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門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6-04-28 15:58      字數:4740
    白熾燈在簡陋的單身宿舍撒下一團昏黃的光暈,他攤開四肢躺在陳競生那張一動就吱吱嘎嘎的木板床上,桌上的酒已喝得見了瓶底,散落了一桌的油花兒在桌面上凝固成一團一團的紅點兒,空氣里有種烏煙瘴氣的味道。

    陳競生看著他說:“女的就女的嘛,現在誰還在乎這個,生男生女都一樣。”

    “我們蘇家三代單傳,衰。”他沒說下去,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想辦法再生一個。”

    蘇炯明沒接著說下去。雙手反搭在后腦勺上看著陳競生,“你老婆調過來的事還沒動靜?”

    “怕是卡在勞資科那個姓廖的手里。”陳競生黯然。

    “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

    “到你上去了的時候,別忘了拉兄弟一把。”陳競生笑著說:“你都已經跳出苦海了,再混三年五年,弄個科長當當,然后再弄個副廠長什么的,有你老岳父作后盾,好日子還在后頭,我啊,大概就呆在老地方不動了。”

    “人走茶涼,他現在算個什么鬼。”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再等三五年?我頭發都要熬白了。”

    “那也沒辦法,排排坐,吃果果,要到那個時候才能輪到你。”

    “那是過時了的官場論調,改革開放了嘛,中央不都提倡知識化、年輕化。”

    蘇炯明臉上一掃剛才的憂郁之色,滿臉的興奮和沖動,“現在有什么事不能發生,人家一夜之間成為百萬富翁的事都不奇怪,財務科那個羅惠生,才到廠里來幾年,現在是副科級了,想一想,我都覺得白白在下面車間賣了十年命。”

    “聽人說羅惠生在省里有后臺。”

    “狗屁后臺,這個我比你清楚,”他煩躁地擺擺手,“不要說那些事了,越說我越來氣。”

    兩個就各自沉默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隔壁房間有人在隨著影碟唱:“往事如風,癡心只是難懂,借酒相送,送不走身影朦朦,燭光投影,映不出你顏容……”

    蘇炯明豎著耳朵聽那歌聲,眼睛有點發癡。

    “炯明,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

    “是在想雪櫻吧。”

    蘇炯明抬眼望著黑乎乎的窗外:“每次聽到那些憂傷的歌曲,我就會拼命地想她,到現在我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有沒有愛過我,難道她就一點兒也不想我了?想到這些,真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有時又覺得自己太傻,她也許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出去好幾年了吧。”

    “七年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她還有沒有活在這個世上。”

    “她不是生了個遺腹子嗎,這么說那孩子也該有好幾歲了。”

    “往事不堪回首。”蘇炯明苦笑,“可人就是這么怪,越是失去了越覺得珍貴。如果哪一天我們偶然碰上了,不知道能不能互相認出來。”

    “化成灰她也認得你。”陳競生又笑,嘆了口氣說:“炯明,你不要三心二意了,吳敏芝也不錯,還是幫了你大忙的,沒有吳振,你還不和我一樣在車間里累死累活?”

    “除了這一點外,你覺得她哪一點值得我喜歡?她連雪櫻的一根頭發都比不上。”他又嘆了一口氣,“老天爺大概就是要斷子絕孫來懲罰我所犯下的罪過,所以,我也認了,認命了。”他從床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回去了,你自己收拾殘局。”

    “你不是說家里沒地方睡?我正好要去上晚班。”

    蘇炯明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競生,有了機會,我一定幫你找個好崗位。”他撇著嘴唇說:“現在一想起上三班倒,我頭皮就發麻,不知道當初是怎么熬過來的。”

    “許多老工人不是熬了一輩子,師傅不是還同樣在熬?車間里說要照顧他去守材料,他還不愿意呢。”

    “每個人都像他一樣,社會都會倒著走了。”

    “有錢難買我樂意。”陳競生笑,“你以為我是你,身后面跟一大串?”

    “以前跟你好的那個燕子不是一直挺喜歡你?人家現在還是小姑待嫁呢。”

    蘇炯明脧了他一眼,“是不是對人家做了傷天害理的事?”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什么意思?”

    “過去了的事情就是這樣,身在其中的時候,你根本不覺得她有多好,等醒悟過來時,才發覺已經晚了。”

    “這么說我們是同病相憐?”

    “我可不像你,現在我對老婆可是忠貞不貳的。”

    “我又怎么啦?你看見我拈花惹草了?”蘇炯明笑著叫,“上你的夜班去吧,我走了。”

    深秋的涼風吹得他薄薄的夾克一鼓一鼓的,搖搖晃晃地走出門來,雙腳綿軟無力。“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想哭,卻欲哭無淚。

    本來想去找劉春麗的,剛才跟陳競生談到洪雪櫻,心里就沒這種興趣。

    雪櫻,那個任性、倔強,像謎一樣令人著迷的女人,她現在在哪里?她令他沉醉、癡狂,失去理智,去又讓他害怕、擔憂。那段隨風飄逝的歲月在他的心窩里早已沉淀成一塊頑石,一不留神就蹦出來磕痛他、刺傷他。他無法把握她,抓住她,他選擇了放棄,放棄了他玫瑰色的愛情夢幻。在婚姻和**中只有交換和利用,利益成了他接受女人的唯一目的,想起車間里震耳欲聾的轟鳴和灰蒙蒙的水泥顆粒他就不寒而栗,在他調到供銷科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還時不時神經質地半夜三更從床上爬起來往廠里跑,三班倒的辛苦像夢魘一樣糾纏了他大半年。

    迎面走過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年幼的他沒有太多印象,那個年老的是質檢車間的技術員黎國輝,廠里唯一的拿了硅酸鹽技術等級證書的工程師,全廠沒有幾個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也沒有幾個人認識他,一個窩窩囊囊,無職無權的知識分子,一個迂腐的老夫子,他正用激動的語言問身邊的年輕人敘說著什么,年輕人聽得很仔細,卻又不客氣地反駁他,那些很專業的術語是他一時半會兒無法聽懂的。

    他看著他們遠處的背影有點茫然,他要這樣漫無目的地等下去嗎?像個躊躇不得志的人等待別人布施?在快要走到自家樓底下時,他毅然地轉回身子,朝劉春麗家走走。這是一棟外表樸素的五層高的住宅樓,每層有個三房兩廳的套間,住著江南水泥廠的大大小小的退了休沒退休的權貴們。吳振家住東頭的最高層的房子,劉春麗住第三道門的二層樓的房子,所以蘇炯明不擔心自己的行蹤會被岳父家的人發現。

    劉春麗打開門時,蘇炯明看著她沒有化妝的粗糙的臉,心里有點惡心,把身子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說:“我心里很煩,走著走著就到你這里來了。”

    “你煩就來找我?”她把他讓進門來問:“喝了酒?”

    “我沒醉。”他看了看這豪華闊綽的大客廳,他記得他來過一次,那時候吳振還沒有退休,帶著蘇炯明來找肖杰華談他調到供銷科的事。當時他有點緊張,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們家的擺設。現在他仍然有點緊張,可已不同于當初,他面對的是一個被他迷惑了的女人。意大利的真皮沙發,酸梨木的雕花家具,大屏幕彩電和進口音響,江南水泥廠能有這種家當的人屈指可數。

    蘇炯明毫不客氣地發泄什么一樣“咚”地一聲坐進沙發里,劉春麗泡了杯濃茶端過來:“小蘇,醒醒酒,什么事不開心跟你麗姐說說。”

    蘇炯明在心里罵了一句:“裝什么正經。”嘴里卻說:“看到你,我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

    “胡說,我是你的忘憂草啊。”劉春麗笑道。

    “你是我的開心寶。”他說著就用眼睛**地盯著她,盡管他心里有一百二十個不愿意,但他眼睛里的激情卻不容劉春麗懷疑。他把她有點臃腫的身子拉進懷里時,手已開始用力地揉搓她胸前兩團面口袋似的肥肉。劉春麗撕去矜持的外表來啃他的臉時,他把自己的嘴唇移開了,他的腦海里晃過洪雪櫻飽滿溫潤的紅唇,那淡淡的甜甜的馨香幾年來一直殘留在他的唇齒之間。他很麻木很機械地應付著在他生活走過的每一個女人,他熟練地操作者別人和自己的身體。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能激起他的欲望,除了他想要達到的某個目的。

    劉春麗像一條被擱在案板上曬干了很久的魚干,在新鮮的泉水滋潤下鮮活起來,壓抑的尖聲浪叫從喉嚨里有一聲沒一聲地擠出來,從沙發上滾到地上從地上從客廳滾進臥室又滾到了那張高級雕花床,終于像一個白面團被扔在床角,只剩下一片喘息聲。

    蘇炯明裹了毛巾靠坐在床邊的按摩椅上,從床頭柜上的煙盒內瞅了一根煙出來,點著了火,微微地笑看著她****的身子。她向他伸出手,嬌柔地說:“扶我起來。”蘇炯明沒有動,轉動著椅子大量臥室內的擺設,想著平時那個威嚴得目中無人的肖杰華,心里有種莫名的快活,走到床邊坐下來,用毛巾蓋住她**的身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說:“沒男人的日子很難熬?”他的聲音里有種貼心的溫柔。

    劉春麗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流了出來:“要我做什么,你說吧。”

    她的直率令蘇炯明高興,省去了他準備好的一大堆拐彎抹角的話。

    劉春麗一笑說:“你不會真要我給你生兒子吧?”

    “生個兒子還不是跟我受苦受窮?一個小職工狗屁都不如。”

    “膽子不小,野心不小。”劉春麗嗲笑了兩聲:“這樣的男人我喜歡。”

    蘇炯明會意地笑了笑,溫柔地說:“我會讓你如果做女人的快樂。”

    “我很貪心的哦。”

    “我比你更貪,看你能不能滿足我。”

    他說完就躺在她身上,把胯下的身體和身體下的雕花大床搖得吱嘎作響。他的心底里在嘲笑那個肖杰華和所有一切包括權力和威風之類的東西,這是另一種刺激和滿足。

    劉春麗是很樂意他躺在她家那雕花大床上的。蘇炯明覺得很荒誕,他擔心自己在早晨醒來后會大嚇一跳。他沒有回家,家里來了親戚沒地方睡是最好的借口。看看腕上的表,已經一點多鐘了,他在路口遲疑了一下,燃了根煙坐在路邊的石墩上,一口一口地吸完后,慢慢地朝廠區走來。

    守門的小老頭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沒有吭聲,他已經熟悉了進進出出廠門口的每一張面孔,何況蘇炯明已是十年工齡的老職工。

    夜風很涼,蘇炯明心里卻燃著一團火,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跨出了關鍵性的一步,那個半老徐娘對他有一種歇斯底里的渴求,他已從重重夾縫中破土而出,開始生命中另一個新的目標。

    一彎月芽從路邊稀疏的梧桐樹上落下來,斑斑點點地撒下一些暗淡的光暈,身邊偶爾走過一兩對勾腰摟抱的年輕男女,趁著黑暗做出些親昵輕佻的動作。他用嘲諷的目光斜視過去,嚇得他們落荒而逃,他在心底里哈哈大笑,雖然他也曾像他們那樣犯過無數次這樣的傻氣,現在他卻有資格譏笑這些愛情傻瓜。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愛情,有的只是男女之間的色性的發泄。

    轉動的爐體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在冷清的深夜里響得愈加高亢,他爬上鐵欄桿的小扶梯遠遠地看到陳競生正和質檢車間兩個人在爭執什么,他一向對質檢車間的人沒什么好感,這些吹毛求疵,雞蛋縫里挑骨頭的家伙,動不動就濫用手中的那一點權力對全廠的每一個質控崗位罰款。

    “哪一天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走進一看,才發現又是黎國輝和那個年輕人。

    黎國輝指著記錄本嘰里咕嚕地說著,顯然是熟料的質量不好在查找原因。

    陳競生脖子一梗說:“我就這個水平,有本事你來試試看?站著說話不腰痛。”

    “你這什么態度?你?”黎國輝生氣地瞪圓眼,“我問問情況也不行?!”

    “你想找岔子就明說。想罰款隨你便,不就那么點本事?有權不使,過期作廢!”

    黎國輝氣得牙根打顫。

    蘇炯明忙上前問:“競生,你干什么?”他知道如果真罰款,那幾十塊錢就打了水漂,一個班白上了。

    “陳師傅。”年輕人從記錄本上抬起頭來,“我們是在每一道工序上找原因,大家都是為了工作,何必發那么大的火。”他回頭對黎國輝,“黎工,先改一下指標,看這個班的情況再定,如果實在不行,只能先停爐。”

    黎國輝氣呼呼地在記錄本上龍飛鳳舞地寫上幾行字,筆一摔就往外走了。

    “對不起,黎工就是這個脾氣,陳師傅,你剛放在心上,我們還要到處轉轉,先走了。”

    “對不起,黎工就是這個脾氣,陳師傅,你別放在心上,我們還要到處轉轉,先走了。”

    “小鄭,不關你的事。”

    蘇炯明看著年輕人坦誠的笑容,不由得生出幾分好感。

    “他是誰?”蘇炯明看著遠去的人影問。

    “鄭強。”陳競生這才奇怪地問:“你來干什么?”

    “陪你上班。”他開了句玩笑,“你們在爭什么?”

    “沒事,這幾天爐狀況不好,質量老是控制不好,他們煩,我們也煩,那個‘黎木瓜’老是怪我們沒負責,真拿他沒辦法。”

    “停下來檢修嘛。”

    “這個時候檢修肯定不好,水泥庫都沒貨了。”

    “那倒是,提貨單都壓了一大堆,還是等在廠門口的汽車、火車,把銷售的人都纏得不敢出門。”

    “你們供應科的好一些吧。”

    “找原材料也難,明早馬上要建新爐了,生產規模要擴大一倍。”

    “那得增加多少人才行?”

    “這樣你才更有希望早日團圓。”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把你鑰匙給我,我去你那里睡。”

    “你多此一舉。”陳競生笑著把鑰匙拿給他,把他送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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