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朝唐有德新開的洞子走來，昨天老周托人搭信給她，說是明天要回鄉下一趟，讓二妹幫他拿點泡菜送過來帶回去人孩子們吃。二妹一邊走一邊在經過的廢砂堆里撿點礦砂，這兩年，附近村里的女人們都趁著空閑時間都上山來撿砂，人一多，就不好撿了。

    唐有德新開的洞子靠南邊的地界了，二妹走走停停地快晌午了才趕到洞子口。讓馱砂的工人捎了信進洞子去，不一會，老周就出來了。

    “周師傅家里有事要回去？”

    “我家文武要去省城上學，得給他送點路費回去。”老周青黑色的臉上有難得一見的亮光。

    “這么有出息，真是給你爭氣。”二妹忙把用荷味包好的泡菜遞過來，“周師傅下回提前幾天跟我說一聲，我多給你腌點。”

    “就是想讓他把這泡菜帶在路上吃，多少也能省點。”老周嘆了口氣，從衣兜里往外掏錢給二妹。二妹忙按住他的手，“周師傅，這點東西還能讓你拿錢，就算我送給孩子吃的，實在拿不出手，你們不嫌棄就行，要是喜歡，告訴我一聲，下次多帶點。”

    “哪好意思白吃你的？你要花本錢，還要花時間。”

    “周師傅，我再怎么窮也不差這一點，拿著吧。”二妹笑，“孩子將來讀了書就有出息，你就可以享福了。”

    “享福倒是不指望，就別象我一樣，要靠鉆洞子賣苦力賺這用命換來的錢。”

    亮寶從洞子里鉆出來，有氣無力地四下里看了看，太陽正午，酷署難耐。

    二妹看著亮寶，“怎么啦？”

    “早晨來聽到段貴和他們那邊的人傳來信，說又要降工錢了，這樣下去，大家都別干了。”亮寶垂頭喪氣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累死累活干一天還不夠買兩壺酒的錢，這幫龜孫子真奸詐，華昌公司降銻價，他們就降工錢，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老周吧嗒著嘴里的煙桿吐出一口嗆鼻的濃煙，連連咳嗽了幾聲。

    “你明天回去？”亮寶看了老周一眼。

    老周皺緊了眉頭，“是不是段貴和自個洞子的事？”

    “不可能的，那他還想不想開礦了，”亮寶站起身來，“這活他娘的真沒法干了。”

    “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山上不缺人。”老周唉聲嘆氣。

    “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恨不得把他們都殺了。”

    “誰讓我們就這個命，不干活就沒飯吃，一家人都指望著呢。”老周吸完了最后一口汗煙，佝僂著背直起腰來，“大力嫂，謝謝你。”

    “如果大家合起伙來都不干了呢？”二妹突然說道，“大家都不下洞子，都不開工，看他們能怎么辦。”

    亮寶驚訝地看著二妹。

    老周緩緩轉過身來，“那我們吃什么？”

    “你一天不吃就是少賺幾塊錢，那些包頭礦主華昌公司，他們一天不干賠的更多，損失更大，他們以前不就是這么鬧著把官府的煉廠給告倒的嗎？大家都不干了，他們就沒轍。”

    亮寶一拍大腿，“就是這么個理，我們大不了餓兩天，也總比一直被他們欺負強啊。只要大家齊心協力，我看過不了三天，礦主都得跳起來了。”

    老周訥訥地說，“那別人憑什么聽我們的？”

    “不是讓大家聽誰的，只要讓大家明白了這個道理，這筆帳大家都會算，主要是還可以出一口惡氣！”亮寶眼睛里閃著亮光，“二妹，你是怎么想到這個的？”

    “以前聽曾聰明說起過，他說最害怕的就是停工，停一天工他就要損失不少錢。”

    “就是，”亮寶笑，“這我看這是個辦法。”

    “這山上幾百個洞子，好幾萬人，誰跟他們去說？”老周還是有些猶豫，這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去說，只要有人帶頭，一傳十、十傳百就傳開了。”

    二妹看著老周，“周師傅在山上十多年了，認識的人多，還帶過不少徒弟，如果您能出來牽這個頭，我覺得沒問題。”

    “你一個女人就不要操心這些事。”老周還是有些擔心礦主和華昌公司將來報復。

    “周師傅，我不怕，聽蘇大哥說南方的革命黨都快把朝廷推翻了，那朝廷多大的勢力，不也照樣有人造反？人要是沒活路了，不如死得痛快一點，那樣倒也干脆。”

    “就是，”亮寶沖二妹伸出了大拇指，“我們不能這么忍氣吞聲，華昌公司降價，他們就降我們工錢，最后吃虧是我們，我們賺這幾個賣命的錢容易嗎！”

    “斗不過他們的，人家有權有勢。”

    “那起碼也得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樂意，如果每次都是他們說紅了就紅了，黑了就黑了，那我們將來的日子更沒法過了。”亮寶十四歲就開始下洞子，受盡了礦主，包工頭和監工的欺負，這兩年他長大了，才略微好了一點，“周師傅，我知道你擔心他們報復，你有家有孩子，我不怕，我人一個卵一條，只要有人愿意跟著我一起跟他們斗，死就死，要是死之前能拉幾個墊背的，那我死了也值得。”

    “那就先別聲張，試著跟人說說看，先找親近的人。”老周小心翼翼地四下里看了一眼，“過去那些造反的人都沒好下場。”

    “沒好下場我也不想這么活下去，活得窩囊！這樣活著我還不如早死了！”

    二妹看著亮寶緊抿的嘴唇，亮寶長大了，他將來一定能成為頂頭立地的好男人。

    確認要降工錢的消息首先是從段貴和的保合公司傳出來的，緊接著就是單自榮的同慶公司，伍志華的積善公司都前后腳的宣布了，等楊滿山這邊一宣布，礦工們就意識到這是整個礦山的事了，反倒是唐有德這邊遲遲沒有動靜。

    段貴和媚笑著看著楊滿山，“哥，沒想到有人替我們把這事鬧起來了？”

    “誰？.”楊滿倉有點詫異。

    “老唐那邊的人，一個叫亮寶和老周的，老周在礦山都快二十年了，帶了很多徒弟，都聽他的。”

    “那就太好了。”楊滿山哈地一笑，“老唐怎么說？”

    段貴和猶豫了一下，“哥，你那消息準不準，他問他的時候，他很堅定的支持我們跟華昌鬧。”

    “他那邊不是還沒動靜嗎？”

    “剛才我過來的時候聽說已經傳出來了，降了。”

    楊滿山聽這話也有些納悶了，唐有德入股了華昌肯定不是空穴來風，只是這小子自己跟自己鬧，唱的哪一出？他想不明白。

    到唐有德也宣布降工錢的時候，整個礦山的礦工都已經鬧起來了，沒過三天時間，罷工的事象瘟疫一樣迅速在礦山蔓延，先是山上所有的洞子都停了工，后來煉廠也停了。

    亮寶帶著上千個年輕力壯的礦工直接把上下山的路都堵了，任何人和東西都進出不了礦山，后來連碼頭上的船只都停運了，這下華昌公司才真急了。

    華昌公司的人去找袁有光，袁有光敷衍兩天之后，第三天說是去縣城向警察局請示，一去不復返。

    唐有德早就躲到城里逍遙去了。

    華昌公司找楊滿山，楊滿山說管得了自己礦上的工人，也管不了別人礦上的，要不你華昌公司把扣的工錢給工人補上。

    事情鬧到了縣府省府衙門，專人派了人下來調解，亮寶帶著幾個礦工做為礦工代表，楊滿山和段貴和做為礦主代表一起跟華昌公司談判。

    華昌公司承諾銻價馬上恢復原價，并且將來如果降價也必須提前跟礦主商量。

    楊滿山和段貴和他們幾個礦主一琢磨，決定趁熱打鐵成立礦山銻業協會，以后華昌公司有事可以直接跟銻業協會協商解決。

    華昌公司失敗了。

    楊滿山和一幫礦主贏了。

    亮寶和幾十個帶頭鬧事的礦工卻被袁有光以聚眾鬧事擾亂治安的名義抓進輯私所關了三天。

    二妹有些難過，亮寶和礦工們卻安慰她，因為大家終于知道，只要大家齊心協力，找到對方致命的要害處，就沒有辦不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