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楊思權(quán)謀私

    秋風(fēng)蕭瑟，天空陰沉著臉，好像老大不高興的樣子。水庫工地上正在召開批判大會。主席臺上方，“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幾個美術(shù)大字在秋風(fēng)中顫抖著。四周墻壁上，石壁上，到處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biāo)語：

    堅決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

    徹底批臭三項指示為綱！

    不準(zhǔn)芮老大翻案復(fù)辟！

    根據(jù)翁向東的指示，要廣造聲勢，肅清流毒，確保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外號人稱哈巴狗，馬大哈的兩位正副指揮長心領(lǐng)神會，亦步亦趨，特地安排了這次聲勢浩大的批判大會。

    石工連，架車連，安砌連的全體職工從四面八方趕來。高音喇叭里，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祝福毛主席萬壽無疆”等歌曲。石全開，史利民坐在一旁靜靜地吸煙，他們在芮明的風(fēng)流謠言傳出之后，就預(yù)感到一場災(zāi)難將降臨水庫工地了！他們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幾個嘻哈打鬧的不識愁滋味的年青人。吳為，王喜石，文興邦，武衛(wèi)國，石秀花，黃三嫂等人圍成一堆，有的赤膊上陣，有的看熱鬧。他們正在幾塊石頭上甩老K拱豬。玩過幾局之后，王喜石手中分得了幾塊紅桃AQ之類的牌。出紅桃來了，收還是不收呢？猶豫片刻，他抽出一張紅桃A，狠狠地往石頭上一砸，大聲嚷道：

    “老子們來過孤獨一鄭！”

    文興邦武衛(wèi)國等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王喜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他們：

    “你一個洋知青，一個土知青笑啥，有什么好笑的？撿到了什么寶貝疙瘩啦？”

    “要讀孤注一擲！不能讀孤獨一鄭！”

    土秀才吳為告訴他說。

    “你那是陜西騾子變馬叫的普通話的讀法，南川話就是可以讀孤獨一鄭！我們讀書時老師就是這樣讀的。”

    “還說我們的王副指揮長是個馬大哈，你一樣是個馬大哈。‘孤注’不是‘孤獨’。三點水一個主意的主，不是獨立的獨；鄭字邊加提手，要讀擲，和志氣的志，質(zhì)量的質(zhì)一個讀音。老師讀錯的，不排除個別老師水平不高，讀錯了。也有的是你自己錯習(xí)慣了，誤認(rèn)為是老師教錯的。你這叫‘南川人生得精，認(rèn)字認(rèn)半邊。”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鬧一陣之后繼續(xù)進(jìn)行。正玩在興頭上，高音喇叭里傳來人稱馬大哈的王先富副指揮長的聲音：

    “同志們，開會了。今天，我們召開龍峰水庫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的全體職工大會。各連，各排，各班都要清點好自己的人數(shù)，參加會議的記一個工，沒有參加會議的扣一個工。下面，我們請指揮長楊思權(quán)同志講話，大家歡迎。”

    會場里響起疏疏落落的掌聲。王副指揮長生就一個鷹勾鼻子，馬蜂腰；楊代指揮長卻顴骨高聳，瘦削的臉膛。待王先富講完離開之后，楊思權(quán)來到主席臺正中坐好。他不慌不忙地旋開當(dāng)時人很少看見過的不銹鋼保溫杯蓋子，吹了吹上邊的沫子，喝了一口茶。王喜石眼睛看著主席臺，對身邊的幾個伙伴說：

    “兩個指揮長都不是好東西！”

    “怎見得？”

    “俗話說勾鼻蜂腰，不可相交！臉上無肉，必定是個怪物！”

    “那也不見得。俗話也說，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能以貌取人，千金難買老來瘦嘛！”

    “嗨！買豬買牛都要看它的生法長相，他四十多歲算什么老？你們知道人們背地里給他們?nèi)〉耐馓柮矗恳粋�叫哈巴狗，一個叫馬大哈。這外號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了！”

    “哈巴狗呢，有點兒像。平時在主子面前點頭哈腰搖尾擺尾的樣子。馬大哈的來歷我還沒聽說過。”

    還未等他們議論過明白，楊代指揮長講話了：

    “同志們！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舞（舜）堯。”

    “龜兒子篡改毛主席詩詞，罪該萬死！”

    土秀才吳為悄悄地說了一句。楊代指揮長當(dāng)然聽不到。高音喇叭里的聲音繼續(xù)在山谷里回蕩。

    “在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指引下，在各級革命委員會的正確領(lǐng)導(dǎo)下，全國的革命形勢一遍大好，不是小好！我們區(qū)也和全國各地一樣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的戰(zhàn)斗已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區(qū)內(nèi)不肯悔改的走資派芮明，辜負(fù)了黨和人民重新給他立功讀（贖）罪的機(jī)會，妄圖翻文化大革命的案，妄圖以生產(chǎn)壓革命！他主持水庫工作以來，只管埋頭拉車，從不抬頭看路。他階級不分，認(rèn)敵為友，把一個父親被我土改工作隊鎮(zhèn)壓了的反屬家庭的兒子用來擔(dān)任設(shè)計施工的重任；他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有重大的生活作風(fēng)嫌疑；他拼命推行‘三項指示為綱’，鼓吹什么‘一切為了四個現(xiàn)代化’。公開宣稱什么‘人家說你復(fù)辟了，就說明你的工作做好了’；‘要大膽地干，不要怕被第二次打倒’。但是，‘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唧唧（卿卿）性命’……”

    “唉，老子看他是推屎扒兒（屎殼螂）戴眼鏡——假充什么藥伍師啊！‘舜堯’呢，他讀成‘舞堯’；‘贖罪’呢他讀成‘讀罪’；‘卿卿性命’呢，他讀作‘唧唧性命’。等會兒下班后他回去和他老婆子唧唧我我的咋得了啊？”

    吳為又和文興邦、武衛(wèi)國、史利民等人低聲嘀咕著。王喜石擠眉弄眼地做著怪像，史利民面如死灰，一言不發(fā)。他聽見楊代指揮長對他不點名的批判，他知道自己在水庫工地呆不下去了。自己兩三年來花費的心血成果將被別人竊取，數(shù)十個不眠之夜的戰(zhàn)斗，不單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后來者如果不按科學(xué)規(guī)律辦事，出了事故還會把責(zé)任推到他的頭上。要干一番事業(yè)真難啊！不管史利民如何憂心忡忡，楊代指揮長唾沫橫飛的報告還在進(jìn)行著。

    “盡管他們作了精彩的表演，無情的歷史車輪終將他們碾得粉身碎骨，他們終將變成為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

    ‘宜將剩勇追窮冠（寇），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

    我們一定要緊跟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戰(zhàn)略部置（署），把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的戰(zhàn)斗進(jìn)行到底！”

    楊代指揮長的講話終于結(jié)束了。一陣山風(fēng)吹來，把主席臺上空“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橫幅上的”“反擊、風(fēng)”三個字翻了過去。口號聲響起來了，一個年青人在麥克風(fēng)前帶頭呼喊口號：

    “誓死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

    “誓死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

    “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

    “堅決右傾翻案！”

    王喜石不大聲不小聲地呼喊著相反的內(nèi)容。文興邦趕忙好心地提醒他：

    “你呼喊反動口號，被他們抓住了，你貓抓蓑衣——脫得了爪爪！”

    “洋秀才，謝謝你的好心。他們喊的內(nèi)容我沒記住，我是照著他主席臺上的橫幅呼喊的。他們反動嗎我反動啊？”

    大家抬頭一看，見主席臺上方，果然只現(xiàn)出“堅決右傾翻案”幾個大字，不禁噗嗤一聲，全都笑起來了！

    副指揮長王先富上臺講話了。幾千人的大會，山坡上，平壩里到處都坐滿了人。反正臺上臺下各講各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王喜石又在向周圍的人講王副指揮長的趣聞了。

    “喂，喂，秀才們，你們不知道王副指揮長馬大哈綽號的來歷啦，你們聽我慢慢地道來——！”

    二十多年前，王副指揮長迎來了他人生中的一大快事——洞房花燭夜。好不容易酒闌人散，客人走光，等到了天黑！上床時，他幾把將自己衣服扒光，把老婆的長衣長褲也三下五除二地扯掉。他迫不及待地趴在老婆肚子上鼓搗來鼓搗去，找不到門！沒幾下子狂瀉一氣，疲軟下來，倒向一邊呼呼睡去。他自己的酒也喝得不少，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起床后，吃罷早飯出門，他告訴自己兒時的伙伴：

    “糟了！娶了個老婆是石女，沒得門得！”

    他的伙伴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講了。他老婆又將這話告訴了王先富的老婆。他老婆說，他龜兒子酒喝多了，糊里糊涂的。老子的內(nèi)褲都沒有脫，他就在那里胡亂地鼓搗一番，咋會有門呢？后來，消息傳得盡人皆知，他馬大哈的外號不脛而走！

    去年夏天，我這個家門，本家指揮長，叫上我和他一道乘周師傅的大卡車進(jìn)城拖水泥。頭天晚上周師傅辦招待。我和周師傅都知道這位副指揮長是八兩不醉，一斤不多的海量。于是叫了兩瓶60度的老白干，六七個炒菜涼菜輪番向他敬酒敬菜。大家歡歡喜喜地吃了個底朝天！把剩下的油湯油水也一并倒給了他。頭天晚上，王副指揮長便跑了幾次茅廁。第二天早上大家坐進(jìn)車子，還沒有跑上半條街，王副指揮長的肚子又嘰里咕嚕地叫了起來。他東瞅西瞧，看見半坡上有一座公廁，他急叫停車。車剛停穩(wěn)，他急忙推開車門向公廁沖去。他瞥見墻上有一個男字，快步進(jìn)入脫下褲子噼哩噗嚕地搞打起來。正當(dāng)他雙管齊下，水流如注的時候，互見一個老太婆顫巍巍進(jìn)得門來爬上了另一個孔道。本來廁所里孔道隔墻較高，蹲下后互不見人。各人方便各人的，方便完了一走了之。老太婆老眼昏花也分不清是男是女。但王副指揮長偏要自作聰明，他以為老太婆不識字，分不清男女廁所，于是大聲告訴她：

    “老太婆，你走錯了，女廁所在那邊！”

    老太婆猛然一聽，吃了一驚！待明白過來之后氣哼哼地告訴他說：

    “我走錯了嗎你走錯了啊？我在這里住了十幾年還會不知道哪邊是女廁所？”

    王副指揮長一聽，忙掏出手紙在屁股上胡亂檫了兩把，提起褲子出去看，見那個“男”字側(cè)邊，有一個拐彎到墻角另一邊的箭頭。于是又狼狽至極地跑到另一邊去蹲第二輪。出門時遇見幾個大嫂來解溲，見他提起褲子，慌慌張張地從女廁所出來，還以為是遇見了流氓一個。若不是老太婆給大嫂們解說，大嫂們還打算送他到派出所去哩！

    周圍的人一個個伏下身子捂住嘴巴，哧哧哧地笑過不停。臺上的王副指揮長卻一無所知，還在那里大批特批右傾翻案風(fēng)呢。

    王副指揮長的批判發(fā)言結(jié)束后，又是連排長代表的發(fā)言，職工代表的發(fā)言。大家不管下邊聽還是不聽，一個勁地把自己的稿子念完了事。下午，安排各連排回去組織討論。反正先抓革命，后促生產(chǎn)，革命抓好了，水庫也就自然而然地促成了。

    主壩安砌連的三排長牛三，自從挨了史利民兩個耳光之后，一直耿耿于懷。后來，他請代指揮長楊思權(quán)喝了兩回“貓尿”，調(diào)去負(fù)責(zé)渠道的安砌工作去了。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一個工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向他報告：

    “牛排長，那個驗收員方老頭不給我們收方上賬！”

    “為什么？”

    “他說要挖開來檢查！”

    “放他媽的屁，老子去看看。”

    牛排長快速地來到方老頭跟前，一邊眨巴著眼睛，一邊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道：

    “方老頭，你憑什么不給我們收方上賬？”

    “把你的渠道挖開一截出來檢查合格后再給你們收方上賬。”

    “你想搞破壞嗎咋個嘛！老子們安砌好了的渠道你要挖開來檢查？”

    “你嘴巴放干凈點，啥子老子，你是哪個的老子？我們跑到大街上去比一比，看人家會認(rèn)為你是老子還是我是老子？哪天我都要理麻你了，你那些豁了缺了的石頭，三尖吊肚的石頭，安些在里邊，泥土一埋，表面光鮮。有些石頭只有一半，也要我給你按整坨算，還是要吃了肚皮不痛的樣子！”

    “放你媽的屁！你看見老子的石頭是豁的缺的，三尖吊肚的啦？你給老子造謠污蔑嚼舌頭，老子撕爛你的嘴巴！”

    “你們媽放屁趁口空多放幾個！老子造謠污蔑，你敢給老子挖開來檢查，老子就說你是英雄！”

    “你敢挖老子們的渠道，老子不給你兩腳頭送你龜兒子上西天！”

    “老子給你兩個說不清楚，走，找楊代指揮長去！”

    “走就走，找天王老子講理老子也不怕你！”牛三口里這樣說心里卻在想：楊代指揮長會為著你說嗎老子不信！昨天晚上老子才將修渠道的水泥拖了兩架車去給他家修公館。指揮長煙茶酒肉的招待老子們，你個方老頭算老幾？”

    楊思權(quán)代指揮長聽完了方老頭和牛三的訴說，果然對方老頭打起了官腔：

    “我說老方啊，水庫要盡量的爭時間搶速度早日修好，如果處處都像你那樣地去挖開來檢查，那要拖到猴年馬月才能完成？再說渠道不像主壩、渡槽那樣一絲不茍，何必那么認(rèn)真呢，針過去得線過去得就行了！”

    “好嘛，既然楊指揮長就這樣說了，我照辦就是，但以后出了問題不要說我不負(fù)責(zé)任！”

    說完，老方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個方老頭啊，一個心眼兒跟他那方腦殼一樣方方正正的，稍微圓滑一點兒就好了！”

    楊代指揮長感嘆道。接著他又壓低聲音對牛排長說：

    “明天下午你和周師傅去八寶鎮(zhèn)拖兩車木料到高石灘渡槽去作腳手架。到我屋側(cè)邊時，挑選粗一些的伸展一些的，每車丟十來根下去。我的新房子還差二十來根木料。”

    “好！我們下午去，天黑后才回來，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牛三離開后心里卻在想，他媽的還是太貪了吧！要了水泥要木料，你干脆把水庫里用得著的東西全搬到你家去得了！后來又轉(zhuǎn)念一想，你偷得老子也偷得。老子何不丟十來截在我老丈人那里和周師傅分呢！主意打定，牛排長覺得這趟美差不賴。一雙鬼眨眼兒又不停地眨巴起來。

    后來，有些人說，哪些年代哪些年代的干部是如何如何清廉，沒有貪官。其實，那些年代的干部不可能有幾百萬幾千萬的鈔票給他們貪。整個小小的工程還沒有幾百萬幾千萬呢！他們只能在他們權(quán)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貪污點兒物資，錢糧。就等于生活困難時期的基層干部，貪污幾斤十幾斤糧食，就是很了不起的大事了！所以說，那時不是沒有貪官，而是整個國家，社會都沒有什么東西可供給他們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