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前在汪曾祺故居前
【摘要】本文系國內第一篇全面系統論述新生代作家劉仁前的作家論。文章全面論述了劉仁前小說的多元主題、雙線結構、隱性主題、史詩意識、悲憫意識及富有汪氏文學胎記的小說風格,并將劉仁前與汪曾祺進行了細致詳備的對比研究,從文學史的大格局中點明劉仁前的文學意義在于:他使小說的所有元素都獲得了文學有機本體的意義。
關鍵詞:《香河三部曲》 小說本體 小說風格 方言 史詩建構
引論:從《香河三部曲》收官之作說起
劉仁前在眾多新生代作家中是一個異數——凡深受先鋒文學浸染的新生代作家們,沒有一個人愿意像劉仁前一樣甘心采取一種回望的姿態,堅守著鄉土題材的操練與寫作,并因此打造出一種文學重鎮,而劉仁前本人也因而漸成氣象,蔚為大家。
從表象上看,《香河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殘月》 ,實現了劉仁前的華麗轉身:從題材看,《殘月》的筆觸從鄉村背景轉移到了都市——月城;作家本人也由一名頗負盛名的鄉土作家,開始將筆觸伸進后現代背景下的蕓蕓眾生失故鄉語境下的人性深處,展開對人物命運的深層演繹。
始終堅守香河文化地域的劉仁前,借助這部作品完成了華麗轉身,一方面完成了作家自身以紙上重建故鄉向現代人失故鄉共同命運逆轉的文學轉型,另一方面則完成了對當代人的精神叩問與質疑。更具有突破性的是,劉仁前完成了對失故鄉主題語境下人物命運的悲憫與叩問,也完成了一個作家在失故鄉主題背景下的突圍與崛起。
2015年12月《殘月》簽售活動
劉仁前小說本體論研究
1、劉仁前小說的雙線多元主題
劉仁前的全部小說完成了一個鄉土世界的傳承、守望與重建的過程。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劉仁前在小說里又在試圖實現失故鄉背景下的突圍與崛起,試圖打破這種傳承、守望與重建。
也就是說,劉仁前的小說主題,出現了一種主題上的多元化悖論傾向,同時,雙線主題的設置與隱性主題的埋伏,使劉仁前完成了一個作家的豐滿與立體的塑形,也因此使劉仁前躋身當代中國名作家的行列。
試分論之。
第一、從《浮城》 開始,劉仁前的小說主題出現了此前從未曾出現過的內涵,在過去那種牧歌的行板上,劉仁前將自己的小說域安排到了鄉鎮、縣城、官場、商界。盡管它呈現的仍然是里下河地區的景觀,但《浮城》中開始出現大量的作家個人體驗和個人情懷。作家以向內轉的寫作姿態,以自身的青春經歷與官場歷練,實現了官場敘事與青春敘事的雙重嬗變。
從《香河》 起至《殘月》終,從一爿豆腐坊里的柳安然到遠上南方尋找殘缺的另一半的柳永,《香河三部曲》的時間線上站著的四代人,走出了一條鄉村詩意的棲居、仕途角逐與宦海沉浮中的人性扭曲、欲海情波燈紅酒綠中的靈魂殘缺的人生之路。而在此過程中,劉仁前的小說主題也實現了幾次重大突破,從鄉土世界的傳承與守望,轉而為外部世界對鄉村詩意的入侵、滲入終至尋求魂歸何處的三重唱。
這樣的主題線索,基本上與我國六十年的風雨征程相疊印。作家在一種大時代的背景下,將小人物的足跡拓印在時代軌跡與人生歷程中。
從這個角度看,作家以悲憫的情懷,在提醒著我們思考,我們得到了什么,我們失去了什么,我們需要尋求到什么。這樣的主題設定,無疑是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的。
我曾在《“以水潤德”與“似水柔情”的人物塑造》 中對劉仁前長篇小說《香河》與《浮城》的主題進行過論述:《香河》為我們提供了一幅里下河地區的風俗圖之同時,描寫了幾代香河人的命運。《浮城》則在《香河》的基礎上,加快敘事節奏,以香河新一代人柳成蔭的官場沉浮為主線,敘寫出香河兒女那種以水潤德的人格輪廓和如水柔情的人性底色。香河之水滋養人性、潤澤生命的大德與大愛,成功地為人物著上文化底色,也使小說背景成為重要的小說角色。兩部作品以正反兩種走向刻劃水鄉兒女似水柔情與圓融人格,提示水鄉文化基因與傳承,并揭橥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一具有自然文化內涵與社會學意義的文學母題。
作為《香河三部曲》的終結篇,新作《殘月》呈現了在21世紀初的當下,柳氏家族第四代人——柳安然之重孫、柳春雨之孫、柳成蔭之子——柳永的青春愛情、情感糾葛、初涉社會的心路歷程,并形成了劉仁前創作上的一次重大突破與轉折。始終堅守香河文化地域的劉仁前,借助這部作品完成了華麗轉身,一方面完成了作家自身以紙上重建故鄉向現代人失故鄉共同命運逆轉的文學轉型,另一方面則完成了對當代人的精神叩問與質疑。
劉仁前小說的多元主題,就這樣以時間為線索,構成了不同時期的主題探索。這種情態下的主題,劉仁前所設定的是對人性的探究,是對人性溫暖底色的描繪,是對善的弘揚。關于這一點,很多評論家都作了非常有價值的探索,筆者本人也曾對劉仁前筆下的人物在文革年代沒有淪為政治動物與改革開放年代未曾淪為經濟動物作了論述。
2015年11月在新西蘭
第二、《香河三部曲》在探索女性人物命運方面,也給出了一個作家的思考與主題設定。對女性命運主題的展開,可以看成是《香河三部曲》的副線。然而,恰恰這條線非常凝重,也非常搶眼。
《香河三部曲》用很大篇幅寫了青年人的愛情故事。小說先是以鄉村生態中成長起來的青年人的愛情故事作為小說主要內容,在以此構建小說框架的同時,也對女性的命運作出了探索與叩問!断愫印防锏那傺绢^、楊雪花、水妹等,《浮城》里的陸小英,都有著無法言說的人生沉重與愛情悲劇。而早一代與王先生有過金風玉露一相逢的三奶奶,被香元玩弄過的來娣子和香玉等婦女,她們都追求過純美之愛,然而,命運的起伏,讓她們的美好感情上,出現了諸多曖昧與欲望,她們卑微地活在鄉村一隅,成為男人們的工具與玩物,也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最后均以悲劇落幕。在《浮城》里,劉仁前還著意寫了一個似乎與香河無關的女性人物,就是從一個普通插隊知青成長為楚縣唯一的女性副縣長的朱蕊。當年,她積極響應號召,決心來到俞垛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她愿意在俞垛貢獻出自己的美好青春。也是在這里,她與民辦教師茍道生真誠地相愛了。然而,就在她興奮地從公社主任茍載德手里接過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毫無防范地被這位“大恩人”奸淫了,而這位公社主任竟然就是茍道生的父親。這里的情節再一次明示讀者,劉仁前筆下的女性,往往都是既背負了上一輩的恩怨,又承受著個人內心的煎熬,既有強烈的愛,又有無邊的恨。
《殘月》里的田月月、秦曉月和吳夢月,雖然有了更多的掌控自己命運的可能,她們跟《香河》中的女人們都不一樣,她們被文明馴化過,她們有反思的頭腦和審美的眼光,她們也有選擇的力量與可能,但是,真愛無蹤,肉欲如淵,古典主義蕩然無存的現代文明社會中,她們都無法尋求到愛的真諦與正途。這里由“眾月”意象形成的巧合,是作家的精心設置,一方面表現了作家對月城這座城市精神凋零和柳永與三個女性所形成的那種復雜男女關系的傷感情懷,另一方面,則旨在強調,即便是進入后現代語境,中國女性仍然背負著著那種令人傷感絕望的宿命色彩。
2015年3月28日南京圖書館讀者見面會
第三、劉仁前的可貴還在于為《殘月》設置了多重重大的隱性主題。在《殘月》尾聲階段,柳永進行了一次龐大的香河告別儀式。這一點,顯示出作家努力突破自己、與自己的過去訣別的寫作智慧。作品還設置了一種隱性主題,即:憂慮、尋找與叩問。這部作品的空間意象之一是道路,而圍繞這一意象的,則有四個年輕人的尋找主題的設定。這一隱性主題表明的是作家的問題焦慮,這種焦慮,包括了三方面的隱性主題:
第一方面的隱性主題:不管世界怎么改變,不管時代怎么發展,我們如何安頓好自己的靈與肉,如何尋找到精神的棲息地,仍然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首先考慮的,否則,我們的一切尋找,都將茫然無緒。作品中四個主要人物,最后的人生行為竟然都是尋找,這一點,實在意味深長。
第二方面的隱性主題:時至今日,我們的社會與時代,因精神陷落而形成的空洞中,人們茫然、失落、寂寞、無聊、空虛,進而形成當下中國因現代化進程而造成的精神空洞狀態或沙化狀態,令人堪憂。
第三方面的隱性主題:面對這樣的空虛與空洞,我們拿什么去填充?我們還有沒有能力高揚我們的精神去做這樣的填補工作?而第三個層面的重力叩問則是:我們還有我們曾經標示自己為萬物靈長的高貴精神嗎?《殘月》的結尾,借秦曉月暗吟“楊柳岸曉風殘月” 來呈現詩意缺失的殘破月城和精神沙化的人性面目。在宋詞里與這一意象緊緊連在一起的則是柳永則在暗問:今宵酒醒何處?而《殘月》的主人公,名字也是柳永,這種巧合,可能寓含了作品中的人物對自身及這座城市的雙重叩問:今日我們魂歸何處?
應該看到,從落筆開始《香河》的寫作,劉仁前就以一種深具悲憫、憂慮的情懷來書寫當代里下河鄉村以及改革開放時代的鄉愁繾綣;另一方面,也只有一個深具使命感與責任感的作家,方能在筆下派生出如此相互綰結、互相闡發、明暗結合的多元主題。
2、劉仁前小說美學的極致演繹:讓香河成為小說形象
作為一個小說家,劉仁前為我們貢獻了很多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在一種悲憫筆意下,劉仁前著力于圓融人格的塑造,劉仁前對其筆下的人物極為厚愛與悲憫,敘寫壞人,并沒有壞得見心見骨;敘寫好人,也必定寫出好人的狡猾與促狹。
譬如,《香河》中的香元這個支書,可以說,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可算是壞到家了,但是卻在讓社員把房子搬到新莊基這樣的大事上寧可得罪自己的頂頭上司、丟掉自己的官位也要顧及社員們的身家性命與財產安全。這樣的人性底色,就讓香元這個人物顯得非常豐滿而又非常感人。柳春雨是作家備極喜愛的人物,劉仁前則用一種搖曵生姿的筆墨,充分展示了這個人物內心的悲憫與溫情。
2015年5月,省作協召開劉仁前“香河三部曲”研討會
早在1987年,年輕的劉仁前就寫出了《故里人物三記》 這樣的讓人們如飲醇酒如品佳茗的短篇佳構。在長篇小說《香河》里,作家巧妙地將《故里人物三記》中的三個人物(譚駝子、二侉子、祥大少)嵌入到了作品中,再一次讓我們在新作里重逢故人。至于翠云、水妹、琴丫頭等一組女性形象,也在作品中活靈活現,成為作品中重要的有機組成部分。
《香河》,就是這樣一幅長軸畫卷,有如《清明上河圖》般,展現了里下河地區香河流域生生不息、各具性格形貌、各具靈魂特色的眾多人物。
但值得注意的是,《香河三部曲》刻意塑造了另一個重要人物:“香河”,并讓這條香河在《浮城》與《殘月》里或直接出場或在暗場出現。劉仁前寫活了這條名叫香河的河流。
而將香河作為一種小說形象,則應該是劉仁前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重大貢獻。因為,在劉仁前這里,這樣的地理性標識,如果缺少了前臺的人物形象,其地理性標識便失卻全部意義;相反,前臺活躍的所有人物形象,如果缺少了背景中的這一地理性標識,也同樣失去血肉豐滿、呼之欲出的生動與靈性。
劉仁前的香河,已經成為香河兒女無法剝離的底色,香河已經不是一條河,而是一條血脈,成為香河兒女的重要標志。評論家朱小如說《香河》是一種記憶性的小說。 我們認為,這一判斷,其實是基于香河這一條河具有記憶,香河是歷史與滄海桑田的見證者這一點的。劉仁前借香河寫出了一個地域的記憶與滄桑,也因此使香河成為小說中一個靈動的多變的形象,陰晴圓缺、風平浪靜、暴風驟雨、時而平緩時而急湍、或波瀾起伏或靜水深流、或凝滯不前或一瀉如注,便是這一人物形象的表現形式,其形象內涵,也借這樣的表征呈現出來。
無論寫什么時代,劉仁前都極重人性。寫文革時期,劉仁前筆下的香河人物沒有淪為政治動物,寫改革開放時期,劉仁前筆下的人物同樣沒有淪為經濟動物。這是我在《鄉土世界的傳承與守望——關于劉仁前的兩篇新作》就劉仁前作品的價值立場給出的論斷。
為什么香河人都有著這一種可貴與可愛呢?《香河》給出了答案,那就是,香河,就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她淘洗著她的兒女,她熔鑄著兒女的品性,她以自己的柔情與品性,澆鑄著香河兒女的德與情。也就是說,香河將自己的底色,熔鑄在香河兒女身上,使每一個香河兒女都具有了香河的品質。
因此,我們這樣論定:香河,首先就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形象。
過去,我們很多作家在對人物背景的展示上,都只是將背景當作背景,當作小說三要素中的社會環境或自然環境來處理了。即便是當代非常優秀的作家,譬如,沈從文的湘西、賈平凹的商洛地區、莫言的高密東北鄉、畢飛宇的王家莊,在他們的筆下,這些背景也基本上是靜態的。而在劉仁前筆下,香河本身是流淌的,是動態的,是具有靈性的。
顯然,在處理河流的意義方面,劉仁前超出了前輩作家與同輩諸多作家。劉仁前的香河,在版圖中,是不存在的,香河是作家心中的一條河。用劉仁前自己的話說,他挖掘了香河,展示了香河。香河滋養了香河兒女,香河也讓香河兒女不管走到哪里,也都烙上了香河的印記。但劉仁前同樣打破了此前的格局,讓筆下的人物,走出了香河,進入到了香河的外部世界。我們發現,這些人物,一旦走出香河,人的精神世界便會呈現出一種殘缺不全的意蘊,而香河也因為香河兒女的迷失,而呈現出一種感傷與頹敗。這也就是《香河三部曲》中第三部作品為什么命名為《殘月》的最根本的原因。“殘月”之“殘”的意象,分別指向了香河的殘缺與人物精神世界的殘缺。事實上,我們看到,在《殘月》中,雖然作為《香河三部曲》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然而,劉仁前卻時時將香河懸置成一種空缺。作家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呼應《香河》這篇開篇之作的。當然,饒有意味的是,這輪殘月,照耀著香河這條已經缺失了眾多香河兒女的河流,也照耀著月城這座內心殘缺的香河兒女所遷徙所棲居的殘缺之城——這座殘缺之城,再也沒有了香河的濡溉與滋養。這樣看作家的用心,我們就會發現香河的意義與價值所在。
這樣看劉仁前筆下的香河,我們便發現,香河是一條神奇的河,她有著獨特的神韻,形成了一種香河精神。而這種香河精神,便是我們剛剛論述到的那種能夠被繼承的內涵與遺產。
3、劉仁前的史詩意識:農耕文化—后現代文化的史詩構建
《香河》、《浮城》和《殘月》,非常具有代表性地勾勒出劉仁前“香河世界”的全部輪廓。三部作品所表現的歷史階段不同,《香河》,重在描畫后文革敘事背景里的香河,后兩部,則是當下改革開放的多元化、轉型期的香河。
劉仁前意在打通香河世界的今生與前世,而在此過程中,則又表現出一個作家對一方水土的迷戀與執著。
已經很多論者注意到,劉仁前的所有寫作,都是在努力呈現里下河江淮水鄉地區的風物風情和社會風貌。著名學者丁帆曾經說過:“在我所接觸到的百年文學史當中,能夠用長篇巨制來描寫蘇北里下河風土人情和時代變遷者,劉仁前算是第一人。”
百年一人。
這樣的論斷,頗為驚人。而我們從中體悟到的是,劉仁前三十年的鄉土敘事,已經具有了史詩的格局。
《香河》有意識地突現民俗風情的魅力,有意放慢小說敘事的速度,讓讀者也能放緩長期處于浮躁狀態的心情,在這里得以休息調整,從而接受這樣一部獨特的小說作品。顯然,這個效果是達到了。
有人論及《香河》有兩副筆墨,如果把《香河》里的人物及其故事去掉,《香河》就是一部充滿真情的優美散文。但我們從這里看到的是,如果從優美的散文角度看,那么,體現這種優美品質的,恰恰是作品中濃郁的風土民情。而這種敘事,已經成為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無法與作品剝離。
從《浮城》開始,劉仁前將筆觸延伸至鄉鎮、城市、官場、商場,《殘月》則展示飛速發展的城市商業化的變遷,主人公柳永的成長已經完全脫離祖輩們的成長軌跡,他們這一代人,崇尚金錢至上,物質主義至上,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演繹自己靈魂殘缺的人生?梢哉f,這部作品直面當下,反映人性的裂變、困境、掙扎與守望,同時,也在引導讀者與作家一起思考鄉村現代化的進程中,我們究竟丟失了什么。但是,應該看到,“浮城”是香河一地所在的縣城,而“月城”這一《殘月》所描畫的都市,其活躍的人物,特別是小說主人公,都是從香河走出來的。這樣,我們就仍然可以將之納入到香河藝術范疇里。因而,我們也可以斷定,劉仁前可能在寫作之初還是定位于一個地域的文化、風土人情、人性美的描繪,然而,隨著寫作的深入,劉仁前的史詩意識也開始萌芽并形成,反映在作品中,便是以宏闊的地域前景與縱深的時代背景,全面呈現我們所處的時代和我們所生存的空間。
這一點,正是我在引論中論及的,可以看成是一個作家在尋求自己的新的崛起,尋求自身的突圍路徑,實現寫作的重大突破。
而這一重大突圍與崛起,便是以劉仁前小說的史詩構建作為重要標志的。
《香河三部曲》
《香河三部曲》可謂劉仁前數十年寫作的集大成,這三部長篇小說,描摹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至今生存在江蘇里下河地區柳家四代人的命運變遷,寫出了中國農村、鄉鎮、小城市的發展簡史,完美地展示了從鄉村農耕文明的風情、鄉鎮農業文明到現代文明的社會轉型、再到都市現代工商業文明的過渡。劉仁前一方面深情追憶農業文明的點點滴滴,一方面又無可如何地展示了農耕文明的全面潰敗,而另一方面又以尋尋覓覓的心態,觸摸著都市文明的血脈,撫摸著商業文明給人的精神世界帶來的傷害,營種出后現代文化背景下都市文明所特有的精神殘缺的形貌,以此來完成了一部中國近六十年的城鄉變遷發展簡史。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劉仁前的作品,已經具有了史詩構建的意義。
我們說發現一個作家,就應當從這樣的角度出發,真正發現一個作家的真正意義與內涵。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說劉仁前是一個被發現的作家也是可以的。劉仁前并不理會寫作以外的評論,他用自己的心與筆墨,營造著屬于這片土地的文學世界。
因而,劉仁前這位作家,可以這樣說,還有很多內涵有待我們去真正發現。
4、滿溢于文本內的悲憫意識
筆者曾經這樣論述《香河》:
《香河》中,……之所以事無巨細,一一被寫進書里,一方面顯示出作者濃厚的懷舊心理,其二也表明著作家對這些物事一一逝去的悲憫意識。
……正是這些正在消逝的物事被作者一一寫出來,使這本書中隱藏著的另一個主題也就浮出水面了:為那些正在逝去的,保留一份文字上的記憶,也為那些正在逝去的唱一曲無盡的挽歌。
大凡一個偉大的作家,其最為動人也最為永恒的正是他的悲憫意識。
正是這種悲憫意識的驅動,劉仁前能夠恰到好處地在展示一方水土之時,也能將一方之人的形象描寫得非常準確乃至非常傳神。
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劉仁前也都將悲憫的情懷涂在人性的底色上。即便是像香元、陸根水、黑菜瓜、阿根伙、祥大少、譚駝子這些多少帶有負面色彩的人物,他們也都有他們的可愛之處,他們是香河的子孫,如水柔情與以水潤德的感情與道德抉擇、碰撞、較量,其實在靈魂深處一刻未止息過。二侉子和香河第三代人柳成蔭這樣的人物,屬于真正走出去接觸到異質文化品質的人,則更是作者精心著墨然而卻躍然紙上的立體的人。二侉子是那種骨子里蕩漾著兩種文化血脈的年輕人,有情有愛,心有所系,魂有所依,似水柔情與豪氣干云,都被作家刻劃得非常精彩!陡〕恰防锏牧墒a在官場沉浮中,以自己的行走方式,雕塑出新一代香河兒女那種如水之德,則更讓我們看到了劉仁前在文學倫理上始終洋溢于懷的那種悲憫意識。
當然,這種悲憫意識,緣于作品里幾代人中多數人都無法擺脫的悲劇命運。
香河兒女在香河邊彼此相愛又侵害,忠貞又背叛,這已經構成人的一種無法擺脫的宿命,而從《浮城》開始,劉仁前對人物在仕途上角逐與宦海中沉浮的扭曲人格進行呈現,《殘月》里,則濃墨重彩地將在欲海清波中推搡泅渡尋死覓活的各色人等,也都盡皆展示出來,使人們看到他們身上既卑微又明亮的人性光芒,但又各各呈現出殘缺的靈魂,并進而讓讀者們發現,《香河三部曲》里,每個人物都是被時代與社會所綁架,從而身不由己。
所以,從這個角度看,《香河》展現了“一卷爛漫而感傷的風俗畫”,《浮城》也的確是“極具地域風情的浮世繪”,《殘月》所明示的“殘”的意象與內蘊,劉仁前非常準確地打通“風俗畫”和“浮世繪”,尋求到了幾代人內心的殘缺和精神的病灶,使作家那種悲憫的大情懷滿溢于全部的文本之內。
千垛菜花
劉仁前小說風格研究
1、意象追求、水汽氤氳的潑墨寫意風格
《香河》描繪的水鄉特有的景色,是極具詩歌意象的。鄉土題材的作品,勢必滿溢著眾多的意象。劉仁前的《香河三部曲》,也體現了這樣的重要特征。
首先,我們看香河,她首先是以一種極富詩意的視覺形象存在于小說文本中。
香河充滿象征意義,使得香河成為一種非常龐大的意蘊與精神空間。
香河村的描寫,展示了一地的地域特征;對柳安然一家的描寫,也極具形象感,以意象的方式典型地呈現出香河一帶的風土人情。
而日夜流淌的香河、汩汩滔滔的烏金蕩、夏日炎炎的棉花地、在葦蕩的木船內偷情的男女等等,大量呈現的里下河地區的農事、商業、游戲等農村生活細節,同樣極具意象的表征。
極具意象的還有小說里眾多的女性形象。她們似乎更具有一種香河的似水柔情。
作品里這些意象性的文字,則具有一種朦朧、淡雅、質樸的光澤,猶如一幅幅水墨點染的中國畫呈現在人們的眼前,使得整個小說文本極具一種詩意。在劉仁前的小說中,意象最明顯的作用是調節敘事節奏和使文本血肉豐滿。
《香河三部曲》的三部長篇,《香河》以散點透視來進行小說寫作,《浮城》和《殘月》則以中心事件的推進來展開。三部長篇的標題本身都是極具意蘊的意象。同時,書中大量篇幅的意象描寫,使整個小說敘事節奏放緩,從而形成了劉仁前小說具有標簽意義的“慢小說”特征。所以,在調控敘事節奏與增加小說美感方面,這樣的意象經營,作用是巨大的。
此外,意象描寫的敘事結構功能也是非常明顯的。譬如《殘月》結尾部分的意象描寫,襯托出秦曉月孤寂的心境,但殘月在這里還獲得了另一重意象,就是遠在天邊的柳永的喻指。而總的意象,則在渲染氣氛、映襯秦曉月感傷情緒的同時,也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為下文秦曉月千里追尋柳永作了很好的鋪墊。
總之,劉仁前的小說意象增添了水鄉意韻,使整個文本或具有輕描淡寫的寫意特征,或具有潑墨渲染的表意功能。從而使全部文本增加了水鄉特有的水汽氤氳的特征。
從意義圖式看,劉仁前著眼于里下河風土民情對一方人的濡溉與熏染,然而,從美學風格上而言,這些風土民情,恰恰又成為一種大寫意的意象,非常完美的展現了劉仁前創作的美學風格。
劉仁前對意象的選擇與加工,大多是以潑墨寫意的風格呈現出來的。初看,似乎這些意象只是為了營造水汽氤氳的水鄉風貌,構建水鄉風土以作為人物活動的環境與背景,然而細細推究,這些意象的組合,也在揭橥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主題。
2007年劉仁前訪問法國FM吉安電臺時向電臺負責人贈送長篇小說《香河》
2、汪氏特征的文學胎記
早在1987年,年輕的劉仁前以《故里人物三記》這樣讓人如飲醇酒如品佳茗的短篇佳構走進了文壇!豆世锶宋锶洝芬怨P記體小說的風格獲得了著名作家陳建功的極大推崇。
陳建功先生是從劉仁前的小說里讀到劉熙載一直主張的那種“愿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的情愫,又對對劉仁前小說中白描手法的運用給予了肯定,指出劉仁前在學汪曾祺先生上,將“汪味”學得非常到位。
同屬里下河這一地理區域,與興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血肉相聯的聯系,汪曾祺先生的高郵,與眾多興化作家筆下的興化,其實根脈所系是一方水土。
這樣,我們就不難發現劉仁前作品里所具有的先天具備的汪氏文學胎記。
不僅僅是在白描手法的運用上劉仁前呈現出了自身文學質地中的汪氏文學胎記,細細考究起來,我們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從劉仁前的作品里,看到他對汪曾祺的師承及對汪曾祺作為文學前輩的脫帽致敬。
首先,小說題材上,汪劉大多著墨于里下河鄉村,鄉村民俗、男女情愛、人生悲歡,乃至話語風格,都在這兩位作家筆下淡入淡出,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受戒》 對里下河的風土民情描寫得細致入微,就是對方外之人的描寫,也帶有濃郁的煙火紅塵味兒。對里下河純厚樸實的鄉風的展現,兩位作家都點綴得極妙。
其次,汪劉二人的作品都帶著濃郁的里下河的水汽氤氳與波光粼粼!妒芙洹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小說內容也像夢幻一般優美,有如魯迅筆下的山陰道那樣,迷離恍惚,別有一種水光閃爍之美。明海出家的荸薺庵,小英子的家更被作家描繪成一個世外桃源:像一個小島,三面環水,獨門獨戶,島上有桑樹、菜園,瓜豆蔬菜,四時不缺。劉仁前的作品中,也大段大段地呈現出這樣的意象與風景。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劉仁前是受了汪曾祺巨大的影響與美學熏染的。
第三,小說行文風格上,汪劉都似乎受中國畫風與古典詩歌的影響,均著意于營造意象與意境,以意象與意境嵌入小說作品,從而使小說具有散文化的質地。此外,汪曾祺的小說行文,頗有一種信馬由韁的味兒,這也對劉仁前的小說影響甚巨。汪劉作品都沒有華麗的語言,沒有繁雜的描寫,也沒有特別吸引人的情節,作者似乎只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乍一看去,平淡無奇,讀完之后細細品來,卻又是韻味無窮。
汪曾祺從小就生活在蘇北高郵水鄉,這里的民風十分淳樸,在他的眼里心底,“這一切真是一個圣境”。 對于這里的一切,汪老無不懷著溫馨的感覺。故鄉人說話的習慣、表達情感的方式、日常行為的準則以及他們的價值觀念都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腦海中,這使他的情感、氣質、心靈都顯示出鮮明的鄉土文化特征。而這一切,也盡在劉仁前的小說中形成了特定的小說文化場。
王干曾經這樣評價劉仁前:“劉仁前的創作多年以來一直師承汪曾祺……《香河》撲面而來的是里下河特有的地方聲音沖擊波,這聲音大概就是汪曾祺先生所說的‘語言’。” 可以說,王干的眼光是非常精準的。
2015年11月,劉仁前向新西蘭作家協會主席贈送《香河》三部曲
3、興化方言的韻味、方言的生態性與想象穿透力
語言是衡量文學作品成敗與否的一個重要標準。《香河三部曲》在整體上呈現一種以里下河流域地方方言土語為主,輔之以現代漢語、民間口語的混合型語言形態,使作品的語言富有極具水性的流動性,即便是后期的《浮城》《殘月》,同樣讓文本之中到處飄逸和彌漫著攜帶鄉音的語言碎片。
應該看到,方言土語是《香河》語言敘述的主體形式,方言之于劉仁前的寫作,已不再作為修辭而存在,而是具有了有機本體的地位與意義。
丁帆評述劉仁前:“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藝術傾向是:迄今為止,在所有反映這一地域的文學作品中,采用蘇北方言進行寫作的作者,劉仁前是第一個。” 汪政則認為劉仁前是一個安靜的寫作者,在喧囂的文學潮流之中,他依然故我地用方言安排著自己的亙古不變的生活。劉仁前一直在用方言依然故我地敘述著這塊土地上的亙古不變的生活,吟唱著這片土地上農耕文明時代歷久彌新的生存方式。
劉仁前自己曾對方言寫作作過這樣的表述:“里下河一帶,特別是興化的方言土語、民間歌謠,我有一種由衷的喜好。家鄉話,構成了我打造‘香河’這個文學地理的語言基調……”
這里便可以看到方言運用的第二層意義,它寄寓了作者的一種情懷,表達了作家的一種骨血里的文化依戀。
劉仁前的小說語言,也受汪曾祺影響極深。在他的小說中,將家鄉的俚言俗語與現代白話文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又從古典文學和群眾語言中汲取營養,形成自己錯落有致、亦莊亦諧、文白雜糅的“大白話”的語言風格。但這種大白話,又不是白開水似的大白話,而是返樸歸真、雅俗并賞的大白話。這與劉仁前對里下河地區的深切體悟分不開的。劉仁前一如汪曾祺,以一種“寫話”式的文學語言,用地道的方言,描寫香河世界。用龐余亮的話說,“《香河》又把老家上空的沒有翹舌音的月亮還給了我……”
不僅小說中的人物純以方言進行對話,小說的敘述者也基本上是以口語、方言來講述故事的。這便使小說的敘事主人公與書中的人物在精神氣質上能夠有機地契合在一起,共同形成小說的有機本體。而民俗文化、風土人情,也便在這樣的敘述里,既得到保鮮,又成為人物血脈里的文化基因,再度演繹一個地域的新的歷史情境中的文化樣式。
劉仁前作品中大量的里下河方言,為故事內容做足了氛圍準備,同時也使人物形象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鄉土風味、煙火氣息,很好地體現了小說家為家鄉作傳、傳承汪氏小說文化特色的愿景。《香河》把民間語言和方言挖掘到了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深度。興化方言的使用,是引導讀者走進香河世界的密鑰;里下河方言活色生香的豐滿氣質,天生極具質感的語言力量,毫無疑問,也使劉仁前的作品汁液豐滿。但這里又隱含的另一重隱憂:當現代化進程日益使里下河鄉村衰敗,當普通話的一統天下已成必然趨勢,極富個性化與地方特色的文化勢必凋零。
這樣看劉仁前的作品,大概就并不僅僅是顯示地標的意義,保存歷史中日常生活經驗,增強其小說部落里的可辨識度,而是為了保留一種文化的努力。劉仁前的寫作,是在為地方文化保留一份文學檔案,同時又是為這將逝去的文化唱一曲無盡的挽歌。
《香河三部曲》評論集
結語:劉仁前在里下河文學流派里的地位與意義
劉仁前作為作家個體的意義,在于他的本體地位的獲得并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當我們將劉仁前放置在里下河文學背景中進行論述時,我們發現,劉仁前作為這一流派的代表人物,或作為這一流派的重鎮,其實,除了共性標志以外,有其獨特于其他里下河文學流派作家們的個體性標志。
論述里下河文學流派,我們現在主要是從地域文化來進行觀照,認為里下河流派的作家作,他們的文化之根都深深埋藏在里下河文化的沃土中,其文學創作呈現出鮮明的地域文化內涵。其二他們在創作中以里下河地區為主要表現對象,描寫里下河的人情和地域風貌,創作了大量充滿地域色彩的鄉土風情作品,他們的作品大都追求清新自然、沖淡平和的風俗畫描寫風格,具有散文化與詩化的民族敘事特征。
劉仁前的特點,當然帶有里下河作家群的共同的特點,但是,將劉仁前安置在里下河文學流派的群體當中,我們發現,他的主要的意義在于:
第一、如前所述,劉仁前將興化方言和方言的生態性與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也正是這一點,我們發現,劉仁前是將方言帶進文學之中,便使方言本身獲得了有機主體的地位,獲得了一種特別的生態性與想象力。語言本身不再僅僅是保留民俗與風土人情的文學檔案,它更是一種文學的敘事生態,是作品敘事主人公的一種無法剝離的方式。
其次,劉仁前的意義在于,他筆下的社會環境與自然環境,在進行著極致的意象經營與美學演繹時,已經成為文學作品中無法剝離的有機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他筆下的香河,已經獲得了人物形象的地位與價值。直言之,劉仁前的意義在于,他將對環境的書寫與敘事,在其幾十年的文學寫作中也賦予了有機本體的地位與意義,從而豐富與發展了小說理論。
(本文發表于《江蘇文藝研究與評論》2016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