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折戟沉沙
作者:
年豐雪大 更新:2025-11-07 22:08 字數:3711
光緒三十一年秋,福建船政局機器局后院的鐵砧旁,洋匠湯姆遜帶著兩個同伴醉醺醺撞進來。見學徒阿福正按劉世群畫的圖紙打磨炮栓,湯姆遜抬腳踢翻鐵屑筐,鐵屑濺在阿福手背,燙得少年直縮手:“黃皮猴子也配碰機器?這炮栓要是廢了,你們賠得起嗎?”
劉世群剛從賬房核完物料出來,青布長衫袖口還卷著,露出小臂上淡淡的鑄鐵疤痕。他快步上前扶起鐵筐,指尖觸到變形的竹篾時,忽然想起祖父劉清平教他編竹筐的模樣 ——“篾要韌,心要穩,再彎的骨頭也能扳回來”。指腹微微發力,竹篾竟順著力道緩緩彈回原狀,連筐沿的裂痕都對齊了:“湯姆遜先生,機器局個物事,勿是用得來撒野個呀!”
“喲,小遺少還敢頂嘴?” 湯姆遜獰笑著揮拳砸來,酒氣混著汗臭撲在臉上。劉世群腦中瞬間閃過祖父演示 “炮架卸力法” 的場景,左臂微沉如壓炮閂,手肘精準頂在湯姆遜小臂麻筋上 —— 那處正是祖父說 “人力如機簧,點準便失靈” 的要害。“哎喲” 一聲悶響,湯姆遜的拳頭軟得像沒上勁的發條,整個人踉蹌著撞向鐵砧,額頭磕出紅印。
另兩個洋匠見狀,矮個的漢斯抄起鐵鉗掃向劉世群膝蓋,鐵鉗齒在晨光里閃著冷光;高個的約翰舉著扳手劈向肩頭,木柄攥得指節發白。劉世群足尖點地時,忽然想起祖父教他校準炮軌的步法 ——“步要輕,如量炮距;身要靈,如調準星”。身形如柳絮般向后飄出三尺,鐵鉗擦著褲腳掃過地面,濺起一串火星。不等兩人回神,他右手已抄起鐵砧旁的銅錘,掌心觸到錘柄上熟悉的包漿時,又想起十四歲那年祖父握著他的手磨錘:“錘是死的,人是活的,要讓它聽你的勁。” 手腕翻轉間,錘柄尾端精準戳在漢斯手腕內側,那處正是握鉗發力的關鍵,漢斯只覺手腕一陣酸麻,鐵鉗 “當啷” 落地,剛要彎腰去撿,后腰已被劉世群膝蓋輕輕一頂 —— 力道不大,卻恰好頂在腰椎發力點上,漢斯 “噗通” 跪趴在鐵屑里,疼得直抽氣。
約翰見狀紅了眼,嘶吼著將扳手掄成圓圈,風聲裹著金屬寒氣直取劉世群天靈蓋。劉世群左腳在前成弓步,姿勢竟與祖父教他固定炮架時如出一轍,右手銅錘貼著小臂滑到掌心,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心緒愈發沉靜。待扳手距頭頂不足半尺時,他突然旋身擰腰,如轉動炮架轉盤般借力,銅錘順著扳手的力道斜斜一引 —— 這是祖父說的 “以敵之力,還施彼身”。約翰收勢不住,整個人被帶得原地轉了個圈,后腰正好撞進劉世群早已蓄勢的左肘。“咔嚓” 一聲輕響,像是木楔嵌進榫卯的脆聲,約翰慘叫著倒在地上,捂著腰蜷縮成一團,額上冷汗瞬間浸濕了金發。
湯姆遜緩過勁來,眼神發狠地抄起鐵砧上的鋼釬,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猛刺向劉世群心口。劉世群目光一凝,祖父教他 “炮架榫卯式” 的口訣在腦中炸開:“避其鋒,扣其樞,順其勢”。他側身讓過鋼釬時,指尖觸到鋼釬冰涼的表面,忽然想起祖父被革職那天,也是握著這樣一根鋼釬,說 “鑄炮先鑄心,心歪炮就歪”。左手閃電般扣住湯姆遜持釬的手腕,右手銅錘頂住鋼釬末端,順著鋼釬刺來的方向輕輕一推 —— 這力道看似輕,卻如給炮膛上膛般穩準,湯姆遜只覺一股巧勁順著鋼釬爬上來,手腕不由自主地翻轉,鋼釬尖端 “噗” 地扎進自己腳邊的木柱里,半截釬身都嵌了進去,木屑順著釬縫簌簌往下掉。
劉世群松開手,后退半步,長衫下擺輕輕晃動,掌心還留著銅錘的余溫。他看著面如死灰的湯姆遜,喉結動了動:“阿爺教我打鐵鑄炮辰光講,鐵器是用得來護家國個,勿是用得來傷人個。下趟再敢撒野,就勿是斷根骨頭介簡單了!” 說這話時,他忽然想起祖父被革職的罪名是 “通洋誤國”,心口竟隱隱發緊 —— 搿樁事體假使傳出去,難保又要惹麻煩咯。
“好一個‘護家國’!” 廊下傳來腳步聲,機器局總辦湯瑋政捻著胡須走過來,青緞馬褂上沾了些棉絮。他先瞥了眼地上哀嚎的洋匠,又轉向湯姆遜,語氣平和卻帶著分量:“湯姆遜先生,機器局有規矩,醉酒鬧事得扣當月薪水;真要蓄意傷人,按大清律得送巡捕房。你們是想讓我這會兒就讓人去請巡捕,還是自個兒回宿舍醒醒酒?”
湯姆遜盯著湯瑋政身后的劉世群,腮幫咬得發緊,眼底閃過一絲陰鷙,最終還是拽著兩個同伴踉蹌離去。路過機器局大門時,他瞥見門房外停著輛黑色馬車,車簾縫隙里,旗昌洋行的大班費奇正朝他使眼色 —— 那是他早約好的聯絡人。
待洋匠走遠,湯瑋政拍了拍劉世群的肩,指腹觸到他袖口的鐵屑:“方才那‘借勁打力’的法子,是您祖父教的吧?” 見劉世群點頭時指尖攥緊衣角,又笑道:“您甭擔心,有我在這兒兜著呢。走,瞧瞧您打磨的炮栓去。”
兩人走到鐵砧旁,劉世群拿起阿福沒完工的炮栓 —— 那是用江南制造局運來的百煉精鋼打造的,表面還留著粗銼的紋路。他取來細齒銼刀,拇指抵住銼刀尾端,手腕輕轉,銼刀在炮栓螺紋處游走,鐵屑細得像銀末,紛紛落在鋪著的鹿皮上:“阿爺講,炮栓個螺紋要像榫卯一樣嚴絲合縫,差半分,炮彈就可能卡膛個呀!” 他忽然停手,指尖撫過炮栓某處,“搿搭有一眼暗紋,是鋼材鍛造辰光沒除干凈個雜質,要用砂紙蘸了機油磨,勿然受力個辰光容易裂開來。” 說著取來細砂紙,蘸了點機油,拇指與食指捏住砂紙兩端,力道均勻地打磨起來,動作輕得像在撫弄琴弦,不多時,那處暗紋便消失了,炮栓表面泛出溫潤的鋼光。
湯瑋政看著他專注的模樣,眼中滿是贊許,卻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密信 —— 軍機處派了章京沈硯山來福建 “巡查洋務”,明著是查器械質量,實則是打探機器局有沒有 “遺老勢力”。正思忖間,院墻外傳來馬蹄聲,他走到門邊望去,只見一個穿藏青長袍、戴圓框眼鏡的男子正勒住馬,手里拿著本燙金冊子,正是沈硯山的隨從 —— 看來調查的人這會兒到了。
而此刻,湯姆遜已鉆進費奇的馬車,捂著受傷的手腕低吼:“費奇先生,您可得幫我!那個劉世群不光打了我,還敢質疑咱們洋人的技術!機器局下個月要采購的十噸高碳鋼,你們必須斷供,我要讓他們造不出炮栓,讓湯瑋政知道得罪咱們的下場!” 費奇捻著山羊胡,手指敲了敲車板:“斷供不難,但您得保證,事后讓機器局把更多的器械訂單給旗昌。另外,軍機處的人剛到福州,聽說要查機器局的‘異己分子’,說不定…… 咱們能借刀殺人。” 湯姆遜眼中一亮,狠狠點頭:“只要能搞垮劉世群,我什么都答應!”
三日后,機器局的鋼材倉庫前圍滿了工匠。原本該如期送達的高碳鋼,只來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全被旗昌洋行以 “海上遇臺風” 為由拖延,可福州近日連半點風聲都沒有。工匠們圍著鋼材小聲嘀咕:“這鋼怎么瞅著灰頭土臉的,跟之前的不一樣啊?” 劉世群蹲在新到的鋼材旁,指尖劃過鋼料表面 —— 本該泛著暗藍光澤的鋼材,竟透著一層灰霧,他忽然想起祖父傳的 “三辨鋼法”,忙取來小錘,輕輕敲在鋼料上。
“當 ——” 聲兒悶得跟敲在木頭疙瘩里似的,哪兒是百煉精鋼該有的清亮回響。劉世群心一沉,又用指甲在鋼料邊緣劃了道痕,指甲竟能嵌進半分 —— 這哪兒是高碳鋼,分明是摻了鐵渣的劣等鋼!“湯總辦,搿批鋼材肯定是撥人家換特了!” 他猛地起身,手里攥著帶劃痕的鋼塊,“阿爺講過,真鋼敲起來像鐘聲一樣響,假鋼劃起來像爛泥一樣軟,搿是洋商存心拿劣鋼來充數呀!”
湯瑋政接過鋼塊,指尖摩挲著劃痕,臉色漸漸凝重。恰在此時,沈硯山帶著隨從走進倉庫,目光掃過堆在角落的劣鋼,又落在劉世群手里的鋼塊上:“湯總辦,這就是機器局要用來造炮栓的鋼材?”
劉世群上前一步,將鋼塊遞過去:“沈章京,搿是洋商送來個劣鋼,勿是阿拉原本定好個高碳鋼!要是用搿種鋼造炮栓,開炮辰光肯定要炸膛個!” 沈硯山接過鋼塊,用指節敲了敲,又翻看鋼料斷面,眉頭微蹙:“你怎么知道這是劣鋼?”
“是阿爺教我個辨鋼法呀!” 劉世群挺直脊背,“阿爺劉清平當年辰光在馬尾炮局鑄炮,每批鋼材儕要親自查驗 —— 看紋路,真鋼有‘水波紋’,假鋼是‘亂麻紋’;聽聲音,真鋼響而勿悶,假鋼悶而勿脆;驗硬度,真鋼能劃開銅錢,假鋼劃勿動青石。” 他說著取來一枚銅錢,在真鋼(之前剩余的邊角料)上輕輕一劃,銅錢竟被劃出淺痕;再在劣鋼上劃,只留下一道白印。
沈硯山看著兩道截然不同的痕跡,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忽然轉向湯瑋政:“劉清平…… 可是十年前被革職的馬尾炮局總匠?” 湯瑋政點頭,神色有些復雜:“正是。當年定的罪名是‘通洋誤國’,可實情……”
“實情是他拒絕用旗昌洋行的劣鋼,讓人給構陷了。” 沈硯山忽然開口,從隨從手里接過一個布包,里面是一卷泛黃的案卷,“我來福建前,在軍機處檔案庫查到了這個 —— 當年劉清平寫給朝廷的奏折,里面附了劣鋼樣品和旗昌洋行的賄賂賬本,可奏折被壓了下來,反倒給他安了‘通洋’的罪名。”
劉世群渾身一震,伸手接過案卷,指尖觸到祖父熟悉的字跡時,眼淚險些落下 —— 奏折里寫著 “洋商以劣鋼充好,意在毀我炮械,若用此鋼,海疆危矣”,賬本上還記著當年機器局官員收受旗昌賄賂的明細,其中竟有如今福州知府的名字。
“難怪旗昌敢斷供、敢換鋼,原來是有舊怨。” 沈硯山合上案卷,眼神冷了幾分,“他們既然敢在鋼材上動手腳,想必也敢在調查上做文章。劉世群,你愿不愿跟我去見福州知府,把這舊案新賬一并算清?”
劉世群握著祖父的奏折,又看了眼堆在倉庫里的劣鋼,忽然想起那日打磨炮栓時的觸感 —— 鋼要韌,人要正,再黑的暗箱也能捅破。他重重點頭:“好呀!我跟儂去!”
夕陽再次灑進倉庫,落在劉世群攥著案卷的手上,那卷泛黃的紙頁,竟似比鋼材更有分量。湯瑋政看著兩人的背影,捻著胡須的手微微顫抖 —— 十年沉冤,說不定真能在這年輕人手里得以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