑姑投資的愿望更為迫切。二弟是鎮政府黨政辦公室主任,書記聽說姑姑要回來,昨天深夜找二弟談話,要二弟無論如何要抓住這次機會,爭取投資項目落實到鎮上,并許諾如果二弟能促成項目投資,空著的一個副鎮長位子非他莫屬。別看二弟現在是個小小的鎮辦公室主任,其實他是個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給自己定的人生目標是爭取到坐到縣干的位子,不像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沒有一點進取心,整天在單位里喝酒吹牛,再就是為了一盤殘棋能和同事掰扯半天。

    這些年,鎮上的變化挺大的,幾乎是推倒重建了。十年前,鎮上新開辟了一條東西大街,叫朝陽路,街道寬闊筆直,在原來“人”字身上加了一橫,整個街道就成了一個“大”字。前年又在朝陽路的北面開發一條東西街,同時對原來的正陽街進行了擴建。這樣街道就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夫”字。而這“夫”字下面兩條老街:牛街和柳街,仍然如故,破破爛爛的,像得了小兒麻痹癥似的,顯得又短又細。這個“夫”字上身膀大腰圓,兩腿卻細小伶丁,就成了個侏儒。

    去年鎮政府從外地招來一個開發商,有意要投資開發這兩條老街。可這兩條街住著都是些修鞋的、理發的、搓背的,個個都是難纏的主,漫天要價,硬是把開發商嚇跑了。最主要是李家樓住著的我小奶奶,她是政府和開發商搬不開挪不動的一塊巨石。飽受了一輩子屈辱的小奶奶說,誰要是動李家樓,我就和他拚命!小奶奶說話從來沒有這樣硬朗,這樣擲地有聲。因為現在小奶奶身后有一個過億元的大財團,小奶奶就是這個大財團董事長的母親。

    偌大的靈棚搭在李家樓前,上方懸掛著巨幅挽聯,黑布白字,十分醒目。靈棚兩側擺放大大小小風格各異的花圈。靈棚正中央懸掛著小奶奶的遺像,下面方桌上擺著祭品和盅筷,方桌前面停放著小奶奶的棺材,由兩條長凳支著,上面搭著繡著龍鳳圖案的紫紅色絨布,棺材四周擺滿松柏和鮮花。

    對面三臺響手班一字排開,輪番吹奏。各家都使出渾身解數,招攬觀眾,因為每隔一個時辰,有人就會端出一個托盤,托盤上放一個封子,那是東家的賞錢。哪個響手班臺前的觀眾多,就會把封子賞給哪個響手班。

    二十多張酒桌從三叉口沿著街道擺出老遠,不論是吊孝的,還是幫工的、打雜的,一律是孝衣、孝帽和孝鞋,白花花的走馬燈似地轉,就像河叉里白色的漂浮物。鄉下老年人去世,一般是喪事喜辦,人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插諢說笑,一切喪葬流程都變成了敷衍,所有的哭喪已經沒有了悲傷成分。喪事吃的都是流水席,隨到隨吃,不論席次,湊足了一桌開席,吃完走人。

    三個街口都設有禮桌,各有專人接待,我和二弟、三弟分別在三個街口謝孝。就是向每一個前來吊孝的人行跪拜禮,這是大禮,非常講究,得有模有樣。行禮時,雙手合掌,雙膝跪地,頭要扣到地上。哪怕來的人是三歲孩童,這禮也絕不能省,不然就會招人恥笑。這是對客人禮貌,更是對逝去長輩的敬重。

    吊孝的人在禮薄上落過禮后,便去靈棚祭奠死者,吃酒席,客人離開時,禮可以不那么講究了,可以握手或鞠躬道別。

    我父親和姑姑跪在小奶奶棺材兩側守靈,男左女女。姑姑孝衣孝帶孝鞋,孝巾從額頭上向后所扎起,孝巾的末端打了兩個大大的結,長長地拖在背后。父親也是孝衣孝帶孝鞋,所不同是父親的孝巾很短,孝巾周邊縫上一圈麻辮子,這就人們說的披麻戴孝。父親是在向小奶奶盡一個兒子的孝道。

    此時此刻,叱咤商場的姑姑淚眼婆娑,一副悲天憫人,孤苦無助模樣。相比之下,父親身板挺立,跪得周正。客人前來行禮祭拜,父親臉色肅穆凝重,點紙,磕頭,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父親表面看似木訥懦弱,其實是個極有主心骨的人,這一點,父親特別像我奶奶。這也許是在那個特殊年代,一個地主分子后人練就生存之道吧。

    其實在姑姑回程的路上,小奶奶的喪事已經在有條不紊地操辦,比如搭設靈棚、置辦酒席、打制棺木、縫制孝衣孝帽等等。姑姑趕回來伏小奶奶靈柩上一陣慟哭之后,父親捧著姑姑的孝服走過來問,以鄉下的規矩辦成嗎?

    姑姑接過孝服,說聽哥的。

    父親說,哥就作主了。

    小奶奶死前曾交代過兩件事,一件是在她死后把李家樓留給我父親,小奶奶說李家樓是爺爺留下來的唯一財富,它不能旁落他姓。第二件是她死后安葬在鄉下我爺爺和奶奶身旁,她想要下一輩子還和他們結伴生活。

    李家樓在姑姑那里就相當于丟在地上的一分錢,給她,她也不會要。只是第二件事情,姑姑想不明白,他們活著有那么多恩恩怨怨說不清,道不明,死了干嗎還要糾纏在一起。姑姑想買一塊墓地單獨埋葬小奶奶,可死者為大,遺愿難違。姑姑也只能把疑問埋藏在心底了。

    盛大的出殯儀式把小奶奶的葬禮推向**。小奶奶的靈柩擺放在一輛大卡車上,十六個壯漢身穿孝衣孝帽分立在靈柩兩側,父親在我和二弟的攙扶下扛著用一棵青竹子做成的引魂幡。高大的竹子枝繁葉茂,沒打枝叉,下面用錫箔紙纏繞著,銀光閃閃。竹子中間懸掛著一個大大彩球,彩球下面是長長的五彩繽紛彩條。靈車緩緩前行,靈幡迎風招展。靈車后面緊跟響手班的車隊,三個響手班同時吹奏,禮炮鑼鼓喧天。姑姑的奔馳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后面是大大小小的送葬車輛,車隊綿延三四公里。前面靈車到達鄉下的墓地,最后面的車子還沒有來不及發動。

    當年爺爺用八抬大轎、高頭大馬,吹吹打打從鄉下老家把小奶奶迎娶取到鎮上,排場空前未有,小奶奶是何等地榮光。如今我們李家后人再將小奶奶從鎮上安葬鄉下老家,排場依然前所未有。

    小奶奶完美謝幕,她就這樣走完了辛酸、屈辱、燦爛、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

    在送走了小奶奶的當天晚上,姑姑和我父親有一次單獨長談,第二天,姑姑便打電話給她的房地產開發公司,公司的項目經理帶著兩個建筑設計師起程便往我們小鎮上趕。他們的談話內容,父親從沒有向我們提起過,我們也不便問,但我能猜出十之八九。

    考察后,他們公司決定開發牛街和柳街兩條老街,在討論規劃方案時,姑姑提出了兩點,一是一定把新建街道修正,改成直南直北兩條步行街。二是修建一個街心廣場。兩位設計師提出疑義,說為什么一定要把街道修正呢,順著原來的街道規劃不僅多建房子,而且也可以節省成本。

    姑姑說只有街道修正了,人才不會迷失方向。

    兩位設計師都說這樣規劃,我們的利潤空間就大大地減小了。

    姑姑笑笑說,只要不虧本就行。

    時間是二零零九年十月一日,建國六十周年,時逢姑姑投資的舊城改造和街心廣場順利竣工,鎮里舉行了隆重的剪彩儀式,遺憾的是姑姑因出國未能回來出席。兩條街道風格各異,一條是仿古建筑,模仿明代微派城鎮建筑風格,一律是兩層樓房,一樓一式,青磚黑瓦,白灰喂口,街道青石鋪地。一條是現代建筑,瓷磚照面,鋁合金門窗,琉璃瓦屋頂,樣式明快新潮。

    街心廣場不大,有亭子、走廊和噴泉,中央一座花壇,花壇正中央是一座青銅雕像。雕像是南方的一位藝術大師來小鎮采訪后,回去創作的。

    雕像是一個****女子傾身仰望天空,面龐微側,長發如瀑布垂落在身后,**前挺,**高聳,張開的手臂飄浮著兩條斷帶。只是那雕像的面目不清,有人說它像我小奶奶,有人說它像我姑姑,還有人說它有點像我奶奶,有人干脆說它誰都不像,它就是美人樁。

    雕像的底座是一塊大理石,上面醒目地篆刻著:美人樁。

    街上老人看不慣,說,咋弄個精屁股女人擺在這里供著呀?年輕人聽了,反駁說,這是藝術,是真正的美人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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