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品
中國現代詩歌在進入90年代后就像激越的長江忽然進入舒緩徐行的宜昌段,原本沖動、浮躁、狂亂的詩歌心態在寬闊的江面上平靜而沉穩地前進著。如果說這是一種低潮現象,倒不如說是一種清醒的蓄積,盡管一些詩人放棄和遠離了詩歌,但是,詩歌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于中國的大地上。
小海正是穿過激越而走進90年代的詩人之一,他的詩集《村莊與田園》(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7年10月版)就比較完整地匯集了他90年代創作的全部精華,是一個詩人對自己價值的一次重要的審視。
一、平靜而明澈地飛行
我們都知道80年代韓東曾以一句“詩到語言為止”的名言昭示于詩壇,而就在韓東的身邊,站著一位少年詩人,并以自己的才氣實踐著那句名言,他就是小海。“畫面是地球上最安靜的角落/它掛在門背后/一處港灣/小船也腐爛/金色的秋天/來了(果實累累)。”(《角落》)小海的詩歌才能在“第三代”或者“現代詩潮”中都是有著鮮明的亮點的,已有詩評談論過他的作品,顯然他是個不可忽略的星星。
可是進入90年代后的頭幾年,小海的詩歌幾乎在各種報刊上消失了,他是否也像有些詩人一樣遠離了詩歌而從事其它了?沒有,其實小海一天也沒有停止詩歌創作,只是把發表看得很輕,而把詩的質量看得很重罷了。1995年以后,小海的詩作又開始不斷見諸報端。“復出”的小海果然不凡,仿佛卸去了許多沉重的東西,展開了雙翼平靜而明澈地飛行著:“日子,像一串金葡萄/平原上的日子/在風的背上/無風的日子/樹枝折斷/從傷口流出/神靈的黏液。”(《平原的日子》)“轉著前行的鏵犁/翻騰的鳥兒/乘夜色降臨/忽高忽低/此刻,我的鏵犁是大地上/唯一的運動。”(《犁田》)顯然,這些詩句中成熟的意象,已超脫了一般的描述文本,這種境界沒有一番修行是不可能抵達的,小海做得很認真。
在太陽的另一面
絕跡的雪滋養倒伏的玉米
最遠的星星
因衰竭而墜落
——《青年的神》
大地啊
你的子夜是否也這般靜謐
用幸福的天光照明
六十歲,我也能這樣
安睡如飴
——《天光》
明澈而亮麗,平靜而沉著,小海用自己的靈感證實了現代詩歌中那些深刻誘人的審美價值。正如楊匡滿說的:“因此,詩講究飽滿而又含蓄的激情,重視意象和寓意,注意思維因素和情感、想象的水乳交溶般的化合,追求以獨特的詩美感染人,打動人。”詩的藝術過程就是通過語言與精神結合,充分展示人類理念和生活的魅力。
二、村莊里的親人們
小海說:“要想做一個正直的中國詩人,一個本土詩人,就要有一個出發點。”成功的詩人無不為尋找出發點而付出代價。小海的出發點選擇了他最熟悉的,并且哺育他成長的農村,以及村莊里相濡以沫的親人們。
我知道村莊上平等的兄弟
白天,仿佛男人和女人的某個瞬間
夜晚,就像北凌河的堤岸
——《村莊》之十八
像那在夜間勞作不休的人
又一次
耕好我們的土地
回到大地深處
——《驚蟄》
對于農村,我們不會陌生。中國作為農業大國的存在已有幾千年的歷史了,中國農村的政治與思想體系、生產與生活方式、道德觀與價值觀的根基都有著中國式的特征。優秀的農村詩歌也是層出不窮的,要想寫好、寫出自己的東西來那非得與眾不同不可。小海對此作了艱苦的努力,他緊緊抓住“村莊”與“田園”這兩個概念,用自己生活的體驗和靈魂的升華溶解成詩行:“我看見雷電用雪白的牙齒/透過光品嘗村莊的梨子。”(《村莊》之十四)“春天是大地上的一道裂縫/檀香木的女兒,貧苦的女兒/我們相守的時光是多么短暫。”(《村莊》之十五)“那把銹蝕的鐵鍬/緊咬著一條細窄的田埂。”(《自我的現身》)小海讓我們看到他心里的“村莊”,看到那些貧苦而實在的鄉情,那些用汗水灌溉“田園”而又少言寡語的親人們,這是完全中國的,中國蘇北農村的場景。這時我忽然想起了葉賽寧詩中的俄羅斯農村為什么如風如歌,弗羅斯特詩中的美國鄉村為什么節奏濃烈,西默斯•希尼詩中的北愛爾蘭農民為什么對勞動注入太多的深情。小海的村莊為我們展示的也不僅僅是意象視覺,更多的則是他對這些熟悉的村莊和熟悉的親人們有著深深的情感。
三、距離透出的哲思
對現代詩歌的認識問題,我曾寫過“三論”,即:語言論,聲音論,距離論。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不過是認識現代詩歌的一種個人方式而已。針對小海的詩,我更想談的是距離,并探討一些有關距離在詩歌中所引發的哲思和審美價值。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說:“把藝術客體及其吸引力與自我、與個人的實際需要和目的相分離,并且使他們之間產生一種契合而關照的距離。”距離在藝術領域中是靈感閃光的支點,是兩個吶喊的聲音回旋的空間,也是思想火花放電的回響,所以,在現代詩歌中,距離的產生,往往會帶來出乎意料之外的美感效應:
春天了,我又騷動不安
生下一匹母馬
有鼻子有耳,一派生動
我常撫摸她
讓她安寧,讓她沉靜
這匹母馬站在河灘上
我曾經召喚她
她呼嘯而來,又飄然而去
生活恬靜又優美
——《母馬》
小海這首詩里的“母馬”和“我”始終存在一種距離,可以說“母馬”的安寧、沉靜、站在河灘等情狀,不是“我”親歷的,都是回想中的或是夢中的事情,而“我”通過這些意象的回閃而激發起對生命、對生活的信心和渴望。距離的美感效果完全充分地達到了目的。
由距離而輻射的哲思在小海的詩中也不斷地出觀。“因為火,我才感到寒冷/因為肉欲,我才覺得饑渴難禁/經年的鏵犁開了晦暗的心/在這異鄉,在別人的土地上/因為這河流,在我蹄下激起浪花。”(《神農篇》)“駱駝死在山中/恐懼使駝峰膨脹/大象死在沙漠/恐懼使心臟縮小/我們死在村莊里/恐懼使全身發綠。”(《村莊》之六)小海要表達的那份情感正是通過這些表象與內涵間的距離引發的哲思躍然閃光,詩歌的意義也因此而體現了真理的偉岸。
四、在曙色中抒情
抒情曾是詩歌嬰兒期的唯一特征,到了古代,文學的分類也僅有兩類,即敘事作品和抒情作品。抒情對于詩歌來說簡直是無法分割的連體兒。可是進入現代詩以來,淡化抒情的詩歌似乎也成了一種態勢,一種主流的旋律,使人們對千百年來的傳統也陌生起來了。小海依然堅定地認為“從骨子里我覺得我是一個抒情詩人,并且寫著不折不扣的抒情詩:“包括你,我那流轉遷徙的面具/千山落木的深秋,你氣息微弱/哦!/澄明的山河/即刻又返回了自身/如幻像,秘密的敞開/淚水的源泉。”(《 仿古》 )“今夜的海安是羔羊的舌頭/高興的水滴,沉默的夜潮/我來自海安最美麗的村莊。”(《 美麗的村莊》)抒情的語言,抒情的意境,小海喚醒了我們對抒情味覺的渴望。
艾略特說:“詩人聲音里的抒情是對自己的傾吐,或是不對任何人的傾吐。那是一種內心的沉思,或者說那是一種天籟,它不顧任何可能存在的言者和聽者,將美妙的抒情通過詩歌傾泄出來。”現代詩歌的抒情方式與傳統的直接抒情已有著很大的不同了,現代抒情更講求內心的感受,自然的心理的作用漫過了文本的表面,使得讀者與詩人之間更近了,更缺少情感障礙。小海正是以現代抒情詩的基本特征,讓我們在黎明的曙色中感受了這種抒情之美:
我如此渴望生命 這愛的輪盤
無法化解痛苦
聳立如巖石 如春天的決心
是誰拋卻這偉大的性命
像源泉種子
壓迫我的土地
我感到那些飛禽走獸
一一呈現心靈的圖像
母親為它的一切性命而命名
猶如為田頭的枸杞和攀緣花
——《村莊》之二十二
側耳細辨著池塘里傳出的小小騷動
但愿明天的太陽照得枝頭的雪支離破碎時
我還能從夢里發出咯咯的笑聲
——《歲暮的雪》
讀著這些流動而鮮活的詩句實在是一種愉快。面對小海的詩作,有如面對一組龐大的抒情水粉畫,村莊與農事的組合,田園與親情的融化,無不深深地印入心里,成為可以饋贈親友的抒情禮品。
小海屬于自覺寫作的詩人,對曾經有過的輝煌看得很淡很輕,可在90年代默默崛起之時,詩的果子終會隨著成熟的樹和沉默的村莊,出現在中國詩歌的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