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奇。”突然班主任叫我到他辦公室去。
其時我正讀高中。我走進班主任辦公室愣住了:西揚轉!
她姓西揚,單字轉,是她父母重男輕女,希望下一個孩子轉成男孩。莊上人稱西揚轉為瘌小轉子,因為她頭上害過黃癬——瘌子,頭上留下大片的不毛之地,也是可憐。
西楊莊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之前,由于貧窮、臟、缺醫少藥,頭上長瘌子留下瘌疤的人不在少數,就不說了。不過瘌小轉子來到我的學校干什么?
瘌小轉子退婚來了。說她要和我退婚,親自跑到學校,找到我班主任。
由于路途較遠,也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我想她肯定像個兔子一蹦多遠地一鼓作氣跑到學校,臉上赤紅赤杠的,連著瘌頭皮都紅。怕我不同意退婚,氣紅臉急地和老師說她父母說過的話:就是用大蒲鍬搗三段撂大河里淌掉也不愿嫁給我!說得堅決徹底,生怕我賴著她。這個大河指我家門口的南澄子河,不是車樂中學旁邊上的大運河。我的班主任不知道,但她說的意思我的班主任懂了。班主任看了我一眼對西揚轉說:我替一奇做個主,同意退婚。立即寫了個同意退婚書,要我簽字。我像個木偶似的,寫上“曹一奇”三個字。西揚轉接過我的退婚書歡歡喜喜轉身出門大步流星地走了。肯定回家毫無絆礙地嫁人去了。
“不怪我替你做主吧!她不配你!你怎么看上她的?真沒眼光。” 班主任轉過身來對我說。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和瘌小轉子是父母在世指腹為婚,定的娃娃親,哪里是我看中的,那時候我還在媽媽肚子里,還沒有發言權。
唉!都怪我娘,說來話長。
新中國成立那會兒,我家的條件比較好,父親吹鼓手,家里有轎子、功夫老爺、鑼鼓家伙名堂呱大五的,母親是送親奶奶——祖傳的專職攙新伴娘,母親有一條金嗓子,還是當地有名的剪紙高手,收入很不錯,可謂日進洪門。那時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周圍有大片的荒地,父親把它開墾出來種上桃樹,長勢喜人。母親在桃林里走來走去,惹得桃花落英繽紛,桃花開、落的日子,遠望一片絢爛輝煌,和節日一樣的輝煌。春去夏至,桃子一個追著一個地成熟,把枝頭拽得彎彎的,鳥兒不請自邀地空降在桃樹上,揀最大最紅的先嘗,把鳥兒的嗓子潤得清亮婉轉動聽,一不小心吃了半個掉下來了,小蟲子從四面八方趕來,分享桃鮮。母親拾起來一嘗,鮮得口水直掉。鳥真尖,小蟲真聰明。就這樣鳥半邊蟲半邊的吃桃就開始了。父親和母親將結熟了的桃子一批一批地摘下來,把桃子賣到集市上去。桃子又大又好看,就像畫中的仙桃,青中發亮,亮中發白,白里透出嫣紅,點綴著芝麻點子像小小的雀斑,十分惹人喜愛。摘桃子的日子里,好長一段時間,小小的茅草屋里不離幾框桃子,滿屋子的桃香浮動,讓人飄飄欲仙。真像世外桃源。
父母除了為人家大小紅白喜事忙活,摘桃季節忙活,其余時間還要再田間忙活。
田家無閑月,五月人倍忙。母親雖然懷孕,但還是和西楊莊的婦女一起下地勞動。
母親是西楊莊一帶乃至方圓百里唱歌最好聽的人,在秧田里推耙薅草領著姐妹們唱民歌。她們薅草唱的是《撒趟子撂在外》:
一根么絲線牽呀牽過了河
郎買個梳子姐呀姐梳了頭
吶喲咦喲嗬咳
撒淌子撩在外
一見么臉兒紅啦
哥哥
明明白白就把相思來害
吶喲咦喲嗬咳
……生產隊長西揚茂盛的老婆也是有孕在身,喜歡聽著母親的歌,老姐妹們就開玩笑,對我母親說,兩家做個親,不管誰家生男生女,只要是一男一女就做親,說一言為定。西揚茂盛雖然是隊長,但一頭的菜花瘌,人稱稀毛省。談做親,稀毛省笑笑;我父親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八字沒一撇的事。
好日子過得快,眼睛一眨,天上大雪飄飄,過年了。家家戶戶門上貼上對聯,門頭上賀樂在飄,映著江山一籠統的雪,紅艷艷的一片。一九五七年的正月里的一個黎明,東南方彤云上浮,以為天要放晴了,沒有一會兒天上滾過一陣雷聲,像在樓頂上拖石滾子,彤云撕開一條大口子,然后黯淡下去……母親在臨盆,生下了我,接生婆高喊一聲:大扁擔——大小伙。我出生之后,一直沒有聲音,接生婆將我的屁股一巴掌,我發出了聲音,但不是哭,而是咯咯咯地笑起來,父母覺得很奇怪,就為我起名:一奇,大號曹一奇。
隔了二十七天,西揚茂盛的老婆也生產了,出來一看,接生婆叫起來:鍋臺轉——丫頭丁子。西揚茂盛夫婦有點失望,不死心,想生個男孩,取名為西揚轉。
兩家說的玩的,武大夯、我的舅叔叔們一起哄,小轉子第三天燒三朝正是我過滿月,燒幾個熱菜慶祝一下,現成的三媒六證,就把親定下來了——指腹為婚成立。
父母當時之所以同意為我定親,主要是考慮到我家人口稀薄,勢孤力單,以前一直出狀況:我母親的兩個哥哥在八九歲時在日本鬼子過兵之時死去;我的奶奶在生小孩之時遇到土匪劫搶,被綁在椅子上血崩而死;我的爺爺又找了個補房(我的第二個奶奶),第二個奶奶原來的丈夫參加元莊大刀會據說被殺死,她還拖了個油瓶(小孩)來,在我家不久我的第二個奶奶在家燒晚茶,那個小油瓶在門口玩得好好的突然叫起來說有鬼來拖他,他媽媽想太陽還沒有下山哪里鬼來,小孩盡瞎說。等她把鍋燒開出來看,小孩已經被人扔屋后的水塘里淹死了;過了一段時間,我的爺爺生病睡在床上,我的祖母和我的母親在南澄子河邊韭菜垛上割韭菜,聽到爺爺喊救命,她們趕回來時,爺爺的頭已經被哪個歹人割下來了……20年內不得安寧,接連的打擊,我的祖母快要死了,我的母親找了個上門女婿,就是我的父親,后來就有了我。
我,他們當個龍蛋慣著,為我定門娃娃親也是生存的需要——我的父母勤勞能干,生活富裕衣食無憂;我的準岳父是生產隊隊長,西楊莊大人小孩也有百十口子,隊長也算一呼百應。這樣兩家做親也算“有錢有勢”,兩家互相走動人氣變旺。
當時的彩禮很簡單:魚肉糖糕和兩條毛巾。彩禮一送,下了小定后,兩家人就像一家人,歡天喜地。
好日子沒有過幾年,“三年自然災害”到了,困難時期里,糧食就是命,而命如狗屎。我母親看到西楊莊的鄉親們餓得不行,擔心地說你們怎么能活得下去呢?把家里的存糧分些給他們及我的準丈母娘家,說是給西揚轉和她小妹妹吃的,自己省吃儉用。西楊莊的人們在田里挖噎磚(據說是莎囊子草的根)磨細厾餅子吃。我的準丈母娘給我母親吃了噎磚餅子后,母親的心口就堵起來了,沒想到一病不起。我母親“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那年我四歲。
母親有預感,可能活不長了。
“我可能活不長了,你和伢子慢慢過,他長得丑,不惹人疼,不要送給別人……”母親和父親說出斷頭話,父親哭了……
父親找了西揚茂盛和幾個大勞力,用門板抬著母親送高郵治療,經過西楊莊時,母親雙手合十,只要見到西楊莊鄉親和熟人都作個揖。
“我要走了,家里拜托啊!謝謝!謝謝啊……”母親上氣不接下氣艱難地說,最后只剩下作揖,和微微點頭,她已經不能說話了……鄉親們沒有一個不流淚的……
真的永別了!
母親的棺材抬回來就擱在大門口的石墩子旁,就是那個在路人、漁民看著是南澄子河里程碑的石墩子,母親經常坐在上面做針線,看父親勞動,等待我父親在外吹鼓手或是做郎中回家。
西楊莊、東楊莊、李大橋、灣子橋的鄉親們來了,遠近熟悉的三朋四友也來了,親戚也從四面八方趕來了,西揚茂盛一家也來了……反正人很多,哭聲一片,還用可憐的目光打量我,我不知道發生了多大的事,自己在人群里轉來鉆去,覺得抖抖的,“就像西風中賴在枝頭瑟瑟發抖的一片嫩樹葉”(我在《一路喜鵲窩》中寫過這句話)。
母親去世幾天之后,桃花鋪了一地,之后連葉子也在朝下落,露出一樹樹青桃子、毛桃子、野桃子。喜鵲無影無蹤,白頭翁子飛進竹子棵里,叫天子(云雀)在半空中叫得抖抖的,我孤單無助地發呆、目光游移。
晚上和接下來的無數個晚上,我從門縫里向外望,從土墻的裂縫里向外看,看到桃樹林之外葬著母親的墳的地方,無意中看到許多燈,幽幽的、飄飄搖搖,一盞、兩盞,一撒一大串,就像有人在放焰火,像一隊人拎著一盞盞燈,西溝、東溝、和南邊、北邊亂葬墳附近,不時地熒熒地亮起燈,比螢火蟲亮得多。父親說那是鬼火,我不敢出去看。父親又說不知那盞燈是你媽媽……
后來,家前屋后的桃樹不知怎么了,一棵接一棵的死去,死得一棵不剩。不是親身經歷,我怎么也不會相信,母親的死與桃樹有什么關系? 母親走了,桃樹也要走,沒有道理呀!
母親去世后我家就窮困潦倒了,平時與小轉子家走動漸漸稀少下來,只是逢年過節禮節上往來一下下。父親說,門口戧著打狗棍,骨肉至親不上門。住處偏僻的南澄子河邊,我沒有其他玩伴。過年父親逼著我去給準岳父岳母——西揚茂盛家拜年,西揚轉露出不理不睬的眼神,喊我“草寶”。我覺得是壞話,不想和西揚轉說話,只偶爾和她妹妹西揚生玩。
母愛的缺席,我沒人問,六歲就會游泳,從小識得水性,我家有條小船,生產隊也有船扣在我家門口河邊,我撐個小船劃個小槳不是難事(去年我在湘西一條河上漂流,看到五歲的小孩撐條小船,賣吃的:一條黃瓜五元錢),反而是讓我來神的美差,聽到有人喊過河,立馬拖一條小竹篙子,解開船纜,像個水猴子,跳上小船,一篙一篙撐過去。經常來渡河的人大多熟悉:換糖(敲鑼賣糖)的,有的敲著小鐋鑼“鏜鏜鏜”,好像告訴人們“糖糖糖”;有的搖著撥浪鼓“啵隆咚”,好像說“不能動”;有的是吹著笛子的,小竹笛只有三個眼,換糖的人挑著糖擔子,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拿著竹笛吹著“哆來咪——咪來哆——”,有時高興還吹出“花腔”來:“哆來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哆——”,大人小孩一聽知道換糖的來了,紛紛找來家里的舊貨(現在不需要換糖了,到處扔,都成了垃圾),擺渡看到換糖的總是很興奮,可以得到點糖吃。來喊渡河的還有賣銅勺鏟子的,老遠的就聽到銅勺鏟子“稀里嘩啦”的碰撞聲,用不著吆喝,他是走到哪響到哪,金屬的撞擊摩擦聲很清脆,是活廣告。還有是走親訪友,南來北往的客。到了過節特別是到了過年拜年,放人家過河,還能得到角角分分的壓歲錢。除此,我偶爾擺弄一下父親的樂器,而大多數時間是在大門口望呆。父親提醒我到西楊莊找小轉子玩玩散散心,我覺得沒意思,總是搖搖頭。
一些走莊串戶的,我不認識,父親有的也不認識。挑擔的、要飯的路人常常坐在我家門口的石墩子上歇腳,他們議論這里的土墩子。我時常也坐在石墩子上,吃早飯、乘涼、發呆、看看河里的魚兒打花,或者是望到一些更好玩的。
常來河邊走走的鳥兒很多,大多我是熟悉的:天鵝、丹頂鶴、青樁、白鷺,它們站在河岸邊打盹,經常是一只腳站著,像金雞獨立,猴著頭,縮著頸項,睜一眼閉一眼的,遠望它們就像河邊坎子頓著一只只鴨蛋形的壇子。大白鵝在河邊“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麻鴨嘴像個竹片子,腳像個蒲扇子,屁股一撅錐破水中天。野鴨在蒿草棵里或游或飛,隨心所欲。翠鳥停在荷花梗上守株待魚。桃花鴃(應是“鳥叕”,尖嘴長腿有鵪鶉大小的野禽,電腦打不出了,先用“鴃”代替)屁股一動動的,尖尖的嘴在水邊一忖一忖不知忖的什么東西。看到桃花鴃桃花就開了,在胭脂紅的花托和剛剛露出一點胭脂紅的葉芽的襯托下,粉紅的霞光一片,每一棵樹擋不住的絢爛像燃燒的火把,像節日穿上新衣裳。每當這時,我就想起父親說的話,桃花開了,你媽媽就回來了。
桃花什么時候再開?我家的桃樹沒有了呀!
沒有母親,沒有玩伴,只有孤寂、寒冷和饑餓,交迫之中,我帶著能裝一斤米的小口袋到生產隊田里去偷偷抹稻,被稀毛省看到,我做賊心虛地逃跑,上氣不接下氣,幾乎嚇得我肝膽俱裂,那時候親不親階級分啊,隨時大義滅親。
我很卑微,我偷過給牛帶料的豆餅、菜籽餅吃。我小,弄不到略微好吃一點的東西。到了冬天,我身上的衣裳很破很單,破棉襖頭子還是母親死前為我做的,盡管已經加長的也短得幾乎穿不上了,縮在肚臍眼之上,紐子全掉光了,對襟子一掖,用草繩一扎,破絮爛棉花紛紛從破洞里飛出來了。按照西揚轉的媽媽所說,身上豬油塊塊的(棉花從破洞里跑出來了),虱蚤賴賴的。父親用秤一稱,連幾年未洗的鼻涕灰塵泥垢加起來才七兩重,是十六兩一市斤的秤,八兩才半斤,當時就哭了。西楊莊的人同情地說,腰里系草繩,愈過愈不如人。
我想活下去,什么東西都試著弄來吃。我在一篇小說中寫過:“有一次生產隊婦女勞動從我家門口經過,指腹為婚的丈母娘圍腰子(圍裙)里兜的什么粉子,我問兜的什么,西揚轉的媽媽對我說,是焦屑(炒焦了的面粉),你吃呀?我不問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就是一大口——感到麻人、嘴作干,味道嗆鼻子,我知道上當了,不是焦屑,是‘六六六粉子’,他們哈哈大笑說我太饞了……”經過我自救,沒有死掉。
我家東邊的亂墳中的野草長起一茬一茬的毛針,我是及時去拔,西楊莊的小伙伴們也來拔,小轉子姊妹倆也來。一次能拔好多,一部分用來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小螞蟻,一部分自己慢慢剝開來吃,他們走了,我累了就攤在不知誰家的墳邊睡著了。
在這荒野的地方,長著亂七八糟的帶刺的樹(荊棘),上面纏著一些藤:有蘿蘿藤,有菊花狀的葉子,刺小而密,鋒利得很,不小心碰到他就是一條血拉拉的印子,我割草是常被劃傷,我想要是魯班還沒有發明鋸子,我也許會想到。還有金銀花,狹長的葉子,比鳥羅花大一些,比金針花小得多的長柄花,黃的是金花,白的是銀花,她們常常開在一起,我們叫她金銀花,有香氣,陽光下幾只蜜蜂圍繞著花朵嗡嗡地轉著,看上去美得令人心酸。長時間呆呆地看著這些野花野草。
正好到了上學的年齡,父親說,到學校小伙伴多,打打岔不心慌,上學去吧。雖然我家讀不起書,但學校不收窮人家孩子的學雜費。
上學的頭一天父親要領我到李大橋剃頭師傅的大粉郎那里剃頭,說上書房了,不能像個戇頭花子,刺毛刺拱的。大粉郎在太湖上混過,潦倒后做剃頭匠,我們都叫他大糞塘。父親為我換上可以遮丑的衣服,上李大橋。
平時我都是衣不遮體,夏天是上下無根絲,有次父親撿到一支鋼筆給我,我身上沒有衣服,鋼筆沒處掛,就在肚子上系了根細麻繩,把鋼筆別在肚皮上,東溜西溜的,稀毛省看到了,笑我下面長兩個呢!哈哈哈……冬天我多半拱被窩、鉆牛房、烘火曬太陽。
大糞塘給我剃頭了,他的剃頭推子不快了,把我的頭發拽得生疼。我讓疼,不住地動來動去,結果把我的頭剃得梨花探冇的,像個稀毛瘌子,可以和我的準岳丈媲美了。
上學那天的早晨,我沒有像樣的衣服,父親翻出母親留下的衣服,是一件布紐子在胳肢窩一邊的青布褂子,我穿在身上像個長袍子,感覺很別扭。父親塞給我一只熱乎乎的東西,說給我帶學校里吃的。我仔細一看是一只干饅頭,上面生滿了綠霉點子,已經用火鉗夾住放在鍋堂里火上熏過,有點焦黃了,香氣撲鼻,我忘了衣服的不適。我奇怪哪有這個稀奇貨,肯定是父親舍不得吃藏在哪里風干了,我高興地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緊緊捂著熱夯夯的烤干饅,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似的(我衷心感謝父親用過期的食物喂養我遲熟的人生)。
父親把我攙到曹莊小學,同學們說我穿的是袈裟,都笑我是小和尚,小轉子和我在一個班,同學們編了兒歌:長袍子,短套子,青田雞,坐轎子……小轉子帶頭尖尖地笑,引得西楊莊的毛丫頭、麻小羊、“小日本”“赫魯曉夫”“鼻涕蟲子”“刀螂”“大扁頭”“網篩子”哄堂大笑。
其實他們對我還是蠻好的,但我孤獨慣了,和其他同學不太合得來,又不貪玩,一放學就回家。書本一撂,不取魚就摸蝦,常常是西楊生為我背魚簍子拾魚。
天有不測風云,暴風雨說來就來,幾個大雷把學校的旗桿打斷了,大雨下了半天,下課我們就從窗子望操場,全是水,學校操場南面荷花塘里的水和操場上的水連成一片,塘里的魚留到操場上來玩,東一浪西一浪,像下了課的小學生溜到操場上,劃起來了,而我們趁雨停下來,下課和放學溜到操場上,追魚、捉魚,更像魚入水,叫如魚得水,歡起來了……
雨太大了,把好些地方下淹掉了,需要抗洪救災。父親磨了點焦屑放在家里給我,他要參加防澇抗洪幾天,說如果心慌了就去小轉子家。我不想看那準丈母娘的臉色和小轉子不屑的眼神,沒有去,我餓了就吃點焦屑,喝點涼水,熱了下河洗澡……著涼了,我的大腿丫巴疼得很。父親回來一摸說是涼核掉下來了,重受寒涼。實際是淋巴腫起來了。我也沒在意,沒想到愈腫愈大,拱(化)膿了。父親撐了條小船把我帶到車樂衛生院。
“要開刀。”到了車樂醫院醫生一看說。我一聽就嚇哭了。
他們把我手腳綁在開刀房的床框上,一個白大褂子掯著我,一個白大褂子給我開刀,他們戴著口罩和白帽子,我只看到眼睛,我不知道有沒有給我打麻藥,但覺得很疼和害怕,一個勁地聲嘶力竭地喊著:“呆呆——”“呆呆——”“呆呆——”即爸爸,那時我們這一帶農村喊父親為“呆呆”音。
“所有的人疼痛時都喊媽媽,為什么你的小鬼疼的時候不喊媽媽只喊呆呆?”醫生很奇怪,問父親。
“他沒有媽媽。”父親說著聲音哽咽了。
醫生關照給我加強點營養,回家后父親就和稀毛省家借借,想借點香油和粉面(糯米面)回來給我補補,我那準丈母娘說沒有了。父親掉頭就走。
“這年頭宜殺人不宜救人!”準丈母娘在我父親背后嘰咕了一句。父親聽到了。
回家后,想到以前幫稀毛省家好多忙,很有感觸對我說了對稀毛省不滿的話。
說曹操曹操到,稀毛省來了。
稀毛省順便來看我,對我父親說:“一個大男人帶一個小孩挺困難的吧,我為你物色一人家,是邵伯附近的,家里富裕,就送給他們吧,一奇到那里不會吃虧的,你也好找個女人了。一奇的媽媽地下有知會同意的。”
我父親帶著哭腔說:“我不放心!他媽媽也不會放心的……”
正說著,稀毛省的頭疼起來。父親扶著他在床上躺下,要我趕快叫來赤腳醫生。赤腳醫生給他打了針,吃了止痛藥。
兩個小時過去,他的頭越發疼得厲害,像要炸開,用帶子扎起來也沒用。
“是一奇的媽媽來家了吧。”父親疑心是我媽媽來過,摸過稀毛省的瘌頭了,就試探地說。隨即拿了一只碗,兜了半碗水,用一雙筷子,為稀毛省站水碗子,“是你摸的你親家公的頭把。”剛說完,一雙筷子在水碗里站起來了!
“果真是一奇的媽媽摸的,我說的吧,他媽媽不會同意的。”父親對稀毛省公說,并立即轉話,保證說,“一奇不送給人!你親家公也舍不得,你放心!”說著,父親抓來一把米朝地上一撒,水碗里的筷子“啪啦”一聲倒下了,“一奇媽媽走了。”父親說。
“頭不疼了。”稀毛省坐了起來說,“隨你們便吧!”稀毛省離開我家。
天冷的時候我是很盼望春天的。一搬在草堆頭,我一邊等待天暖和一邊曬太陽。為了避風,好多次是躬到豬圈里和豬環在一起曬太陽。豬圈分上下灘,下灘著草糞,露天的,上灘豬睡覺,干凈,鋪著草,有屋頂,避風,曬到陽光。豬認得我,我為它撓撓癢,捉捉虱子,它很舒服地閉目養神,還愜意地哼哼。我也不心慌了,可以和豬說說話。
春天到了就暖和了,基本上是打了春赤腳奔呢。這話我說過多次,我喜歡赤腳奔。
西楊莊的人都知道,除了上學,天熱了我就不穿衣服,身上一絲不掛,大人們說我是上下無根絲,還東里溜西邊跑的,用洋話說,整天是裸奔。天冷穿衣服也沒有紐子,有紐子也被不住我的散馬野跳的,沒注意紐子就掉光光,跟我這個調皮鬼一樣,紐不住。紐子崩了我就搓根草繩往腰里一扎。西揚轉一家老笑我,有句話他們說過無數遍:腰里系草繩,越過越不如人……
后來西揚轉小學沒上完就不上了,我不知為什么。我還是堅持上學,一直讀到高中。他們家還是看不起我,認為百無一用是書生,說我家窮的一攤灰了,不會有人嫁給我的,我不會找到老婆的,狗屎爬爬都不會找到一個。稀毛省家想退婚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怕人指責他家嫌貧愛富,就以婚姻自主,戀愛自由為借口,由小轉子親自出馬,到我學校找我退婚。小轉子來到我的學校我覺得很突然,把我弄得很尷尬。
瘌小轉子退婚,其實我一身輕松。但我心里有點糾結,是我的自尊心受到嚴重摧殘:連這么個瘌毛都要和我退婚,可見我一文不值。有同學知道了,拿我開玩笑說:厲害呀,又吹掉一個!有點文化就看不起農村大姑娘了。有同學故意損我,點點頭,搖搖頭,咂咂嘴:不丑不丑,就是農村戶口。我心里覺得像吃了一只蒼蠅一樣,不是個滋味!
也不能怪小轉子家,我確實窮。
接著上高二,即使三分錢一碗,我也喝不上了。不僅要帶米,交代火費,老師說學校的計劃食油也買不到了,要我們從家里帶油來。同學們臉上都有難色。老師要大家想辦法。有的同學帶來了豆油、菜籽油,有的同學帶來了棉籽油,還有同學家里做熏燒,帶來了豬油、雞油、鴨油、鵝油。老師無奈地說,你們帶來的哪里是雞鴨鵝油,是擠出來、壓出來、訛詐出來的油,半真半假說得同學們自嘲地笑起來。
我笑不起來,我沒有油,連地溝油都沒有。有夸張的話說,過路船只,在我家里借鍋做飯,燒過葷菜的洗鍋水都倒在我家水缸里,好以后做飯時有點油花子漂漂。靠在門口的漁船的人嘟囔著說,倒在河里讓我們大家都沾點光哉。其實一點也不夸張,我家就是這個窘境,要我帶油好比“鷺鷥腿上劈精肉,螞蟻肚里熬脂油”。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學校又出臺一個政策,可以用楝樹果子充當,以三分錢一斤收購,作為學校廚房的燃料。這下我有活路了。
楝樹在我們這個地區很普遍,鳥喜歡吃,鳥糞掉在哪里,楝樹的苗就出在哪里。到了秋冬季節,楝樹的果子就黃了,我印象里楝樹果子可以做藥,但學校里用來燒火。我去看過,楝樹果子燒得油滋滋的,確實熬火(火旺、耐久)。
那段時間里,星期日我就上樹打楝樹果子,有幾次西楊生還幫我朝框里撿,然后我教她寫作業。
每次我爬上樹,鳥在我頭頂叫著飛走了,我想它們肯定對我有意見,說我把他們的糧食或水果打光了。難道真的好吃嗎?我放一個在嘴里嘗嘗,咦——又苦又澀,一點不像我家門口的又香又甜又鮮的桃子。呸!呸!苦楝!我連吐是吐,使我想起“苦戀”這個詞,想起“指腹為婚”,啞然失笑。
我家門口的、周圍村莊的楝樹都在我的火力范圍之內,每周都能打個百十斤,一下子我像成個富翁。
第一次得了三元五毛錢,除了交伙食費,剩余的錢我還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買了一支口琴,我覺得《唱支山歌給黨聽》曲子很好聽,我一人心慌時吹吹——我把黨來比母親,我沒有母親,只有把黨來比母親。我還買了一盒餅干。我小時候吃過一次,那是我拾狗糞時在栽秧前的下過糞、化肥、放水耙平的田里發現的,已經由一個銅板大被泡得有婦女頭上的羅羅髻那么大,已經拿不上手了,我用兩只手像捧泥鰍魚一樣捧起來,從指丫里漏掉水,用舌頭舔著吃了,好像還有點香甜的味兒。這次買的不是光給我一個人吃,是和我同床的同學吃。下了晚自習我們二人躲在被窩里吃餅干。吃第一塊覺得蠻好吃的,當一塊接一塊的時候,吃不消了,在被窩里偷吃,沒有水,嘴里沒有一點吐液,噎到喉嚨的餅干發脹,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卡在喉嚨眼,使勁地“咔咔咔”,才咔出來,差點兒窒息死亡。我知道什么是“上甘嶺”。人那,嘴大喉嚨小,兩個人吃不了一盒餅干,要是噎死掉還不讓人笑死?多了幾塊我帶回給西揚生吃了,感謝她為我撿楝樹果子。
楝樹果子我繼續打,雖說解決我的伙食費,但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從樹上跌下來,我在高樹上朝地面看,骨麻肉酥,大概就是恐高癥吧。摔下來一次,是站在高樹上腳底一根樹叉斷了,我在墜落時被下面的一根樹叉擋了一下,再落到地面,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西揚生在掐我的仁中。這呆丫頭,為什么不叫人來?
我還是希望能繼續下去,只能活!活得像猴子,爬樹打楝樹果子……突然有一天,學校廚房不要了,說有計劃煤燒了,我好失望,我的財路斷了。
那一年冬天奇冷,我的腳上手上全是凍瘡,破了的地方流著膿血,沒有破的地方腫的像洋饅頭,手指一按就是個癟塘。放寒假的時候我已經不能走路,我用繩子捆起破被子背在身上,沿著南澄子河北岸匍匐著慢慢朝家爬,爬了大半天才到家回到西楊莊。
鄉親們都知道我高中畢業了,說我是回鄉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但12匹的小型手扶拖拉機早已有人開了,記工員會計早已有人,站商店、赤腳醫生是干部家的子弟,進大隊五金廠當工人沒有后臺去不了,只好死心塌地修地球。
雖然我高中畢業,但個子才一米五左右,蒂子小,像僵上去的老油條,老麻經猴的,稀毛省喊我老繭子,老猴蠶,再吃多少桑葉也長不大。但我什么農活都干過,挑擔挖溝,耕田耙地,絞河草,塘草糞,養綠萍、水葫蘆,踩水車,上城挑氨水,下湖濱挖腐殖酸……當然我干的最多的是和婦女一起栽秧。
栽秧我是一把好手。我個子矮,站在秧田里淤泥陷到我的膝蓋,不必像大高個子彎下七十度的腰,一天彎下來要就像斷了一樣。我很討巧,不是很吃力,左手拿秧右手插秧,就像雞吃米。插秧我掌握正確方法——三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拿秧,兩指插秧,大拇指縮起來,頂到泥,秧就插得不深不淺,既不會因插得深不發棵,也不會插得淺浮在水面上不能扎根。和婦女大勞力一趟來一趟去的毫不遜色,拿一樣的工分。小轉子姊妹倆也來栽秧,我還未西楊生帶過秧(她栽得慢)。我不僅快,常常領上趟(上趟靠田埂邊子,土耙得不細,硬爛不均勻,比較難栽,還要栽得快,不然就被下趟的人包了餃子,秧把難出難進,人像個咯噔子鳥翭在中間,又難看),領唱秧歌《格擋哉》。我小時候和瞎子學唱過小戲,你知道的,喉嚨特別好聽,《紅燈記》的李玉和、李鐵梅、李奶奶包括鳩山先生的唱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可以一個人唱全場。唱秧歌把家鄉的民歌演繹得淋漓盡致,而沒有北方的侉、南國的嗲,唱出水鄉民歌的雅。
瘌小轉子笑我,說和婦女一起勞動掙工分是吃軟飯。
其實婦女的生活多不容易,面朝黃土背朝天,爛手爛腳過夏天。我的手和腳畢竟還嫩,特別是拔秧,兩只手的小拇指的皮全部磨掉見血,腳指頭的皮潰爛開來,每天要起早帶晚拔秧,天亮就要下田栽秧。有一天拔秧到天亮,手上好像無意抓住什么東西,看不清,我想也許是一條長魚,我拎到面前細看,是條蛇,只見它弓著頭在我手腕上像篤縫紉機樣咬了好幾口,血珠子就從傷口中滲出來,嚇得我靈魂出竅。婦女同志們舍不得我,再拔秧時叫我就坐在秧埂上唱戲,唱了一出又一出,唱完了就自編自演,胡編亂演,“前邊來了一只雞呀,什么雞,什么雞?它是吐吐吐的拖拉機呀……”從家養的蘆花雞引出栽秧機、收割機、脫粒機……說說勞動工具的改變,勞動愈來愈輕松,大媽大嫂大姐們還是樂得哈哈的,有歲數大的說,唱的像我母親一樣好聽有趣。這也不奇怪,我想我遺傳了母親藝術細胞,另外我跟瞎子柳青榆、麻子麻爐罩子學過吹拉彈唱有老底子。
和婦女栽秧一趟來一趟去,和她們一樣拿工分,但她們并不把我當成年人,都以為我還是孩子。婦女們在田里栽秧,要改(解)手,也不到別的地方去,就地還田,省得在水田里跑來跑去的,又耽誤時間,又不方便。她們要尿尿,從來人不問、鬼不問,直接褲子一褪,半蹲在田里就尿。稀毛省的老婆說,一奇在田里呢。婦女們說,沒關系,大姑娘揚州耳朵聽不到。我不知道為什么揚州耳朵就聽不到。我心想,這么大的嘩嘩聲怎么聽不到,不僅聽到而且感覺到尿把秧田的水沖出一個漩渦來,還留下一灘沫子,像長魚要散籽時吐出的沫子。不同的是尿沖出的氣泡會慢慢熄滅。栽秧是倒著走,栽得愈快的人愈在后面,我因栽得快,抬頭拿秧無意看見那白白的大屁股,在陽光的照耀下,刺得我眼睛睜不開。下雨天好得多,有個雨棚砍著 。雨棚是竹子篾子做的,有家用澡盆那么大,栽秧時背在背上,雨下在上面,分不清是雨聲還是尿聲。
實事求是,我確實不什么開竅,盡管婦女們很會說大話,我只是跌打滾爬渾身泥。
和婦女干活時間不長,一個偶然的機會——曹莊小學缺少老師,學校開學了,青黃不接一時難以調配,教師地位又不高,這樣的好事落到我這個回鄉知青頭上了……
我當了赤腳代課老師,后來當了民辦老師,在學校教書,如魚得水。有一天,隊長西揚茂盛找到我,很著急地的樣子。他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岳父了,我心里很坦蕩地面對說:“有事嗎?”
“跟你協商一個事。”他說。
“請講。”
“是這么個事:小轉子嫁的人家,本不怎么樣,是毛家莊的瘌大毛,瘌大毛是收鐵屑子的”。
這個我聽說了,他收鐵屑子其實就是投機倒把,是到各個五金廠以很低的價錢回收加工產品時車刀車下來的鐵絲、鐵屑,與廠長玩好些,三文不值二文地便宜賣給他,與保管員玩好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連稱代送多給他,與看大門的玩好,連買帶拾帶偷地順手牽羊,鋼材、料頭子流出廠外。回家后把鋼材、料頭子分離出來買大價錢,鐵屑鐵絲堆在門口,天天撒泥、澆水,讓鐵屑子生銹,把泥也銹在一起,連泥再加工壓成鐵絲餅子賣給國家,幾年下來,門口一大丈地方挖成了個大塘,后來發財了……人算不如天,瘌小轉子卻在享受榮華富貴之時生病了,一直昏昏陽陽,不死不活的,醫生也斷定不出是什么病。
稀毛省接著說:“生活好些了,哪想到轉子生病了,去了幾個醫院都看不出什么病,找了大仙看了一下,說是你媽附在她身上,為退婚的事有點意見你知道吧。”
“不知道。那你要我怎么辦?”
“大仙說要她的親人和她說個情,打個招呼,說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辦代替,就說是你們雙方愿意的,并不是我家嫌窮愛富,請放她一馬。我們也悄悄地扎個房子、燒點紙錢給她,打個招呼。”
“你們怎么做是你們的事,我會按照你說的意思用我的方式去做的。”
我心想,我媽還管這事?該怎么打招呼呢?這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
我希望有。小轉子也是可憐人,包括我不應該叫她瘌小轉子,“瘌”已經使她很痛苦了,我應該幫幫她,如果我能幫他的話。
我覺得也許能忙得上。我從小認為母親就在我們之間,我的一舉一動她是看見的,如同大家所說的,舉頭三尺有神靈,我應該是舉頭三尺有母親。但我不懂怎么打招呼。
睡午覺的時候,做了個奇怪的夢:聽到母親和我說話,我說我看不到你,她說她那邊很黑,連一盞燈也沒有,所以我看不到她,她說在漆黑的地方看光亮的地方能看到我,說看到我吃苦受罪心里很難受……我如夢初醒般地從夢中醒來,回憶母親托夢的話,決計這么做:給母親一盞燈。我自己行走站立更要在光亮的地方,讓母親隨時能看到。
燈怎么給呢?母親在世是個攙新伴娘。我小時候看過父親給人家送燈的儀式,還要說“四句”(順口溜式的四句討吉兆的韻語),和母親的攙新、和送麒麟一樣都屬于民間民俗內容,我想這送燈的內容不同,送的地方也不同,也不是嘻嘻哈哈的事,要以我理解的方式和母親交一次心。
我在河里撈魚的時候抓到一只螃蟹,螃蟹吃了,我把螃蟹的殼子小心收好,在殼子里放了菜油,用棉花捻了一根燈芯,用一根細鐵絲擔在蟹殼子中間,燈芯一頭擔在鐵絲上,一頭浸在蟹殼里的菜油中。
晚上,天黑得出奇,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獨自來到南澄子河邊——門口母親曾經上過的碼頭上,點著了蟹殼子燈,放進了河里,輕輕地向河中間一推,心里默默念叨:您不孝的兒子給您點燈來了!請母親原諒小轉子,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辦代替,解除婚約是我們雙方愿意的,并不是她家嫌窮愛富,請放她一馬……
黑郁郁的河上,一盞孤燈在細浪中悠悠忽忽,慢慢漂到河心,隨著水流一步一回頭地猶豫不決欲言又止地向東打著轉兒,一陣微風吹過,豆大的火苗,搖著發黃的思念和心語,我的心中仿佛響起小提琴奏出的高得不能再高的高音,拉成金絲銀線的高音,高到慢慢消失的高音,把我心尖子拽疼、心缺一角不能補的高音……蟹殼燈漸行漸遠,遠到還有針尖字大,遠到河面上只有黑色和滿滿的思念,遠到只有我望眼欲穿的淚滴,遠到“白天不懂夜的黑”,遠到只有慢鏡頭的節奏和又一次拉長了音長的古人的詞句:尋——尋——覓,覓;尋——尋——覓,覓……男女生交替的黑暗中上天入地的呼喊;然后就是伴隨著的快速的木魚聲的佛音——冷冷呀清清呀凄凄呀慘慘呀戚戚呀……
全國處在撥亂反正時期,老師地位在提高,曹莊小學有老師調城上了,急需再招老師。招教師這是大事,需要公社文教派人下來考試。
“一奇啊,啊不,曹老師啊,上次小轉子的事難為難為啦!現在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我的前任老丈人西揚茂盛又找到我說。
我正想謙虛一下,他接著又說:“你二妹西揚生想來代課,怕考不上,請我幫助復習。”
我謙虛了一下。他以為我拿瞧,還放點糖在我鼻尖上——“將來要是二丫頭愿意,由你們自己做主。”
平心而論,西揚生長得俏麗,身高一米六多點,扎著兩條大辮子。西揚茂盛生出她來,屬于壞稻剝好米。她性格活潑開朗,穿衣服也襟飄帶舞的,曾是我的準小姨子,比她姐姐西揚轉小兩歲,也就是比我小兩歲,和我也算青梅竹馬,我對她沒有壞印象,我是愿意幫助她的,對我有無情義是要看緣分的,但我心里希望有好事。
考試只考文科,我起了幾個早,帶了幾個晚,幫助她從語文基礎知識、文學常識、作文重點理了一遍……經過上級選拔考試,還算爭氣,比第二名多了一點五分,考取了,成了我的同仁。
校長買回一臺音樂教具——鳳凰琴。鳳凰琴沒有搓衣板寬比搓衣板長,排著幾根鋼絲弦子,通過一排按鈕。按鈕是圓的,上面標著“……1234567……”。這個不難學,我學過吹笛子拉二胡什么的,我一手用彈片刮動幾根鋼絲弦子,一手按琴鍵按鈕,一會兒就學會了。
我又教西揚生。到底沒有基礎,開始彈奏沒有節奏,兩手協調不好,像個彈棉花的。我手把手地教,人靠的很近,幾乎是身體靠著身體,頭發靠著頭發,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和呼吸,我的血液像加快似的,夾著青春的美妙在蕩漾。
我彈鳳凰琴,西揚生教唱,教的第一首歌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因為我們在每個教室安上了土廣播,學生晨會課時,各班學生坐在教室里就可以學習由我和西揚生老師教唱的“每周一歌”。
學校生機勃勃,我們更沉醉于學校,“兩耳不聞窗外事”,追尋自己心中的理想……
太陽照常升起,每周一升旗,我彈琴,西揚生唱,《國歌》。“每周一歌”還是天天在唱:一個坐一個站,配合默契,就像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
西揚生的母親也放出話來:我家老二不把(嫁)遠處。他們自己做主。校長聽聞很高興,說我好好努力,好好表現,大有希望,早稻損失晚稻補,稀毛省終究是你的老泰山啊,哈哈哈……
校長說得不錯。以前和西揚轉的解聘是因為我的不確定,或是無緣吧。與西揚生在一起不一定無緣,好在也是青梅竹馬。小時候我們一起抓魚,我在水里搞,她在岸上拎著魚簍子和我的褲頭子忙拾魚,歡天喜地;一起勞動:在一個秧趟子里栽秧,一起唱秧歌(對歌),互相愛護;現在一起教書,朝夕相處,互相幫助,心心相印。
西揚生唱歌不會簡譜,但好學,我就好為人師,教她識譜。放學后陪她練聲:咪咪咪……嗎嗎嗎……
我們學校買了一臺揚琴,用來敲的,我根據說明書,三劃兩繞摸到了門道,我就教會了西揚生,很快我們一人敲一邊合奏《八月桂花遍地開》,二人配合,情投意合的樣子,真美妙。學校又買了一臺腳踩風琴,我手把手地教她按鍵。單手會彈了教雙手,一手彈奏一手打拍彈出和聲。但西揚生就是笨,雙手老是配合不起來。我想了個辦法,到赤腳醫生那里找點橡皮膏藥(膠布),我擁著她的后背,(無意中像當今《泰坦尼克號》的男一號和女一號站在船頭上的樣子)手臂對應,我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將我們的指頭裹在一起,跟著我按鍵。從僵硬到熟練不是一朝一夕,但朝夕綁定練習感覺真好,手心相應,我們耳鬢廝磨,聞到她頭發上女性的氣味,聽得到她的心跳,看得到她胸部起伏,我也心潮起伏,心曠神怡,甚至心曠神迷。離她太近了,就隔著一層布,兩顆心化在一起跳動,兩個人像一個人的感覺,我喜歡這種默契,美妙無窮。我真希望她再笨些,讓她學而不厭,讓我享受誨人不倦的幸福。
然后又教她邊彈邊唱。我用笛子與她合奏《洪湖水浪打浪》;我拉二胡她彈琴合奏并男女二重唱《踏浪》“小小的一片云啊,慢慢的走過來……”深情、溫婉,我想這就是天堂。我們晚上乘涼,有時我手把二胡先來一曲自拉自唱《紅星照我去戰斗》“小小竹排江中游……”急流、漩渦,雄壯、粗獷,震撼心靈;換上竹笛再來一曲《牧羊曲》,西揚生伴唱“日出嵩山坳……”清純、優美,動人心靈;一曲《知音》,我吹她唱,凄婉、纏綿,攝人心魄。
民辦教師最大的心愿是轉正,轉成公辦教師一切都好辦。我也盼望著這一天,如果轉正了,找對象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但民辦轉成公辦談何容易,上面要出臺政策,還要有靠山,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果真上面民師轉正的文件出臺了,但指標太少,只有一個名額,我鄉二百多個民辦教師,要使夢想成真,你必須是個位數的人物。校長說曹莊小學很有名氣了,我論貢獻和水平,百里挑一,非我莫屬。
結果西揚生榜上有名……
半年之后,接到了西揚生送我的喜帖,一看他嫁給了一個干部的兒子了。請柬里夾了一張紙條,是西揚生的親筆,上面寫了幾句話:
“我是一棵草,
對誰皆非寶,
不能成大事,
起的作用小,
你本應小瞧。”
像個順口溜,挺押韻的。細一看還是所謂的藏頭詩,每句第一個字拿出來是:“我對不起你”。有點像現代流行歌曲的意味,很明顯是和我打招呼。
我想,打什么招呼呢?又不是指腹為婚。就是指腹為婚又怎么樣?我們本來就沒有什么,誰都有權追求更大的幸福。人各有志,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