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懵懂頑童（6）
作者：
郗德文 更新：2021-05-06 09:48 字數：2113
方觀承拍拍戒尺道：“可老爺說了，大家都厭棄八股教條�？墒沁@八股文就一無是處嗎？我覺得不是。為何？這其一，我們做八股，必先要熟讀《四書五經》，服膺圣人‘修齊治平’之論，也就是說圣人的言傳身教是教我們做一個‘好人’，一個‘善人’，而不是做一個無惡不赦之人，這難道還錯了嗎？這其二，八股之技藝也為寫書作文之借鑒。吾家同宗鳳九先生有言曰：‘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于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復于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換言之，別小看這些時文，倘若不經過上下求索，時文也打不到理、辭、氣三者具足之境界！再者，八股時文言簡意賅，‘理盡一言，語無重出’，我們寫詩寫賦乃至做一篇長文，都需要做到精簡。但話再說回來，倘若能把八股文做好了，那么以后隨你做什么文章，都是鞭辟入痕，一掌一血！”
眾頑童都聽得入了迷。
仆人們都圍攏在家學門口聽講，雖不懂什么叫八股時尚之學，但也覺得方先生言辭學問好極了！
方觀承又拍拍戒尺道：“如此說來的話，你們還覺得八股文不好么？”
芹官蹙了眉道：“方先生，你把八股時尚說得這么好，我問你，你參加過科舉會試嗎？”
方觀承一笑道：“實話說，沒有！”
“為什么不參加？”
“一來沒那個機會，這二來，實在是我的文章也沒修煉到那么精純的境界！所以說，今日我雖給你們講解，可也希望與你們一同習學進步！”
芹官微微一笑道：“方先生，我書房了也有不少《時文選粹》，閑著無事時，老爺也常讓我仿寫，可我看那些時文，十篇有八篇是一樣的，況且就算你說的‘義理’，也不外是周孔圣人之說，并不能抒發作者之真性情一二，這個你又怎么看？”
方觀承皺了眉道：“芹官，實話說，你把我給問住了�？晌以谶@里還是可以這樣給你回答，我看到的是時文好的一面，你看到的是時文不足的一面。所以說，我們老太太的話是沒錯的，‘過猶不及’，我想一種文章式樣，倘若達到極致了，也就走到了它的反面，成了僵化教條的東西�！�
芹官點頭。
方觀承嘆息一聲道：“所以說，這也是我們覺得無奈之處�！员赜蟹ǎ肀赜芯亍�，就不可能讓我等隨意發揮。可仕宦之途是如此，只有我等去遵循朝廷定制，而朝廷不可能隨著咱們的心意來，芹官，你覺得我這樣說對嗎？”
芹官點頭道：“多謝先生�！�
方觀承站起來道：“今日我話說得多了些，想來時辰已經不早，不如咱們現在就下課如何？”
眾頑童頓時歡呼起來。
芹官還在想著方觀承的話，但一時還未必能想明白，這時候就見曹霂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就見曹霂手里還握著一杯茶，芹官頓時兩眼放光道：“方先生莫走，剛才聽得入了迷，可還有些疑惑沒有解開，容先生再給講解一二。”方觀承笑道：“老爺說你很頑皮，可依我看，這個學里還頂數你最聰明。你說吧，還有什么疑惑沒有解開，倘若我所知曉的，一定都解說于你�！�
芹官搬過一張椅子道：“先生請坐�！肚f子•天道篇》里說，‘臣試以臣之斫輪語之。大疾則苦而不入，大徐則甘而不固，不甘不苦，應于手，厭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為輪。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懷其實，窮而死，獨其糟粕在耳�！壬�，我乃一介頑童，不會斫輪，可此椅乃是我親手所斫，請先生一試技藝如何耳？”
方觀承疑惑地坐下。
就聽“咔嚓”一響椅子塌了！
芹官和曹霂“哈哈”大笑。
棠官忙拉起方觀承。
方觀承還沒回過味來，就見芹官端著一杯茶過來：“先生莫怪，您也看到了，實在是我之技藝爛不如人。小童在這里奉茶賠禮了——”說著高高把茶舉過頭頂。
方觀承苦笑不得，接了茶道：“你啊你啊，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不過看在奉茶的面子上，我就原諒你了。”
曹霂忙道：“先生快喝，這是我家祖傳的跳跳茶——”
方觀承疑惑地打開蓋子，就見一只青蛙跳出來。
方觀承“啊”地一聲跌坐在地上……
………………
秋雨瀟瀟地下著。天氣轉冷。西池里攏著一陣煙。在假山石旁，小路邊，花圃里，楓葉和槭樹的葉子落了一層又一層，紅紅綠綠的惹人眼目。屋檐上的水“嘩嘩”流下，樹葉便隨著水漂飛。月亮門邊的竹叢籠罩著一層水汽，沉沉地彎下腰來。鳥雀們躲在屋檐下憂愁地看著雨水。
芹官和方觀承漸漸混得熟了。也打消了趕他走的意思。有時候他覺得方觀承很博學，有時候又覺得方觀承單純地像個孩子，能跟他們這群頑童打成一片，有時候又覺得方觀承雖年齡不甚大，可卻是老于世故。有時候方觀承又很憂郁，沉默地坐在一邊想著心思。這時候芹官就會拿著一個青蛙去逗他，方觀承頓時大喊一聲躲了出去。芹官和棠官等人樂得“哈哈”大笑。
但更多時候，方觀承布置的功課芹官都認真去做。八股時文他雖不喜歡，可也覺得方觀承的話是對的。你看到它好的一面他就是好的，看到它不好的一面它就是不好的。關鍵就看從哪個角度來看。方觀承布置了題目他就苦思冥想去做，不必有什么著急獨特的想法，一切都循著古圣賢的意思來寫，未嘗不是一種很好的訓練。柳蕙蘭和繡蓉每到芹官些文章時就提前把茶水預備好，燈燭剪去燈花，筆墨紙硯都擺放整齊。往往在半夜芹官還在一遍一遍構思，繡蓉實在耐不住困便去睡覺，唯有柳蕙蘭還坐在一旁做著針線。有幾次芹官囑咐蕙蘭小睡一會兒把他叫醒，可醒來一看柳蕙蘭竟然也睡了，他忙推醒蕙蘭叫她去睡，自己鋪開紙筆開始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