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十二月，我滿十五歲。

    母親要大張旗鼓地為我舉行笄禮儀式，母親這是想要向人們宣告我到了出嫁的年齡，大家可以上門提親了。母親已提前請好了正賓、贊者、贊禮、擯者和執事，她們都是德高望重的女性長輩。

    這天終于來到了，場地已布置好，鋪著紅毯子，幾案上放著三個托盤，三個托盤分別盛發笄、發簪、釵冠。主賓和客人已相繼就座。

    我沐浴后，換好采衣采履，安坐在東房內等候，大廳音樂緩緩響了起來。

    “開禮了！”大姐說。

    母親起身說 ：“今天，小女甄洛行成人笄禮，感謝各位賓朋佳客的光臨！下面，小女甄洛成人笄禮正式開始！”

    大姐大聲說 ：“請甄洛入場拜見各位長輩和賓朋！”

    我走了出來，至場地中，面向南，向長輩行揖禮，然后面向西跪坐在紅毯上。大姐為我梳頭，然后把梳子放到席子南邊。

    我沒想到笄禮這么復雜，先是初加，二姐奉上羅帕和發笄，祖母走到我面前，高聲吟誦曰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然后祖母為我梳頭加笄。初加完畢，各位來賓向我作揖祝賀。

    我回到東房，大姐從有司手中取過衣服，讓我更換與頭上發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更衣完畢，我走出房，向母親行正規拜禮，這是一拜，表示感念父母養育之恩。接著二加，大姐再次為我簪上發釵，然后二拜長輩。接著還要三加、三拜。

    我穿著大袖禮服、戴好釵冠出房后，她們都在不停地夸贊我是美人胚子、賽過西施等等，我聽了心里非常高興。

    有司撤去笄禮的陳設，在西階位置擺好醴酒席。祖母揖禮請我入席。我于是站到席的西側，面向南。

    大姐奉上酒，祖母接過醴酒，走到我面前，念祝辭曰 ：“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我行拜禮，接過醴酒。祖母回拜。我入席，跪著把酒灑些在地上作祭酒，然后持酒象征性地沾了沾嘴唇，再將酒置于幾上。有司奉上飯，我接過，吃了一點。笄者拜，正賓答拜。我起身離席，站到西階東面，面朝南。

    酒席完畢，我與母親并列，全體起立。母親宣布 ：“小女甄洛笄禮已成，感謝各位賓朋嘉客盛情參與！”我和母親向全場再行揖禮表示感謝……至此，笄禮結束。

    我沒想到笄禮如此繁雜，早知如此我情愿不參加笄禮。

    從笄禮的第二天開始，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父親和二哥雖然不在了，三哥已舉孝廉，但甄家依然是名門世家，母親生性嚴苛，對提親者自然也是嚴格把關，甚至對他們祖宗十八代都要查一下，結果考察下來，母親沒有看上一戶人家。

    直到一天，一個近五十歲的男子走進了甄家，這男子氣度不凡，自稱袁紹，他是親自來為自己兒子袁熙提親的。

    他說早就耳聞了我勸母親開倉賑濟饑民的故事，還說我又是名門世家之女，容貌美艷，賢淑有德，幾乎具備了那個時代對于女子的全部要求，堪稱十全十美的

    尤物，讓我立即出來讓他見見。

    母親打量著袁紹說 ：“你真是大將軍袁紹？哪有自己親自為自己兒子上門提親的？如果你是想混吃混喝，請走吧，甄家不歡迎你！”

    “我真是袁紹，不信你看你的院子外已站了持戟衛士百多個。”袁紹微微一笑。

    母親伸長脖子朝外一望，門外果然站了不少持戟衛士，他們啥時候來的，母親一點都不知道。母親臉上立即堆滿了笑，母親的笑是想掩飾她內心的恐慌。

    她也聽說了，中平六年（189）四月，漢靈帝病重，太子未立。在皇位繼承問題上，宦官與外戚何進的矛盾激化了。宦官們不愿意大權落入何進手中，將何進斬殺于嘉德殿前。何進心腹袁紹領兵入宮，焚燒青瑣門，殺死宦官親黨許相和樊陵，然后捕殺沒有來得及逃走的宦官趙忠等人，又指揮士兵搜索宮中的宦官，不論老幼皆斬盡殺絕，殺了有兩千多人。

    “我幾年前就聽說過甄洛的賢名，一個小小的女子懂得開倉賑濟饑民，一定是個善良和有愛心的人，一定也是一個孝敬公婆的人。袁家需要這樣的兒媳，”袁紹微微一笑，“我路過無極，親自為次子袁熙提親，是為了表示我的誠意。”

    母親又仔細打量了袁紹一眼，見他姿貌威容，從衣著上看，明顯是達官貴人。母親還是半信半疑，問道 ：“你就是統一河北的袁紹？起兵討董卓的大將軍袁紹？”

    “正是在下！”袁紹謙虛地說，“董卓將漢少帝廢掉，立了陳留王為帝，他掌控著陳留王，這樣朝廷大權盡歸董卓所有。生殺予奪，全在董卓的一閃念。賊臣董卓，將于篡位，朝中文武，無計可施。為了重扶社稷、再立江山，十八路諸侯起兵討董卓，我被推為盟主。沒想到的是他死在了女人手上，他跟義子呂布為了美人貂蟬爭風吃醋，結果被呂布殺了。”

    “給大將軍上茶！”母親對這些不感興趣，她關心的是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東西。母親感興趣的是袁家家業。袁紹的大名在河北人人皆知，他把河北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安居樂業。母親自然也知道袁紹出身名門望族，他自曾祖父起四代有五人位居三公，袁紹自己也居三公之上，其家族也因此有“四世三公”之稱。母親臉上樂開了花 ：“大將軍能來寒舍，甄家簡直是蓬蓽生輝！甄家要是能攀上袁家，是我們甄家的福分啊。”

    “讓你家小女出來，容我見識一下！”

    四姐領著我走了出來。袁紹的名字我也早有耳聞，我彬彬有禮地向袁紹行了禮。袁紹摸著胡須呵呵笑了起來 ：“果然名不虛傳，還真是一位大美人，好好好！”

    “平時都看些什么書？”

    “《詩經》，諸子百家偶爾也看看。”我說。

    “別在這里丟人現眼了。”母親揮了揮手，我退了下去。

    袁紹和母親后來談了什么，我也不關心了，我跟著四姐一塊上街玩去了。

    不久，袁紹派人送來了聘禮，連成親的日子都定下來了，定在了春暖花開的三月。

    袁紹的兒子袁熙長什么樣子我都不知道，我心里不免誠惶誠恐。

    每天我都在忐忑不安中度過。這樁婚姻是母親一手操辦的，她非常滿意，而我只是為了母親，不想再傷害她而已。我的心里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反正女人遲早都是要嫁人的，嫁誰都是嫁，那時年幼，還不懂什么是愛情。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鑼鼓響了起來，迎親的花轎已停在正院門口。

    我身穿紅衣紅裙，頭蓋紅巾，被三哥背上花轎。鑼鼓再次響起，長長的迎親隊伍出發了。

    我坐在花轎上，花轎在慢慢晃動。我掀起紅蓋巾一角，看見前面騎在馬上的一個男子背影，背上露出斜斜的紅絲綢帶子，胸前一定有一朵大花，他一定就是新郎袁熙，只是我看不見他的臉而已。

    天突然陰了起來，刮起了小風。

    山上突然滾下一塊大石頭攔在了路中間。就在人們驚慌失措時，突然從樹林里跳出一個手拿大刀的蒙面人，他直奔花轎，他掀起簾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跟我走吧！”

    我認出了他就是劉宗彪，厲聲說 ：“你想干嗎？”

    “我要娶你，你不能嫁給那個王八蛋！”

    “你這不是找死嗎？你快走吧！”我說。

    劉宗彪抓住我，一下把我扛在肩上。我掙扎著，同時看見袁熙帶著人圍了上來。

    “快把新娘放下來，否則我就對你不客氣了。”袁熙大聲喊道。

    “快放下我，你快走吧！”我說。

    “今天我必須要帶你走，因為我喜歡你！”劉宗彪把我扶上馬，然后他縱身一躍跳上馬。馬剛奔跑了幾步，幾支箭射在馬的腿上，馬一下倒了下去。我眼前一黑，感覺身子在下墜，好在劉宗彪保護著我，他胳膊流血了，我卻絲毫未傷。就在我們準備起來時，四周明晃晃的劍已指向了劉宗彪。

    劉宗彪被綁了起來。

    袁熙用劍指著劉宗彪說 ：“你好大的膽子，我的女人你都敢搶，我看你有幾個腦袋？今天老子就要留下你的腦袋。”

    我望著袁熙微微一笑 ：“你就是夫君袁公子吧！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殺人晦氣，他不就是想劫財嗎？給他點銀子，把他打發走就是。”

    “夫人笑起來真好看，”袁熙說，“看在我夫人的面子上，饒你不死，快滾！”

    袁熙手下給劉宗彪松了綁，劉宗彪站著沒動。

    我說 ：“還不快走！”

    劉宗彪深情地望了我一眼，一拐一拐地、依依不舍地走了。

    我被扶上花轎，鑼鼓又響了起來。

    我蓋著紅蓋頭，被牽親娘子牽著手跨過火盆，然后進入正殿拜了堂，進入了洞房。雖然我蓋著紅蓋頭，但從歡聲笑語中已感覺到了袁府的豪華和寬大，感覺到了袁氏家族的興旺發達。

    我聽見了外面大廳里喝酒猜拳的聲音，聞到了飯菜和酒的香味，肚子開始咕咕叫了。我悄悄掀起開紅蓋頭一角，四周看了看，紅紅的被褥，家具古色古香。我看見門口有一個丫鬟不停伸長脖子朝外觀望。

    我向她招了招手，她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說 ：“夫人有何吩咐？我以后就是你的貼身丫鬟了。”

    小女孩很可愛，我問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蒙蕭蕓，他們都叫我小蕓。我原本是劉夫人身邊的丫鬟，劉夫人特讓我來伺候你的。”

    “我肚子餓了，給我弄點吃的。”

    蒙蕭蕓說 ：“劉夫人交代了，不讓我們給你吃東西。”

    “為啥？她這不是想餓死我嗎？”我生氣地說。

    蒙蕭蕓不好意思地說 ：“我偷偷聽劉夫人對另一個夫人說，不給你飯吃，怕你在洞房花燭夜反抗。”

    “劉夫人是誰？”

    蒙蕭蕓四周看了看，小聲說 ：“袁紹的夫人。她可是位厲害的主子，你以后可要小心哦。”

    我看見了桌上的水果，指了指說 ：“把它拿來給我吃！劉夫人怪罪下來，你就說是我吃了，看她能把我怎樣？”

    蒙蕭蕓只好把水果拿來遞給我，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外邊嘈雜聲不絕入耳，一定是他們喝酒嬉鬧，我隨口問道 ：“都來了誰？”

    “我聽說袁紹大將軍手下的武將和謀士都來了，武將有顏良、文丑、高覽、張郃等，謀士有審配、逢紀、郭圖、許攸、田豐、沮授等。他們有的我見過，有的我是從袁紹大將軍和夫人嘴里得知的。”

    “還有誰呢？”我沒話找話地說。

    “我聽說袁紹的弟弟袁術、呂布、曹操、孫策、劉表、劉備、關羽、張飛等等也來了。”

    我說 ：“我整天待在閨房里，對天下事了解得少，當年黃巾暴亂，他們好像都參加了鎮壓暴亂吧？”

    “我也不知道，”蒙蕭蕓笑著說，“我剛才偷偷去瞄了幾眼，發覺呂布好帥啊，怪不得人們說什么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他頭戴三叉束發紫金冠，身披西川紅錦百花袍，腰系勒甲玲瓏獅蠻帶，引劍隨身。人們都說他女人貂蟬漂亮，她和月亮比美，月亮比不過她。我非常好奇，結果沒看見他身邊的貂蟬啊。看來看去，我發現還是甄夫人你最漂亮。”

    我笑著說 ：“人們都說我美，我怎么就沒感覺到呢！我真的美嗎？”

    蒙蕭蕓說 ：“夫人絕對比貂蟬美，貂蟬一個歌姬，她怎么能跟夫人比呢？”

    我又問 ：“我很早就聽說了桃園三結義的故事，劉關張長得如何？”

    “劉備身長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顧自見其耳。關羽身長九尺，髯長二尺，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聲如洪鐘。張飛是燕頷虎須、豹頭環眼的彪形大漢。”蒙蕭蕓笑著說，“其實我還是喜歡呂布，你看三英戰呂布，呂布手持方天畫戟，迎戰關羽青龍偃月刀、張飛丈八蛇矛、劉備雙股劍，想想他多威風……”

    我開玩笑地說 ：“要不讓劉夫人去當媒婆，把你嫁給他？”

    蒙蕭蕓臉紅了 ：“人家哪能看上我啊？”

    我咯咯笑了，又問 ：“曹操呢？”

    “來人太多了，沒有注意。”

    我又問為啥來了這么多人。蒙蕭蕓說袁家家大業大，袁紹權高位重，他是東漢西園八校尉之首、十八路諸侯的盟主，又有誅滅宦官和討伐董卓之功，董卓死后，袁紹就成了頭號人物，誰不想巴結他啊？

    天色已晚，袁熙還沒回來，他們還在喝酒。夜已深了，洞房的蠟燭已燃燒去多半。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孤獨和寂寞，和衣躺在床上睡了。袁熙什么時候來到我床上的我都不知道，天亮醒來時我才發現滿身都是酒氣依然還在酣睡的袁熙。我看了一下他的臉，長相一般，說不上難看也說不上好看。我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如今我只能認命了。

    袁熙醒來后，望著我一臉壞笑。他突然撲了過來，把我壓在身下。

    我掙扎了一番，終因體力不支放棄了掙扎。那個清晨留在我記憶里的只有傷痛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