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尤躺在鮮花叢中，安詳，恬靜。

    一紙《“紀念牛頓《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出版三百周年大會”邀請函》和一本《天文愛好者》（1987.7）放在他的胸前。

    他在飛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沒有疑惑，沒有怨恨。他一定是執(zhí)著著信念在追尋自由的王國，他一定是擁抱著希望在追逐理想的天堂，他一定是滿懷著愛意在追溯銀河而上。

    尤亞男、李一鳴和李子媛來了。昨天夜里他們?nèi)�人在李尤平時睡覺的隔間里陪伴著他的照片坐了一夜。亞男是哭累了就睡，醒來就哭。幾天下來，她的頭發(fā)全白了，眼光呆滯，舉止萎靡。

    文建國也來了，他是陪著尤亞男他們一道來的。他沒有想到，尤亞男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蒼天無眼，天道不公。為什么人世間的苦難都要由尤亞男一人承擔？李尤走了，尤亞男人生的所有希望也將隨之湮滅？文建國內(nèi)心又閃現(xiàn)出新的不祥之兆。

    母校的一把手文校長來了。他神色凝重地向李尤遺體三鞠躬，即和李尤的父母站在一起，向所有前來吊唁的人握手致謝。

    文懷祺同志擔任江中校長還沒有“滿月”，就遇到這種倒霉事情。他已經(jīng)向局黨委和市委組織部遞交了引咎辭職的報告，并在事發(fā)當天的校黨委會和行政聯(lián)席會上痛心疾首地作了長篇自我剖析。

    他將自己關(guān)在校長室三天三夜，草就成《試論中國現(xiàn)行高考制度的改革方向——一個省重點中學校長的反思》和《試論“特別學生”的“特別教育”——一個省重點中學校長的再反思》的兩篇論文。

    前者從抨擊高考制度入手，用大量的實踐和理論數(shù)據(jù)，比較系統(tǒng)地闡述了目前我國教育制度的弊端和改革舉措；后者則對省重點中學拔尖學生群體的教育進行了探索。

    他還沒有找到理論依據(jù)，對待李尤這類學生究竟應(yīng)該用怎樣一個詞組來歸納，權(quán)且用“特別學生”來概括吧。

    文校長身心俱焚。他自愿將自己釘在江中校史的恥辱柱上，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審判。他的表情古怪，完全沒有了特級教師、享受“國貼”專家待遇、江州市人民獎?wù)芦@得者的威儀。他像一頭困獸，在陷阱里無法施展拳腳，在籠子里極不情愿地引頸受戮。

    面對攻勢凌厲的輿論，面對父老鄉(xiāng)親殷切期盼的眼神，面對層層級級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與質(zhì)詢，他噤若寒蟬。

    此時此刻，他如墜深淵，并且不斷下沉，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最終將是一個無法逃逸的“黑洞”。也許，可能，會受到歷史的審判，雖然今天他頭頂上的光環(huán)還很耀眼，雖然李尤的意外死亡發(fā)生在校外，發(fā)生在假期。但是他總認為，自己作為曾經(jīng)分管教學的校長，今天的一把手，總是在哪兒有點不對勁。

    他的眼前一直有李尤的形象在晃動，那是在銀杏樹下，李尤一臉憨笑的樣子，靦腆，純真，無邪。

    班主任溫老師和其他任課老師也來了。他們驚詫、悲慟、惋惜，感嘆，一顆正在升起的新星太早地隕落，你可能在太空閃耀的光芒還沒有顯現(xiàn)。

    溫老師臉色憔悴，形容枯槁，頭發(fā)零亂，好像幾天不曾梳理，職業(yè)女性的風姿蕩然無存。

    幾天來她茶飯不思，她在自己的班主任手記上自我反省：我的工作到位了嗎？沒有！做了28年的老師，27年的班主任，曾經(jīng)獲得省、市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的榮譽稱號，也算桃李滿園，卻沒有在個性學生教育的研究上琢磨出行之有效的方法。如果……溫老師設(shè)想了無數(shù)個“如果”，現(xiàn)在卻成了永遠的遺憾，永遠的疼痛，永遠的“如果”。

    她想到了李尤在那一節(jié)物理課上，那句石破天驚無可辯駁的結(jié)論。物理學上的運動軌跡，一旦偏離了方向，就會墮落至無底的深淵。那么人生，乃至社會，偏離了正常的運動軌跡又將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溫老師惶惶然不得其解。

    她站在了文校長的身旁，也許是給校長的支持，也許是為自己尋得一絲依靠。

    文校長的自責充斥肺腑，心靈卻在無形的桎梏羈絆中掙扎。一個學生只是一所學校的千分之一，一個孩子卻是他家庭的百分之一百。一個如花的少年匆匆走了，那是一個家庭的滅頂之災(zāi)，留給眾多長輩的是永遠的悲慟和凄楚。此情何以堪？

    文校長迷惘得失去自我，步入了進退維谷的困境。我們江中的學生，是全市的所謂尖子生。從教育理論的角度來說，每個學生都有其特殊性。尖子生的特殊性，在于他們更有思想，更有個性，也更加敏感。他們要么不出事，要出事就是深層次的大事，因為他們較之其他學生更有自己的思想，也更具有復(fù)雜性和特殊性。可我們做了什么？我們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

    建國已經(jīng)將李尤的身世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懷祺，懷祺有點責備建國的意思，可是事已至此，已經(jīng)不是追究誰的責任的問題了，如果自己事先知道，事情能夠避免嗎？他也不敢保證。

    尤亞男的小學同學來了，他們一共送了18個花圈，挽聯(lián)上統(tǒng)一寫著，“孩子  你一路走好”。

    鄴花哭得很傷心，她后悔曾經(jīng)對尤亞男有所妒忌，妒忌亞男有一雙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兒女。她把悔恨的淚水，也一并流給了李尤。

    史靜只是一味地感嘆，她猜測尤亞男可能有太多的不幸，她曾經(jīng)問過文建國，文建國欲言又止。她就不再問了。文建國卻又說，我會告訴你的，以后有機會我主動講給你聽。

    文校長欲哭無淚。李尤同學墜樓身亡，迫使我們有必要大聲疾呼“救救孩子！”即使這是多么地老套、蒼白和無助。我不想說，我們應(yīng)該承擔多大的責任；也不想說，家庭對孩子的影響。但是我們必須深刻反思家庭的責任，學校的責任，社會的責任。李尤事件，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悲劇，一所學校的悲劇，其實，也是一個社會、一個時代的悲劇！

    李尤的同班同學來了，他們制作的一條白底黑字橫幅掛在了大廳的門楣上，橫幅上發(fā)出了他們的“天問”：“離高考還有330天  李尤  你為什么先走了”。他們的臉上堆滿了敬畏、內(nèi)疚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