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短篇小說《邋遢兒》
作者：
閆增連 更新：2020-11-28 20:47 字?jǐn)?shù)：3812
我和邋遢兒是近鄰，還是遠(yuǎn)房親戚，稱呼表親。我們擔(dān)水相遇，走路招呼，都是在村道。村道是村民交往的路，是聯(lián)通村民的心里的路。但我懷揣不情愿的舍棄，還有蟲兒鉆似的文學(xué)夢離開了。
離開家鄉(xiāng)十幾年了，因?yàn)樾量鄤?chuàng)業(yè)，為了在城市扎根，實(shí)現(xiàn)自以為宏大理想，又因?yàn)槲业哪锏昧四X溢血而致殘廢，每天一口一口的喂，清潔身體衛(wèi)生，早累的我精疲力竭，幾乎崩潰，一直都沒有回家的念頭，一些生活小事都是妻子代勞。但這不等于不迷戀家鄉(xiāng)，村道邊蜿蜒的溪流，繞過我老家的小院門口。每當(dāng)夏秋季，傾盆的大雨從天而降，我站在窗戶遙望，大山迷茫，漫山遍野的雨水匯集，湍急的激流從陡峭險(xiǎn)峻的高山大壑呼嘯莽撞，連帶著泥土雜草碎石，高大水浪就像野獸張牙舞爪怒吼……我真擔(dān)心門口的村道被洪水淹沒沖垮，尤其關(guān)注上學(xué)走過的三根石條搭建的石橋，擔(dān)心阻斷上學(xué)的路。在我幼小的記憶力，老人們講過六三年的雨季出奇的大，連續(xù)降雨七天七夜，出現(xiàn)了泥石流，高大的洪峰山頭一樣黑壓壓的，所過之處道路盡毀，房屋沖垮，人死畜亡……門前上學(xué)走的石橋，土石村道，就是被沖毀后修建的。
我的爺爺和鄰居們就在村道邊栽種了槐樹楊樹柳樹，保護(hù)村道不被毀壞，還給村民納涼歇息提供方便。我從小走在村道，上學(xué)，去地里拔草，河里摸魚，每天數(shù)回，每一塊石子，每一截土路，不小心踢破腳趾，絆倒蹭了腿梁子胳膊肘兒，哪里有坑兒哪里有坎兒都記心里。尤其是村道中央有塊大方石頭，風(fēng)水先生不讓毀掉，說是一村的大印，也是鎮(zhèn)村之寶石。我們一群孩子，幾乎天天在上面玩耍，磕磕碰碰是常見小事。但讓我烙印深刻的是，我和一個大青年邋遢兒摔跤，竟然不顧死活，楞大膽的抱著他摔下，我的后腦咕咚碰到硬石頭，一陣眼黑，我逃回家里睡覺，七天都是天旋地轉(zhuǎn)，嘔吐惡心，大人問我咋回事，我嚇得編造謊言搪塞，唯恐給邋遢兒惹禍，因此，邋遢兒對我很感激，有啥事都護(hù)著我，我們友誼也就牢固了……
從小到大，結(jié)婚生子，二十七年，村道是我最最牽掛的，多想重溫童年歲月，在村道狂野奔跑，與村民抒情吹哨，相比城市鄰居間少有往來互動，是舒緩壓抑心情較為愜意的地方……邋遢兒在我的記憶中抹不去，我結(jié)婚第二天他結(jié)婚。我是臘月初八，晴朗無云；邋遢兒是臘月初九，大雪紛飛……我放飛夢想，走出村道，邋遢兒幫著轉(zhuǎn)運(yùn)衣物桌椅鍋碗瓢盆……坐上車的一刻，我回眸一笑，邋遢兒，謝謝你，再見……
十幾年后與邋遢兒在村道見面，卻是我的娘駕鶴西去。我悲痛萬分的抱著化成骨灰的盒子。那天，我坐在轎車副駕駛位，一路撒著紙錢兒，淚花兒簌簌落下。行走一百幾十華里山路，到家鄉(xiāng)的村道了。意外的是，迎面走來一個人，就是邋遢兒。他也很疑惑地詢問，我說明悲傷，他噗通跪下致哀：妗子一路走好！
邋遢兒說，干脆就在村道停留一會兒吧。讓村民燒燒紙送個行。
我說，還是不給村民添亂了。平時也不回村子，誰家有大事小情的也幫不上忙，多不好意思啊，況且還是死了人……
別多想了，這是村風(fēng)民俗……邋遢兒勸說著，開始招呼村人，大家傳個信兒，連子的娘走了，大家來燒紙送送……
邋遢兒跑回家，拿著一大把燒紙，邊跑邊呼喊人們。他穿著破舊的衣服，也不洗涮，斑斑點(diǎn)點(diǎn)臟兮兮的。頭發(fā)灰白凌亂如蒿草，面色憔悴，青年時的朝氣蕩然無存。穿著一雙舊皮鞋，感覺還是我臨走送我那時穿的黑皮鞋。走路的姿勢松松垮垮，看不到精氣神。
我不好意思也沒有心情拉家常，不知道邋遢兒搞什么名堂，為何如此的落魄？只是心里莫名酸楚，感嘆歲月更迭人生滄桑。在邋遢兒的招呼下，村民三三倆倆，村東村西的，紛紛表達(dá)一份鄉(xiāng)情挽念。我頻頻還禮謝謝。直到太陽偏西，謝過最后一個村民邋遢兒，抱著娘的骨灰盒來到村子的西邊山根。這里早已有家里的族親開始破墓。有一個老風(fēng)水先生看過的寶地。先生給在場的所有族親介紹，這里是前有照山，你們看看，遠(yuǎn)處的駿馬一樣的山，背部就像馬鞍子。再看看下邊，有筆架的小山。左有青龍，右臥白虎，就像看門護(hù)院。后靠龍山。你看看這新挖開的墳地，里面正好有龍根。右側(cè)河流環(huán)繞而過。這水的流向養(yǎng)著龍脈，屬于正養(yǎng)葵向，人丁興旺，家里必出女秀，或許要出大文人……
我順著老先生的指引，的確看到了吉祥的山脈水口。也同時看到了邋遢兒。他轟趕一群羊也隨后跟上山來。他說，我看著也很亮堂，一點(diǎn)兒遮擋沒有，眼寬得很……
我看到邋遢兒是個羊倌兒，羊群成了致富夢想，我心里暗暗祝福，希望福祉來得更快些，更快些吧。時隔十幾年第一次見到邋遢兒，沒有掏掏心里話，敘說往事。匆匆忙忙，掩埋了娘的骨灰，入土為安。盡到兒女孝道，心里的壓抑稍稍舒緩。辭別族親們，回到城里。
山里的風(fēng)俗，掩埋親人后，三天填土圓墳，第一天掩埋不可以墳頭太高。三天再填土成為圓乎乎的土丘。七天祭奠一次，半月一次，一月一次，百天一次。這是對亡故的老人一種懷念，也是孝道。我當(dāng)然也不破壞傳統(tǒng)規(guī)矩。
令我意外的是，每次走到村道，就會遇到邋遢兒。大部分是趕著羊群。他還是那副打扮，破舊衣服沒有更換過。他的滿頭白發(fā)更加凌亂，說話氣力不足，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了。他僅僅比我大幾歲，也就是五十大幾吧。莫非日子還是很緊吧？聽村民說他的老婆被大頭羊給頂撞摔傷，住院花了不少錢。這時候，需要用錢的。我試探性地問道，你的羊群多少只，賺錢嗎？
嗨呀，賺不來錢啊，賺個忙乎唄。今年的羊不值錢，買不上價(jià)格，一年倒虧幾千……邋遢兒帶著無奈的表情，很傷感，憔悴的面容擠出幾分笑意，很勉強(qiáng)。
邋遢兒站在村道的一個路口，我站在一棵很老的核桃樹下，幾步的距離，我想和他走的再近些。慢慢靠近他，我再試探地說道，你不養(yǎng)羊行嗎，干點(diǎn)別的。
他仰天嘆息一聲，唉，你說說能干什么，咱們這山里有什么可干的。
我忽然的鼻子酸楚，鼻翼煽動，勾起了我的心里話。我心里的秘密憋悶的無法抑制，忍不住的逃出來。我壓低聲音說，你可以賣掉你的羊群，或是賣一半兒，手中有資金搞別的。你媳婦幫著放羊。
他本來沒當(dāng)一回事，走出了幾米。聽到我說的話，回頭搭訕，你說賣羊？
我也是不情愿的抖落藏在心里的秘密。可是，我從良心上愿意幫助山里的貧困人家。再不說出來，邋遢兒就走遠(yuǎn)了。于是，我鼓足勇氣說，邋遢兒，你回來，我有話說。真的，我想幫助你，有好事兒。
邋遢兒半信半疑走回來，笑道，說吧，什么好事兒。
我讓你挖金礦石，肯定比你的羊值錢。我看著邋遢兒的臉上凝重的表情。我的話起到吸引作用了，自信地說。村北的山上，我曾經(jīng)挖金礦的山頭，還有沒有挖到的，一定有金礦。你就去山上看看，我回填的金洞口，清除廢渣，下面就是金礦石。過去賣幾毛一斤，這會兒幾塊錢不止吧。你應(yīng)該記得我挖金礦，也清楚因?yàn)槭裁措x開村莊。
邋遢兒聽著有了門道，驚訝疑惑并存，我解釋道，你知道，我挖金礦是和黑子合伙。起初我一個人干，沒有錢買炸藥，就用尖鎬鐵塹子憑著傻勁兒干，當(dāng)我挖出金礦賺幾個錢，黑子找上門了，說要合伙干。你知道，我們是啥關(guān)系了。沒辦法推辭，答應(yīng)了。誰知埋下禍端，黑子哄騙運(yùn)到他家里，黑了良心，黑夜倒賣。被我發(fā)現(xiàn)后，點(diǎn)破此事，他懷恨在心，夜里闖進(jìn)家里，毒打我一頓，買通干部包下金礦。從此不讓我上山。我在山上，他惡狠狠舉起石頭就像對待鬼子一樣……我無奈的掩埋了我開挖的洞口。一直到今天都沒人知道里面還有沒有。黑子也是蒙在鼓里。因?yàn)樗綍r是個懶漢，蹲在洞口抽煙琢磨害人的事兒。
邋遢兒聽著入迷了，那我就去看看。有金礦更好啊。他的憔悴的面龐有了笑容……小聲的笑著說。
我這是心疼你，誰讓咱們是表親呢，有好事總比給別人強(qiáng)。我出的金點(diǎn)子一定幫助你翻身甩掉窮帽子。不信就等著看吧。但你要答應(yīng)我兩件事兒。
說吧，什么事兒。
第一件事兒，就是不能再讓黑子參與，還有村里的打人成性的人。譬如誰誰和某某。堅(jiān)決遠(yuǎn)離打架斗毆的主兒。咱們這個村風(fēng)一定要改變了。讓善良人挺直腰板兒。
第二件事兒，如果賺了錢，拿出一部分整修這條村道。咱們從小走在上面，坑坑洼洼，黑燈瞎火的摔倒，那個人沒有留下傷疤。我故意用力跺跺腳下的村道，發(fā)出咔咔的響聲。記住了，一定修好，這也是積德行善。
邋遢兒點(diǎn)頭笑了，憨厚的笑。我看得出，邋遢兒已經(jīng)同意我的建議，流露出了贊賞目光。邋遢兒說，我還記得咱們從那塊大石板上摔下，當(dāng)時可嚇壞了。
哈哈，兒時的記憶不會忘記啊……
此后的日子，我回家聽說邋遢兒真的挖出金礦，但我沒時間和邋遢兒說說話。只好遙望村北的山頭，祝福邋遢兒，早日過上富足的日子。
在一個春節(jié)，我回家祭祖，走上了村道，路面果然重新修整了。從進(jìn)村開始，一直到村子的最遠(yuǎn)處，都是水泥石子沙子灰漿澆筑。平平展展，決不再擔(dān)心磕碰絆倒摔傷。我想起我的腳趾曾經(jīng)多次踢傷折斷，刺疼鉆心，還有我的膝蓋兒胳膊肘兒，我的后腦勺……哈哈，現(xiàn)在已是今非昔比，天壤之別了。我一步一步的走，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再從這一頭走到哪一頭，感覺著村道的可惜變化。心里默默的贊美，邋遢兒真是一個好樣的，沒有食言當(dāng)初的承諾。我抬頭看到了路邊的路燈，是太陽能充電，一天的電量足以一個晚上照明。好好，這樣的發(fā)展路子對頭，村民夜里走路不擔(dān)心腳下，放心的走吧……
然而，當(dāng)我回到城里，老鄉(xiāng)來我的診所治病，我就盛贊邋遢兒，邋遢兒真是辦了好事兒，村道修好了。你猜老鄉(xiāng)的回答，你說是邋遢兒干的好事兒？得了吧，那是大隊(duì)出資，村民出工。邋遢兒一個鋼镚兒沒出!他自己掙了N萬，富得流油了，房子新蓋幾間大瓦房，兒子也說上媳婦了。還有存款。整天玩牌，穿得新衣服像是貴客，頭發(fā)油亮的蠅子要劈叉……
我感覺颼颼的冷風(fēng)吹的我心里凝成一個疙瘩，一只蒼蠅堵在喉嚨，顫抖著罵道，邋遢兒，你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一個不干凈的邋遢兒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