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沼澤開始浸濕他的雙腳
作者：
齊薇霖 更新：2018-10-17 19:16 字數：4850
雖然“青年才俊”這個詞已經被明顯濫用了，但只要有點鑒賞力的人都會發現趙證錫的氣質非凡。見過他的人，都會不禁感嘆“年輕真好”，充滿了希望和朝氣，仿佛一切美好都有可能隨時發生。這位在第一醫院心臟外科擔任教授助理的男生，才華和能力都是一流的，一直是主治教授最得意的學生。
第一醫院的住院部總是人滿為患的，很多輾轉在不同病房之間治療儀器都停放在走廊上，再加上空氣中彌漫的藥水味道和隨處可見的痛苦病人，這里總是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不過，醫護人員習慣了這種工作環境，他們的抗壓能力也被鍛煉得很強大，可以習以為常。這一天，趙證錫經過擁擠的走廊，不經意間他聽見房間里護士長和一名護士的對話。
護士：“我認為沒有必要再打強心針了，她已經走了，儀器上顯示的微弱心跳不過是一種肌肉的慣性收縮。”
護士長：“不行，必須馬上打。”
護士：“為什么？你明明知道沒得救了，這樣刺激心跳沒有任何意義。”
護士長：“誰說沒有意義？心電圖是跳的她就是活的。”
護士：“但是……”
護士長：“你沒留意嗎？她的兒子剛剛走開，如果這個時候宣布病人死亡，家屬回來后就會情緒激動，就有可能責怪醫護人員。而只要維持心電圖上的指數，盡量延長到她兒子回來的時候，我們就沒有任何責任。做醫生，除了治療病人，還必須懂的保護自己。”
此時從房間里出來準備去打強心針的護士，正跟站在門口的趙證錫裝個正著，“你在這里干什么？”護士問。“啊，嗯，我來找個病人。”趙證錫略顯尷尬地回應后便走開了。他還不知道，自己正面臨著自己事業上的第一個機遇。
“馬教授病了！那這個手術誰來做？！”
趙證錫走進心臟外科辦公室的時候，發現同事們亂成一團，個個慌張得不知所措。
“這么重大的手術，還有好幾家期刊的記者在準備報道呢！”
“那如果馬教授做不了的話，豈不是說第一醫院沒人了嘛。”
“沒有其他主刀醫生能過來做嗎？”
“全都排滿了，甚至是超負荷在做，哪還有主刀醫生。”
“不會讓我們去做吧，我們都是助理，不可能的，馬教授不在我會腿抖的。”
“你放心，不可能讓你主刀。”
眼前的景象讓剛走進門的趙證錫愣住了，“怎么了？馬教授病了？什么病？”
“哎呀，你今天上午休息不知道，馬教授得了急性腸炎正在手術，下午的安排的重大手術他肯定做不了了。”一位同事回答道。
“什么？他現在在哪間病房？”趙證錫眼睛瞪得大大的，驚呆了。
“在西側樓2527房。”
“你是他的大徒弟，這次想必會讓你主刀咯。”
“小趙還從未擔任過主刀啊！第一次就做這么重大的手術，壓力太大了。”
“是啊，這是公開手術，萬一失敗，以后在醫學界很難抬頭吧。”
“從助理直接升到公開手術的主刀？至少在我們醫院還沒有這種歷史。”
同事們還在七嘴八舌議論著，而趙證錫已經無心在聽下去，他沖出辦公室，直奔西側樓馬教授的病房。 他一路狂奔至2527號房，剛要敲門，卻聽見了里面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馬上要敲向房門的手指，突然停在半空。
“我想好了，就讓趙證錫接替我，做這個手術。”病床上的馬教授正在跟床邊自己的太太交代著手術的事。
“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讓我們的兒子去？他也是學心臟外科的呀。”太太認為肥水不流外人田，應該給自己的孩子機會。
“不行，你不懂。”馬教授不為所動。
“為什么？難道你覺得兒子不如學生？”
“你懂什么？你以為被捧上天一定是好事？告訴你一句實話，這個手術，就算是我親自來做，成功的把握也只有百分之五十。如果我們的兒子失手了，將是他作為醫生的重大污點！”
“但這個手術證明了主治醫師的實力，如果小趙初出茅廬就證明了自己有這個實力，就可以服眾，以后你主治醫師的位置可能不保啊！你想過嗎？”
“這個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甚至更低，況且他畢竟是我的學生，他有成就并非對我全是壞事。”
“可是，這么好的機會……”馬教授的太太還是不甘心將如此一戰成名的機會讓給外人。
“別說了。人升的越高，跌的也越慘，尤其是實力配不起名氣的時候。我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冒險，我更想讓他平靜地做個普通醫生。”
太太聽過以后，也理解這其中的風險和利害關系，不再爭論了。但他們不知道這些話，被正在門外的趙證錫全聽見了。他第一次深深地陷入到現實中，沼澤開始浸濕他的雙腳。
——
李宜宸是星辰音樂學院的一名大四學生，主修聲樂和編曲。這一天，她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訓話。
“你看看你，哪里像一名即將畢業、即將走向專業歌手的大四學生？你看看別的大四女生，都開始懂得打扮，何況你還是學聲樂的，一點都不注意自己的形象，頭發就是這樣隨便一扎，還整天穿著校服。”
李宜宸低著頭，一言不發。
“唉，”班主任嘆了口氣，“不過我也理解，沒有錢的女孩子是沒辦法美麗的。”
“您放心，畢業演唱會上，我會打扮得好好的，不給班級丟臉。我知道您很重視這次演唱會。”李宜宸突然很肯定地說。
班主任眼前一亮。她很意外，李宜宸竟然準確地知道，自己拐彎抹角想說的就是演唱會的問題。“那就太好了！你要知道，這次演唱會的觀眾里面，有很多這個行業里知名的經理人，只有被他們認為是有潛力的，才有可能真正做這行，真正成為歌手。你應該以最認真的心態去準備。”
“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好，”但是班主任還是有點不放心，“一定要穿禮服，要化妝，你知道的啊？”
“我知道。”
李宜宸從班主任的辦公室走出來，關上門后，長舒了一口氣。跟剛才在里面時的信誓旦旦不同，此時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確定，她并不知道參加演唱會的衣服該如何獲得。不過老師的話的確被聽進去了，她走在校園里，仿佛看見到處都是比自己美麗的女孩子，正討論著如何使自己更美。
“喂，你看看這兩條裙子，我穿哪條好？”一回到宿舍，室友便拿著兩條晚禮服問她意見。
“都很好。”李宜宸無精打采地回應。
“喂！你還沒看呢！”室友正想繼續追問，只見李宜宸已經回到自己的床上，拉起了簾子，將室友擋在外面。
——
“什么？！你想讓趙證錫代替手術？”第一醫院的院長正在馬教授的病房里，他聽到這個決定時也十分震驚，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病床上的馬教授，“你肯定嗎？這可是心臟搭橋手術，風險還是很大的，他可從未做過主刀醫生啊？”
“病人的年齡偏大，如果再等的話恐怕會錯過手術的時機。”馬教授的神情木然，實際上他是最不希望趙證錫做這個手術的人。
院長聽到這里也一時語塞，他們兩人都很清楚，心臟搭橋手術是需要開胸的大手術，除了醫生的技術之外，對病人的各項身體指數也有要求，更何況這個手術已經被一些醫學媒體關注了。
“這個手術之所以關注度高，是因為難度大，我們醫院希望開創一個超高齡患者通過搭橋解決長期高血壓問題的先河，是要給患者建立信心的手術，如果失敗對醫院的聲譽……”院長感到猶豫不決。
“所以更加不能等了，一旦病人錯過手術時機，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會付之一炬，并且仍然會有負面報道傳出去，說我們連手術的能力都沒有。”馬教授的頭偏向一側，瞇起眼睛，也很困惑的樣子。
“你覺得趙證錫的成功率有幾分把握？”院長也將臉轉向馬教授，正面用雙眼盯著他的眼睛問。
馬教授思考了幾秒鐘之后，艱難地開口回答，“百分之五十。”
“只有五成？！”院長聽了更加難以下定決心。
“你知道的，以病人目前的身體狀況，百分之五十成功率已經是最大概率。”
“但是……”
“實際上，他已經有很多的臨床經驗，包括大型的手術，作為助理也參與過很多次，我覺得他有這個能力。”馬教授仍然在不遺余力的說服院長。
“你在怕有你的學生之外的人作為主刀醫生？”院長開始以審視的眼光看著馬教授。
“你要我推薦，我當然只能是推薦我最了解的人。他的水平我心里有數，難道要我推薦陌生人嗎？”馬教授也在極力掩飾自己的私心。
院長嘆了口氣，他也清楚走到這一步真的沒有太好的選擇，只能讓趙證錫這個無名小卒挑大梁了。“在我看來，你這個學生很有野心，你不怕嗎？”
“沒有，我一向對學生很公平。”馬教授假裝沒有完全聽懂院長的意思。
“我是說，如果這個手術成功他將來有機會挑戰你的位子，你，真的不怕嗎？”院長只得完全挑明。
馬教授露出一種略顯虛偽的慈祥，“怎么會呢？年輕人怕的就是沒有一點上進心啊！”
——
李宜宸回到宿舍之后便開始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一件幾年前參加學校音樂會的禮服。宿舍里此刻沒人，她先將禮服換上，發現還好，自己的身材和幾年前并沒有太多的變化。站在鏡子前，她正在心里盤算著這件衣服應該如何重新搭配一下，才能作為畢業音樂會的禮服。這時候，有兩個室友小雨和小凌回來了，其中一位手里還抱著一個很大的箱子。
“沒想到這件衣服有這么重！”小雨說
“是啊，我也嚇到了，我媽媽幫我訂的。”小凌的語氣里充滿了驕傲。
李宜宸轉身看到她們從箱子里拿出了一件非常華麗的禮服，是香檳金色的，閃閃發光。此時，發現李身上正穿著一件很舊的衣服。
“小宸，不是吧，你準備穿這件參加畢業音樂會？”小凌問。
“啊？！不是。”李宜宸羞愧地趕緊否定。
“那你穿著它干什么？”小雨也參與進來。
“我……我在整理衣柜，看看有什么要扔的。”李宜宸一頭扎進衣柜里，平復著自己的慌亂。
“你看，這是我參加音樂會的禮服，我媽媽幫我訂的，好看嗎？”小凌提起裙子，鋪在身上，在李宜宸身邊轉圈圈。
李宜宸禁不住從衣柜里伸出頭來，望著小凌的禮服。在她的的眼睛里，那些層層疊疊的金色薄紗飛舞著，仿佛是天使魔法棒旋轉出的星光，灑在小凌身上。好羨慕呀。
“告訴你，這不是一般的禮服，是高級定制，名牌的。”小凌隱約覺得李宜宸在為禮服的事情發愁，因此更加賣力地炫耀優越感。
“趕快穿上看看。”小雨催小凌盡快換上。
轉眼之間，小凌從洗手間走出來。大家發現這件禮服由于過分浮夸的設計，上身的效果并不十分理想。層層疊疊的蕾絲和閃鉆，讓小凌看起來像一個過分裝飾的甜筒冰淇淋。
“說實話啊，這件衣服有點浮夸。”小雨倒是十分直白。
“你懂什么？這年頭不浮夸一點誰會看見你。”小凌倒是十分的自信，她覺得這正是自己想要的。
“蕾絲太多有點臃腫了。”小雨聳了聳肩說。
“你知道這種蕾絲多貴嗎？很少有人能將這么多高級的蕾絲用在同一件衣服上。”
“但是，看上去并不美啊。”
“不用美，最重要是看上去貴。貴就是美。”小凌將“貴”字說的很重音。
李宜宸低了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寒酸的舊裙子。如此之大的落差，使她清楚同學們都是使出渾身解數來參加這次畢業音樂會的，情況更加不容樂觀了。
——
趙證錫此時正坐在醫院院子里的長凳上。剛才無意中聽見的馬教授和太太的對話，讓他陷入沉思。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主刀機會難道會以這種方式降臨嗎？
“小趙，你怎么在這里坐著？我到處找你！”小王從遠處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
“怎么了？”
“你趕快去查1969號房的病人。”
“準備做搭橋手術的那個老人？”趙證錫眼前一亮。
“是啊，剛剛院里下了通知，由你代替馬教授做主刀醫生。”
此時，陽光穿過大槐樹的葉片，化成光斑打在小王滿頭大汗的面頰上，汗水也閃出了金光。趙證錫發現金子般的機會就在眼前。他馬上回到馬教授的辦公室，取出了病人全部的病例，自己一個人重新仔細分析了一遍。他的表情從剛才的激昂又變成了凝重，病人的年紀太大了，對于這個年齡的人還應不應該做心臟方面的大手術，他也充滿了懷疑。病人愿意冒著極大風險接受手術，無非是希望通過手術，讓自己的健康有個翻天覆地的大改變，能夠擺脫對藥物的依賴，成為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作為一個重病患者，最大的痛苦并不是疾病在身體上的痛，而是選擇治療這條路使他付出了全部的金錢和時間，之后卻深陷于一片未知當中。他需要在這一片茫茫的未知里爬起來，往前走，直到穿越幾乎沒有邊界的黑暗，無數次在希望和失望中打滾，最后發現哪怕是失敗都好，等待永遠是最煎熬。
趙證錫明白此刻絕不是退縮的時候，他相信自己的訓練，相信現代醫學可以解決大部分人類的病痛。病人應該相信醫生、相信科學。他定了定神，準備去探望即將手術的病人。
他穿過醫院繁忙的醫院大廳。在那里等待一個看病的機會，像是等待一張通往自由的號碼牌。患者像是不幸墜入牢籠的獵物，在健康被吞噬殆盡之前，急于找到命運的出口。趙證錫穿過這條長廊已經無數次了，從未像今天一樣堅定。實際上，他的個子很高，這樣的人走起路來很容易給人一種可以信賴的感覺。但1969號病房的病人家屬，在聽說手術由馬教授的學生代替之后，情緒很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