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訣別

    秋風蕭瑟，催動木葉，雁群陣陣，雨落黃昏。景素握著筆，目光流連于窗前景色，筆端的墨汁已凝結不下，案前的白紙卻空空無一字。

    秋風夾著寒雨簌簌吹過，將書頁吹亂，景素放下筆，仿佛很累似的嘆了口氣，去歸攏那書，正翻到“蒹葭篇”：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秋風秋雨秋夕，又偏是這樣悲秋之詩，令景素心中一悸，莫名的心痛襲來，再過幾日，也該是“白露為霜”了。

    “天晚了，也不點燈。”不知何時秦樞已走了進來，嘆息著說：“這樣天氣，門也不關。”

    景素忙要站起身來，秦樞卻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自己向旁邊凳子上坐了。

    “你怎么來了？身子好了嗎？”景素怔怔看著秦樞。

    “本來就是累的，休息休息就好了，聽說你身子不適，過來看看你。”

    “我已經好了。”景素見天越發暗了，就去點燈，剛點上卻被風吹滅，只好先去關窗。

    秦樞靜靜坐著，不動聲色地看著景素的一舉一動，看著她點上燈，看著她默默坐回來。

    屋子里靜極了，細雨打在窗格上窸窸窣窣的聲音，清晰可聞。

    “他來找過我了。”秦樞說。

    景素的心沒來由的跳了一下，看向秦樞，明知故問：“誰？”

    “你知道的。”秦樞幽幽道。

    景素不再問，也不說話，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心里一片惘然。

    “他說他都辦好了。”秦樞輕輕的說：“讓我離開。”

    “離開？”景素大吃一驚，“去哪？回蘭堂？”

    秦樞站起來，沉吟半晌，垂下眸子：“不回蘭堂，徹底離開。”

    “怎么可能？”景素難以置信。的確有女官被放出宮的先例，有些甚至還賜予田宅以養天年。但那往往都是服勞多年且功勞卓著的，秦樞便有十二分光芒，迄今并無卓然功績，且年齡太輕，絕無放出宮的可能。

    “之前重陽佳節的時候，他回宮祝賀佳節，已將我所寫的《賢章輯注》呈送中宮了。”

    “這樣就能走了嗎？”

    “自然不能。”秦樞道：“在那之前，欽天監的占卜說東宮大火之時提到了‘熒惑守心’東宮不得不避其鋒芒，遷入北苑，以避災異。而后河南大旱，陛下已經詔赦天下，祭天、減稅、輕徭、輸糧賑災，赦免囚犯，另外放出宮人，以祈天下福祉祥瑞。”

    “你在放出名單上？”景素驚問。

    “嗯，名單已下。”

    “他是怎么做到的？”景素心中震驚不已，別說如今崇吾避居北苑，名為因火避災，實則實力大為受損。便是仍居東宮，也很難左右宮人的放出名單。何況如今他應當謹慎行事，從不輕舉妄動。這次卻以太子之尊為秦樞親呈書籍于中宮，又借河南旱災放出一事為秦樞籌劃，他這是孤注一擲、志在必得了。這些雖不比朝廷權謀，但也可以說煞費苦心。崇吾對秦樞用情深至，并非“屬意”而已。但她不知道崇吾用什么辦法說服中宮將秦樞加入放出名單的。

    “他沒說，只說來向我道別。”秦樞語氣淡淡，而感傷之情溢于言表。

    “他對你用情非比尋常。”景素驀的想起崇吾醉中對于秦樞拒絕一事如何惱怒而又傷心的情形，她想告訴秦樞，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不知為何，她不想教別人，甚至是他所鐘愛的秦樞，知道他酒后的狼狽失態，他應該是，也一定是那個尊貴持重、萬人之上的國之儲君。

    “殿下這個人，遲早會好的，何況有你在他身邊。”秦樞已是十分動容。

    “你為什么不留下來好好照顧他。”

    景素問，再看秦樞時，卻見她早已淚流滿面。

    景素看著她的淚眼，如夢初醒。今日紀良媛大鬧書房，曾經說“殿下為清沅樣樣打算好了”，又說她們母親和外祖母的事情，以及“她不過是清沅的替代品”，從前景素就見紀良媛與秦樞笑起來時，眉宇間何其相似，這時想起來，就全然明白了。

    “你就是清沅？”

    “那是我的閨名。”

    “為什么是‘于歸之喜’？”景素問出曾經將她引向‘清沅’就是故太子妃的疑惑。

    “那是從前他得知我在太子妃候選人中，以為志在必得，寫給我的一封信。信早在抄家之前被我燒了，這一個是他后來寫的。”

    “你不僅僅是太子妃候選人，你們早就認識？”

    “豈止認識，刻骨銘心。”

    “你就是聽了我說他起居室里的那些舊詩才病的？”

    “是。”

    景素默默的轉身去柜子里取出了那只羊脂白玉雕成的雁，遞給秦樞：“有一次，他喝醉了，讓我把這個交給‘清沅’。”

    秦樞低頭，癡然瞧著那只溫潤而堅實的玉雁：“男女婚配，以雁為聘。他這是當年打算在成婚時送我的，可惜沒能送出來。”她說著目光沉幽地看向景素，話卻不是對景素說的：“以雁為聘，世俗所尚，你我冰心可鑒，以心相許，何用俗禮？”

    說著將那雁放在景素手中，轉身不顧而去，景素呆呆出了半日神，想起來去追，卻見門外秋雨滿天，哪里還有秦樞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