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兆龍

里下河地區，喝著里河的甜水和下河的咸水，說著介于吳語和楚語之間的里下河方言，吃著介于揚菜和楚菜之間的里下河鄉菜；這片長江黃河兩夾水的千年沖擊平原有著千年的文化積淀，自然就有著獨特的社會風俗世態人情。 

　　讀江蘇作家朱劍的長篇新作《太平莊白話》，象吃里下河的燉螺螺，看似一碗剪了屁股的螺螺加了蔥姜椒油的家常菜，卻是越嗖越有味，越嗖越要嗖。總觀《太平莊白話》，是由解放前夕村姑與小和尚的戀愛悲劇為引子，六十年代青年農民與下放劇團演員的戀愛悲劇為主線，串起的莊戶人家尋常生活中的不尋常故事；細品下來，引人入勝的不僅是悲歡離合的傳奇跌宕，更是那純樸醇香的里下河風情。

　　里下河，是江蘇鹽泰揚地區的兩條河，以范公堤為界，堤里的串場河俗稱里河，堤外下海的通榆河就叫下河。里下河地區，喝著里河的甜水和下河的咸水，說著介于吳語和楚語之間的里下河方言，吃著介于揚菜和楚菜之間的里下河鄉菜；這片長江黃河兩夾水的千年沖擊平原有著千年的文化積淀，自然就有著獨特的社會風俗世態人情。《太平莊白話》恰恰就錄下了這幅尋常如水的鄉土生活長卷，寫出了唯有這方水土才有的故事的“這一個”和這一群；而包容這一個和這一群的，就是生于茲長于茲的人們久而忽略其香的里下河風情。

　　朱劍無疑是擅長觀察和描寫里下河風俗的。這在早些年他將里下河“喊魂”的風俗演繹成反映魯藝戰斗生活的《喊魂》時，就已顯示出來。在《太平莊白話》里，朱劍大量調用了他的里下河風俗庫存，讓讀者從一幕幕認乎其真、神乎其神、荒乎其誕的民俗活動中，看到了一出出震撼人心的活劇。

　　封建家族制裁族人的“背磨子沉河”，陰歷七月十六超度亡靈的“放河燈”，遭遇厄運后請和尚道士陰陽先生做法術的“改作”，請巫婆“走陰差”到陰間找已故親人的“關亡”，鄉村姑娘自訂終身要與戀人對天“拜堂”，生了小孩三天后要辦酒“洗三”等，讓人們領略了民俗和積習。而里下河的風車泥船，生產隊的喇叭吆喝，大田里的集體勞作，鄉場上的露天電影，家庭里的兄弟分家，養豬場的男女歡合，大年初一宣傳隊挑花擔、搖花船到生產隊的拜年活動等等，又讓人們看到了世易與時移。

　　正是在這些穿插于不同時空的風情畫中，解放前夕兩種政治勢力的較量，文革前夕不同思潮人物的斗爭，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那種特殊的群體，社會主義試驗田那種幼稚的烏托邦，種種好與壞、正與邪、美與丑，才一一盡得風流地顯現出來，似曾相識地入人意中。

　　風俗的多元多采歸于人情的多義多姿。太平莊的人情有著多側面的呈現，最讓人容易忽略也是最易顯其動人之情的，就是水鄉人的親友往來。鄉村土知識分子款待他敬重的青年朋友，是“一張小飯桌上擺了四樣小菜，咸鴨蛋、花生米、煮小魚、小蟹子，另外還有一只母雞燉在小爐子上”。知識青年三請落難的下放“右派”，“也只是一只家養的母雞，一條魚，一碗羅卜燒肉，還有就是鄉間不花錢的河蚌燒青菜，螺螺炒韭菜以及剛剛結出的青蠶豆、嫩豌豆”；而右派的回請則是“一碗煮蠶豆，一碟咸鴨蛋，一碟小蔥拌豆腐，還有一碗炒油菜”。

　　就是鄉黨委書記請基層干群吃年飯，“也無非是燒魚、燒肉、慈姑、芋頭、青菜、豆腐等”。因為人是對心知己的人，所以菜也就是家常見慣的菜，盡管小說只是一筆帶過，六十年代物質不豐的農村生活，還是讓人如臨其境，而簡樸飯菜中所富含的人間真情，所反映的民風政風，反而讓人如飲陳年老酒，醇香有味。這些，在現代、后現代小說、小資散文、情歌勁舞、網絡游戲一浪趕一浪的今天，如同在污染的河流中看到了一彎澄清碧綠的甜水，令人感到清新和欣慰。何況這甜水，還是喝著它長大的里下河之水!

　　《太平莊白話》中，最普遍最大量的就是“白話”。無論是作者描寫和敘述的話，亦或小說中人物的說話和對話，都是里下河地區日常生活中常聽常說耳熟能詳的鄉土話。它們平平常常地從讀者眼前流過，點點滴滴地沉淀到讀者心里：聰明的人叫“人兒精”，不聰明的叫“木沖子”，不講理的叫“蠻驢子”；漂亮說作“刷刮”，骯臟說作“邋遢”；擺架子曰“擺甩”，裝樣子曰“格式”，性格內向則曰“三槍打不出個悶屁來”；邀人喝酒說“陪我弄兩盅”，讓人保密說“蓋起盒子搖”，勸人學點“壞”說“羊角瘋學幾招過河不花錢”，諷人吝嗇說“省了幾刀毛昌紙”；笑是“華樂”、哭是“嚎喪”，爭論時“賭個東東”，吵鬧時“乒乓骨碌”，感嘆時則“呃喲喂”、“我的親媽”、“驢采的個馬采”! 如果說，中國小說是漢語言文學的重要組成部份，那么，《太平莊白話》就是里下河語言文學的簡明詞庫。作者對里下河語言和生活的熱愛、提煉和再現，透過紙背沁入了讀者的肺腑。

　　里下河風情，是苦難的風情、沉重的風情，也是醇厚的風情、前進的風情。《太平莊白話》，是鄉土的話、通俗的話，又是白描的話、白熾的話，自然，不會是白說的話。人們期望著里下河風情不斷地現代化、民族化、經典化，期待著太平莊說出富話與新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