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為了有個遮風避雨的安身之所，爹爹找村委會，要求給塊地方蓋房子。鑒于爹娘的真實情況，抗戰有功之家，一塊三分大小的土地劃歸房基地。從這天開始，爹娘起五更睡半夜，從山溝河道背回一塊塊石頭，爹爹憑借心靈手巧，學會了煎鏨打錘。愣是齊整地分開堅硬的花崗巖。幾個月的準備，兩間房屋的石料備妥。檁條，柱子，椽子，荊條編成排，自己挖地基，磊石頭墻。娘徹底脫變一個吃苦耐勞的女人。打起精神給高高的架子扔石塊，帶著干短草葉的稀泥被一鍬一鍬扔上去，濺起的泥水飛濺娘的臉，衣服，花花點點。

    爹站在一人高的架子上就夸贊：月生，你可是大有出息了，山溝里的農活都會干了，地道的農家女人了。

    娘也就一字一頓大聲地說：能富能忍是天降的福。

    兩間房子就是在這樣的相互趣樂鼓勵中建好了。

    房子解決了，糧食是個大問題。這時候，我已經出生了，據說娘生我的時刻，墻上一塊石頭掉下來。娘說地震了，不知是兇兆還是吉兆。而我出生是個帶把兒的，一家人有喜有憂愁。糧食，短缺得很啊。我從小嘴饞，不愿喝玉米面糊糊，可是沒有更好的食物。娘的奶水             斷續來點，我每天餓的娃娃叫。

    我懂事的時候，爹爹已經成為縣里抽調的四清干部。家里靠著娘單薄的身體硬扛。娘的身體幾乎垮了，面黃肌瘦，弱不禁風，走路搖搖晃晃。出外大小事情回來時扶著墻跟緩緩移動，娘驚愕地說：連子，娘的眼冒金星，一陣陣發黑……這都是餓的。以前那個天真爛漫的青春少女不見了。

    幸虧院子里有棵核桃樹，秋天有裂開青皮的核桃露出。姐姐哥哥就用飛石子擊打，有時擊中可以震動下來幾個，拍碎外皮掏出新鮮的核桃仁給娘吃。這棵核桃樹救了一家人，娘吃上核桃仁，就有奶水，晚出生的我和姐弟四個有奶吃就是沾了核桃樹的光。

    核桃樹不能解決缺糧，每到春季，生產隊分給的口糧就快完了。娘的胳膊伸進存放玉米粒的大缸，一日三餐我們弟兄六個張嘴消耗，玉米粒一寸一寸的減少，娘的眉頭緊皺，沉重地嘆氣。尤其娘的胳膊完全進入大缸，娘就突然不見了，回家時背簍里都是鮮嫩的野菜。山里的虎爪葉，地邊沿竄出的黑喇叭棵子葉，蒲公英，秋芽菜，苦菜，柳樹葉，楊樹葉，杏樹葉，頭發菜……這些野菜用熱開水燙一下，涼水泡一兩天就可以食用，或撒鹽拌菜，或摻和玉米面蒸菜團，花樣百出，目的就是送進嘴里好受些。最讓我吃驚的是，娘有一次做的野菜很苦澀，我吃不下，娘說這是山里的椿樹葉。我說吃不得，村里人不吃，豬都不吃。娘說我自己先品嘗了，吃吧。娘的態度堅決，不容置疑，我就吞咽起來。野菜吃得多了，腸胃病菌滋生。蛔蟲卵長大，成團的蟲子擰著勁兒鉆出來……

    我是吃著娘采回的幾十種野菜長大的，對于糧食的渴望很是強烈，對于細粉的白面更是強烈渴望。經歷過那個饑餓年代的人對糧食有獨特感受。即便不缺糧食吃上飯，切記不可忘記“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詩的蘊含。

    6

    娘的心里有桿秤，是國家和個人的關系。

    那一年的秋天，誘人的豐收景象里發生了不愉快，事情從花生地說起。

    哥哥軍子上小學，秋假頂替大人上工。生產隊長照顧人小，就委派看護村北山溝里的花生。那是一個小隊一百多口人的食用油來源。秋后收了花生晾干壓榨花生油，每戶可以分幾兩。飯菜里用筷子沾一下滴幾滴，飄著幾個油花，香氣四溢，很誘人食欲呢。只因花生珍貴，怕賊人惦記，哥哥的擔子更重了。

    哥哥軍子很早吃飯，帶上紅薯干或是粗糧餅子，急匆匆走進北山溝，查看花生地里有無丟失。每天如此，很快假期就到了。偏偏這個節骨眼兒就出事了。一天下午，幾個本村的女人背著筐子嘻嘻哈哈走進北山溝。看到哥哥就嬉笑說：軍子，天黑了，快回家吧。山里有狼啊。

    哥哥嗯嗯答應著向村里走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總覺得幾個女人的笑聲詭異，行為異常。哥哥返身走向花生地。太陽落山，花生地里影影綽綽，彎腰低頭，飛快動手。哥哥預感大事不妙，幾個健步沖去，喝問道：你們干啥啊，偷生產隊的花生，跟我走，找隊長說理去。

    哎呀軍子，你個小孩子叫啥真啊。

    不行，我是護秋員。

    嗨嗨，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蛋子，你敢？

    哥哥帶著幾個女人找隊長評理。隊長大怒道:你們幾個女人不要臉，偷花生。今天沒收所得，加罰兩天工分。在確鑿事實面前，幾個女人紅著臉吊喪鬼一樣離去。

    第二天，哥哥帶著勝利的喜悅走進花生地，卻聽到村里傳來吵鬧……細聽，還有幾個女人的粗言穢語……不好，家里出事了。站在北溝可以清楚看到家里人影晃動。

    家里的確是嘈雜不堪。幾個女人早就盯著哥哥走了，肆無忌憚地闖進家里，大罵：月生，你個遠來的野女人，看看你養的慫小子，敢在隊長面前告黑狀。罰了兩天工分。這個損失你們補上……

    我的娘不知原委，和她們理論。結果幾個女人動粗了。我的娘受到非禮，被撕扯的頭發散亂，衣服開裂……我嚇得哭喊起來……娘抱著我低聲說：兒子不怕，她們是來嚇唬娘的，沒有傷到筋骨……哥哥回家第一句話：娘，對不住你，都是我惹得禍。

    娘忍住內心的苦楚說：軍子，娘不怪你，這是為了大家伙兒的利益不受損失，你做的對。愛護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土地和莊稼，哪怕是一粒糧食也要心底擺正。

    后來的時光淘洗，那幾個動粗非禮的女人被娘的大義大度感化了，主動認錯道歉，在火熱的勞動生活中，成為好伙伴，攜手并肩，在國家建設高潮中唱響勞動贊歌。

    ……

    我的娘沒有高深的文化，是個土醫生，卻在生活中用土方法救治不少患者，讓我學會了古老中醫術，可以為群眾們治病療疾。在醫學上是我的啟蒙老師。曾經是大戶人家的小公主被生活磨礪成忍辱負重的娘，讓我懂得男子漢大丈夫“能負能忍天降的福”。娘從小目睹了戰亂動蕩，百姓疾苦。娘為地下黨作掩護出過力，有一顆愛國心。娘的心里裝著大家伙兒，讓我懂得大家伙兒代表著集體，集體關乎著國家。大家伙兒里每個人都是國家的主人，大地的女兒。

    娘用實際行為告訴我，每個女兒心里裝著國家利益，懲惡揚善，是恒古的真理。

    我們都是祖國大地的兒女，如今生活在富強的新時代，復興偉大的中國夢征程上，都有一份責任，您說是嗎？

    然而，令娘遺憾一生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夜里，娘做了夢，姥爺來到身邊說，我的女娃，爹很想看看你，只是門神不讓進，我繞道房后有個老鼠洞，鉆了進來……第二天早晨，娘就嚎啕大哭，預感到大事不好。果然，十幾天后。接到姥爺去世的電報。那時候，六個孩子梯子櫈一樣，生活極其艱苦。根本沒有回家的車費，就這樣，娘忍痛向遠方的親人遙寄哀悼告別……有人問，你嫁到這山溝后悔嗎，娘說;我選擇了紅色抗戰家庭，永不后悔，只是對不起生養我的爹爹，真應驗他老人家的話“我就像是斷線的風箏”……

    娘用一言一行回答了什么是愛情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