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嗔怪道：“誰像老爺一樣，硬要你做出什么好詩來才成，咱們不過是玩樂，助助雅興罷了。”

    熊采紈立即拿過紙筆道：“我素來也是不會作詩的，把我除外，你們做，我就做個筆帖式。”

    石寶瓚笑道：“既如此，那我就出個主意，咱們莫若這樣，古往今來那對著月亮做得詩，對著桂花做得詩，不知成千上萬，既然都是現成的，咱們何必搜腸刮肚杜撰一些詩出來？倘若做得不好，反倒辜負了這景致！老爺在家時常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縐’，咱們就把那唐詩宋詞吟一些出來也就罷了，只要應景就是好的！況且還溫習了功課，豈不一舉兩得？”

    李夫人道：“這話很對，就依了你吧！”

    熊采紈放了筆道：“誰先來？”

    芹官嘆息一聲道：“作詩不容易，背詩倒方便。那我先來一首。”他走到花圃嗅了一番桂花，吟誦道：

    一輪飛鏡誰磨，

    照徹乾坤，印透山河。

    玉露泠泠，洗秋空銀漢無波，

    比常夜秋光更多，盡無礙桂影婆娑。

    老子高歌，為問嫦娥，

    良夜懨懨，不醉如何？

    李夫人拍手道：“應景，應景——”

    芹官回來，又飲下一杯酒。

    梅姑娘站起來道：“我也來一首……”隨即折了一支桂花，把玩著道；

    人閑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李夫人贊道：“是王摩詰的《鳥鳴澗》，也應景，應景——”

    石寶瓚站起來道：“那我就來這一首！”說著走到桂花叢里撫弄一番，吟誦道：

    玉顆姍姍下月輪，

    殿前拾得露華新。

    至今不會天中事，

    應是嫦娥擲于人。

    李夫人笑道：“不愧是個寶丫頭，不但應了景致，還應了志趣。來來來，是我等都該賀你一杯的。”說著端起酒杯來。

    寶瓚臉上忽然紅了，說道：“老太太，這個卻不敢當。”

    “怕什么，今夜咱們出來就是飲酒取樂的。喝醉了就趴到桂華叢里睡覺去，比那紫檀木床榻還有趣哩！”

    石太太笑道：“老太太不拘小節……也只有老太太才有這番雅興。”

    李夫人有了些醉意，說道：“不瞞你們說，我當年跟她們這般大年紀時，也是個喜歡讀書的。不說那唐宋詩詞，就是那些古今評話也看了許多。如今年紀大了，眼睛花了，也就懶得拿起書本翻看了……”

    “那老太太也給我們作一首詩。”

    李夫人笑起來，道：“我哪是會作詩的人。跟她們一樣，隨便吟一首別人的詩也就罷了……”

    芹官給李夫人斟了一杯酒，道：“老祖母先飲了這杯酒。”

    李夫人一飲而盡，說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其實寶瓚丫頭說得最明白，古人早就把咱們的意思都說出來了，只要隨便挑一首，就能抒發咱們的心意……”

    石太太點頭道：“正是。”

    李夫人看著月亮道：“有了。這一首我很喜歡……”她吟誦起來：

    桂花留晚色，

    簾影淡秋光。

    靡靡風還落，

    菲菲夜未央。

    玉繩低缺月，

    金鴨罷焚香。

    忽起故園想，

    泠然歸夢長。

    李夫人吟罷，對著月亮久久無語。

    李蘭芳見眾人有些愣神，忙說道：“你們都吟了詩，那我也來一首……”

    李夫人這才笑道：“正是把你給忘了，輪到你了，快來。”

    李蘭芳來回嗅了一陣桂花，吟道：

    不是人間種，

    疑從月中來。

    廣寒香一點，

    吹得滿山開。

    眾人頓時拍起手來。

    李蘭芳端起酒杯道：“痛快，痛快，來來來，咱們都為老太太飲此一大杯！”說著一飲而盡。

    ………………

    曹家的日子還算安靜。

    內務府下達了指令，管家丁漢臣便領了銀子照數織造。

    有時候曹頫到織造機房去查看，有時候便躲在西堂里看書。

    現如今織府管理著三處工場，分別是西華門工場，有五百五十臺織機，主要紡織細絲、緞子以及各種皇室正式禮服。

    常福橋邊的機房有四十六臺織機，主要織天鵝絨以及憑緞。

    北安門原明皇城內有六十八臺織機，此處主要織造用于獎賞文武百官的誥命、神帛，以及皇室用的祭祀絲綢等物。

    從康熙二年曹璽擔任江寧織造以來，曹家祖孫三代已經履任織造六十二年了，橫豎都有定例在那里，因此并非難事。

    然而在這年八月，曹頫忽然接到一件意外差遣。

    蘇州織造胡鳳翚遵從內務府指令，查問一件官員擅自捕人的案子，皇上特命曹頫與胡鳳翚一起查問。曹頫不敢怠慢，忙帶領幾位隨從朝蘇州奔去。但此次來蘇州他心里疙疙瘩瘩的，當年舅舅李煦任蘇州織造時他是經常來的，宏大的織造衙門和蘇州山水他都很喜歡，無事時也常到外面去游逛。可此次來完全不一樣了，李煦早就回了京城，李家的所有人也都回了京城，好好的一個大家豪門已經徹底破敗。一如現在他走在織府院子，眼前看到的景象還很熟悉，但已經物是人非。仆人和差役們一個個走來，曹頫都沒有認識的。曹霖和大幺兒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往常他們來蘇州就會去找李鼎和相好的朋友，可現在織府里已經沒有他們認識的朋友！

    “老爺，此次來咱們歇宿何地？”

    曹頫道：“先別急，聽從胡大人安排罷了。”

    曹霖道：“也是，橫豎胡大人不會讓咱們去住客店。”

    曹頫看曹霖一眼，沒有做聲。

    胡鳳翚乃年遐齡之長女婿，功臣大將年羹堯的妹夫，更為重要的是，當今皇上的側福晉年貴妃與胡鳳翚的妻子是親姊妹，因此從這點血緣上來說，皇上還是胡鳳翚的“妹夫”！胡鳳翚是鑲白旗漢軍人。康熙四十五年至四十九年曾任江南常州府宜興縣縣令，后來被巡撫張伯行參奏瀆職而罷任。雍正帝即位后特啟用胡鳳翚為內務府郎中，接替李煦成了蘇州織造，而李煦當年覬覦已久的滸墅鈔關的稅差，如今也已被胡鳳翚承辦。有時候曹頫心想：這就是此一時彼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