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愛就是疼(5)
作者:
宣兒 更新:2017-05-23 20:26 字數:3078
周亞萍和譚欣就是這批離退休人中的,杜曉寧是大學畢業后應聘來的。而這里兩極分化的特別有意思,一邊兒是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們,他們差不多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那批廣場大媽,早年喜愛文藝,如今老了,來這里總比去廣場跳舞更有存在感,也多少沾了些文藝的氣息;那另一邊兒呢,就是剛剛大學畢業的學影視或傳媒的孩子們。
申唯比我來得早,聽說他是電影學院畢業的,當年報考電影學院本來是要考表演系的,他長得帥,除了表演,他還報了導演系和攝影系。表演系一試沒通過,不知道什么原因,導演系三試過了,但沒拿到文化考試通知,也不知什么原因,后來是攝影系錄取了他,他的專業考試成績排名第四,全國只招十個人啊,夠優秀吧。他就這樣進了電影學院,大四畢業那年拍聯合作業,他是攝影師,他們那個作業后來參加了國際大學生電影節獲了獎。
他畢業后跟了幾個劇組,拍紀錄片,就是給一部電影做紀錄片攝影,非常辛苦,剛畢業的學生在組里就跟那些群眾演員一樣蹲在地上吃盒飯,他想拍自己想拍的片子可是怎么拍,誰給他投資,電影不是別的,電影是個集體合作的產物,要有財力物力人力資源甚至還要靠一些運氣。他家境不好,父母幫不上他,在北京他起初住在地下室,現在是和朋友合租。
在我們這樣一個年齡極度兩極化的地方,我的年紀屬于中間地帶,我和周亞萍譚欣不同,我不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也不是杜曉寧申唯那樣的八0后,你說我老吧,我又沒老到哪兒去,你說我不老呢,我又好像看上去并不那么年輕,所以申唯叫周亞萍阿姨叫得很隨意,但到了我這兒,他就有些尷尬不知是該叫我姐姐還是叫我阿姨,有幾次他叫了個倪,倪了半天也沒叫出后面的圣桑兩個字,我姓倪,我叫倪圣桑,熟悉我的人都叫我圣桑,叫我倪圣桑的幾乎很少,可能是這個倪字有些拗口,所以后來申唯叫了幾次倪,就不再叫了,他也不叫我圣桑,也沒叫過我阿姨,而譚欣,她比我大那么多,但他叫她譚欣卻叫得那么順口,極其自然親切。
我來上班那天,我在衣柜里翻啊找啊,找了半天也不知我該穿什么衣服。我沒有正裝,我十年沒出家門了,我以前在電視臺工作時我也不穿正裝。我試了幾件都覺得不倫不類,后來索性就愛啥啥吧,我也不費啥腦筋了,反正這里又不是什么大企業,我又不是去做白領。雖然是民營的,畢竟與文藝也沾著邊兒,應該聚集著一些文藝老青年或小青年吧,所以我就穿了件棉布花長裙,披散著中分的直長發。
我之所以來這家公司上班與段毅雄有關系,那時候,我就像現在沉浸在對申唯的無邊無際的疼痛中一樣,我沉浸在對段毅雄無法自拔的感情里。那一天,我從拉布拉圖回來,我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他好像快要結婚了,我疼得昏天黑地,我不是在意他結婚這件事,我也從未想過我會跟他結婚,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可我知道他要結婚,我就是傷心,我的心就是疼,我看著他寫的那些文字,我真是痛不欲生。那些日子無論走到哪里,我的眼神都是飄離的,絕望的。
就是在那個時候,老米拉從騰格里來北京,她在我家住了兩天,她看著我的樣子,看著我家里的樣子,我家里廚房里的水池里堆著的那些我吃完扔在那兒好幾天也不刷的碗筷,我房間里地上滿是灰塵的地板,我床上沙發上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襪子,我蓬頭垢面不梳不洗的頭和臉,她說,圣桑你又戀愛了。我說,是。她說,誰?我說,一個比我小二十歲的男孩子。她看著我,她說,驚悚,她說,你以為你是杜拉斯呀,你做夢去吧你。我是在做夢,我做了一個長長的不讓自己醒過來的夢,我現在就是在這個夢里,我想出來可是我出不來啊。我用手捂著臉。那你就繼續做,繼續往前走,走到底,走到頭破血流,走到你再也無路可走,走到你醒過來,那時你就不疼了,但是現在你的生活不能再是這個樣子了,你必須先走出去,從家里走出去,走到人群里去。然后她就給她的朋友也就是我們老大打了個電話,我忘了說,老米拉早年是個女詩人,她說,哪怕不給她發工資,你就當是救人一命,先收留下她吧。
其實我來公司上班的路上我就后悔了,我害怕得要命,越是快到公司我就越是緊張,我兩腿發抖手腳發涼,好幾次我都想掉頭跑掉。老米拉一路上用電話跟蹤我,問我到了哪里,我說我害怕,我不想去了,我不適合待在人群里,真的,我要回家。她說,不行,你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回去,闖過去,親愛的,闖過去你就能夠活下來。
現在,我又想到老米拉的這句話,就在我此刻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此刻,我坐在我冰冷的房子里,我又是一天沒吃東西了。申唯去劇組了,我就不想去上班了,看不見他的那個地方,我為什么要去。我想,哪怕我就是看到了他和譚欣當著我的面怎樣恩愛傳情,我就是眼睜睜地看著,生生地疼著,我也要站在他的身邊,哪怕只能看到他的一個背影,我也要留在這里。就在剛才我又看了眼手機,我看著申唯剛剛微信上發的照片,他的背影,他那好看的嘴唇,眉毛,面容又清晰浮現我眼前。這是我最后的一個夢了,我想讓我自己再多做一會兒,我不想醒過來。我不醒我怎么來減輕我的疼,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寫下這些文字,這些文字是我超度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我能用這些文字,像老米拉說的那樣,把自己闖過去,那么我就能夠活下來。我寫到這里,我滿臉淚水,我要闖過去,我要活下來。
那天,我幾乎是被老米拉的電話給推進去的。公司租賃的房子很破,用纖維板做了幾個隔層,我像個外星人似的迷離恍惚著出現在那些人的面前。
周亞萍和幾個老女人拿著文件夾不知在說什么,她看見我眉毛向上一挑,目光犀利,好像看見了她前世的仇敵。我渾身一哆嗦,第一反應是快逃,就在我要轉身的瞬間,申唯出現了。
在那個昏暗的午后,在那間昏暗又破敗的屋子里,他的出現像一道從天而降的神圣之光,照亮了我。我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似的整個人頓時挺拔起來,我看見了一個天使,這句話從我心里發出來。沒錯,一個天使,上帝派來救我命的天使。只見他緩緩推開房門,他的金黃色的頭發,他的淡淺色的藍色牛仔服,他寬厚的胸膛,他目光的純凈,他嘴唇的優美,他臉上發散出的那種天使特有的味道,只能用神圣這兩個字來形容。
周亞萍看見申唯進來,眼光馬上從我身上轉移到了申唯那里,她滿臉疼愛地撲過去,從他肩上取下他身上背著的攝影機。
我決定留下來。
我決定留下來,我為了一個天使,我進了狼窩。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小到大,那么的招老太太厭煩,那時候我在西城上大學,我得了重感冒住進校醫院,我們同學陸陸續續來看我,與我同房的是個老太太,她也不和我說,就在醫院資料庫里查到了我的檔案,一個電話打給了我們輔導員,說我同學來看我的太多了,把她吵著了,那是我讀大學期間唯一一次被輔導員找談話。我工作以后及至后來,我只要一遇到老太太,我便要倒大霉。
那天老大派了個人領我去我的辦公室,我一進去,我看見的一雙雙利劍般的目光,全部來自于老太太們。我誰也沒惹,誰也沒招,我跟她們根本不認識,那目光好可怕,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她們誰也不肯給我挪個地方,我只好呆呆地在地中央站著。過了好半天,有兩個老頭兒可能實在看不過眼,讓我夾在他倆之間。我放下電腦,整理好書桌,我知道,我遭罪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我當初來這里是因為段毅雄,因為要走出來。我現在留下來是為了申唯,因為我看見了他身上放射出來的萬丈光芒,帶著強勁的青春的力量,那清澈透明不含任何雜質的純凈之光,多么珍貴啊。我不用去走近他,是的,我在見到他的第一天我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我不需要走近他,我只要在他身邊站一會兒就行,那光芒閃閃亮亮的,哪怕只有一縷余暉照耀到我的身上,我都會像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從根部發出芽兒來,小小的嫩嫩的然后飽滿然后壯大。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我想我是個好孩子,這閃閃亮亮的光是上帝看見了我的痛苦,特意為我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