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帕邊上的西郊梅
作者：
遠(yuǎn)音塵 更新：2019-02-08 11:31 字?jǐn)?shù)：2057
我有手帕情結(jié)。期盼自己擁有各式白色的絲帕。是的。真絲材質(zhì)，白得不會一瀉千里。所有材質(zhì)里，唯有真絲的白，可以如此迂回包抄。是從山上慢慢回流的溪水，一路山石阻隔，逶迤蜿蜒曲曲彎彎。然后我的白色絲帕的一角，要有一株梅花。須得那種驚心的赤紅。我要的是那份奪目，以及噴薄。
可是每每不能如愿。我的童年，極其貧寒。我的手帕，不為添花，僅為送炭。一根別針，別住一塊皺巴巴的舊手帕，有時幾天媽媽都顧不上換洗。姑父卻有手帕。姑父出身名門，家道中落，一筒道情，流浪到了我們村莊。祖父以啞姑許配，姑父再有遠(yuǎn)游，必記得回到有啞妻的家來。姑父兩塊手帕輪流換，是那種粗放的格紋的，男人氣十足。姑父每次唱道情，歇息的當(dāng)兒，便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在額上輕按，爾后對著茶杯上浮著的新茶，輕輕吹氣。
姑父家有各式書，那是他說書的給養(yǎng)。那年，我剛識得幾個字，鉆進(jìn)姑父家小棚子里，讀《家》幾日幾日有些癡癡的，犯了魔怔。我看到梅表姐的片斷。那個梅，和覺民一直情投意合，卻被家人許配他人做了妻。再見到覺民表弟時，她已成新婦。很多情節(jié)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覺民為她的遭遇憤憤不平，掏出梅表姐早年贈送的絲帕，想做些什么，又做不了什么。文字里描述著，真絲的白手帕，邊角上手繡一朵梅，寫著“梅”字。直看得覺民肝腸寸斷五內(nèi)俱焚。那是我最早接受的情愛啟蒙，也是我最初的審美。我在無比貧寒的童年，和一條繡著梅花白色真絲手帕隔河相望。那朵閃著奇異色彩的梅花，是我夢中的女郎，在水一方，引我逆流，不畏道路遠(yuǎn)且長。
西郊梅，聲勢造得夠足。最愛一組照片，妙齡的女郎，一襲曳地長裙，裙角疏影橫斜幾枝梅。與好友清和丁丁約好看梅，只是幾下閑扯已經(jīng)快到了中午。清和丁丁家都有高三考生，清電話老公：我們?nèi)巳タ疵坊ǎ隳軒兔ψ鲆幌嘛垎幔?br />
我朝清一看，那語氣，那神情，分明是熱戀中的小姑娘，語氣溫婉柔情萬丈，那邊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有些奇怪：“是打給先生的？”清快樂地答：“是啊。”有多久了？我們習(xí)慣了老夫老妻的頤指氣使，溫情和親昵都給了陌生人，總覺得，都老夫老妻了，要那么客氣干啥？清一笑小虎牙畢現(xiàn)：“不啦，說好我做飯的，他肯接過任務(wù)，我就感恩戴德呀。他肯做飯，我就好話說盡呀！”我撲哧樂了：“那周日你洗衣你做飯你家務(wù)，他呢？”“玩啊！他的任務(wù)就是玩！要是幫我做掉一件事，我就感覺他功勞大大的！”哈哈，我差點(diǎn)以為我的清,就是這萬千梅園中的一朵了。
去得有些晚了。有些梅花已經(jīng)謝了。年少的時候，總要追著在梅花初綻時，搶先領(lǐng)略風(fēng)景。及至年長，更多從容。花開是景，花謝也是景。花紅是景，葉綠也是景。有花是景，枝葉蔥蘢也是景，枝干虬曲更是景。
終于尋得梅王梅后，一撥一撥的人在樹下留影。其時，梅后滿枝花朵妍麗招搖，一邊的梅王花期已過，已是沉默的老者，顧自捻須不語。
最有趣的是朱老師的小詩：
梅王綻放美人睡，
梅后妖嬈圣上萎。
天下萬般缺憾遺，
微瑕白壁乃完美。
雖然個別字眼色了點(diǎn)，卻道盡人間至理。梅王梅后同處一室，要是雙雙對對梅花怒放，那是件多么完美的事。偏偏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天下萬般缺憾遺哪！
那年春天，差點(diǎn)跟一個長者鬧翻。書法的原因，一個長者加我為好友。某日讓我們量身寫一幅書法作品。款第一時間打到了，詩傳過來時，我差點(diǎn)把他拉黑名單。長者是個率性的人，聊天中幾乎沒有秘密，說自己的打拼史，說自己婚姻的不幸。然后就說到遇到的一個女子叫子梅。發(fā)來訂制的詩《雪與梅》。開頭是這樣的：我做滿天的雪，你做盛開的梅。雪白是他真誠的愛，花香是她純凈的美……受之前他聊天的影響，我火了：“拿這種情詩出來，不好意思，我的時間也很寶貴！”我火氣十足，書法當(dāng)書寫經(jīng)典內(nèi)容，這個分明是與那個叫子梅的打情罵俏嘛。我的文友老師說，這首詩寫得很好，你火發(fā)得有些大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和長者之間明顯代溝，這種上世紀(jì)非常流行的郭小川體，我已經(jīng)離得太遠(yuǎn)了。
仿古色宣上工筆小楷，秀逸中更見沉穩(wěn)，長者拿到作品時喜出望外。只是遺憾的是，現(xiàn)代詩重復(fù)的字太多，為了書寫效果，僅僅節(jié)錄了詩的前半部，盡管如此，長者還是愛不釋手，逢人便拿出來展示一二，實實因為雪之純凈梅之高潔。
再次領(lǐng)略到梅的非同凡響是今年。小城近年景點(diǎn)增加頗多，七彩花田、荷蘭花海、梨園，再加西郊梅園。我倒沒有偏愛哪一處，一幫敬愛著的老牌文友長輩們，倒是毫不吝嗇他們的珍愛，隔三差五便聚梅園，每每在我忙得腳跟不著地時，發(fā)來詩歌一二：“丫丫，幫著看看？”爾耳先生貼來：九九艷陽天，驅(qū)車西郊外。邀上三兩友，梅園賞花來。……14行140字，寫盡梅園無限風(fēng)光，寫盡幾個七旬長者興盡而返的暢快舒泰。其中也有梅王梅后：“梅王骨清奇，梅后顏豐采，怎辨王與后，花后育珠胎。”這個基本是郎情妾意的兩相隨了，和上文的梅后妖嬈圣上萎自是兩重天。妙的是隨兒異地養(yǎng)老的朱老師和詩其下：也擬西郊共賞花，奈何一水隔天涯。路遙事雜身軀陷，夜半常回夢里家。寥寥數(shù)語無限況味，對老友的思念，客居他鄉(xiāng)的落寞，借著朵朵梅花，清香四逸。爾耳先生回復(fù)：盼回來同賞。
一方碩大無朋的絲帕，回復(fù)中徐徐展開，西郊梅園便是邊角上繡著的赤紅梅朵，奪目噴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