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春雨
作者:
顏真卿 更新:2025-10-08 21:41 字數:2999
春雨處分后的日子,像蘇北冬末凝結的泥土,沉重而滯澀。郝君子在炊事班的煙火氣里機械地忙碌著,劈柴、挑水、洗刷著堆積如山的鍋碗瓢盆。油污沾染了他曾經握筆的手指,柴火的煙塵嗆得他不住咳嗽,那些曾經在腦海中激蕩的國際視野、文藝理論,似乎都在這日復一日的勞作中變得遙遠而模糊。同志們看他的眼神復雜,有關“思想錯誤”、“私下印刷”的流言并未完全平息,同情、疑惑、疏離兼而有之。路和平偶爾路過炊事班,眼神掃過他忙碌的背影,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沉默是他的常處,他不明白自己為了什么,卻又離不開這片土地——鹽城。他出生在東洋,也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可是這片平原,早已被他視為故土,他不僅留戀,依舊期待。交流最多的就是和劉大嫂,李洋走了,劉大嫂無親無故、無牽無掛,反而年紀相仿的郝君子,被她心疼,他想見大嫂口中的蘆葦蕩,成群的鹿鶴,野鴨浮水,他在一聲寶寶當中,已經不知不覺的離不開這里,他依舊幻想,他想成為這片土地的聲音,慢慢的跟在后面學著江淮方言,村民也成為這里為數不多不會遠離郝君子的人,真誠相待。
就在郝君子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種無聲的壓抑淹沒時,一個傍晚,江北不期而至。
“郝君子同志,忙著呢?”江北依舊是那副笑瞇瞇的樣子,圓眼鏡后的目光難以捉摸,手里還拎著個布包和一壺酒。郝君子有些意外,擦了擦手:“江部長。”“嗐,什么部長不部長,路過,看看你。”江北擺擺手,很自然地找了個柴垛坐下,拍了拍旁邊的位置,“來,歇會兒,喝口酒,驅驅寒。”郝君子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了過去。江北帶來的酒是本地辛辣的土燒,幾口下肚,一股熱流從喉嚨燒到胃里,也似乎撬開了郝君子緊閉的心扉。炊事班的其他人都已收工,四周安靜下來,只有遠處村莊隱約的犬吠和灶膛里未燼柴火的噼啪聲。
“江部長,我……”郝君子握著粗糙的陶碗,喉嚨有些發緊,“我是不是真的錯了?”
江北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那出《四海一心》,我看過,底下當兵的,叫好聲是真心的。”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君子啊,有些東西,光有真心不夠。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這棵從東洋回來的樹,長得太快,枝葉又跟本地的不太一樣,招風啊。”
郝君子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不甘:“我只是想做事!想用我所學,為革命出份力!難道就因為我的想法跟他們不一樣,我的做法不合那些條條框框,就是錯的?那些審批,那些沒完沒了的表格,那些千篇一律的劇本……這真的是我們需要的革命嗎?”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也揚了起來,“揚名立萬?我回來時確實想過!但不是為了個人的虛名,是想讓真正有價值的思想、能讓這個國家改變的思想,被看見,被聽見!”
江北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多了些別的東西。他等郝君子說完,才緩緩開口:“你說的,有些道理。形式主義,哪里都有。隊伍大了,難免的。”他嘆了口氣,“我年輕時在沈陽做生意,也想著誠信為本,童叟無欺,可在那世道,不懂變通,不搞點虛頭巴腦的應酬,連鋪子都開不下去。后來……后來陰差陽錯來了這邊,發現有些地方,竟也差不多。”
他拿起酒壺,給郝君子又倒了一碗:“你的不甘,我懂。你想揚名立萬,想干番事業,是好事。但是君子,”他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有些話,心里明白就行,說出來,就是禍端。有些事,看著不對,但你我現在,還改變不了。路和平那些人,他們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個人。”
郝君子看著江北,這個平日里看起來圓滑甚至有些市儈的“機關嘴”,此刻眼中竟流露出一種深切的無奈和一種過來人的清醒。
“你那幾本書,”江北忽然指了指自己帶來的布包,“我幫你收起來了。放在你那兒,不安全。”
郝君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那些從日本帶回來的、被路和平當作“罪證”的理論書籍和筆記。一股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有感激,也有苦澀。
“謝謝……江部長。”他低聲道。“謝什么。”江北擺擺手,恢復了那副笑瞇瞇的樣子,“我也是惜才。你是個有本事的人,只是……還沒學會怎么在這里活下去。”他舉起酒碗,“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活著,才有可能等到你想看到的改變。”
那一晚,郝君子不知道自己和江北喝了多少。辛辣的液體灼燒著他的理智,也將他回國以來的委屈、憤懣、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全都沖刷了出來。他醉得很厲害,最后是江北把他扶回那間冰冷的農舍的。
宿醉醒來,頭痛欲裂。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郝君子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望著屋頂黢黑的椽子,昨夜與江北的對話在腦中回蕩。
“活下去……”
“還沒學會怎么在這里活下去……”
“揚名立萬……”
這些詞語交織在一起,最終凝結成一種深深的疲憊和幻滅。所謂的思想,所謂的創作,在這里似乎都是無用的,甚至是危險的。路和平之流憑借熟稔規則和揣摩上意就能如魚得水,而自己懷揣熱忱與學識,卻落得如此下場。李地因他而遠走,刻刀蒙塵,理想受挫。
一種強烈的、近乎賭氣的念頭占據了他的心:既然這條路走不通,那就不走了!既然思想是負擔,創作是罪過,那就徹底丟掉!什么國際視野,什么文藝理論,什么揚名立萬,都去見鬼吧!他要像這土地上的大多數沉默者一樣,只埋頭干活,只關心眼前的一粥一飯。
他掙扎著爬起來,走到院子里。春寒料峭,但風已經不像冬天那樣刺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里那些屬于“洋學生”的迂腐氣息全部呼出。
從那天起,郝君子仿佛變了一個人。他不再談論任何與文藝、思想相關的話題,甚至刻意回避閱讀和寫作。在炊事班,他更加沉默寡言,只是埋頭干活,搶著做最臟最累的活計。他仔細觀察著其他農民如何勞作,如何交談,甚至模仿他們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氣。
春天,真的來了。仿佛是一夜之間,蘇北平原上那看似枯寂的土地,被一片燦爛的金黃色覆蓋。油菜花開了。
那是一種近乎蠻橫的、生命力勃發的景象。一望無際的田野,被這純粹而熱烈的顏色鋪滿,一直延伸到天邊。微風拂過,花浪翻滾,涌動著泥土和花香混合的、獨屬于春天的氣息。
郝君子站在田埂上,望著這片金色的海洋。這景象與他剛來蘇北時見到的貧瘠與荒蕪截然不同,也與舞臺上精心設計的布景迥異。這是一種原始的、樸素的、來自于土地本身的壯美。
他蹲下身,伸手觸摸那柔軟的花瓣。有當地的農民扛著鋤頭從他身邊經過,笑著跟他打招呼:“郝同志,看花呢?今年油菜長勢好啊!”
郝君子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符合他們預期的、憨厚的笑容,點了點頭。
他開始學著他們的樣子,在炊事班工作之余,拿起農具,走進這片金色的花海。他不再去想什么“真理與人民”的宏大命題,不再去糾結形式與內容的辯證關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如何更熟練地使用鋤頭,如何分辨雜草和秧苗,如何在日落前完成分派給他的那一小塊地的除草任務。
汗水浸濕了他的粗布衣裳,陽光把他白皙的皮膚曬得黝黑。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破了,結成厚厚的繭。身體是疲憊的,但奇怪的是,心里那種無處著落的焦灼和痛苦,似乎在這種純粹的體力消耗中,得到了一絲緩解。
他仿佛在刻意地將自己放逐,放逐到這最底層、最原始的生活中去,試圖用身體的勞累來麻痹思想的苦悶,用這片土地的金色花海,來覆蓋掉心底那片因理想受挫而留下的荒蕪。
刻刀,被深深地藏在了箱底,如同一個被刻意遺忘的舊夢。而郝君子,這個曾經的“洋才子”,正努力地、笨拙地,試圖將自己融入這片油菜花海,成為一個沉默的、不再思考的“農民”。春天萬物生長,而他,似乎在選擇一種精神上的冬眠。只是,那深埋的火種,真的會甘心就此熄滅嗎?或許,這片看似沉默的土地,正在以它自己的方式,孕育著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