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下的小區道路忽明忽暗，顏如春看了又看曾可可，抿著嘴樂。

    “怎么啦？”曾可可摸摸自己的臉。

    “小梅姐跟我說她有個朋友要去我們那做臨時工的時候，我想著啥朋友啊，她老鄉還是什么的，那天我看到你的時候，怎么看你都不像一個做臨時工的人。”

    “怎么不像了？”

    “衣著談吐氣質……整個人就不像，今天聽你說小梅姐的事，我更覺得你不是做小時工的人。”

    “可是我現在確實在做小時工。”曾可可笑了笑。

    “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最早的時候是在工廠工作，就是那種實體的國企，后來就辭職出來了。”

    “國企多好，為什么要辭職？現在人想進國企多難啊。”

    “那個時候年輕，年輕時總是不想讓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而在那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在企業里沒有背景也沒有高學歷的人來說，一眼是可以看到盡頭的，無論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認真工作，”曾可可苦笑，“我記得我去上班的第一年，就評上了先進工作者，第二年的時候就讓我管理一個班組，那時候我才二十二歲。在那里差不多工作了八年，雖然工作很清閑，上八個小時的班，實際工作量也就兩、三個小時，但一年一年過去，我覺得那完全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這一輩子活著的意義在哪里呢？我找不到目標了。再加上九十年代末期國企改制，然后就出來了。因為從小就特別喜歡看書，閑書的那種，亂七八糟的，什么書都看，我覺得在我的生活里，惟一不能缺少的就是書，那時候我跟孩子他爹吵架之后，只要有書看，我就把吵架這事也忘了。在那里上班的時候，上班時間不讓看閑書，我就把單位訂的報制雜志從頭到尾看一遍。后來到了這里，通過朋友介紹進了一個廣告公司，做文案，再后來積累了點資源，就自己開了個小公司。做了大概有十年時間，現在廣告公司也不好做，再加上這三年疫情，養個公司太難了，所以就暫時把它停了。”

    顏如春盯著曾可可看，“我說呢，原來你這么厲害。”

    “哪有啊？有時候我會想，其實在國企的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簡單最快樂的時候，上班不慌不忙，回家可以看看書，寫點小文章，相夫教子，”曾可可抬起頭來看著瓦藍色的天空，天空中繁星點點，“現在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呢？”

    “那就像我一樣唄，”顏如春笑，“你看我現在的樣子。”

    曾可可看著顏如春，“你現在不挺好的嗎？”

    “好，好什么？一份要死不活的工作，撐不死餓不死的，年輕的時候其實也有很多機會的，可是我這性格和脾氣，我也是背景，也不喜歡巴結領導，就知道踏踏實實做事，也遇到過賞識自己的人，但那時候就不知道去請個客送個禮啥的，換個領導這提拔的事就臨不到咱頭上來了，那些會巴結領導會來事的人都上去了。要是換在現在，厚著臉皮我也要去巴結巴結，混個什么主管經理之類的，年輕的時候挺容易的，”顏如春長嘆一聲，“現在不行了，有些機會真是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混到退休就算把這一輩子交待了。”

    “平淡有時候也是一種福氣。”今天曾可可能說出這句話，如果換在二十年前，這句話絕對不會從她的嘴里說出來，“前一陣子去幾個工廠做了幾天臨時工，現在的工廠跟我們那時候的工廠完全不一樣了。”

    “工廠多累，我也去工廠做過小時工，哎呀媽呀，那根本不是人呆的地地方。”顏如春又擺手又搖頭，“你還真去工廠了？”

    “對啊，其實我去工廠之前，也是因為我老家一個同事的孩子，讀的是個普通的大專學校。他知道我在這邊開公司，想讓他家孩子來我公司里面上班，我當時要面子，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公司不怎么樣，可能照顧不到他孩子，當時我有個客戶是自己有工廠，他們工廠要招工，我就跟我同事說把他孩子介紹到客戶的工廠去工作，我問我那客戶，他說一般的工人每個月可以拿到六七千塊錢，我想到著大專生剛出來工作，能拿六、千塊錢一個月也不錯了。我同事說不行，他家孩子絕對不會去工廠的，讀了大學出來，進工廠上班，那大學就白讀了……當時我在想，那時候我們單位也有多大學生，一般的大學生想進我們單位還進不了呢？現在的大學生為什么不能進工廠了？想起這事，去年十月份的時候，勞務說工廠招小時工，我就跟他們去了。”

    “怎么樣？”

    曾可可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去的好像都是私企的原因，我們原來還三班倒，沒想到現在工廠都是兩班倒。當時我好驚訝，咱們國家不是早就實施五天工作制了嗎？工廠還是六天工作制，六天兩班倒，真是要命呢，起早貪黑呀，兩頭不見光啊。那天在一個打包裝的地方，碰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孩，他說他去過全國各地很多的工廠，大的很知名的，小的小作坊的，他說以前不想事，反正是干一個月拿一個月錢，干一天拿一天的錢，現在他終于明白了，在工廠打工是沒有任何出路的，再在工廠打十年二十年工，他可能除了糊口之外，更別說成家立業了，他想結束這種現狀，卻又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他當時跟我說，他這一輩子可能就毀在當初的決定上了，如果有人早點告訴他，不要進工廠去擰螺絲，他就不會到三十歲了還一無所有。他說過完春節，堅決不會再進工廠了，哪怕從頭開始學門技術也行，不過他又擔心自己經受不住這種日結工見現錢來錢快的方式，又重蹈覆轍。”

    “是啊，真會上癮呢。這三年我們古城也經常放假，就發個基本工資，我也去做日結工，干一天拿一到錢，好開心啊，這上班還得一個月才能拿到錢。”顏如春笑著搖頭，“那你現在還看書嗎？”

    “看，我家里別的東西沒有，就書多，每次搬家搬家公司要多收我錢，就是因為要搬書，要不是為了讓它們有個落腳的地方，搬一次扔一堆，我都不一定會買這個房子。”

    “那是累，下次你要搬家我來給你搬。”

    “那是我得賣房子的時候了。”

    “房子不能賣，能借幾本書給我看看嗎？小時候我也特別喜歡看書。”

    “你想看哪種類型的？”

    “你看過好看的借給我就行，看完我再還你。”

    “行，那我明天上班給你帶一本過去。”兩個人說著說著已經走到曾可可家樓下了，“我就住在這樓，有時間過來玩。”

    “我家也就在前面。”

    “我們挨得這么近。”

    “就是，等我休假了就來找你玩，看看你家的書。”

    “好啊，熱烈歡迎。”曾可可看著顏如春拐進前面的樓去了，剛要上樓，手機響了，是錢圖打來的視頻電話。

    他打來了好幾次視頻，她沒有接。

    “你干什么呢？這么久也不接。”

    “剛從江小梅家出來。”

    “就上次那個去相親網站當婚托的那個？”

    “哦。”

    “你去她家干什么？”

    “她的朋友是我這幾個在古城做小時工的頭，我們一起去看她了。”

    “你真的從初一就開始去上班了？”

    “對啊，那能有假嗎？”

    “你真行，累嗎？”

    “能不累嗎？”問這種廢話，曾可可有點無語。

    “都要干些什么？”

    “打掃衛生，一個唱戲的劇場，每天打掃一遍，里里外外。”

    “幾個人？”

    “我自己，一個人。主要是時間太長，十二個小時。”

    錢圖哈地一笑，“少壯不努力，老了打臨工。”

    “我什么時候不努力了？！”

    “努力了怎么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靠賣體力和時間混到社會最底層去了，努力了就不是這個結果。”

    “你放屁！”曾可可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