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失故鄉主題背景下的悲憫與叩問——姜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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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讀網編輯部 更新:2023-12-31 11:11 字數:3318
一、殘缺與悲憫:現代人失故鄉命運的共同寫照
劉仁前“香河”三部曲終于以《殘月》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里下河文學系列里也因此又增添了一筆厚重的文學財富。
我曾經以《“以水潤德”與“似水柔情”的人物塑造》為題,對劉仁前長篇小說《香河》與《浮城》進行過論述。在文章中,我提到,《香河》為我們提供了一幅里下河地區的風俗圖之同時,描寫了幾代香河人的命運!陡〕恰穭t在《香河》的基礎上,加快敘事節奏,以香河新一代人柳成蔭的官場沉浮為主線,敘寫出香河兒女那種以水潤德的人格輪廓和如水柔情的人性底色。香河之水滋養人性、潤澤生命的大德與大愛,成功地為人物著上文化底色,也使小說背景成為重要的小說角色。兩部作品以正反兩種走向刻劃水鄉兒女似水柔情與圓融人格,提示水鄉文化基因與傳承,并揭橥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一具有自然文化內涵與社會學意義的文學母題。
作為“香河三部曲”的終結篇,新作《殘月》呈現了在21世紀初的當下,柳氏家族第四代人——柳安然之重孫、柳春雨之孫、柳成蔭之子——柳永的青春愛情、情感糾葛、初涉社會的心路歷程,并形成了劉仁前創作上的一次重大突破與轉折。始終堅守香河文化地域的劉仁前,借助這部作品完成了華麗轉身,一方面完成了作家自身以紙上重建故鄉向現代人失故鄉共同命運逆轉的文學轉型,另一方面則完成了對當代人的精神叩問與質疑。
從柳家的文化傳承,從柳成蔭具有官場背景這個角度出發,柳永的成長與發展,應該走向仕途,然而,一切并沒有如柳成蔭所愿,柳永進入了娛樂圈。
這一點,不但是香河文化本身的突破,也是作家寫作領域的突破。目前為止,純文學還鮮有作家將筆觸伸向這一領域。
《殘月》的題目及三位女性的姓名,顯然有著極強的隱喻性質,我們試看以下幾點:
故事發生在月城;柳永和三個女性有著情愛故事,第一個是田月月,第二個是吳夢月,第三個是秦曉月,又是《月城晚報》總編輯。
這里由“眾月”意象形成的巧合,應該是作家的精心設置。這一設置,一方面表現了作家對月城這座城市精神凋零和柳永與三個女性所形成的那種復雜男女關系的傷感情懷。一個城市,蕓蕓眾生,理性與精神盡皆殘缺,這種世象描繪的背后實際上隱藏著作家對現代人失故鄉后精神荒蕪的深深嘆息。
但我們要看到,驅遣著作家發現這美好世界背后的這種殘缺意象的,并非突發奇想、破空而來,更非隨意而為。我們發現,在“香河三部曲”的前兩部里,其實也早就埋下了有關伏筆。
前兩部作品,作家固然時常將讀者帶進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夢里水鄉,盡展水鄉風物與風情,但像柳成蔭的官場沉浮,陸小英、譚賽虎等香河兒女那種以水潤德的人格輪廓和如水柔情的人性底色上,作家有意無意地涂抹上了悲憫的色彩。
我曾經論述過,劉仁前試圖通過這一書寫方式,將香河的民俗民情全都展現出來,為興化水鄉這一方水土保留一份文化標本,同時也借這些正在消逝的物事讓作品中隱藏著的另一個主題浮出水面:《香河》系列作品在為那些正在逝去的美好保留一份記憶的同時,也為那些逐漸逝去的美好——包括在《香河》里所展現的美好人性——在唱一曲無盡的挽歌。
《殘月》接續了這種悲憫的余緒,并將這種悲憫情懷放大,溫情而傷感地撫 摸著“殘月”意象中的紅男綠女、曠男怨女,動情地觸摸著這座被這群欲望男女折磨得遍體鱗傷、與香河形成遙望關系的月城。
二、拋棄與告別:悲憫背后的西緒弗斯式悲壯
我在《“以水潤德”與“似水柔情”的人物塑造》里,曾作過預言,如果劉仁前接續這兩部長篇寫的話,他的第三部,應該是青春成長類的小說,且筆觸鎖定在柳永這一代人的成長角度。
在《劉仁前的“香河世界”》里,我曾經談到,《香河》與《浮城》非常具有代表性地勾勒出劉仁前“香河世界”的全部輪廓。既然“香河世界”的全部輪廓已經呈現,那么,賡續其后的第三部作品,則應該是香河人的走出香河、走向外部世界。
因而,劉仁前在這部青春成長小說中,將故事的背景放在了月城,這里自然便產生一種人與城市的緊張關系的主題,這種緊張的主題,作家是以殘缺與尋找的方式來展開的。這里的香河與人物形成了一種相互拋棄的關系,在形成這部小說失故鄉主題的同時,作品展現了香河兒女在走出香河時的感情波折與遭際,并將新的時代元素和殘缺意象安排在了《殘月》里。
巴赫金在《時間形式與長篇小說中的時空關系》一文里,曾總結出長篇小說的四大空間意象:道路/城堡/沙龍/門坎。城堡歷來是小說家們所醉心的空間意象。劉仁前在這本作品里,選擇了月城這一城堡。同時,也選擇了道路這一空間意象。正如巴赫金所言,這里的道路也可以是“人生的道路”。柳永以及圍繞柳永的三個女性,四個年輕人的人生道路選擇,因而也就成為這部作品的主題。不過,這里的人生道路,更多的是帶著迷茫、沒有方向的意蘊。
饒有意味的是,作品最后寫柳永曾回到香河為曾祖父上墳,這似乎形成了一種與其父輩走出香河的呼應,但這一份鄉情點綴只不過是一種短暫的棲止與精神的療傷。
這樣,我們便又發現一點,在《浮城》里,那方水土,那些民俗與鄉情一一消逝,是以柳安然的去世來隱喻一種被埋葬的主題的,而在《殘月》里,則以柳永的再度扎入都市紅塵來顯示一種瘋狂與欲望,雖然歷經殘缺或缺憾,然而卻來勢兇猛、一發不可收拾。
因而,《殘月》的結尾是秦曉月的出走,就有了意味深長的涵意。一方面,秦曉月聽從了自己內心的呼喚,但另一方面,秦曉月的出走并不是一種回歸,而是一種向南方深圳的尋求。這種尋求的軌跡意味著什么,相信,深圳這一城市的符號意義便能顯示出這其中的意蘊。我們可以認為秦曉月的是為了讓殘缺豐盈起來,但秦曉月的這份努力與執著,卻是使自己的那個小家庭的殘缺作為前提的,秦曉月的這份執著里,有著不甘,但同樣有著自己無法控制的欲望與瘋狂。
誠如作者劉仁前自己在一篇文章中所說的:“《殘月》這部小說中,人物的情感是豐富又荒蕪的,命運的變化、取舍,左右抉擇的因素太多……”
這樣看來,《殘月》這部新作,在形成失故鄉或與故鄉形成相互拋棄關系的同時,也表明了作家突破香河世界或告別鄉土的文學轉型。這種拋棄與告別,非常契合小說的悲憫風格,并進而表明了作家是在以字里行間的悲憫情懷在與這個日益具有侵犯性的外部物質世界作一種帶有西緒弗斯式悲壯的困獸猶斗。
三、尋找與叩問:《殘月》重大隱性主題的設置
這種悲憫情懷,這種帶有西緒弗斯式悲壯的困獸猶斗,表明了作家在《香河》三部曲的最后,終于進行了一次龐大的香河告別儀式,也顯示出作家努力突破自己、與自己的過去訣別的寫作智慧。如果我們再細細推敲,我們發現,作品還設置了一種隱性主題,即:憂慮、尋找與叩問。如前所言,這部作品的空間意象之一是道路,而圍繞這一意象的,則有四個年輕人的尋找主題的設定。這一隱性主題表明的是作家的問題焦慮,雖然這部作品是在以一個饒舌的說書人的隱性敘事者角色出現的,且這種饒舌有時候甚至以一種幽默與歡快的敘事筆調來完成。
這種焦慮,包括了三方面的內容:
第一、不管世界怎么改變,不管時代怎么發展,我們如何安頓好自己的靈與肉,如何尋找到精神的棲息地,仍然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首先考慮的,否則,我們的一切尋找,都將茫然無緒。作品中四個主要人物,最后的人生行為竟然都是尋找,這一點,實在意味深長。
第二、時至今日,我們的社會與時代,幾近空洞。空洞的人們茫然、失落、寂寞、無聊,而呈現出一種空虛狀態,并進而形成當下中國因現代化進程而造成的精神空洞狀態或沙化狀態,令人堪憂。
第三、面對這樣的空虛與空洞,我們拿什么去填充?我們還有沒有能力高揚我們的精神去做這樣的填補工作?而第三個層面的重力叩問則是:我們還有我們曾經標示自己為萬物靈長的高貴精神嗎?
這最后一點,可能正是作家寫作這部書的真正目的所在。
作品的結尾,借秦曉月暗吟“楊柳岸曉風殘月”來呈現詩意缺失的殘破月城和精神沙化的人性面目。在宋詞里與這一意象緊緊連在一起的則是柳永則在暗問:今宵酒醒何處?而《殘月》的主人公,名字也是柳永,這種巧合,可能寓含了作品中的人物對自身及這座城市的雙重叩問:今日我們魂歸何處?
由此看來,在小說技術已經成熟的當下,“怎么寫”實在不是一個問題,真正重要的問題是:寫什么?以及:我們為什么要寫?
這又可以看成是深具悲憫、憂慮之心與作家神圣責任感的劉仁前推送到每一個作家面前的兩道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