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丫頭，自然不姓琴。香河一帶，沒過門的姑娘均叫丫頭。喊起名兒，便是“春丫頭”、“秀丫頭”、“英丫頭”的，甚至“貓丫頭”、“狗丫頭”也有。若尋村人問之，答道：“鄉(xiāng)俗。”

    琴丫頭模樣挺秀氣。臉盤子，白白凈凈的。身腰兒，勻勻稱稱的。眼睫毛，烏且長。一雙眼望人，忽閃忽閃的，挺活。小的時光，村上人都說：“這丫頭，生得多干凈！”那是早幾年的話了。現(xiàn)時，村上老輩人均不拿正眼望她。琴丫頭，被家里掃地出門了。名聲不好。

    還沒過門，琴丫頭便生了。

    那孩子是城里裁縫師傅的。這是明的，一村人盡知。“琴丫頭，好端端的，竟壞了……”老輩人頗為嘆惜。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與老輩人眼光不同。村上，丫頭們挺愛往琴丫頭那兒跑。她們挺羨慕琴丫頭的那雙手，極靈巧。香河村龍巷上，擺上一爿洋機(jī)店(洋機(jī)，便是縫紉機(jī)。當(dāng)?shù)厝藳]有叫縫紉機(jī)的。丫頭許婆家，做父母的，總得再三關(guān)照媒人，“別的好說，洋機(jī)少不得，要有。”)店前掛了幌子，白底布上，用紅線繡著“代客裁剪”四個大字，挺迎人的。村上，會打洋機(jī)的丫頭不在少數(shù)。會裁剪，且裁得出眾的，唯琴丫頭了。因而，來她店里裁剪的，遠(yuǎn)超過縫紉的。

    往夏季過了，天越發(fā)的燥。蟬兒躲在綠陰里，一個勁兒嚷：“熱啊——熱啊——”丫頭們一個挨一個，找上門，讓琴丫頭幫著裁件襯衫。琴丫頭自然曉得小姐妹的心事。用不了幾天，小姐妹們穿了琴丫頭給裁的襯衫彼此望望，哎喲，胸口均是鼓鼓的，丑煞人了。可奇的是，丑歸丑，竟沒人舍得脫。小姐妹們的事，琴丫頭自然不會收錢。小姐妹們多是在搶打之中，丟下幾塊錢，說是給孩子買糖吃，數(shù)額遠(yuǎn)超出了手工費(fèi)。小姐妹們自然曉得：琴丫頭拖了個孩子，不易啊。

    琴丫頭一手裁剪絕活，在城里學(xué)的。師傅姓張，高高的個頭，挺順眼。滿嘴南方口音，才三十出頭，便有了服裝設(shè)計(jì)師的銜。說是不愿在單位憋死，跑出來干個體了。對此，琴丫頭挺佩服的。見了報(bào)上的招生廣告，便來了，坐了二十幾里水路的掛槳船，穿過一個挺大的蘆葦蕩，進(jìn)城，當(dāng)培訓(xùn)生。一班十幾個女學(xué)徒，琴丫頭悟性頂好。師傅稍稍點(diǎn)撥，她便能動手了。裁出的樣子，跟師傅想的一個模樣。終于，師傅開口了：“你手真巧。”琴丫頭，那長睫毛下的一雙眼，忽閃忽閃的，不好意思地盯住了自己的腳尖尖。終于，沒隔多少日子，師傅授完課，留下了她，說是想告訴她一句話。琴丫頭睜了雙大眼，忽閃忽閃的，像在問：“什么話?”師傅開口了：“你真秀氣！”琴丫頭慌張得什么似的，罵了句：“你壞！”跑了。

    裁剪培訓(xùn)班，辦在靠街心的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上。幾間舊民房，碎磚矮墻，青瓦低檐，很是簡陋。說是張師傅租的。每日里，琴丫頭和同伴們便在這里聽師傅傳藝，練習(xí)。沿小街拐彎往西。出了巷頭，便上了大街。交匯處，是個咖啡廳，名兒挺希奇，叫“露伊斯”。天一黑，點(diǎn)路燈了。“露伊斯”便幻成朱紅、橙黃、靛藍(lán)。無鳴姑娘便哀婉、悲蒼起來：“……我讓你親親把嘴兒呶起，我想你笑笑把淚兒流，不知害臊不管羞，叫聲哥哥你帶我走……”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挽臂，摟腰，伴著女歌星如泣如訴的歌聲，人得個中，要了咖啡或牛奶，慢慢品著那份情愛。之后，均想動作了，便款款步入舞池。之后，無所顧忌地把兩顆心摔在中國西部的黃土高坡上。

    有些時日子，琴丫頭覺著自個兒胸部漲漲的。望著出入“露伊斯”的雙雙倩影，平添些許想頭。

    那日，聽完課，琴丫頭沒有即刻離開。“有事?”張師傅問話極軟。琴丫頭烏亮亮的眼睛盯住師傅，忽閃忽閃的，不吱聲。“有事?”師傅臉竟有些紅了。不知為什么。“教我跳舞。”話一出口，沒頭沒腦的。“不愿意?”沒等那人言語，琴丫頭又逼上一句。其結(jié)果自然是可以想見的。然而，直至琴丫頭挎了張師傅的手臂，去了幾晚“露伊斯”之后，張師傅還納悶，她咋會知道他會跳舞、且肯教她呢?每每問及，琴丫頭便會反問：“咋會不曉得呢?”長睫毛的雙眼，撲閃撲閃的，頗活。

    同伴們有點(diǎn)怨她們的師傅了，說他偏心。大伙兒一樣繳了報(bào)名費(fèi)的。可又不便在琴丫頭跟前多言語。同伴們發(fā)覺，琴丫頭近來聽課，老走神，似不及先前用心了。倒是常叫姐妹們到她那兒聽盒帶。——那可是她泡了兩個月的麥粉焦屑填肚子，咬牙花了一百多塊，才買下的小收錄機(jī)。同伴們都說：這丫頭瘋了。

    有天晚上，琴丫頭請了張師傅去聽盒帶，不知為什么，竟沒有按鍵子，自個兒低低的唱了起來，是無鳴唱過的歌——

    “你帶我躲過村口的黃狗，你帶我走過十八年憂愁，你帶我去趕長長的夜路，你帶我去看東邊的日頭，東邊的日頭。我跟你今天咱倆是兄妹，我跟你明年睡一個炕頭，不嫌丟臉不管羞，叫聲哥哥你帶我走，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那人凝望著琴丫頭的雙眼，鳥長的睫毛下，眼神幽幽的，他無語。那夜，他便沒有再離去。……

    待師傅告訴她，家里有個等著他的人，琴丫頭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琴丫頭像早曉得了似的，沒怎么太驚訝。說：“像你這樣的人，咋會沒人愛呢。”她沒讓張師傅有半點(diǎn)為難，背了行李，回村上來了。她沒聽他的話，把孩子打掉。她要生下來，不后悔。她真心地愛過便夠了。

    龍巷上，琴丫頭的洋機(jī)店，生意很是好。四鄉(xiāng)八舍的丫頭小伙請她裁剪的挺多。幾年過去，孩子能扶凳走了，滿屋子的叫“媽媽”了。村上，想沾便宜的男人，拽了孩子便逗：“有糖，快叫爸爸!”

    孩子小嘴張了半天，竟吐不出一個字。

    （小說發(fā)表于1991年第十二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