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六)幽閉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6 20:13 字數:2502
六 幽閉
景素已經許久不去太子崇吾的書房了。原本定好的她是三日一去“慎余軒”領命,此外太子崇吾也會按照需要隨時傳見她。但一連幾次逢到她該去的日子她都以身體不適告了假。而崇吾也并未在其他時間傳召過她。
是在重陽節后,崇吾赴宮禁與今上、中宮共度佳節回來后,又過了兩三日才通傳她到書房待命。景素挨了半日走到書房時,崇吾卻并不在那里,近侍告訴她先前殿下等她來,卻不見她便走了,讓她再等等。景素聽了深覺最近的荒疏,畢竟是太子,無論做了什么,她也必須做好自己的職分。又暗中思索萬一崇吾問起何以晚來該怎么說,此時只能耐下性子等著。
正等的無聊,門卻忽然被大力推開,一陣被開門這個動作帶起的風忽的涌來,令景素脊背發涼,她忙轉身向門的方向準備行禮,卻見來人并不是崇吾,而是紀良媛。門外兩個近侍上前阻攔,她也不理,徑直走進來,而跟她來的宮女也猶豫著要不要進來,終未敢徑入,只在門外張望。紀良媛猛將門關了,見著景素,滿懷的怒意中更添了幾分輕蔑,連景素見禮也并不理會,只道:“殿下呢?”
“殿下不在。”
“那你在這里干什么?”紀良媛挑眉問道。
“殿下有令,在此候命。”景素邊應付著邊思索紀良媛此來的目的,見她情形更比往日不同。紀良媛雖然不把眾人放在眼里,乖張無狀,然而在太子崇吾身邊時往往顯得安逸嬌癡,雖然有些小性子,但并不忤逆。今天看來,此番竟似是惱了崇吾。景素近日雖然深居簡出,卻也聽說中宮賞與東宮內眷的賜物,獨獨少了紀良媛的。然而就紀良媛的性子看來,蒙此絕大羞辱委屈,不正應在崇吾面前梨花帶雨以博得憐惜嗎?何以如此呢?
景素想著,就見紀良媛也不理她,徑自去了里面的起居室。景素也不知道該不該跟進去,卻聽紀良媛在起居室里大笑不已,不由擔心,便跟了過去。只見紀良媛站在門扉洞開的起居室前,淚流滿面:“清沅!清沅!我早該來瞧瞧的。”
景素上前道:“良媛請移步書房,等殿下回來再說。”她也不敢說不讓進來的話,只想遷延著,等外面近侍稟過崇吾前來處理。
紀良媛聽見說話聲,漠然掃了她一眼,又仿佛全然沒有瞧見她一樣,回轉頭去,對著滿室書畫以及墻上和桌屏上的詩,冷笑幾聲,又淚流不止。正在景素莫名其妙時,卻突然伸手去抓墻上的詩,景素大驚,顧不得禮數忙上前阻止,但那幅《志清沅女士于歸之喜》已經被撕下了一片。
就在此時,門被再次推開,王中達與兩名近侍擁著崇吾走了進來。
崇吾看著紀良媛一言不發,紀良媛也呆呆看著崇吾。彼時一室安靜,仿佛太古混沌之初,沒有春陽秋雨,沒有花開木長,沒有鶯聲鳥語,沒有風起水涌,甚至沒有日出日落、星月移動,世界未分、天地一體,無時、無間、無人、無物、無聲、無色、無形、無象,唯有令人窒息的曠古岑寂。
“你回去吧。”到底還是崇吾打破了這亙古荒涼的沉默。
“我想說的話還沒說呢,如何回去?”紀良媛此時卻顯得無比平靜。
“那你說吧。”崇吾亦一幅波瀾不驚的樣子。
兩個人就仿佛話敘家常那樣無情無緒、無驚無憂。
“你把清沅放在這里陪伴你,卻把我推向風口浪尖,被千人所指。”
“我對你也算是予取予求了。”崇吾帶著疲倦的笑容,淡淡說道。
“算是補償我為她遮風擋雨嗎?算是補償我替她在你的醉眼里承受你的愛憐嗎?”紀良媛語氣平和但目光中卻滿是哀傷。
“我對她不是愛憐。”
“嗯。她是你傾心愛慕的人,愛憐這倆字的確褻瀆了她。我都不配做她的替代品吧。”
“我沒有那樣說。”
紀良媛凄然一笑:“你又何必說。我從來不如她。你知道你常常叫著的‘清蕙’這個名字嗎?都是我母親隨著她的名字起的。就連我生的比她好,我外祖母也說不如她清貴。直到遇到殿下,我才被珍寵……誰知道竟也是替她承受。”
“沒有人能替代她,你想多了。”崇吾似乎連敷衍都不愿意了。
“那我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崇吾語聲柔和,卻令紀良媛戰栗不止。
“殿下,除了她,你對誰都無情。”紀良媛冷笑著,“你樣樣替她打算好了,而我呢?卻被所有人唾棄。你的妻妾恨我妒我;你的母親中宮以為我狐媚,迷惑你,引你縱酒。但我知道,你那酒不是為我而喝,你為誰縱酒你自己知道,我不過白白擔了個虛名。”
崇吾目光冷漠,一字一頓地說:“你要再敢說下去,我就殺了你。”
紀良媛面如死灰:“你還是那么愛惜她,護著她。我呢?被人嫉恨,朝不保夕,孤苦無依。如今遭此羞辱,你為我做了什么?”
“從今日起,你若安分守己,我保你性命。”
“難得你還想著我,可是這樣了無生趣。”
“把良媛送回去吧。”崇吾溫柔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吩咐近侍。
紀良媛卻甩開過來請她的近侍,近侍看看崇吾,見他沒有表示,便退在一邊待命。紀良媛滿懷恨意,卻又無比可憐的說:“如果我把她說出來呢?”
崇吾逼近她,臉上卻是掛著無所謂的笑:“要不你試試看吧。你大概忘了,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身后還有紀氏一族。”
紀良媛已是恨到極處,竟反而笑了:“這些年你對我寵愛有加,我只道你是謙謙君子,沒想到如此狠心。”
崇吾不再理會她的話,只是輕輕地,從她手里抽出從《志清沅女士于歸之喜》那幅字上撕下的一片。重又吩咐近侍:“紀良媛病了,帶她去修養吧。別叫她出來丟了身份。”
王中達會意,向兩名近侍揮揮手,意思是將紀良媛架出去。紀良媛卻出奇的冷靜:“不必了,我自己回去。殿下記得今日說過的話就好。”
“你放心,紀氏一族的平安嘛。”崇吾有些散漫的說。
紀良媛便自己向外走去,景素這才松了口氣,卻聽外面咕咚一聲,而后便是侍女慌亂的聲音:“良媛這是怎么了?”
景素忙悄悄看向崇吾,卻見他只顧凝神去看那撕下的一片紙,滿含深情,渾忘了身外事。
良久她才看見了景素:“你也回去吧。”
走出書房后的景素,見外面已經抬來了軟塌,躺在上面的紀良媛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去。景素見此,不知為何沒來由的心里一酸。原來飛揚跋扈的紀良媛竟有如此苦楚和不為人知的隱衷。她因崇吾的寵愛成了眾矢之的,卻不過是代人受過,難怪她是這副模樣呢,而如今她連這虛幻的寵愛也沒有了。紀良媛沒有死,只是就此沉寂了。
王中達走了過來:“看你臉色不大好的樣子,是不是身體還沒好?要下雨了,我找個人送你回去。”
景素搖了搖頭,輕聲問道:“王常侍,你是自小侍奉殿下的人吧。”
王中達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你告訴我清沅是誰。”
王中達嘆了一口氣:“景女史,你要想知道就自己去問殿下吧。”
景素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