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可的技藝是不錯的,爹當(dāng)他的面從來不夸的,而背地里教訓(xùn)我時常常掛在嘴邊。他意思是跟其他人都是假的,包括爹自己將來都比不上王一可,他有文化。將來嗩吶變成電子的,我們這些人是用不起來的。我說爹嗩吶也有電子的,爹說我蠢,還是小青年呢。現(xiàn)在就琴的種類有多少,誰說將來沒有可能不出現(xiàn)電嗩吶的。我傻笑。果真有的時候說不定我們都死了。死了就只有聽的份了。
我不上學(xué)了,一心一意跟爹吹嗩吶,走村串巷,開了眼界,我自己也買了輛摩托車,不再坐在爹后面了。爹說將來我這個家業(yè)就給你了,你要自己學(xué)會做生意,特別要學(xué)會搞好人際關(guān)系。我說我將來不帶王一可,爹問為啥?我說他和你差不多年紀(jì),你不干了我?guī)缮丁5煽攘藘陕暎f那是以后的事誰你的便了。
林南爺爺去世一年不到,他奶奶又因腦溢血一聲不吭地歸了天。爹和我都去了,樂隊規(guī)模算是小的了,總共才四個人,屬經(jīng)濟節(jié)約型的,爹說這樣也可以了,我知道爹是替林男爹著想,省著點錢,兩個孩子讀書不容易啊。王一可因為要組織學(xué)生到縣里體檢沒有能來,爹征求過他意見:林南家情況大家都知道,就不準(zhǔn)備喊外人了,就是莊上四個人,規(guī)模小就小些,但是規(guī)格不能低。王一可點頭說也是。爹說你不來我就喊王四了。那天,王四從家里帶了只1000多瓦的大音響,震得人耳朵發(fā)麻,我一連幾天,耳朵像個蜂巢,總是有一只蜜蜂“嗡嗡嚶嚶”地叫。爹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我只顧吹,吹了吃,從早到晚幾乎沒停多少,我?guī)ь^吹,他們不吹我一個人吹。林南是我同學(xué)又是好朋友,當(dāng)初他爺爺和奶奶在世對我特別好,我們倆睡一個被窩,鬧到深更半夜,天沒亮就起來,老人沒說過一句怪話。我拼命想他們的好處,想得越多吹得就更放不下手。鄰居幾個老奶奶當(dāng)著爹的面夸我。那意思是爹的手藝不愁接不下去了,村里又多了一個好手藝的。是的,多一個吹嗩吶的村子就不會從地球上消失了,要是沒有了嗩吶,不但死人會寂寞,連活人也寂寞。他們真的離不開嗩吶的。
林南爹客氣,請了學(xué)校的校長和老師,一桌人,連親戚吊喪的總共五桌,一起開的酒席。席間老林領(lǐng)著林南向校長先敬了一杯,感謝校長關(guān)心,然后又敬了班主任和任課老師,答謝栽培之恩。每上一道菜我都吹上一小段,十道菜我間隔吹了十次。爹也站起來敬校長老師,林南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我畢業(yè)證書還有校長的大名呢。爹有點不好意思,我那討飯的不爭氣,沒給學(xué)校爭光,就回來挑糞擔(dān)子吧。以往別人問起我,他說只讀了個初中畢業(yè)。我注意到爹今天這幾個字都省去了。大概爹是故意的。爹站起來了,另外兩個師傅也跟著站起來,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得瞪著眼睛看外面端菜的有沒有來,沒有我的號令端菜的是不會把菜放在桌上的,食客也是不能動筷子的,這是規(guī)矩。我只顧看校長喝酒,忘記了自己是站著還是蹲著的。
校長站起來客氣地說我們現(xiàn)在是素質(zhì)教育,培養(yǎng)各種人才,社會也需要各種人才,老師們也點頭稱是。校長是給爹面子才這么說的,免得尷尬。爹一高興說,那我干掉,你隨便。校長是個極隨和的人,他二話沒說也喝了一大口,剩下的被王四們硬磨死纏給勸灌下去了,老師們也被灌下不少。爹說王一可老師今天領(lǐng)學(xué)生體檢了,我代他敬大家一杯。校長雖喝多了一些,看得出是久經(jīng)酒場,沒有一點醉意。他耐心地尋找著反攻的機會,他屁股一個猛抬,站起來了,“你這個信息肯定不準(zhǔn),自摸一杯。”爹說不可能,校長紅著臉舉起手,用他兩個胖指頭指著其中的一個胖子,這人我一點也不認(rèn)識,大概是我走了以后才調(diào)進來的。“陳主任,你證明王一可在哪。”“王老師今天值班,主動要求值班,讓我們來,體檢是趙主任帶的隊。”爹一仰頭“咚”的一聲,一大杯下了肚。
爹的活我?guī)诹耍蟀胍梗木撇判选?/div>
爹鍵忘,喝了下頓忘了上頓,不管什么委屈從不往心里去,身體倒是很好。真正是能吃能睡當(dāng)然也能吹,在鄉(xiāng)下,吹嗩吶的﹑看風(fēng)水的﹑念經(jīng)的﹑殺豬的這幾個職業(yè)富得比較快些。相比而言看風(fēng)水的活最輕松,但那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的,要想做出名更難。
我提到爹就不能不想到他,有一個細(xì)節(jié)我總想淡化但是又不能不說,因為爹是根本看不起我的,在他眼里,王一可才是他心中理想的人。
爹年輕時是窯工,土窯是集體的,爹拿工分。北揚河是一條大河,上游的水主要通過它入海,土窯遠離村莊,僻靜得很。土窯是用土和磚壘起來的,高出地面好多,有農(nóng)民房子那么高,因為是圓的,就像古羅馬禿禿的城堡。泥坯從進窯到出窯需要燒一周的旺火,因為老百姓喜歡青磚青瓦,所以火燒到第三天的時候就開始灌水了,土窯頂有一圈的小孔,既是煙囪又作進水口。頂上通常放五只大瓦缸,缸里盛滿了水,再用水管淋到小孔里,缸里的水都是窯工們一擔(dān)一擔(dān)用他們的肩膀挑上去。旺燒的時候,土窯四周冒著薄薄的煙,裊裊地飄在村莊的上空,和著炊煙,透出一股香來。
土窯除了正常的出磚和進坯,平時很少熄火,窯洞總是熱烘烘的,冬天,好賭的人經(jīng)常在這里聚結(jié)。一玩就是一夜,爹圍著他們看看出牌,再看看爐塘里的火,及時添柴加水。爹在這里常看到村民看不到的東西。
爹燒了一夜的火,本該回小宿舍睡會了,換他的胡黑子說家里來人了,臨時請爹帶班,爹答應(yīng)了。胡黑是上海知青,姓胡,皮膚黑,社員們都稱他胡黑子。爹瞇著眼,蹲著打盹。秋天的野外,黃花滿地,風(fēng)里透出了涼,四周出奇的靜。爹瞅瞅火,瞅瞅洞外,他甚至想這時能闖進一只野兔多好,人在僻靜無聊的時候會妄想,爹也是這樣。正想的歡的時候,他的耳邊真有東西“呼哧”一聲的走過了,沉沉的,像是人走的足音。爹覺得蹊蹺,這一驚趕走了困意。
爹看到了一個農(nóng)民不該看到的東西,何黑根本沒回他的宿舍,野草地里兩個赤裸的人緊緊抱在一起,其中一個就是書記的女兒,爹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弄懵了。他這一懵就是幾十年。爹后來被大隊書記叫到他家的時候是夜里十點多,沒有一個人知道,包括我娘。
后來,爹和胡黑同時離開了土窯,爹是經(jīng)書記特批的一個允許外出學(xué)手藝的社員,爹說就學(xué)嗩吶吧,他說吹著比說著好,什么都遮擋起來了。胡黑走的時候,爹送了他一把小嗩吶,我記不清是那個型號的了,那是爹用我們家全部的積蓄買的。
王一可就是那時進入爹的視野的,沒有爹他那能做到記工員,沒有爹他又怎能做到民辦教師,當(dāng)然后來進修轉(zhuǎn)正是他自己爭取來的機會,或者叫機遇好。對了,沒有爹他能這么順的攬到吹嗩吶的活嗎?
村里人不僅認(rèn)可王一可的聰明,更認(rèn)可他的勤勞﹑能干,他是村里一幫婦女心中的典范人物,一個人做那么多的活,重活輕活沒有一樣退后的,連糞桶擔(dān)子都不離肩,沒有做教師這一行慣有的臭價子,俗說的“官不大僚不小”就是涵括這一類人的通俗說法。
隨著生源的銳減,農(nóng)村中小學(xué)校合并成了大勢所趨,縣里決定要裁撤一批農(nóng)村薄弱學(xué)校,王一可所在的初中盡管有20年的歷史,也排在了撤并的計劃之列。王一可除了帶一個初三班的數(shù)學(xué)課兼班主任,沒任其他行政職務(wù),校長覺得他負(fù)責(zé),后來又安排他代管學(xué)校的圖書室,算三個課時。王一可下午經(jīng)常不在,學(xué)生也想不到看書,所以也沒有一絲抱怨。圖書室的門經(jīng)常不開鐵鎖快都上銹了,王一可后來換上了銅鎖。
我親眼看到王一可把圖書室里的書往家里運的,我約他出客,他老婆說他上學(xué)校開會了,我反正騎的是摩托車,順便彎一圈,得找到他。
學(xué)校里黑燈瞎火,我圍著兩排教室轉(zhuǎn)了一圈,沒見到個人影,當(dāng)我轉(zhuǎn)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了他,他也一下看到我,我說你拖著什么東西,不好放就扔在我的后座上,一口麻袋足有百把來斤,我問什么,他先什么也不說,后來才說是學(xué)校處理的舊書,我說要這干啥,還跟著陪收拾。他說收荒的要呢,4角錢一斤,爛了不就浪費了嗎?爹平時罵我不學(xué)好,我總不服氣,跟王一可比我簡直夠槍充了。
王一可小心翼翼,對什么人都客氣,包括老人﹑小孩,尤其是對他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除了我上面說他主動值班讓大家出來吃喝,對客家要價低肯吹。他同樣愛學(xué)生。
爹有急活,他說為處理兩個學(xué)生打架被放蜂人的蜂子螫了,臉腫了大半邊,若不是帶的初三畢業(yè)班他早就請假休息了。爹感到好笑。爹認(rèn)識那兩個放蜂人,他們是安徽當(dāng)涂人,每年油菜花開和楊槐花開的當(dāng)兒就開著一輛雙排座的“躍進”到村子里,選擇一塊大樹下的濃蔭地安營扎塞,用一塊整的大油布搭成一個帳篷,蜂箱就放在里面,安頓好蜜蜂,人就生活在搬下蜂箱后的車箱里。也有放蜂人和蜜蜂生活在同一個帳篷下的。
放蜂人每年都要來,和村民們混得也熟了,大家偶爾送只雞去,放蜂人回敬那人一大瓶蜂蜜,要是那家的老人咳嗽不止,到他們哪兒厚厚臉討上一點蜂蜜,就著白蘿卜燉茶喝,很快就好了。放蜂人也樂意給,從不計較價錢。
學(xué)校后面正是一片油菜地,菜花正濃。那天,放蜂人那兒圍了一圈人,王一可教室的后窗開著,正對著那片濃蔭。下了課,王一可三步并兩步,橫穿菜地往那片濃蔭走去。
蜂群中有蜂王,很在組織紀(jì)律性。據(jù)養(yǎng)蜂人講蜜蜂有蜂道,從不和人相擾。沒有經(jīng)驗的人誤入蜂道是很危險的,所以他們盡量避開人居的環(huán)境,以防傷了人。王一可只顧往前走,卻渾然不知誤入了蜂道,采蜜的蜂子受了驚,像炸開的麻花,落了王一可一身。
王一可為處理兩個打架的小學(xué)生,被蜂子螫了的消息不脛而走。老太太們怎么夸的我在這里就不再雞零狗碎地說了。
爹死了,死得很慘。娘哭得死去活來,還是因為白酒,他那天去了一個徒弟家,喝多了,本來在徒弟家的床上睡著了,睡就睡了。那知到了半夜,他居然一個人偷偷爬起來,發(fā)動了他的“幸福250”回家了,娘哭著說我是知道你從不在別人家過夜的。他是在回來的路上出的事,我們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
那夜異常的黑,我閑著沒事,早早的息了。夜里做了一個怪夢,我夢見了林南的姐姐。還是那么漂亮,她沖著我笑,就是不說話。
林南是有個姐姐的,很漂亮,梳著黑黑的大辮子,一直拖到屁股后面。他姐姐炒一手的好菜,我特別喜歡吃,她對我也很好。于是,我就跟著林南后面也喊她姐姐。
姐姐護著弟弟,很是無私。很多人家生姐姐就是為了帶弟弟的,所以姐姐們的文化程度一般都不高,讀到五年級就算高的了。林南姐姐也就讀到三年級,下半學(xué)期還沒上完。有個姐姐多好。娘沒給我生姐姐,我羨慕林南。
林南姐姐死的時候,村里人都去看了,我也去了。她是自己上吊死的,舌頭伸得很長,一直拖到了下巴,地上還有她的一灘尿跡,干了。
我并不驚訝姐姐的死,我知道她遲早要死的,只是個時間的問題。因為每天在上學(xué)的路上林南都要提到他姐姐。
姐姐以前很好,就因為去了一趟外婆家,路上碰到了“鬼”,至于是什么鬼,林南沒說清楚,我更說不名字來。她回來整天就想著死。林南爹請了很多和尚和道士給她看病,都不見效,時間久了,大家也放松了戒備。果然她真死了,而且選擇了這么一種非常經(jīng)濟的死法。
爹根本沒回家,徒弟說明明回來的,還睡了一覺呢。娘找爹,我也找爹,徒弟仍說他回來了,我們說沒回,回了我們發(fā)什么神經(jīng)還找呢?他和我們一起找,最后全村的人都來幫我們找。
虧了一個捕魚的,他在北楊河里發(fā)現(xiàn)了爹,爹半截身子倒插在水中,只有兩只腳露在水面上,漲潮的時候根本看不見,落潮的時候遠看像根木樁。從水中拉出爹的時候,摩托車左后視鏡穿過了他的脖子。爹是淹死的還是剮死,至今還有人爭論不休,最終也沒有個定論。
爹死的時候還穿著他那件舊了的軍綠大衣,毛領(lǐng)子上沾滿了厚厚一層綠青苔。我看到這件大衣便又想起了爹對王一可的好,我嫉妒,他死了我也嫉妒。
我學(xué)徒的那會,我和爹﹑王四﹑王一可幾個人一起在李家,為了也把李老婆子吹上西天,我們死命的吹。那知學(xué)校教務(wù)主任是李老婆子的內(nèi)侄,他也來吊紙唁。王一可眼快手快,一把拉住爹,爹把大衣脫了給了王一可,王一可迅速地把毛領(lǐng)子往上一拽,半個頭埋進去了,王四的“麻虎帽”被爹摘下又套在了王一可的頭上。這回王一可不像王一可了,我看了半天,就是不像王一可。
爹死了,我不能親自為他吹。我是孝子,我得為他張羅。我只能請王一可他們吹了,我得找王一可。對,我現(xiàn)在就去找王一可。
原載《滇池》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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