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鄉土世界的傳承與守望——姜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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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讀網編輯部 更新:2023-12-31 11:12 字數:2949
和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山東高密鄉、畢飛宇地球上的王家莊一樣,劉仁前刻意經營著他的香河。幾十年來,“香河”已經成為劉仁前的重要標志,劉仁前也因此成為 “興化文學現象”或“里下河文學現象”作家群的代表作家,他筆下的香河,也因此成為中國當代重要的文學版圖。
可以預言的是,在未來的文學史上,“香河”和畢飛宇的“王家莊”在成為興化水鄉兩大文學版圖的同時,共同構成了興化里下河令人心迷神醉的文學大觀,且香河極有可能因為劉仁前的守望的姿態,而富有更豐富的內涵。
正像威廉·福克納經營著那塊郵票大小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寫下了讓世人著迷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劉仁前醉心于香河,幾乎所有作品都沒有離開香河。這種堅持與堅守,使劉仁前獲得了人們的關注。正是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為劉仁前貼上一個重要的文學標簽:他是香河的書寫者,但更是香河的記憶者、收藏者——本雅明說過:“在最高的意義上說,收藏者的態度是一種繼承人的態度。”本雅明還說過,“同對象建立最深刻的聯系的方式是擁有這個對象。”(見《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一書《中譯本第一版序 本雅明的意義》)
所以這樣看劉仁前與香河的關系,我們不妨將本雅明和波德萊爾之于巴黎的關系來進行比照:劉仁前二十多年筆耕不輟地書寫香河,他已經“擁有”了香河。當然,我們可不可以據此判斷這一位作家是對香河的外部世界有著排斥與拒絕?在我看來,他是要建立起自己的“內在世界”,而不被現在日益公共化、符號化社會所侵占與控制。當然,饒有意味的是,極有可能,“香河”會被符號化,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文學世界里,可能還沒有哪一個符號會被放大到如此搖曳多姿的境界。
這就讓我們想到沈從文的《邊城》。《邊城》是沈從文為我們提供的一種理想的“人生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從文在主流世界以外構筑的這一個世界,你可以認定這是我們非常陌生的“另一種生活”,但是,《邊城》仍然是提供了人們 “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鮮活文本。
從這個意義上界定,劉仁前筆下的活色生香的香河,其實也隱藏著作家那種“陌生化”的審美預設。
近期劉仁前發表《謊媒》和《冤家》仍然是寫香河。這兩篇小說意義非凡,因為,我們發現,正是這兩篇小說非常具有代表性地構勒出劉仁前“香河世界”的全部輪廓。兩部作品所表現的歷史階段不同,前者,是后文革敘事背景里的香河,后者,則是當下改革開放的多元化、轉型期的香河。這種歷史的對接里,顯然已經有了作家打通歷史的努力。
而且,兩篇小說,展示著同樣的風格,甚至包含了像陸根水強奸琴丫頭、張富貴強奸陸巧英這樣的類似的重要情節。然而,這里可以理解為是劉仁前的故意。陸根水與琴丫頭,是前臺的情節;張富貴脅迫陸巧英,被安排在“昨天”:一實一虛,在推進小說的情節中,卻有著同樣的力道。而在表現香河的人文精神上,這一個情節也饒有意味:香河人就生活在香河世界里,陸根水喜歡琴丫頭,在后文革的背景上,我們可以理解他不愿淪為被支書香元掌控的“政治動物”;而張富貴迷戀網吧賺錢,最后卻落得如此報應,則可以理解為香河人同樣不愿意淪落為“經濟動物”的價值取向。就像劉德根這樣的高中生出身的包工頭,也并不把賺錢作為第一需要,甚至在劉家那個還有著書香氣息的家庭里,他的為人與作派,還得到了父親的默許與贊同。
這樣說來,劉仁前對劉德根這個人物下手狠了些:他不應該先遭遇戀人被搶的悲劇,更不應該最后落得子女雙雙死在烏巾蕩里的結局。劉仁前為何如此設置情節,這倒是外人難知的。
我們不妨認定,這是劉仁前的果斷與用力:他要告訴人們的就是,這個世界在很多時候,是“偶然”支配與左右著。悲劇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形態。
由此也看到,外部世界已經入侵到香河人的生活,打破了、擾亂了香河人的秩序,不可知的生活與命運同樣也在控制著香河人。這可能是劉仁前要著意表現的,這也是對文學母題的高度趨近。
所以,劉仁前固守“香河”,毋寧說是一種守望的姿態。這種守望里,有回憶,更有想象力。
正是劉仁前的這種守望的姿態,以“香河元素”,在當代文學中存留下了最可寶貴的文學生態。
——請注意,相同文化背景與地域背景下的畢飛宇,因為已經離開了“王家莊”,因而,他敘述的“無家”也“無事”的《家事》,以及前此的《相愛的日子》《彩虹》等,都是真正的都市敘事或倫理敘事了。畢飛宇攜帶著《青衣》,偶爾回過王家莊,但終究是走到了另一個大千世界;而劉仁前還留在香河——以一種守望的姿態,形而下同時也形而上地為自己的小說預先設定了鄉土的喟嘆與感傷的主題。
《謊媒》和《冤家》,著眼于香河,從兩個角度揭示著生活的種種可能:一邊是著力于香河,寫鄉土生活的多姿多彩;另一邊是書寫著這一片鄉土上的人性裂變、困境、掙扎與守望。
特別是《謊媒》,其中的人物關系,非常準確地表達了人性裂變、困境、掙扎與守望。
劉仁前的小說總是沉心靜氣地進行著鄉村敘事,每一篇(部)小說,都是在一種大波微瀾里,把鄉村生活寫得水起風生,頗讓人有一種漸入佳境、煞是好看的感覺。
正是這兩方面的力量,使劉仁前的小說呈現出一種好看中的沉重與凝重中的好看。
這里還牽涉到劉仁前小說的節奏。在這方面,劉仁前顯然是把握得非常到位的作家。而且,劉仁前總是在節奏這個問題上,與讀者進行著潛對抗,他是那么不動聲色,開始他的香河故事的敘述,他是那么平靜、沉靜,直到這樣的蓄勢到了最為飽滿的時候,劉仁前開始峰回路轉了。我們不妨以《謊媒》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
《謊媒》到支書的女兒水妹子在培訓班與人好上后有了身孕這里,終于顯山露水、峰回路轉了。但這里,仍然不是故事的拐點。直到陸水根強奸琴丫頭這里,故事才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轉折與起落。
然而,這些又都不能被看成是這篇小說的主要元素。頗似《邊城》人物關系的柳家兄弟,才是故事的主人公,是他們面對香元支書,也是他們牽出了陸根水與琴丫頭的故事,同樣是他們牽出了呂鴨子與二侉子、阿根伙的故事,牽出了琴丫頭的善良,牽出了呂鴨子這個成天做“謊媒”的媒婆和他的小叔子阿根伙靈魂其實那么美麗。也是柳家兄弟,演繹著一個留守一個遠走的人生故事,并在這一人生場景里輻射出愛情、倫理的深層意蘊。
《謊媒》這一遠離政治的鄉村文革敘事,看點如此之多,實在讓人感嘆于劉仁前的好整以暇與從容不迫。
劉仁前就這樣非常耐心地書寫著香河人的人性的掙扎與命運的躁動。寫出了大潮涌動年代香河人不可知的命運變數,寫出了命運的偶然性。然而,這一切,又都是以自然人性的純美與純粹來連綴的。
從這個層面上講,劉仁前的作品呈現了最佳的文學品質。
劉仁前所面對的香河風情如他自己所寫的“香河一帶,男男女女的事情,陸根水跟琴丫頭不是頭一樁,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樁”,香河是生生不息的,劉仁前也因此獲得了更為豐厚的文學意義。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劉仁前和他的香河世界,劉仁前作為鄉土世界的傳承者與守望者,其實有著更多的言說的可能。因而,在關于劉仁前“香河世界”方面,我們的文學評論可能多少有點失語的狀態,我們對這位作家的論述似乎還欠功力,我們對這位作家的評價可能還過于蒼白。
此外,我們論定劉仁前是鄉土世界的傳承者與守望者,從他的語言運用上也可以看出他的努力與著意。他的興化方言的使用,同樣是引導讀者走進香河世界的密鑰。篇幅所限,不作贅論。
(本文發表于2010年8月27日《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