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的紡線聲讓奶奶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母親似乎聽見了一聲呼喊，又似乎沒有聽見。

    “大聰他娘，大聰他娘，快來啊！”

    奶奶的聲音似乎又從外面飄進來，很細，很軟，又很柔。

    母親愣了一下，停下搖動酸痛的手臂，感覺心里有些發慌，發堵，心臟的部位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像針扎，又像刀割。

    母親突然心神不寧起來，她下意識的朝窗外看了一眼，嘴里喊了一聲：“大聰！”

    哥哥正在院子里興致勃勃的拿著小鐵鏟挖沙土蓋房子，他玩得正起興和投入，滿頭大汗，滿臉沙土，母親喊他的名字，他都沒有聽見。

    “大聰，你干啥呢？”

    母親再一次大聲的喊道。

    “大聰他娘，你快來啊，你家閨女憋死啦！”

    奶奶驚恐的聲音又一次傳來，母親一個激靈從炕上站起來，她跳下抗，來不及穿鞋，光著腳丫子跑出門外。

    母親把我抱在懷里，不停的拍打著我的后背，她用嘴巴親著我臟乎乎的小臉，嘴里喃喃自語著：“玲子，我的玲子，你怎么啦？你快醒醒，快醒醒啊，你可別嚇唬娘啊！”

    迷迷糊糊的張開翅膀，我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小天使，就要飛向快樂的天堂。可是，母親的淚水流進了我的嘴里，絲絲苦澀喚起了我遙遠的記憶：我早已褪掉了全身的羽毛，投胎成了一個襁褓中等待長大的小姑娘，我現在還不能飛走，不能留下母親一個人在人間受苦，母親艱難的生下了我，艱難的在窮苦中掙扎，我要快快的長大，救母親于苦難之中。

    于是，我慢慢的睜開了眼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母親抱著我喜極而泣。

    “玲子，我的玲子，你可嚇死娘了！”

    母親緊緊的抱著我，生怕一松手我就會不翼而飛。

    一場虛驚由此而過，從此后，母親再也不敢把我一個人扔在屋里了。她去哪里都要帶著我，做飯的時候把我背在后背，紡線的時候把我放在身邊，即使上茅房，她也是跑著去跑著回。因為我，母親由一個慢性子的人變成了一個急性子，她干什么都風風火火，急急忙忙，奶奶笑她說：“你看你，自從有了你們丫頭，你走路都帶風了！”

    轉眼一年過去了，一周零兩個月的時候，母親對奶奶說：“娘，小貝都一周多了，該脫掉土褲子了。”

    奶奶聽了拉著臉回道：“脫掉土褲子還得穿衣服，家里大人的衣服都不夠穿，哪里還有布給她做！”

    母親看著奶奶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說道：“她可以穿大聰穿過的衣服，或者把我的舊衣服給她改改，一個小孩子，又不要什么好的！”

    “拉了尿了的還得洗，不如穿著土褲子方便！”

    奶奶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

    “一個女孩子，這么大了總是在土里拉尿不干凈，還是盡早脫掉吧，我看她骨頭挺硬的，說不定脫了土褲子馬上就會跑了呢！”

    母親也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

    “嚯，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還跟我商量干什么？孩子是你生的，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吧！不過我先把話說在前頭，你給她脫掉了土褲子，她肯定就不愿意躺著了，她要是要人抱著，我可沒時間抱她，要抱你自己抱！”

    奶奶扔下最后一句話，賭氣出去了。

    母親沒有再吭聲，她默默的為我解開了土褲子，默默的把我抱起來，然后為我洗干凈身上的沙土。母親找來了一套哥哥穿小的舊衣服給我穿在了身上。

    “哎呦，我的玲子穿上小衣服可真漂亮，躺在土褲子里整天像個小臟豬，穿上衣服一下子就變成了小天使了！”

    母親欣喜的舉著我，嘖嘖的贊嘆著。

    哥哥也開始對我刮目相看起來，我躺在土褲子里的時候，他總是懶得搭理我，即使跟我玩一會兒，他也總是用腳丫子逗我玩。現在我干干凈凈的坐在母親懷里，梳著一個朝天翹的小辮子，胖乎乎的小手上長著一排可愛的小坑坑，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若笑起來，小巧的嘴巴旁邊還有著兩個淺淺的梨渦。

    “娘，妹妹真好看！”

    哥哥握著我的小手引以為榮的夸獎道。

    “是啊，我們家玲子可真漂亮，你以后要好好的跟妹妹玩，別欺負她，有好吃的要先緊著妹妹吃，等你們都長大了，你們就是娘的左膀右臂了，那時候，娘就真的熬出來了。”

    哥哥懂事的點點頭，然后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摸摸我的胖臉蛋兒。

    “臭玲子，給哥笑一個！”

    四歲的哥哥小大人兒似的對我說。

    脫離了土褲子的束縛，我像一只出籠的小鴨子，快樂的嘎嘎笑著，叫著。母親沒事的時候就駕著我的兩只小胳膊在地上來來回回的走，我健康有力的小腿兒地上不停的蹦啊蹦。

    有一次，母親把我放在院子里的樹蔭下讓哥哥陪我玩，她坐在一邊洗衣服。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哥哥拉著我的小手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后牽著我向沙土堆走去。我被哥哥牽著，搖搖擺擺的走在院子里，母親突然一抬頭，驚喜的喊道：“天吶，我家玲子會走啦！”

    小琴姑姑自從被奶奶派遣了工作以后，便很少在家里看見她的身影了。她每天總是草草的吃完飯以后背起書包去上學，放學后把書包往炕上一扔又匆匆忙忙拎起竹筐就出門，美其名曰去地里打豬草或者拾柴火，實際上她去找小伙伴玩去了。有時候天黑了她才會交差似的背著一點豬草或者樹葉回來，為此，奶奶對她非常不滿。

    “你以后每天要割滿一筐草回來，不要弄那么幾根根，豬都不夠塞牙縫的！”

    “割多了我背不動！”

    小琴姑姑翻一翻單眼皮的小眼睛，撅著小嘴巴頂了一句。

    “小死丫頭，還沒長大就學會頂嘴了，一筐草都背不動，你吃的糧食幾筐頭子都背不完！你要是再偷懶就別去地里干活了，在家看孩子，讓你嫂子去！”

    “不去就不去！”

    小琴姑姑小聲嘟囔著。

    “大聰他娘，玲子現在會跑了，也能吃點東西了，不如把奶斷了吧，斷了奶，你下地去干活，讓小琴在家給你看孩子。”

    奶奶看似漫不經心的說。

    “她才一歲多一點，斷奶有點早，我想讓她再吃一年。”

    母親看著奶奶的臉色說。

    “家里添丁進人多一張嘴就多一份吃食，眼看著大聰都長大了，吃的越來越多，還有小琴，整天吃得多干的少，家里這些人，光靠他爺爺和大姑去掙工分是不夠的，你連懷孕再做月子，已經一年多不下地干活了，現在孩子大了，你為了你的倆孩子也應該去隊里干活掙點工分了！”

    奶奶不溫不火的說著，說的頭頭是道，說的母親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