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選編
睡意朦朧中,窗外已經微明。鳥兒唧唧喳喳,不像以往那樣悅耳動聽。
于嘉揉揉眼睛,拍拍腦門,清醒了許多,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出現昨天晚上的情景。由于喝的太多,以致于和同事間的說話沒了顧忌,和她堅守了多年的赤誠和純凈也似乎蒙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如月喝的比他還多,還放肆,似乎在故意釋放壓抑已久的情緒。
馬上到了上班時間,他還要和她同時踏進那間辦公室。多年來,他們都是互相尊重,互相鼓勵,互相幫襯,工作做得很得領導滿意,也贏得了整個機關上下的認可。他們的配合是那么默契,那么自然,那么心神領會。于嘉知道,她是一片云,一彎月,他只能在寂靜的夜晚靜靜地欣賞這美麗神秘的夜空,甚至把這意境帶到自己的夢里。
他知道,在陽光照射下,一切都會明麗起來,煙霧散去,世界是清醒的。
一會兒該怎么和她說第一句話?該怎么看她第一眼?她還記得昨晚的事嗎?
他從來還沒有和她這么近距離的接觸。她東倒西歪地出門,上車,歪坐在座位上。
車子在城區慢慢地滑行,不足3公里的路程,他們足足走了半個小時。一方面,于嘉知道酒后開車意味著什么,這是平常妻子和如月經常念道的,于嘉向來是一個守規矩的人;另一方面,這時候才晚上12點不到,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還不少,夜市攤點的食客走了一撥來了一撥,沒了白天警察的執勤,人們橫行穿梭,車子沒法開快。最重要的是,如月在座位上根本坐不穩當,她不是頭靠前,有碰頭的危險,就是身子歪在這邊,一手擰著于嘉的胳臂。于嘉騰出手來,把她扶直了,一會兒她又歪了過來。這樣,車子很難以正常速度前行。
和如月到一個辦公室工作已經5年有余了。作為局里的副職,他這個不大不小的頭兒,平常和如月的距離總是保持著恰到好處的遠近。像這么和她單獨在一起,況且是在晚上,以前是沒有過的。他是一個很傳統的人,很注重細節的人,盡管一直提拔無望,人到中年的他,總想在單位里保持著各方面的良好形象,特別是生活上。近年來,本單位和其他單位不斷傳出桃色新聞,在政界和其他事業機關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在他看來,這些供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笑料,不是什么光榮的事。于嘉和老同學安一虎的關系一直很好,從大學畢業至今一直保持著同學、好友加老鄉這多重關系。安一虎常說,你是領導,又是老大哥,如月就交給你了,她要是少一根汗毛我找你小子算帳。于嘉明白,老同學的玩笑話里有話。
一虎和如月的家在縣城新開發的文廟新居,小區前面是緊挨著文廟公園的廣場。時值盛夏,白天熱浪襲人,晚上暑氣久久還不散去,這時候廣場上乘涼的人還三三兩兩的或慢步,或小憩,還有不少情侶**在霓虹燈的暗影里。穿過廣場邊的水泥路,車子拐進小區15號樓下,這個路徑于嘉太熟悉不過了,每次老同學從外地回來,不管事有多忙,哪怕是不見如月,一虎也要先打電話過來,說,老同學,我晚上到,你還到老地方安排一桌,我帶了草原上最好的青稞酒來,你嘗嘗啊。要不就是,一虎剛到家,就讓如月弄菜備酒,催于嘉,你快來快來,帶嫂子侄子一塊兒來,想你們了,別忘了把你家的好酒帶來。還有就是,不管一虎來了哪路的朋友,都要拉上于嘉來家作陪。一虎常說,你來就是給我撐面子,官不官的不說,咱可是文化人耶。這年頭誰缺錢?不缺,缺的是情調啊!就這樣,于嘉和一虎、如月經常來往,當然,是于嘉來的多些。原因么,一是于嘉很少在自己家請客,大多是吃請。雖然文化局是一個清水衙門,但在所謂的官場上,總能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吃飯喝酒。工作之外的飯局酒局于嘉更少了,他的不善交際使他比別人多了一些時間搞書畫創作,這也是他近幾年頻出成果的條件。二是于嘉真的手頭很緊,干了幾年的副科級領導很少在單位要權,沒有灰色收入,光憑兩個人的死工資只夠生活所需,哪能經常請客吃飯洗澡按摩啊。和一虎那小子是沒法比的,他的錢來自天南地北,手指頭縫里漏掉的也夠于嘉他半年的工資。來一虎這里白吃白喝是經常的事,在他們看來很正常、很自然的。
于嘉剛把車子停住,如月就將頭伸出窗外,哇哇地吐起來。于嘉遞給她紙巾擦了,想打開車門把她讓出來,可是半天不見動靜。平時于嘉和如月連手也沒碰過的,只有在工作上心神領會時,用眼光交流或親近了一下兩下。這時他很猶豫,說你下車吧,到了,她還是不動,只是嘴里含混不清,好,好,下,下車。幾次想努力下車,都又攤坐回去。
以往送如月回家也是偶爾有的事,都是如月自己打開車門,砰地一聲關上,說聲路上小心,就頭也不回地上樓了。今天,唉,都是酒精惹的禍。于嘉還在猶豫,拉她,扶她,就是旁邊沒有人來往,他也不習慣。她只穿了件無袖短衫,要是扶她手不知道往哪擱,怎么樣都要有肌膚接觸。這要是在白天,在單位,不知有多尷尬呢。路邊走過的人不時朝他們這邊看,于嘉知道,這個小區有不少人認識他,來的多不說,在這個小區居住的,大多是文化局的老住戶,每年春節慰問,他都要來向退休的老干部、老藝術家送禮品,在單位的多次座談會上,于嘉也多有和他們交談、切磋,顯示他這個年輕干部的謙虛和恭敬。一向謹小慎微的他不愿意讓人們看出他的尷尬,他壓低聲音,再一次催促如月,到家了,下車。
要是一虎在家就好了,打個電話,讓他到酒店接她,不用他親自開車送他回來的。每次如月在單位喝了酒,只要一虎在家,都是他開車在飯店門口等她散場出來。如月說,一虎這次又飛往新疆去了,貨款已經催了好幾次了,這次哪怕是一個月兩個月也要把錢給追回來,他跑那里都累了,不想再奔波了。人就是這樣,有錢了說話也輕松了,幾百萬在手里,說不干就可以不干。不到10年,這個昔日的窮小子憑著一身虎膽闖出了名堂。沙州這個小縣城地方雖名不見經傳,但是缺擁有全國醫藥大市場這個名片,而一虎們就是手持這個名片走南闖北,打下了他們各自的天下?梢哉f,這個名片造就了數百個百萬富翁,甚至上千萬、上億元的藥商也有不少。就是他們,靠這個名片賺足了口袋,同時又把這個名片越做越大,他們,改變了這個中原內陸小縣城的生活方式。
于嘉不能再猶豫了,看來她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了的。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架著她的手,出了車,再把車門踢上。幾次她都要倒下來,都被他的手、她的臂支撐住了。進入樓道,她再也支撐不了,整個人攤坐在樓梯上。沒辦法,于嘉只好一手拉著她的手,一手攬著她的腰,扶起來,一個臺階一臺階地往五樓挪。
還好,如月從手包里取了鑰匙總算開了門,她不時抬臉打量一下于嘉,醉眼蒙眬,不出聲但似乎有表達的內容,平常她就是用眼睛跟于嘉說話的。于嘉說,你醒醒,到家了。你醒醒,到家了。
看如月已經站穩,于嘉終于松了一口氣。
于嘉正要轉身離開,如月卻用整個身子合上了門。
如月又抬臉望了一眼于嘉,她在用眼睛說話。
于嘉讀不懂她的意思了,這次。
“你別走!別走!”如月終于說出話來。
于嘉在床邊呆坐了一會兒,想得頭腦發脹。抬頭看看時鐘,已經快7點了,得趕快整理去上班了,單位一大攤子事還等著他呢。
他真的不愿再往下想了。昨晚幸虧他沒有完全醉,要不然就,不可思議了。其實自己沒必要跟她上樓的,可以送她父母那里,或者想別的辦法都可以的,可是為什么非得要跟她上樓呢?
現在后悔已經晚了,重要的是馬上怎么和她面對。
匆忙出門,又返回,文件包還在茶幾上,里面有昨天上面來人給的材料。沒有這些東西,今天上午就不能完成預定的任務。拿了包就騎車出門,走到大門口,今天竟例外地沒和小區門衛打招呼,往?刹皇沁@樣的。
于嘉的家住在城北沙河北岸的師范學校,就是現在的教師進修學校里。這里到縣政府大概有30分鐘的路程,如果騎自行車的話。別看于嘉才剛過不惑,但是走路、辦事、說話都是不急不慢的。一路要過一個沙河大橋,穿過一個菜市場,然后才能進入城市主要干道人民路?h政府就在最繁華的城市中心,人民路的西側,文化局自從拆遷后就搬到了縣政府的大院里辦公。
今天于嘉的速度比往日更顯慢,他的思緒和車轱轆一樣慢悠悠地碾壓著,滾動著,向前推進著。
還是想著昨晚的事。
于嘉把癱倒在門邊的如月托起來后,看見她頭發已經蓬亂得沒了一點優雅的造型,這在平日上班的時候是絕對沒見到的,于嘉很注意要求下屬在工作場合有一個良好的形象。而對如月,即使在生活上哪怕有了一點不合適的地方,于嘉也都是用眼睛給她指出來讓她糾正過來?吹竭@個情形,于嘉又下意識地拿眼睛看了看如月,示意她的頭發亂了。但是今天他的示意已經毫無意義,醉眼迷蒙中,如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光時而聚集在于嘉的臉上、眼睛上,時而又四處游走,飄忽不定。于嘉一只手還扶著她的胳臂,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去撫理如月的頭發,像一個兄長對小妹、一個父親對女兒的關切。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于嘉心里是異常的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然。而當他的手觸碰到如月的臉頰,耳朵,繼而脖子時,引得如月大聲地忘情地啊啊了兩聲。這讓于嘉嚇了一大跳,手趕緊離開了。于嘉知道,他并未弄疼她,是她有些太失態了。于嘉的手剛拿開,就被如月的另一只手捉住了,重又放回到了自己的臉上,脖子上,如月在做這些時,是那樣從容,那樣自然,那樣陶醉,她的動作是那樣堅定,那樣不容推辭,甚至那樣固執。
就這樣僵持了幾秒鐘的時間,于嘉已經讀懂了如月眼睛里的東西。她的哀怨,她的凄苦,她的委屈,她的渴望和期待。于嘉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如月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理解她但是拒絕她。又過了幾秒鐘,于嘉分明看見兩行淚水滑過如月的臉頰。
于嘉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終于,于嘉的嘴唇印在了如月的嘴唇上。
一段音樂突然驟響起來,是那首鋼琴曲《少女的祈禱》,還是如月親自幫于嘉下載的彩鈴。以往聽著沒這么刺耳的!
他們分開。于嘉掏出手機,對方說趕緊去“金太陽”結帳、送客,于嘉一連聲地好的好的好的,邊接聽手機邊一手把如月往里屋推,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或者別的什么意思,不容如月說什么就開門關門,把剛才的沖動和激情斷然分離、冷卻。
昨晚于嘉忙了個頭昏腦漲,也是酒精最后起了作用,他到家的時候已經大約凌晨2點,頭朝枕頭上一挨就睡著了。
一路想著,車子在縣政府門口停下,他照例下車,跟門衛打招呼,推著車子往里走。
快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他又遲疑了一下。想現在如月來沒來,她以往都是早到的。
遠遠地,他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今天又換了大紅的圓領寬松短衫,配淡綠色長裙,顯得飄逸瀟灑。她像往常一樣早于其他人到崗,掃地,燒水,整理桌子上的文件和屋內其他的東西,她的忙碌的身影像一團火在室內飄動。
于嘉站在門口,恰巧如月朝門口的花盆里倒殘茶,一抬頭,兩人四目相對。
于嘉的眼光只和她的打了個照面就趕緊閃開了,腳步猶疑著朝里進。還是如月更加淡定、從容,像往常一樣和他打招呼,于老師早。
于嘉努力在臉上擠出笑,早,早。說著就進了屋。要是在平常,他會善意地開幾句如月的玩笑,給一天的工作弄出個良好的氛圍。比如今天就該這樣說,嚯,一虎又給你買了這套時裝,是從法國進口的吧,要不怎么這么洋氣呢?如月則爽快地說,是啊,咱為了搞好中法關系嘛,啥時候咱的平調子能到法國演出,別忘了給我記一功啊。
辦公室只有三人。于嘉5年前來這就是辦公室主任,現在還是,去年添了個副局長的頭銜,但是還在這里辦公。全局上下迎來送往,文件資料,檢查驗收,政治學習,一切中心工作都要打于嘉的手里過。而要是只他自己,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這就靠另外兩個人許如月和苗壯了。辦公室里,他們的分工也很明確,于嘉管全面,主持工作;許如月負責來往接待、文件信息傳遞;去年剛分配進來的大學畢業生苗壯負責文件整理和其他文字工作。這個階段的中心任務就是配合于嘉做好文廟以及全縣書畫事業的宣傳、推介工作,為全縣的招商引資進行文化搭臺。要是能引來外資完成本局的任務則更好,那要另外記功。
于嘉走近自己的辦公桌,見桌椅整潔,物品有序,茶杯里已經泡上了碧螺春,這是他最喜歡喝的茶。于嘉看不出和平時有什么不同,經常都是這樣的,如月早早地來,把辦公室一切都整理好;然后是于嘉不緊不慢地到崗,每天都很準時,總是離上班時間只差三、五分鐘;最后是小苗風風火火地趕來,雖然有時候下決心說,于局長許主任明天該我第一了,不然我請客,但是總不能兌現。
這個時候離上班時間還差三分鐘,小苗還沒到,于嘉坐下的時候,如月也已經把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她也坐了下來,拿起一本雜志當扇子。雖然有電風扇在吹,但中伏里的天氣實在太熱,加上她又手腳忙活一陣子,于嘉注意到,她的后背有兩處汗漬,紅的布料有些泛黑。
辦公室面積不大,實際上是沒有隔開的兩間屋。于嘉的辦公室在里邊一間,面朝外坐,后面是他自己的書柜成一排擺開,左邊靠墻是緊挨著的三個文件柜,盛的是局里的文件資料之類的東西,右邊靠墻是一臺電腦。外面靠里的窗子底下是小苗的辦公桌,靠外的窗戶底下是如月的辦公桌。小苗寫東西要安靜,就主動要靠里的桌子;如月負責接待,朝外看也方便。他們都在于嘉的視野內,但是看的都是背影。
于嘉看不見如月的表情,她一直向外看著什么,手不停地扇,肩膀還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著,看來她是有點累。如月不回頭就不能看見于嘉的表情,這讓于嘉少了尷尬,多了從容。但是,盡管今天的任務很多,很緊,他還是沒有趕緊投入工作,他想和如月說一兩句話,或者等著如月跟他說一兩句話,說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感到他們應該有話說,不應該這么沉默著。其實在平時都是這樣的,如月多的是干活,少的是言語,每天一早也只是禮貌性地打個招呼,接下來就不再插話,除非于嘉安排她做什么,她才應答。今天也和往常一樣。但是在于嘉看來,今天就有點不一樣,他等著她先說一句話,他好心里有底。
對不起,對不起,今天我請客,苗壯這時候闖進辦公室。他走近于嘉的辦公桌,一邊朝外掏東西,一邊解釋說,昨晚弄到半夜呢,總算有了初稿。
昨天接待了省文化局的來人,誰都沒閑著,并且都是到深夜,只是工作內容不同。苗壯加班寫《關于沙州縣文廟的歷史形成和現狀》、《沙州縣傳統地方戲“平調子”挖掘與發展》等材料,于嘉和如月則陪來人吃喝,吃喝也是工作啊。
這5年來,于嘉在局里是干實在活兒的。全局一個正局長,現在連他四個副局長,除他是學歷史的,又當過中專學校的語文教師,跟文化沾點邊兒,其他人多是從鄉鎮調進城的,學歷不是黨政函授,就是轉業退伍軍人連什么函授也沒有,文憑、水平都不能和他比。那幾個領導進到文化局據說是組織部門沒有辦法的辦法,其他稍熱門的單位都進滿了,他們又都在鄉鎮干夠了吵著要進城,最后連這個最不肥的單位也不嫌棄就進來了,怎么說也是個科級單位。于嘉對局里乃至對全縣最突出的貢獻,一是把沙州縣幾近失傳的民間戲曲小調“平調子”給挖掘出來并且申報了“非遺”;二是在他的呼吁下,文廟大成殿最終沒被拆遷,且得以修復,使縣里申報全國“文化先進縣”和“文化藝術之鄉”順利通過。單單一個文廟的保留和修復,去年以來更引起上級有關部門的重視,全國各地似乎又刮起了一陣風,那就是搶救歷史文化遺跡。在這個內陸平原小城,能保留好且修復好文廟的確是個典型,據說,本省其他縣市也有文廟的古建筑,都在城市開發中給毀掉了。這次省里來人是再一次對沙州縣文廟的保留修復情況作一考察,準備迎接華東六省一市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研討會在這里召開?h委縣政府給文化局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這個會議拉到沙州縣來召開,不僅來開,還要開好,開成一次繁榮文化的大會,一次振興經濟的大會。局里近階段對此工作全力以赴,于嘉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
于嘉拿起小苗遞過來的材料翻看了一下,捻了捻頁數再細看。由于他是回家加班弄出來的,所以是手寫的初稿,看起來沒打印稿醒目,所以他看著很費勁,眼睛幾乎要盯著字跡才能讀下去。
才看了一頁,他就看不下去了。吩咐小苗趕緊打出來,打好再看。他又拿出紙和筆準備寫稿子,把昨天省里來人考察文廟的事在市黨報和本縣的《周末文化》上發個消息。他習慣用紙和筆打草稿。剛才市黨報的李文奇記者來電話催了,叫趕緊把稿子傳過去。真是的,現在的記者太好做了,跑新聞不到現場,寫新聞不用動筆,吃好喝好還拿著,于嘉一邊感嘆著,一邊動筆寫字。
剛開了個頭,導語寫好,正文就寫不下去了。他抬頭看了看,如月剛才還在的,現在去哪了?他拿起茶杯喝茶,發現茶杯空了,一想就想到了是如月泡的,一想就抬眼朝外看了一下,一看就看見如月的位子什么時候空著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搖搖頭,起身,拿起水杯去倒水;貋眄槺愠缭碌霓k公桌上瞄了瞄,什么也沒看見,桌子上沒有內容。
寫不下去,他又順手拿起昨天的報紙,一個標題引起了他的注意。
“《文化部公布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單》,本報訊:2007年6月9日,文化部公布了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單!彼P心的是,沙州縣的民間戲曲“平調子”去年底申報的結果?吹胶髞,他才想起來這里是不可能有的,這是國家級的,而沙州縣是縣級,頂多也只能申報省級。再一細看,這份文化報還是兩個月前的報紙,他當時也沒注意到。就是這樣的,一忙起來,報紙就要積壓,但是以前好像沒積壓過這么長時間的啊。他是愛看報的,不像其他局領導,報紙成疊的不散,叫小苗和如月去處理。
放下報紙,他覺得很無聊,稿子沒寫好,又不想寫,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又朝門口張望。
這時,如月正從外面進來,徑直走向里面,來到于嘉的辦公桌前。不等于嘉反映過來,如月急切切地說,于老師,他出事了。
哦?啥時候?
于嘉當然知道如月說的“他”是誰了。他聽到這個消息后只是簡短地“哦”了一聲,并沒有表示很大的驚奇,就像他早就知道一虎會出事一樣,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時候。
如月正要解釋,一段《少女的祈禱》音樂打斷了她。是于嘉的手機彩鈴,以往要是兩人同時聽到這聲音,如月會調皮地自豪地孩子般地在于老師面前自我“飄揚”:怎么樣,好聽吧!現在他們都無心欣賞這美妙的鋼琴旋律了。于嘉打開手機接聽,如月例外地站在旁邊聽他的電話。
什么約會,吃飯?哦,我明白了。怎么?他不回來了?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事?就是前天?會有大事嗎?沒什么?好的,我知道了,我等你。
如月不用解釋什么了,看來。這個電話的內容說出了事情的大概了,是安一虎不能按時回來如約參加他們的聚會,那邊有了麻煩了。
于嘉說,你不要急,先聯系一下,問問具體情況。
如月說聯系了,他手機沒開,不知道事情嚴重不嚴重,就說他已經被有關部門找去了,具體情況王總也沒說清楚。
王總就是剛才來電話的王擁軍,《周末文化》報的總編。本周一王就打來電話說,這個周五晚上趁安一虎回來,讓一虎參加他和東北制藥的駐沙縣辦事處主任李暢的約會,想請于嘉一定參加。于嘉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有一虎在,他是要參加的。
如月你先不要著急,馬上王總來,我問問清楚。于嘉安慰她說。王在電話里說,他馬上要到辦公室來,問方便不方便。于嘉說那有什么不方便的,正好如月還沒下班呢。你就來吧。
于嘉還真感激這個王總編,他跟一虎向來是以哥們相稱的,現在一虎出了事,你看他急的什么似的,一虎沒白交這個朋友?磥,一虎和他有聯系,他應該知道的比較多些,馬上來了就都清楚了。
看看快到11點30,該下班了,小苗已經把材料整理好,把打印件捧給于副局長,說于局長您先過目,不妥的地方我再改。說著就急急地朝外走,在門口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這個人高大魁梧,儀表堂堂,走路說話倒有一副斯文模樣。本來是苗走路急撞了他,倒是來人先道了歉,對不起對不起地連聲說好話。
如月回過臉來,見是他,表情木然地朝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于嘉則馬上從椅子上站起,熱情地招呼說,我的大總編輯,你可來了,快說說,一虎是怎么回事!
王總說,沒啥事兒,說著含糊地看了如月一眼。于嘉說,你知道多少就告訴多少,這里又沒外人,你可不能保留啊。你是怎么跟他聯系上的,他現在手機都關著。
王說,真的沒啥事兒,他是前天給我打的電話,說這個周末可能回不來,有事就直接找于局長。咳咳,咳。他說到這里,馬上閉口,裝作咳嗽掩飾著什么。
如月越發認為一虎出了事。
你就直說。于嘉催他繼續說。
是這樣,他送的那批貨有問題,患者注射后出現了不良反映,有關方面正在查,是生產渠道的問題還是運輸方面、保管污染、使用方面的問題。他是供貨人,所以有關部門就凍結了那批貨的款子,并且讓他配合查問題。就是這樣。以我看問題不大,你們今天上網了沒有,那種注射液在全國幾個地方都發現有問題,這說明是生產方面的問題,與銷售無關,但是目前還沒結論,這只是我的猜測。
王擁軍一連說了這么多,讓他們聽了個明白,如月心里稍稍安穩了一些。于嘉點點頭,表示王總分析的有道理,這種事好像去年就發生了一起。
你剛才說和李什么主任聚會的事兒?什么事還要一虎和我參加?王總扭頭看了看如月,這時候如月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在收拾東西,拿自己的手包要走呢,跟本沒理會他們剛才的話。
你們有事,我先走了。如月說著往外走。
王和于都把目光收回來,互相對視了一瞬間,王先把目光低下來。
我就直說了。是這樣的,咱的《周末文化》是您一手操辦起來的,現在雖然交給了我,有事還不是要你拿主意?就是報紙包給我,你也不能完全撒手不是?縣里領導對這份報紙又很重視,公檢法都成了咱的朋友,這是我們的大環境有了。在文化局領導班子里,你負責新聞出版這一塊兒,所以這個事非你辦不成。
王繞了那么大的彎子,還是沒說出到底什么事。好在于嘉一貫沉穩,善于傾聽。他一直看著王總說話,表情是空白,看不出一點對說話者的態度。
以前咱的報紙只是報市里批準的準印證,這有局限性,起碼連廣告都不能登。你知道縣財政又不給咱一分錢,全是咱到處化緣在支撐,再不登廣告就要關門。要是咱把全國正式刊號辦下來,報紙就正規了,就可以刊登廣告了。你是負責這方面的,上面又能說上話,你不是還又個同學在省新聞出版局嗎?所以這事你必須管了。
于嘉聽出了一點眉目,點點頭,馬上又說,那這事怎么跟一虎有關系?
跑刊號這事肯定要花錢,咱誰都不是大款,我就找一虎,一虎也有他的辦法,他就找了東北制藥的李主任,李主任也支持,說弄成以后他們就包一個整版的廣告。這事大呀,我就求一虎幫我找你,其實你是報紙的發起人,應該直接找你說這事的。唉,是我想的太多。我想,就是把報社的家底拿出來,也要全力以赴把這事兒辦好。
我明白了。但是我得跟文化局主要領導匯報,行不行得看領導的意思,我本人對此是完全贊成的,其實我也早有這個想法。
王總聽到這話一陣驚喜,說,沒想到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這事該成。
這是有關的計劃和材料。王總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推到于嘉的面前。
于嘉剛一觸信封,手像被火燙了一下,趕緊收了回來,臉立刻變得發白,說,你這是干嘛!干嘛!
王擁軍看到于嘉的表情這樣,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但是馬上就恢復了自然。
于局長你別著急呀,聽我說么。這錢呢,不是給你的,是讓你用來跑刊號的。我打聽了現在的行情,《都市周刊》雜志跑刊號花了12萬,《現代生活報》跑刊號花了近10萬,還有那個什么,多了。咱這點錢是少了點,還需要你靠老同學的面子,成不成就看你幫不幫我了。錯!我說錯了,不是幫我的忙,是幫《周末文化》的忙,是幫咱沙州縣的忙!
你說的不是沒道理,這事我也聽說過一點,但是我對這個怎么運作實在是沒經驗啊。于嘉并未提出反對,只是表明了自己的難處。
這個你放心,具體的運作方式等我把人家跑刊號的程序弄來給你參考,到時候還是你說話指示,跑腿的事還是你老弟我呀。王擁軍顯得特別近乎,那個高興勁就像事情已經辦成了似的。
你把錢拿回去,事情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就是了 。
于嘉來了這么一句。他明白,拿了這不明不白的錢,不是好事。前一陣子局里有個副局長拿了一黑網吧老板的錢讓保留他的網吧經營,但是全市的聯合統一行動誰都攔不住,結果網吧照關門,這個老板只認為副局長不使勁,就把送2萬塊錢的事說了出去,到現在這事還在查著呢,是真是假還沒結論。
可別,于局長,于哥!你不拿這錢你怎么去跑呢?你不拿就是你不愿意幫忙了!你先用著,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
這下是王總急了。
于嘉沉思了一會兒,說這樣,你把這錢存起來,花的時候再講吧。
王擁軍這時候心才放下。說,時候也不早了,他們該等急了,我們趕緊去“月亮灣”吧!霸铝翞场笔潜境亲詈廊A最上檔次的大酒店,凡是要辦大事、重要的事需要請客都在這里,到“月亮灣”吃飯成了身份的象征。要請客的東家非常明白,現在的飯局是有講究的,一般人講的是“飯”,而特殊的人講的是“局”,你讓他到這里來,沒吃飯呢就已經顯示出你對他的尊重和誠意了。
政府辦的劉主任我已經通知他了,本來說要在晚上在一塊聚聚的,但劉主任說,下午他有事不來上班了,就放在上午吧,我覺得你們是高中同學,關系又那么好,你不會怪罪的,就應了他,F在,他應該已經在“月亮灣”了。
于嘉對此安排還真的很生氣,你怎么這么強人所難呢!他一百個不想參加什么飯局,自己高血壓高血脂不說,一參加酒場就要耽誤很多時間,他還不適應那種場合,不是很必要他一般是能躲就躲的。
但是見王總這么說,又不好卻了他的好意,平時在一起吃飯又多,況且老同學劉子學也已經到了,推辭實在沒理由。就說,那又讓你大總編破費了,等發了財我請你。快走吧。
嘴里說著走,于嘉又到門口觀察了一下又折回來。
說走你還不走,劉主任要急了,我的大局長。
你沒喝就醉了啊大總編,現在正是下班的時候,你沒看人都朝外走啊?那么多人你又不是不認識,你想都把他們請完啊!
是,是,你看我這腦子!
今天是周五,一般中午安排飯局是最多的一天。原來實行單休息日的時候,周六的中午是最多的,吃了飯回家下午就不上班了,F在實行雙休日了,人們又提前了一天,有的機關干脆就周五下午只來個值班的,其余的人提前過周末。市里縣里的有關部門也搞過“機關作風建設整頓行動”,又是檢查,又是錄像,但一陣風過去又復歸原樣。
臨走的時候,王擁軍把信封收了起來放進自己的包里,于嘉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王一眼,欲言又止。王擁軍很大方地拍拍文件包,說,你放心吧,我會辦好的。
“月亮灣”就是不一般,你看這門口排著的一排汽車就知道這里的生意紅火。前幾年多是普桑,再后來是“2000”和奧迪,現在已經是更豪華轎車的天下了。酒店的老板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劉子學的表哥,無論公場還是私場,這里的生意都比別的強。
八個女服務小姐分列門的兩邊,向來人頷首鞠躬:先生好!歡迎光臨!接著是一服務小姐引領著客人走向預定的房間,一切都非常規范。按劉子學的表哥說,要和大城市接軌,和國際接軌才能不落后。于嘉和王擁軍都是這里的?,服務小姐也沒問是預定了哪個房間,直接把他們領到貴賓樓的“人和廳”。這里的房間不是編成幾幾號,而是編成了“天時廳”、“地利廳”、“人和廳”,另外還有什么“高山流水”、“沙河聽雨”等名字,總之跟其他的酒店風格迥異!叭撕蛷d”也是他們的老據點,要是安一虎在,他們就全場了,四個酒友四個哥們,喝過酒再去隔壁的“星星點燈”去休息一下,這是他們過周末慣常的方式。
推開門,一個小姐和劉主任慌忙分開,臉紅紅地走了出去。劉很自然地說,這里的服務質量越來越不像話了,不知道給客人倒茶,不知道拿菜單,剛才的那個讓我狠訓了一頓。
是啊,是啊,你老表的事就是你的事,你可要多操心啊。于嘉和王擁軍附和著,說話間三人落坐。
就咱們仨?于嘉疑惑地說,他原以為又是雜七雜八的一大桌人,現在看不像,心里說,這樣好。王擁軍說的那個制藥廠的劉某為何不在,他也沒再追問。
很快酒菜上桌了。當然酒是好酒,菜也豐盛。
于嘉假裝生氣地說,誰點的菜,弄這么多?子學?你結帳。
管誰結帳呢?吃了喝了在自己肚里,再省也省不出個大款來。劉主任說話向來在朋友圈里不顧忌什么,牢騷話很多。他一直抱怨自己在官場混了這么多年,官沒升,財沒發,都人到不惑了,還事業未成呢。
王擁軍說,還是劉主任說的對,這年頭就得對得起自己,誰有錢誰花,有錢就瀟灑。要是有安一虎在場,又該說是挖苦他了。
我還是相信命運,該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我窮,是人老幾輩就這樣。人家一虎就是當大款的料,但誰能比他更能吃苦?子學,你說你混的差,你能吃得了苦嗎?所以說,命運決定了你的官運和財運。
劉主任已經喝了剛才倒的大半杯白酒,因為喝的快,所以酒就有點使勁兒了。他稍微硬了點舌頭,說,你于局長,不,你于嘉向來搞中庸之道,什么命運?我看都是胡扯。我算明白了,所謂命,是失敗者的借口;而所謂運,是成功者的謙辭。
我劉哥又來詩了。哈哈。繼續繼續,我聽著呢,本周這一期報紙副刊都給你發詩歌!王總一貫好打哈哈,誰的觀點都贊成,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
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他們都有點醉意。相比起來,還是劉的酒意最濃,而王擁軍最清醒,于嘉則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劉子學把手一揮,說,于局長,王總編,你們聽好了,我現在以縣政府的名義要求你們,要把咱的《周末文化》辦好,辦出特色,辦出水平,辦出風格,辦出,啊——他打了一個嗝,又說,一定要把它辦成報紙中的《南方周末》,電視中的《焦點訪談》。我的講話你們回去要認真領會,積極討論,切實落實。哈哈哈哈,說完自己大笑起來。
笑聲中,于嘉真切地聽到了的一聲,是自己的手機來了短信。他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是許如月的名字。一看到這個名字,不自覺地臉發了一下燒,不過剛喝了酒,誰也沒在意。
短信內容是:下午有事,請假。酒要少喝。
很簡短的內容,包含了不知道多少信息。于嘉一邊思考這短信的內容,一邊招呼說,散了散了。我今天喝多了,下午還要上班呢。
好吧好吧,你于局長是個大忙人。
于嘉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說,到縣政府大院。剛坐進去,就又掏出手機翻看一遍短信,琢磨起來。
如月以往周五下午從不缺勤,今天到底有什么事呢?她怎么知道我在喝酒?她怎么就關心起我喝酒了?
一路上,于嘉心里一陣一陣熱呼呼地翻騰,是酒喝多了嗎?他自己懷疑起來。
回到辦公室,才下午1點20分,離上班時間還早。于嘉洗了把臉,想把手頭的工作處理了,反正都是自己的活兒,早完成早下班。在以往,像這種情況很多,上午喝了酒,就直接到辦公室等著下午上班連軸轉,比回家把時間浪費在路上強。而真正的原因就像身上的某處殘缺,被嚴實地遮蓋著,連他自己都不愿意掀開來看一眼。這些年他一直逃避著,遷就著,隱忍著,一切的不如意都由自己安慰著,他相信命運。
于嘉拿起上午小苗交過來的材料,強打精神往下看!吧持菘h文廟(也叫孔廟),建于元代大德八年(1304),以大成殿為中心,南北成中軸線對稱布局。南北依次有萬仞宮墻、魁樓、欞星門、泮池、泮橋、戟門、名宦祠、鄉賢祠、大成殿、明倫堂、尊經閣。東側有興賢坊、文昌閣、訓導宅、進德齋、崇圣祠等。西側有育才坊、省勝所、修業齋、敬一亭、射圃亭等。并有東西廊廂多間,蒼松翠柏、繁花百卉點綴其間,形成一派規模宏偉、氣勢壯闊、環境優雅的建筑群。這一人文景觀,是臨穎大地上古老文明的標志,是臨穎人民創造出的杰作。文廟距今已有700年歷史,但屢遭戰亂兵匪的踐踏,屢毀屢修,其建筑越來越少,規模逐漸縮小。直到清代乾隆年間,才一度中興,重建如初,但從此毀多修少,零落至今,僅存破爛不堪的大成殿和崇圣祠了!
于嘉對這些文字不知看了多少遍了,5年前,他還是縣師范學校歷史教師的時候,就從縣政協文史委員會找來了有關的沙州縣文廟的文字記載,又親自查閱了其他有關的資料,幾經整理成文,遞交了當時的縣委縣政府。他又多方呼吁,終于在開發文廟附近的老住宅區時,把文廟大成殿和崇圣祠給保留了下來。為此,他還和當時具體負責開發建設的政府辦副主任劉子學,也是自己的老同學弄了些不愉快,因為保留這片建筑,直接影響了開發商的經濟效益。不過,后來縣政府已經在其他方面給了開發商一定的補償,具體情況于嘉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文廟大成殿保留了下來,各方面都很滿意。更讓全縣欣喜的是,在申報全國“文化先進縣”時,這個舉措成了關鍵的驗收檢查政績,并且又引起省乃至國家文化部門的重視。于嘉一時在全縣也成了名人,又因為其他多種因素,于嘉從師范學校歷史教師、團委書記的任上調到文化局任辦公室主任。
這些親切的文字曾經讓他激動過,自豪過,但是這似乎都已成為歷史,F在再看這些材料,他又想起了過去這些年的人和事?粗胫,想著看著,眼前的字一行變兩行,兩行變一片,最后都變成了模糊圖畫。材料頁從手中滑落,他疲憊至極趴在了桌子上。
于嘉老家就在本縣最北端的一個偏僻的小村莊,祖輩是貧苦農民。于嘉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走進大學校門,在方圓十里八鄉引起過轟動。至今20多年過去了,他的村子里除他之外也只走出了兩個大學生。自上中學起,為了供他上學,哥哥、姐姐、弟弟先后輟學,父親遠走他鄉做苦力,就連所有親戚家都盡了力。他背上了沉重的負擔,感恩的負擔。為了父老鄉親,他首選了師范學校,立志要為家鄉多出人才貢獻自己的力量。但是四年后,他才明白,憑他一人之力,改變不了家鄉教育落后的面貌,而到師范學校任教,可以從培養教師方面間接為家鄉教育付出努力,所以當時好多人建議他改行從政,他都沒答應,堅持教書。
踏上師范學校講臺時,他25歲,當時在學校里算是最年輕的教師了。他有活力,有文才,有事業心,很快就在師生中口碑甚佳。校長更是看重這個出身農村而畢業自省重點師范大學的高材生,有意培養他讓他日后擔當重任。工作的第二年,就在學校領導班子調整中,他被安排進團委副書記,又一年后任團委書記。在老校長退休前,也就是于嘉工作的第八年,于嘉就成為學校分管教學的副校長,主抓教學業務。可以說,于嘉的事業是一帆風順的。其間,于嘉也收獲了愛情,建立了家庭。愛人就是校長的女兒,唐梅。于嘉工作的第一年,唐梅是師范一年級,她和許如月同班,于嘉老師教了他們三年的歷史課,而唐和許又都是于老師領導下的學校文學社的主要成員。她們兩個都是于的得意門生,但兩個人性格不同,各有優點和缺點。唐梅學習成績出眾,性格開朗,青春亮麗,說話做事雷厲風行,干脆利索。但有些驕橫和傲氣,甚至有些霸道。而許如月則文靜淡然,性格內向,在學生中有林黛玉之稱。
朦朧中,許如月和唐梅兩個人又出現在面前。她們都拿出自己的作品讓于老師評判,硬要他分出個誰好誰差。說實話,如月的文風和于嘉的更接近,樸實自然;唐梅的有些浮躁,顯得華而不實。于嘉只是笑笑,沒有給她們分出高低。
朦朧中,許如月幫自己整理關于沙州縣文廟的保留建議和修復方案,幫自己一次一次找到時任文化局長的許文軒,也就是許如月的父親據理力爭。是許如月的鼓舞努力讓于嘉面對挫折堅持了下來,使得他的建議得以被文化局和縣委縣政府接受和采納。
朦朧中,許如月和唐梅兩個人又一同前來報喜:她們都被城關鎮第一小學接收了,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
朦朧中,在老校長退休前夕,于嘉和唐梅走上了紅地毯,許如月是伴娘。那一刻,于嘉看到許如月幽怨凄婉的眼神。
朦朧中,結婚后的唐梅憤怒地把枕頭砸向自己,她的扭曲的臉讓他感到異常陌生,她的怒吼讓他心驚膽顫:你這窮小子!你這沒用的東西,爸爸給你鋪好的路你都走不好!我跟了你算我瞎了眼!
朦朧中,老父親蠟黃的臉又出現在面前,他的胃出血因為沒能及時繳費延誤了手術,當父親的骨灰被送回家的時候,所有的親戚、朋友、鄉鄰一齊對他射來不解、遺憾、嘆息、唏噓、不齒、憤怒的目光!不是!不是這樣的,我真的沒錢。∮诩螌μ旖忉,我不是小人,我是無辜的!
轟隆隆!一串炸雷讓于嘉打了個寒戰。外面下起了大雨,這個夏季就是雨多。他抬起頭,發現只有自己在辦公室里,還發現自己什么時候已經淚流滿面,是做夢嗎?他舉手捶打自己的腦袋以驗證他是否現實中。
一段理查德•克里德曼的鋼琴音樂響起,證明他的確是在現實中,是那首熟悉的《少女的祈禱》。是妻子的電話:我求求你了,孩子要提前開學,你真得想辦法把他的學費給湊齊了!
在家庭事務的爭執中,要是妻子來硬的,逼迫性的,他還是老樣子,一言不發,任她發作完畢。對了,社會學家說,這叫冷戰。但是一但她來祈求的語氣,他真的沒轍了,他有的只是自責、懊悔、歉疚。
他虧欠家人的太多了,他覺得對不起所有給他關心、幫助,給他生命給他愛情親情友情的一切人!他的老家總是出事,疾病、車禍,貧窮總是和他相連,自己和妻子的工資沒少為家里付出,到現在還是住著師范學校早先分配的低矮小平房,積蓄沒有,欠賬還不少。兒子還算爭氣,考上了縣重點中學,沒有讓他再拿高價的擇校費,但是學費還是要繳的呀。
于老師今天又沒回家呀? 是如月突然出現在門口。
于嘉慌忙抹了一把臉:哦,我在看這個材料,要的急!頓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說,你不是有事請假了嗎?
是啊,但是這事還得你拿主意。本來中午想去你家跟你說的,唐梅說,你已經跟她說你有應酬,可能中午不回家了,所以就又來跟你當面說。
莫非還是為了昨晚的事?于嘉心里狐疑著,抬頭張望著如月。
由于吹風淋雨的緣故,如月的頭發有些散亂,劉海還滴著雨滴。一張陰郁愁苦的臉透出歲月的滄桑,她向來不善修飾,總是素面朝天,但是她的自然的美更加顯示出她出水芙蓉般的純凈和雅致。大紅短衫上衣和綠色長裙有大片大片被雨水淋濕的痕跡。雨傘還沒有收起,就那樣張開著像一朵碩大的花綻放在如月的手里。
有要緊事嗎?
是啊。一虎來電話了。
哦?是嗎?怎么樣?
他所供貨的那家醫院,會同當地的有關部門把他控制了起來,電話也是在人家的監視下打的。
他們這是犯法的!不等如月說完,于嘉就急急地打斷她。
他們并沒有對他怎么樣,好吃好喝的,只是不讓他走開,只要他把醫院的損失給補償了就可以立即回來。這批注射液的款子要不成不說,人家醫院上次的有些藥品也被檢查封存了,說有問題。這次一虎本來是跟人家要錢,這倒好,反而成了欠他們的了。
總共他們要多少,他才能回來?對了,你們,不是有存款的嗎?
他們最少要30萬才讓回來。我們家哪有那么多錢啊,以前一虎跟人家說,他有幾百萬,那都是吹大氣的啊,不然,他到銀行都貸不著款。就是有個百把萬的都是扒東墻補西墻借來的,在生意上流動著。還有呢,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他還欠著東北制藥不知多少錢呢。剛才我和我爸、我哥都想盡了辦法也才弄了20萬。我知道,你家是沒余錢的,但我實在沒主意,這才來找你商量的。
藥品的質量問題要找供貨的制藥廠!于嘉提醒說。
不行啊,問題還沒查清楚呢,就是查清楚了也沒辦法找人家,因為貨款根本就欠著藥廠的。
聽到如月的這翻話,于嘉一下連一下的吃驚。原來一虎是做著這么危險的生意!原來他并不是什么大款富豪!
好,我明白了,你別急,慢慢想辦法。于嘉安慰著如月,其實自己心里已經如水沸騰了。這可怎么辦啊,錢的事我能有什么辦法?于嘉在心里跟自己說。
外面雨越下越大,轟隆隆的雷聲一陣陣滾過頭頂好像天要塌下來一般。如月這時候已經自己放了雨傘,坐到了椅子上,坐下又站起,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于嘉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安慰如月。但是他不能表現出慌亂和緊張,起碼要給如月暫時的沉著的情緒影響。以往碰到什么難事、煩心事,如月都來向于嘉討主意,就連她和一虎一度鬧離婚的事也是于嘉從中調解的。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工作上,于嘉盡力給了她幫助。于嘉覺得,一方面,一虎跟自己上同一所大學又一同被分配到沙州縣工作,其間他們都互相幫助互相照應著,特別是在上大學期間,在生活上一虎對于嘉的幫助更多,這讓于嘉一輩子都感激不盡。再一另方面,如月又是和自己同事,還是早先的學生,她平常對自己尊敬、關心有加。一虎剛來沙州被分配到縣一中教語文,他和師范學校的于嘉,城郊中學的劉子學成為當時沙州縣耀眼的三顆文學新星。那時候人們對文學的崇拜和熱愛達到了極點,曾出現過千萬人爭讀一本書的局面,作家被人們推崇到了至高的地位。就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他們三人同時加入市作協,被全市文學圈稱為沙州文壇三劍客。也就是在如月剛畢業沒多久,在一次縣文聯組織的文學比賽發獎大會上,有人把文學小青年許如月介紹給了文學大青年安一虎。那時候,于嘉已經是老校長家的常客,也是老校長選定了的乘龍快婿了。
看到如月如此焦急的樣子,于嘉其實很心疼的。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昨晚的情景。如月還記得嗎?她會后悔嗎?她的短信“酒要少喝”是啥意思?是說酒后失德酒后亂性?那么她真的后悔了?其實自己也是不該的!一虎好不該欺負如月,不該給她心靈和**的傷害。他們的裂痕一半來自雙方性格的差異,一半來自他們雙方互相的不信任。一虎應該對如月好些,于嘉固執地這么認為。其實他心里有一個結,就是不管如月跟誰,只要幸福,他才能心安,才能對得起如月。當年是于嘉首先對她發出的愛的信號,但是,結果卻不是料想的那樣啊。多年來,于嘉在心里默念著“命運”兩個字,他就是用這兩個字來詮釋生活,來給自己開脫、解脫。
雷聲遠了,雨點小了。他們都在默默地嘆息,都在思想的天空飛來飛去。他們誰也不說一句話,卻都能夠聽到對方的語言,還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
于嘉偶爾抬頭,看見如月已是無聲地淚流滿面。面對她的痛楚她的凄苦她的無助,于嘉心揪成了一把,但卻束手無策。他真想走過去,哪怕是撫摸一下她的頭發,握一下她的手,或者拍拍她的肩膀都能給她力量,給她安慰。有幾次,他就要站起來走向她,卻又坐下來。有兩滴淚在眼里打轉,終于沒能止住,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一段熟悉的音樂飄了過來,是于嘉的手機響了。兩個人都同時趕緊整理了自己的情緒。
你說什么?有多少錢?哦,知道。于嘉停頓了一個瞬間,接著說,那就先收著吧,回頭我安排處理。
怎么是這樣?于嘉自言自語,有點又吃驚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覺。原來是妻子唐梅的電話,說王總編輯給了個存單,說是于嘉幫他辦事的經費,讓收下。唐梅見是整整10萬元,不敢收,才打來電話的。
如月也聽到了于嘉的回話,但是沒聽出所以然。
于嘉說,你放心,我來想辦法吧。
見于嘉這么說,如月一臉疑惑。
走在這條老街上,今天似乎有些和平常不一樣的感覺。這條街原來叫文化街,遠離城區,但本縣的最高學府縣一中和師范學校就在這條街上。據說早在百年前,外國傳教士在這片土地上建設學校和教堂,這條街開始成為學校最集中的地方。至今一中和師范學校的校園里還保存著幾座當年的小洋樓。于嘉剛到師范學校工作的時候,也就是在10多年前,這里還是偏僻的街市。路面是凸凹不平的柏油路,兩邊是高低錯落的普通民房,間或有一兩家開設了門面經營,賣些日用商品。還有些老式的門窗依稀可見早年的朱紅色油漆,土墻也是一樣的或新或舊的朱紅色。臨街的門窗多是垂下古舊的竹制門簾,一早就有老年人坐在門口一手搖著芭蕉扇,一手端只成色老舊的紫砂壺悠悠地啜茶。街上不時傳來一兩聲賣油茶煎餅竹粽子之類的吆喝,把這條小街早早地喚醒。這一切顯示著這個街道甚至這個城市的厚重氛圍。那時候,于嘉初來就被這里吸引了,覺得這是很不錯的適合工作學習的地方。今天再走上這條街道,于嘉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柏油路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水泥路,兩邊的建筑已然高樓林立,大型超市、酒店賓館、桑拿中心、金融保險等等沿街排開,把這里的古老氣息一掃而光,F代文明改變著這片天地,也催促人們匆匆地來匆匆地往,匆匆地追趕現代生活。
走到這條街的盡頭,就踏上了沙河引橋。橋頭的廣場上很是熱鬧,晨練的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在早餐攤點,人們或坐或站享用早餐,學生和上早班的人群爭購稀飯油條豆漿,擁擠不堪。于嘉站著匆匆喝了一碗豆漿吃了兩個油條跨車趕路。這是他每個周一的習慣,他和妻子都是周一要比平時早一些到班,就省卻了在家吃早餐,路上隨便就對付了。穿過熙攘的大橋和繁華的人民路,于嘉的自行車躲過進進出出的小汽車,進了縣政府大院。照例對門衛點頭示意,表達的意思是:你好或你早!于嘉就是這么個謙恭的人。
和以往一樣,如月早他一步先到。進門的時候,如月對他對(去掉)勉強笑笑,于老師早!很程式化(城市化?)的問候。她一臉的倦容,顯得無精打采。
對一虎的事,于嘉一直放在心上的。這個周末,照例是陪妻子去她的娘家,老校長的老伴腦梗塞留下了后遺癥癱瘓在床,每逢周六周日是于嘉和唐梅去照顧的日子。這一點是唐梅的堅持,也是老校長的要求。只有工作上非常特殊的情況才有變化,否則,于嘉是不能離開的。這個周末,于嘉原本想親自做東請一回客的,邀請的對象是《文化周末》的王 、政府辦的劉子學。他們平常誰有事都是在一塊商量的,如今一虎出事了,其他三個人都要來承擔了,起碼人多主意就多些。但是,于嘉幾次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在妻子面前,他總是硬不起來。于嘉知道,為了錢的事,唐梅正心里憋著氣呢。另外,如果說客讓大家為一虎家籌錢的事,如月更是不高興,如月和唐梅的姐妹關系好了多年,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兩個人開始面和心不和。唐梅表現出拒絕友情的味道,任如月幾次努力,唐梅都是表面迎合,實際上冷落。她們之間似乎有一層紙隔著,誰也不戳破而已。
于嘉照例周一先打開辦公室的電腦,查看一下自己的QQ留言和電子信箱,這已是他的習慣。由于家里沒裝電腦,所以他就在辦公室上網接觸外面的世界。凡是在周末跟他聯系的人多是給他留言或發電子郵件,他也只能在周一才一一回復。
信箱中只有一條新郵件,打開一看是《文化周末》的,當然是王擁軍發來的。上面是關于申請報紙刊號的幾個要點,而要于嘉做的就是打印好下面的申請文字,蓋上文化局的公章,到時候再和省新聞出版局的老同學打個電話聯系。下面,王擁軍已經把申請寫好了,讓于嘉自己打印出來蓋章即可。說辦好了,通知他來取。于嘉知道,這件事只要他出面,有把握說服局長同意申請報紙刊號。因為報紙的事,縣宣傳部領導不只一次口頭表揚文化局管理的《文化周末》,不僅對全縣的文化建設而且對全縣的經濟建設都有推動促進作用,這很讓局長高興。還是小于的功勞,還是小于的功勞!每到這時,局長總是很客氣,很謙虛,實際上他心里也實在對于嘉的工作非常滿意。5年前,是退下的老局長的推薦,接任的他要了于嘉,當時盡管有壓力,他還是頂住了。沒想到,這小于各方面干的還真的都不錯,為了這,他還在縣領導面前表示是他發現了于嘉這么個人才。在生活中,局長總是叫他小于,以示親熱;工作上,對他信任有加。比如,局里就一輛小車,平時除了司機,大多是交給于嘉。凡是重大事件或是局長的家事用車,都是于嘉親自開車,于嘉單有一把小車的鑰匙。那天省里來人就是于嘉親自開車帶領著吃飯、洗澡什么的。
說服局長和聯系省里的老同學,對自己來說都不是問題,但是王的10萬塊錢怎么花出去?難道就真的是買這兩件事?想著,他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那天,看到錢的時候,他動過心,但轉念一想,還是穩妥點好。要是錢從自己的手花出去,有用途,花的有去向,他就“幫”著花,而直接接受這么一筆錢,是不妥的。于嘉的這個疑慮在周六的晚上就跟妻子說了,并且堅持把存單還給王,盡管是自己的名字。而妻子的態度沒明說,只說,你就是窮鬼的命。還說,要真是給你的,那才好呢,兩萬元的欠賬可以還了,眼下的也不用急了。最后,唐梅還是不情愿地把存單交給了于嘉,說,我不管你怎么辦,眼下孩子的學費你得趕緊想辦法。顯然她是生氣了。
上午下班,于嘉想約王擁軍和劉子學見面吃個飯,一是把存單悄悄交(移到后面了)還給王,二是讓他們想辦法幫一虎一把,畢竟都是兄弟呀。
于嘉把這個想法跟如月說了。如月說,那就謝謝你們了,我們家實在沒有辦法了,事情急著呢。
你別急。王和劉肯定會有辦法的。于嘉安慰如月。
于嘉真的相信王和劉都能各拿出來(去掉否?)幾個數來。劉最近幾年雖然嘴里喊窮,但花錢已經今非昔比了,你看他全身的名牌,高檔的家裝,據說,手里很實在。而王也不差,《文化周末》雖然沒有財政一分錢的投資,但是他們自己辦得非常紅火,廣告也不是沒做,光是公安局、檢查院、法院幾個關鍵系統的專版每年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在城郊,王還經營著幾個建材市場,生意做的都不錯?偠灾急人麖。
處理好了手頭的工作,于嘉當著如月的面撥電話。小苗暫時不在,他們說話很隨意。
王去采訪一個新聞,說是北京的一個著名主持人來本縣搞演出,像這種文化活動在本縣可是大新聞。上午沒時間。劉主任上午有接待任務,答應在晚上,還是老地方。
那好吧。于嘉還例外地對劉說了聲謝謝。
晚上我要不要參加?如月突然提議說。
于嘉一愣,你?
如月說要參加今晚的聚會,其實并不是為了別的什么,只是覺得為了自己的事或者說為了一虎的事,她不想讓于嘉太作難。就是求朋友幫忙,于嘉也不應該去**份丟架子。在如月的心目中,于嘉還是老師、領導的形象,對他的崇拜和敬仰一點也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歲月的磨礪減少,反而有些與日俱增。
于嘉頓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讓她去,當著她的面談一虎的事,還是求錢的事合適嗎?不讓她去,她會怎么想?可別誤解了啊!以往他們也一起去赴過酒場,但那都是本單位公家的飯局,或者是招待外面來人的公務接待,還從來沒有過一起參加過私人聚會呢。況且,劉子學那張臭嘴,別把氣氛搞得很尷尬。于嘉一貫把事情想的過于復雜,對任何事總是瞻前顧后。
見于嘉這樣猶豫不決,如月干脆說,一虎的事還是我親自跟幾個朋友說好吧,你能從中間搭個橋就很好了。于老師還是不要欠他們人情的好。
哦,你說哪去了。一虎的事還不是跟我自己的事一樣!這些年來,我們誰分過你我的?也好,你去就去吧,反正沒有外人,都是我們弟兄幾個。
實際上于嘉也希望如月能去,或許她出面事情更好辦一些,她在就如同一虎在,這年頭再好的朋友談借錢的事也不好張嘴。
一段優美的鋼琴曲從于嘉的口袋里飄出來。拿出手機一看,是唐梅的電話。于嘉接了,當著如月的面。
好吧,我知道了。晚上這里有點事,走不開,已經約好了的,真的,替我謝謝他們了。
見如月一臉的狐疑,于嘉解釋說,是原來你們一小一個要晉級的教師請客。作為中層領導的唐梅是把材料這一關的,很關鍵。晉級名額有限,就看誰的材料充分、過硬了。以前再怎么強調公平公正公開,總有人小范圍的請啊送的,唐梅向來是請吃不到,送禮不要的。而今天是校長親自安排,校長夫人也參加,晉級老師的愛人就是文化局某個科的領導,是校長女兒的頭頭。那位科長請客,說是請唐主任(唐是學校的教務主任),其實還有請于局長的意思,所以執意要于嘉參加。
如月說,那不是耽誤你的事了嗎。
沒什么。我也很少參與她的事,你是知道的。于嘉這樣的解釋似乎很多余,但是他好像又用這話來安慰如月,讓她放寬心。
晚上,在“金太陽”的門口,一前一后,于嘉和如月從出租車里下來,劉子學從縣政府的小車里下來。
還在那個房間,三人落座后,等王擁軍的到來。
你大局長發財了,今天主動請客,還是為了單位的事?
劉子學快人快語,說著看了如月一眼。要是單位的事,不可能連上王擁軍;而要是哥們聚會,如月又從來沒參加過的。
你就小看我吧,大主任。你放心,今天咱不是腐敗酒,是純粹的私人交情。
要說腐敗酒,我可讓它害苦了。你看兄弟我,這些年來就腐敗在嘴上了,真是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要說腐敗資格,你我公務員,都不行啊,現在是行業部門吃香了。
你別又叫苦,公務員怎么了?誰少了你的工資?
工資?工資頂個屁用!劉子學說起話來并不顧忌什么,臟話混話向來是張口就來。你沒看見現在物價瘋長,幾個工資又干得了什么?他媽的這錢咋花才能夠啊。你看啊——生不起,剖腹一刀五千幾;讀不起,選個學校三萬起;住不起,一萬多元一平米;娶不起,沒房沒車誰嫁你?養不起,父母下崗兒下地;病不起,藥費利潤十倍起;活不起,一月辛勞一千幾;死不起,火化下葬一萬幾 。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又來了。你要是替老百姓說話,我給你立傳;要是你自己都這么過的,那還有人家活的嗎?
唉我的大局長,你可別以為我是富豪大款腐敗分子,我也是貧下中農一員啊!實話跟你說吧,我現在最缺的就是錢,要是有錢,你兄弟早就不是什么副主任了。
于和劉在這里打嘴仗,全不顧如月在旁邊。如月也好像沒聽見似的,她在看一張飯店房間準備的晚報。
菜都上齊了,人還未到。于嘉拿起手機撥號碼,那邊光響就是沒人接聽,一連撥了三次都這樣。
邊吃邊等怎么樣,又不是外人?劉子學提議到。不知不覺快等了一個小時了,劉已經把酒倒好,杯子推給了于嘉和如月的面前。
沒等于嘉說話,劉就端起杯子朝向如月說,來,大妹子,今天我們是頭一次在這里喝酒,我先敬你一杯。說完一口喝干了。
謝謝,謝謝!如月原本沒有思想準備的,慌忙站起來和劉碰了杯子,然后坐下淺淺地啜了一下。
和如月干了一杯,劉又和于嘉干了一杯。他喜歡喝猛酒,這一點在縣政府人所共知,也都佩服。
又是《少女的祈禱》。是王擁軍打回來的。
什么?你要小心!怎么會這樣。坑诩蔚哪樕茈y看,這讓劉和如月都嚇了一跳。
王擁軍經營建材市場和城郊的另外兩家為了生意發生了多次斗毆了。這次王這邊的人傷了一個,而把對方的人給放倒了兩個,現在估計還有生命危險呢。公安已經控制了局面,但王擁軍被叫去問話了。于嘉以前就聽說過,王靠著在公安系統有點關系,手下組織了一幫小兄弟,把城郊的大半建材生意攬在自己手里。王總是在幕后指揮從未出面。于嘉多次提醒,要王以報紙事業為重,注意影響,沒想到現在出了這么大的事。
聽到這消息,于嘉沒了吃飯的心情。如月本來就沒有一點口味,喝酒也是硬撐著應付。劉去了門口接他的電話,這會兒他已經接了三次電話了。
劉回轉身來,一臉焦急的樣子。政府招待所有點急事,我先走了。說著不管于嘉和如月的反應匆匆走出去了。
啪的一聲,于嘉放下手中的筷子,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飲兒盡。一幫混蛋!他憤然地罵道。
如月想奪他的杯子已經來不及了,見他把幾兩白酒喝下去,又有這個樣子,已然是臉色發白,又驚又急。
于嘉長出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反過來安慰如月。
沒什么,你別介意。
如月無語,她低下頭似在思考什么。她眼睛紅紅的,拿起餐巾紙連手一起捂在臉上,像一個雕塑凝固在那里。
空氣也如凝固了一般。
于嘉撕下報紙的一角,掏出水筆寫了幾個阿拉伯數字,又從包里抽出一張卡片,站起來挪到如月身邊。他用手先碰了碰如月的肩膀,然后又把手掌放在她的肩頭停頓了片刻。
如月抬起頭來。于嘉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了無以言表的內容。
于嘉平靜地說,給,拿著,這是10萬塊錢。
如月再度吃驚。
于嘉又點了點頭,你放心先用吧。
于嘉和如月出了房間,并肩朝外走去。他們的身后,有一雙眼睛盯了好一會兒。
那雙眼睛,是在隔壁來吃飯的唐梅。
于嘉躺在病房里已經是第三天了。
三天來,于嘉始終昏昏沉沉地狀態。他覺得頭頂像是被什么東西緊裹著,懵懵懂懂,間或有隱隱的刺痛,但是意識還算清醒。他幾次要出院上班,都被醫生勸住了。
醫生警告說,于嘉的血壓、血脂和膽固醇等幾項指標已經接近危險的程度,何況在這暑天正是心腦血管病高發的階段,叫他一定注意。
于嘉心里急呀。關于文廟的修復完善工作正接近尾聲,華東六省一市文化遺產保護研討會暨現場會的準備工作也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要是耽誤了,可不是小事。躺在病床上,他在迷迷糊糊中睡著,又在迷迷糊糊中醒來。只要一睜眼,四周白色的墻壁和頭頂的天花板就映得他一陣陣眩暈,他就又趕緊閉上眼睛。而一但閉上眼睛,腦子里又是工作又是亂七八糟的瑣事像是放電影一樣攪得他頭暈頭疼。越是強迫自己不想這些事兒,這些事兒越是像雨水落在水面上的泡泡,此伏彼起。
那天出了“金太陽”的門,他們并沒有立即回家。從空調屋里出來,一股熱浪襲來,于嘉感到從里到外的燥熱,他忽然覺得口渴得厲害,頭沉的厲害。沿著臨街門面走出幾步遠,抬頭看見“上島咖啡”的霓虹閃爍,那忽閃忽閃的光亮好像是在對他打招呼。以前他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哪怕是公事招待,也不到這樣的高消費場所。而今天,他似乎沒有猶豫,推門一閃身走了進來。如月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只好也跟著走進這霓虹里,想退也退不出了。
這個小城發展之快,是令人吃驚的。才幾年的功夫,它儼然一派都市的豪華景象。入夜,特別是在夏天,小城是無眠的。餐飲服務、文化娛樂等和周邊的縣城相比首屈一指。這完全得益于這里的醫藥大市場,大市場培育出來的富豪大款把小城的消費水平提高了幾個檔次。別的不說,就連諸如“上島”、“歐上”這樣的西餐廳也入住了這里。
進得門來,一股清爽的空氣撲面而來,富有特色的豪華裝飾把人帶到了南國水鄉。音樂流淌在每一個角落,像一絲絲細雨滋潤著焦渴的土地,枯萎的幼芽重又綻放生機。
服務生規范地引導先生女士入座,微笑著按照客人的要求提供服務,悄悄地來,悄悄地去。
兩份綠茶,兩份水果沙拉。于嘉沒有喝咖啡的習慣,他向來喝茶,碧螺春則是他的最愛。如月原本不喝茶的,但她也隨了于嘉要了茶水,其實,喝什么好像無所謂。
柔和的燈光打量著各人的心事,華美的鋼琴演繹著浪漫和溫情。好久,誰也沒有說話,兩人的目光都落在茶杯上,這樣的沉默反而讓兩人多少有點不自然。
謝謝您,于老師!如月先打破了沉默。
于嘉無語地舉手止住,搖搖頭,表示不要這么說。
又是一陣沉默。
如月親自給于嘉續了兩次茶水,她的手有點微微地抖動,眼角偷偷瞄了于嘉幾眼。
于嘉抬眼看著如月,異常平靜。他的眼睛里是一泓清水,淡淡的,有些許的憂傷。
有幾句話,早想對你說。
于嘉的聲音也是淡淡的,親切的,像老師給學生輔導作業。
第一,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一虎幫了我,多年來我對他無一報答,能夠幫他點什么,當然也是幫你,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第二,一虎對你的愛是無可懷疑的,我只想對你說,有時候男人也會犯錯誤的,但是這否定不了他對你的感情,我希望你們能還像以前那樣互相理解互相信任。都這么大年紀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原諒他。第三,也請你原諒我們家唐梅,你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地方,如果她有傷害你的地方,我替她向你說聲對不起。
別,別說了,于老師。
如月哽咽著止住于嘉的話。他的這翻話雖然聲音不大,但句句砸在如月的心上,她的委屈她的忍讓她的無助已經憋在心里好久了,一直以來,她無法釋懷,也無從訴說,F在,點破了,反讓她更加傷感。
于嘉見如月淚珠無聲地落下,也顯得手足無措起來,他抬手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算是撫慰。
又是一陣沉默。空氣里只有音樂在流淌。
于嘉又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之中。大學幾年里,在老師和同學的幫助下,于嘉艱難地完成了學業。他和安一虎分在同一個寢室,生活上,他們從來沒有分過彼此。那時候,一虎的家庭條件要好得多,生活用品,學習資料,就連衣服,有時候一虎也是一買兩套,他們各人一套。工作了,于嘉也沒能擺脫艱辛的困擾,家人多病,弟、妹的親事都要他出手辦理,還是一虎一次次幫了他。一虎曾動員于嘉和他一起下海經商,抓住藥品經營這個機遇,但是于嘉生來膽小,擔心失手,又舍不掉工作鐵飯碗,只好甘守清貧了。
還要感謝老校長的幫助,這個慈祥的老人,就像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給了他太多的無微不至的關懷關愛關心,不僅在生活上,還在工作上。
更讓他感激的還是唐梅。她并沒有嫌棄他的貧窮,婚后,她全力幫助他的家庭。十多年了,她沒有穿戴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更別提首飾之類了。每每想到這些,于嘉心里就難受,覺得對妻子欠了很多很多,所以盡管有時候她的任性讓人受不了,他還是遷就忍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如月提醒,于老師,我們該走了。
送如月坐上出租車,他又回到單位騎了自行車回家。這是他的習慣,不管時間多晚,他總要騎自己的車下班回家。一出縣政府大門,瓢潑大雨就傾瀉而下。好在是夏天,于嘉冒著風雨吃力地蹬車朝家趕,全不顧渾身淋得像個落湯雞。到家大約10點鐘左右了,但是屋里沒有亮燈。唐梅吃飯還沒有回來?不然她不會這么早休息的,近一段時間她又熱上了一個電視連續劇,都是到11點以后才休息的啊。由于頭有些暈,簡單洗漱一下,于嘉就打開里間的門準備休息。一開燈,于嘉吃了一驚,唐梅半歪在床頭大睜著兩眼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出神。她沒有言語,也沒有挪動,只是氣呼呼地喘著粗氣。難道在這黑暗里,她就一直這樣呆著?
于嘉默不作聲地**,他不想打攪她。很久以來就是這樣,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為了什么就生氣了,每當這時候,于嘉就不作聲,因為一旦說話,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指責和羞辱,他只好靜等她的發作。
你很瀟灑啊,天天要到半夜才回來!
是這樣——
你別解釋!你總是有理!我的事沒你們的事重要,有本事你就不要進這個家!
你別誤會——于嘉聽出了“你們的事”話里的意思,還想試圖解釋,話又被唐梅打斷了。
你不需要解釋什么,你們是公事,這一點我明白。我只是想提醒你,你還有這個家,你有老婆孩子,你要盡到你的職責和義務!
于嘉心里是有愧的,他的忙碌他的工作讓他確實忽略了家的存在,忽略了妻子的感受和需要。想來都一個多月沒和妻子有過一次溫存了。
他就不再解釋什么,討好地抬手去撫弄妻子的肩膀。
我不要你假惺惺地!唐梅忽地做起,掄起臂膀推向于嘉。她用勁太大了,以致于于嘉朝后一個趔趄沒有站穩重重地跌倒在地。
半天,于嘉就那樣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唐梅下意識地斜眼瞄了一眼,卻是嚇了一跳,只見于嘉頭歪在床邊,醉里吐出一線混濁的口水,無聲無息的樣子。她嚇壞了,趕緊走下來,摸摸他的頭,很燙,渾身軟綿綿的。
于嘉,于嘉!你醒醒,你別嚇我!唐梅急哭了,嘴里不停地喊著。
在醫院里,一瓶吊水打到一半的時候,于嘉才醒過來。醫生說,還好,你們來的及時,他只是輕微的腦血管阻塞,加上感冒,就暈過去了。但是如果不及時醫治的話,恐怕要出大事了。
一連幾天,于嘉的血壓忽高忽低,雖然人是清醒了,但是還覺得有些頭暈。這幾天,讓唐梅辛苦了,她的眼睛都熬出了血絲,于嘉看了心疼不已。唐梅也讀懂了他的心情,對于嘉的臉色漸漸好起來。只是,她對如月,心里又多結了一個疙瘩。
中午吃飯時間快到了,唐梅見于嘉今天情緒和身體都見好,非常高興,她要去食堂定一份他愛吃的紅燒鯉魚來。走到門口,唐梅和來人幾乎撞上,抬眼,見是如月。
如月一手提了水果,一手執了鮮花,悄悄地推門而入,迎面碰上唐梅往外走。
哦?是如月呀!你怎么才來呀,于老師都想你了呢!唐梅見是如月,**地笑著和如月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她們原來情同姐妹,向來說話很隨便的。
去,去,又來了!如月也只好微笑著應付她,拿眼睛剜了她一眼,又斜眼瞟了床上的于嘉一下。
唐梅接過如月手里的東西,拉如月坐下,嘴里開始嘮叨起來。
于老師可都是沒日沒夜地工作才落下了這樣的病!你看,要不是搶救及時,醫生說就危險了呢。平時你也不勸著他,有他這樣玩命工作的嗎?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還真要怪你呢!
好了。你讓如月也歇口氣吧。如月,我們的會議準備的怎么樣了?
于嘉打斷了唐梅,一邊要起身下床,一邊詢問工作的情況。
你看,你看,又來了!這是什么地方?是醫院!你就不能少提工作的事嗎?唐梅對于嘉的聲音響而亮,和平常在家一樣地呵斥他。
見于嘉要下床,如月馬上站起來,正要去扶他,立即又頓了一下,身子僵在了那里。
你又下來干什么?如月又不是外人,要你那么恭敬地接待!你說是吧,如月。
是啊,是啊,于老師別下來,還是多休息吧。
不要緊的,我想活動一下,越睡頭越沉呢。于嘉還是堅持下來坐在床沿上。一手示意如月喝茶。如月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你先坐會兒,我出去一下就來。唐梅親熱地拍了一下如月的肩膀,說著,走出了門。
唐梅一走,兩個人反而局促起來。
她的話,你別往心里去啊。還是于嘉先發了話。
沒什么,都習慣了。我們又不是一天兩天的,還是年輕時候的脾氣,我最了解她呢。
哦,辦公室里這幾天你要多費心了。我的論文已經校對差不多了,不會耽誤的,你回頭跟局長說。只是,局長的講話稿,你讓小苗趕緊寫了拿給局長過目定稿。如果沒什么特殊情況,會議就在下周五了,這是原來就已定好了的日期。
你放心吧,于老師。你就安心養病,爭取不耽誤你的議程就好了。還有……
如月欲言又止。她本來有許多話要說的,這時候卻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又擔心會讓于老師操心。
有什么事,你盡管說。我的病已經控制了,用點藥就沒事了,過幾天我就出院。于嘉拿眼睛鼓勵她。
如月:局長前天說來看望您的,但接到一個緊急通知到省城開會去了。他臨走要我代他問候您一聲。一虎已經接到了那筆錢,但是那邊醫院放他走了,而藥監部門又讓他留下來配合調查問題藥的情況,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平安回來。孩子的夏令營剛結束,昨天夜里才下了火車。單位、家里一堆事兒,所以到現在才抽出空來看您。
于嘉不斷點頭表示理解。他明顯看出,如月這才幾天又明顯消瘦憔悴了許多。
——我們局里,關于文廟修復的專項費用,是不是經您的手開支的?如月吞吞吐吐地問于嘉。
于嘉聽她這么問,馬上坐直了身子。說,是啊,怎么了!
于嘉心里早就對此擔心,關于文廟修復款項的管理問題,他一直要局長安排給財務人員,而局長說,和局里其他費用擱在一起容易被挪用,硬是叫于嘉在辦公室掌握。于嘉清楚,這是違反規定的,但局長拍了**,說有什么事他擔著。于嘉也只好聽從了。難道這事出了問題?
也沒什么,我只是聽到有人對這費用的使用情況有懷疑,具體也沒說出什么所以然。就是聽說,一個署名田草的,給檢查院寫過一封信,反映了這個情況。我想,只要是您管理,肯定不會出什么問題的。前些時候,我聽了就忘了,沒怎么在意,但是這兩天人們議論的多了,我才提醒您的。您也不要往心里去,別影響您的身體啊。
于嘉的情緒明顯有些改變,但是表面裝作很平靜的樣子。他明白,雖然工程是局長一手發包出去的,但票據的審核,經費的支出,他是完全按照局長的意思辦的,自己并沒有把關。但愿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唐梅進得門來,見兩人都是很嚴肅的樣子,眼睛里閃過一個問號,但又不好說什么。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如月,說,如月呀,這辦公室副主任,你也早該扶正了。老于也是啊,你都升了副局長了,怎么還不讓賢呀!以后你們要是不在一個辦公室了,如月你也要替我提醒著于老師注意身體,都這把年紀了,不求身體好還求什么啊。你看,都住院幾天了,局里有人伸頭嗎?真是!
是啊,是啊。身體很重要啊。如月說著,站起身要走。說,于老師,改天再來看您!
如月前腳剛走,門口又進來一個衣著華貴年約50多歲的婦女,也是一手提著禮品,一手拿把鮮花。
您是?唐梅看著來人,疑惑著打著招呼。
哦,這是于局長的病房吧?我是老宋的愛人。來人說著朝里看著。
于嘉聽也聽出來了,是宋局長的夫人。
哦,是的,是的,快進來吧。怎么敢勞您的大駕呀!于嘉已經在里面應著了。
放下東西,局長夫人拉開手包,那出兩疊錢來。說,這是兩萬元,你先用著,老宋囑咐我一定要請最好的醫生給于局長診治。
不要不要,您請拿回去,不勞您費心了!于嘉看到兩疊錢神色惶恐,一連聲地拒絕。
局長夫人一臉尷尬。
唐梅一臉驚疑。
《全省文化遺產保護現場會暨民間傳統文化繼承與發展論壇》在沙州賓館一號會議廳召開。省、市文化部門主要領導及沙州縣黨政主要領導等都親臨會議并講話。來自省屬多所大專院校的專家教授和學者遞交了他們的論文,安排在會議上宣讀的只有部分論文,而于嘉的論文《民間傳統文化繼承與發展的人文關懷和現代意義》是作為主要論文在會議上交流的。憑資歷和學術地位,于嘉當然是這些人中最低的,但是會議組委會特別安排了他的論文在會議上交流,就是對他在保護沙州縣文廟和挖掘地方戲曲平調子工作的嘉獎以及對他論文的肯定。
按照議程安排,會議的開幕式以后,與會人員參觀沙州縣文廟的修復現場,既而觀摩平調子的演出,最后才是論文交流。前期的議程于嘉都沒有參加,今天上午是最后一場論文宣讀了,于嘉本想放棄這次論文交流的,但是縣領導指示,他必須代表本縣乃至本市展示一下作為東道主對民族文化的研究成果,這不僅是業務方面的任務,更重要的是政治任務。他又和往常一樣,只有服從了。好在他很早就做好了準備,不然就耽誤大事了,因為他是昨天下午才出院的。
自住院以來的半個多月時間里,于嘉雖然身體躺在床上,精神卻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折磨和打擊。他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對人生,對生活,有了另一種認識,他一下子老了許多。
先是關于宋局長的事,他的預感得到了證實。就在宋夫人執意要留下2萬塊錢的那天上午,他和宋夫人都分別打了宋局長的手機,但是宋一直是關機,這使他們都感到很詫異。近來正是抗洪的關鍵時期,縣里明確要求各個部門的一把手必須24小時開機,確保聯絡暢通,即使外出開會或辦事。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宋好像失蹤了。就在宋夫人急得要報警和向組織反映的時候,組織上卻先通知說,老宋同志正在接受組織的調查,讓家人不要著急,單位也明確了一名副局長臨時主持工作。大家心里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了。對于嘉的拒絕要錢,唐梅先是不解,后來就主動退回了那2萬塊錢。不僅這樣,她還和于嘉在病房里大吵了一場,怪于嘉平時和局長走得那么近,并且還參與了經濟的問題。讓唐梅稍感放心的是,于嘉絕對是清白的,因為,他們家一分錢也沒見過。
宋局長的問題到底有多大?會不會牽連到自己?單位現在情況怎樣?于嘉滿腦子的問號。他首先想到了劉子學,以他在縣政府辦公室工作的便利和他的社會圈子,他應該了解或能夠打聽一些情況的?墒嵌歼@么些天了,子學也應該來看看吧。人特別是病著的時候,就非常想見到親人和朋友,一虎不在家,子學是應該來看看的啊。電話打過去,得到的消息讓于嘉吃驚不小,這個劉子學,原來是家庭事務纏身了。
劉對于嘉沒什么好瞞的,在電話里于嘉基本上清楚了劉的事兒。劉的妻子終于掌握了他在外面養了**的事實,決意要跟他離婚。而劉卻顧忌到政治影響竭力說服妻子保住家庭,發誓和外面的女人斷絕來往。而“金太陽”的那位小姐,明知得到婚姻很難,就獅子大開口,向劉索要了50萬元的青春賠償費。這些天,劉正是為了家庭糾紛忙得焦頭爛額呢。
于嘉聽到這些消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人啊,人!
于嘉老是失眠,這對他的病情極為不利。他越是想忘掉這些,腦子里越是混亂。他又想到了自己小時侯生活的艱辛,想到了父母兄弟為了供自己上學他們受的苦,想到了家鄉那所破敗的小學校,想到了鄉親們送他上大學時的熱情和對自己寄予的厚望。我為患病而不治父親做了些什么?為年邁的母親又做了些什么?為兄弟,姐妹又做了什么?為家鄉,為鄉親們到底回報了什么呀!真后悔當初畢業的時候為了面子為了個人所謂的前途而進了城,要是回到家鄉小鎮上去教書,還有現在的困境嗎?還有現在的愧疚嗎?
他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話不知道該向誰傾訴。對妻子嗎?只能招來侮辱和責罵。對如月嗎?真想對她說說,敘敘,但是合適嗎?對一虎,一虎在哪?對劉子學,劉子學在哪?對王擁軍,而擁軍又在哪!于嘉多想和他們幾個人再聚一聚,來個一醉方休,一吐為快啊。
想到王擁軍,他又感到莫名的恐懼。王已從省城打來電話說,他已聯系上了省新聞出版局的老同學,事情基本得到落實,F在于嘉并不希望他的事能辦成了,再不想參與其中了。他已決定盡快想辦法把《文化周末》的那十萬塊錢給還上。
什么名啊利的,都去了吧。于嘉開始留戀起學校當教師的生活了,那時雖然清苦點,當然現在也沒好到哪里去,但是畢竟學校的工作、學習和生活單純的多,自己本來就是搞業務的料,哪里適合從政呢?要不是局里三翻五次地催,他真的想放棄掉這個會議給他安排的議程。
于嘉的論文得到了與會者的高度評價,他的話音一落,臺下報以熱烈的掌聲。旁邊的教授專家們,互相點頭表示肯定。
于嘉走下主席臺,工作人員示意他門口有人在等。
遠遠地,于嘉看到唐梅站在門口,她的身后是兩個穿檢察制服的人。他看到唐梅眼里噙滿了淚,瞬間心里一緊,頭暈目眩,身子晃了一下,勉強才支撐著站穩。
忙于會務的如月看到了于嘉的異樣,緊跟他走出了會場。
我跟你們走。于嘉對兩位穿檢察制服的來人說,聲音輕輕的,但是這聲音如月和唐梅都聽得真真切切。
看著他們遠去,唐梅終于沒能控制住,眼淚無聲地流淌下來。她身子靠在如月的身上,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似乎在相互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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