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蟲啾啾，吵得陳思娣更加心神不寧。她索性走過去關起玻璃窗，又坐進沙發怔怔發呆。

    一桌飯菜涼透了，陳思娣沒心思翻熱，還是等小囡回來了再說吧，那丫頭還敢一聲招呼也不打地在外面過夜不成？

    陳思娣滿腦子胡思亂想，手機那頭張巧妹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腔調，好像團粘膩的鼻涕甩也甩不掉，一直在耳邊蕩來蕩去。

    啥事都怕深想，本來還不覺得，此刻仔細一想，女兒最近的表現的確有些奇奇怪怪。

    比如自己嘮叨些家長里短的閑話，過去肖晴總會耐心聽著，偶爾還插上一兩句，現在卻不到三分鐘就推這推那說有事忙，要不回房把門一關，要不就換衣換鞋出門去了。

    肖晴特講干凈，一上小學就學會了自己收拾房間，不僅東西規整得井井有條，換下來的臟衣臟襪也能主動拿去清洗。

    近來陳思娣卻發現，女兒房間經常亂七八糟的，到處用手一摸就是灰，看過的書啊紙的往地上亂扔不說，連換洗衣服也漚在柜子一角，都能聞出股子酸味兒了……

    問題是，有一次她實在看不過眼，幫肖晴把房間整理打掃得干干凈凈了，以為女兒回家見到會高興，會摟著她的脖子說“謝謝媽媽”，誰知等人回來，不僅像沒發現房間變了樣，還因為找不著一份文件而繃了幾個小時的臉。

    這輩子歷經滄桑，好不容易才拉扯大的閨女，怎么突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而且，變化不小，持續時間還長，陳思娣卻是得張巧妹那陰陽怪氣的提醒才醒悟過來。

    倉促之間，她一顆慈母心哪拐得出那么大個彎子？從本心上論，哪怕到死，她也不會相信，有一天女兒會把她這個媽扒拉去一邊，我行我素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如果小囡戀愛了呢？如果小囡組建專屬于她的小家庭的那一天來臨了呢？

    那不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嗎？

    肖晴年近三十連男朋友也還沒一個，旁人著急，陳思娣卻還好。她本人就是個晚婚的，在她那年代可謂獨樹一幟，她不也堅持住了自己的個性？

    現在的社會，晚婚晚育的年輕人不要太多，女兒自己不著急，她又何必瞎操心？

    實話實說，陳思娣打心底里舍不得放女兒出嫁。她不是沒想過幫肖晴張羅婚事，一是以她的眼光找的人肖晴不一定喜歡，再一個，女兒在身邊能多留一天是一天，生活里多出來個陌生人做女婿，一切肯定就大不一樣了。

    這層私心她私揣多年，一般人看不出來，倒是叫咋咋唬唬粗枝大葉的張巧妹看了個透徹。

    難不成，小囡真敢背著媽媽在外面找了男朋友？這似乎是唯一能解釋通她變化那么大的理由！

    這已經夠讓陳思娣火燒火燎了，更可怕的是，她心如撞鐘地不停腦補肖晴和那男的在干什么，打那么多電話也不接一個，該不會是在干啥好事……

    “呸呸呸~我陳思娣的女兒才不是那種人！”搗騰得一顆心翻江倒海，最終陳思娣也還是把讓她心驚肉跳的設想一個不留地推翻了，甚至兩手合十朝空中拜拜，不信佛也嘟噥著：“活菩薩保佑，讓晴晴快點回來吧。”

    大概是這句話念得太誠心，大門外聽了二十幾年的腳步聲終于響起，緊接著，是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聲音，與此同時，一直擺放膝頭，不敢往旁邊擱的手機也吱哇大叫了起來。

    “喂，姐呀，晴晴的電話打通啦，她說晚上加班忙，沒時間看手機所以沒接著你的電話。我說過她啦，要她以后伐要讓媽媽那么擔心啦，儂寬寬心哈，么事的~”

    陳有財遠在浦東，一時半會趕不過來，就趕緊用電話向陳思娣報平安。好在有這個弟弟，不然陳思娣見不著女兒的時間可真不知該怎么熬！

    肖晴也是走到了樓下才接到舅舅的電話，一聽就知是媽媽連續幾個“傳喚”自己沒應，就跑去找舅舅“投訴”了，不禁更加心煩。

    馮宇舟不打招呼跑來公司樓下等她，叫頂頭上司撞個正著，啥也瞞不住了，肖晴直到現在仍覺得心揪揪的，偏舅舅又不輕不重地教訓了她一頓，實在是氣悶極了。

    陳思娣不傻，有財來電話和肖晴推門進來的時間沒差幾秒，一推算就能猜到肖晴不是懾于舅舅的威壓才趕回家的，心里說不出的矛盾，臉色也好看不起來。

    肖晴聲音不大地喚了一聲媽，站在門口換鞋。瞥眼瞧，陳思娣跟個老佛爺似的端坐在窗下，一聲不吭，顯然在生悶氣。

    連續多個電話未接，惹老媽不高興是肯定的，肖晴知道這時應該去好言哄她，其實只要三兩句貼心的話，母女之間就能破冰，再度有說有笑。

    但這一次，肖晴怎么也過不了心上那道坎兒了。

    為什么要道歉？道歉不就變相向老媽證明，無論上班下班她都不停給自己打電話，是應該的？

    不接電話，不過是用委婉的方式拒絕，媽媽就應該懂得那樣的行為不合時宜，今后應當盡量避免。

    所以，這一次決不能道歉，否則媽媽只會變本加厲，要求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無理！

    下定決心，肖晴連飯桌上的飯菜也懶得看一眼了，趿著拖鞋噼里啪啦往房間里走。

    陳思娣還等著小囡過來親親熱熱摟自己呢，可人是回來了，屋里的空氣卻更涼了，兩個肩膀也空空的，冷得她使勁打了個寒顫。

    “晚飯不吃啊？都燒好了。”陳思娣別著張臉，臨時亂抓地找了句話來說。

    這種情況，她是真應付不來，因為以前好像還沒出現過，話說完，她又很后悔，覺得氣勢上比女兒矮了一頭，做媽媽的應該教訓她，怎么反而像在求她吃飯似的？

    肖晴的心軟綿綿的，想到媽媽因她而難過，鼻頭就有點酸。可本著“絕不縱容”的執拗，她只能狠下心將這次戰斗發展并升級，比空氣還冷地拋下一句“我在公司吃過了”，就進房把門一關。

    其實，肖晴還餓著肚子。

    李菁菁本來說好送她一程，結果人家男朋友來了，自然不好意思做比路燈還亮的電燈泡，亂扯幾句就識趣地走了。

    馮宇舟拖著肖晴的手，堅持要和她共進晚餐，肖晴卻惦記家中老母，沒接她電話此時一定還嘔著氣，估計是不會一個人吃飯的，便推說改天，堅持拉差頭趕了回來，果然還沒上樓，做中間人的舅舅就冒泡了。

    這一天，過得可真累啊。

    擰亮書桌上的臺燈，肖晴背包一扔就往床上倒，順手揪過哆啦 A 夢的絨毛公仔，照準那家伙腦袋頂連拍幾巴掌，然后狠狠將它壓在胳肢窩下。

    肚子餓得咕咕亂叫，郵箱里幾十封郵件還在列表上躺尸，還有需要修改的 proposal……唉！！

    肖晴想，“我干嘛非要這么和自己過不去呢？”

    過不去，指的不是硬扛著不吃晚飯。她想到了這十幾年來，無論在上學還是工作時，單調乏味的生活。

    十幾二十歲的人，誰沒有自己的朋友圈子？男生有鐵哥們兒，女生有閨蜜。

    可她肖晴，除去天天圍著個老媽打轉，就沒有啥家人以外的朋友了。

    而老媽從來也不懂得和她討論微博上的熱門事件，也休想指望母女二人一起計劃去哪兒旅游。連撿片子看個電影也大多是上世紀的老劇，商場里的餐廳媽媽從來不樂意去，不是嫌貴就是說油鹽太重不利于健康。

    每天除去干活兒，陳思娣剩下的時間就是守著女兒，在她耳邊東家長西家短的神叨，還有過去姥爺姥姥的事兒。小時候腦回路清淺，肖晴聽來還好，自從工作后，接觸到的新鮮事多了，眼界打開了，她逐漸就覺得，像媽媽那樣虛度一生是多么悲哀。

    上學時，能結交幾個從小玩到大的閨蜜該多好啊，可那時為啥一放學就只惦記往家或者餐廳跑，非要看見那厚實的背影，揪住那冒一股子油煙味兒的衣角才安心呢？

    再說，與同學一起玩耍，多少得準備些買小玩意的零錢，偶爾大家也會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肖晴知道媽媽賺錢不容易，從來不參與那樣的“交際”，學生時代封閉自我的結果，便是成長之后難以下咽的孤獨。

    特別是，搬進政府補貼房后，媽媽那越來越不可理喻的怪脾氣……

    房門外，傳來乒呤乓啷的動靜，陳思娣獨坐一會兒自覺無趣，好歹女兒也回來了，哪怕她不搭理人，看著那間房里亮了燈、有了人氣，她也覺得穩住了神魂，燒了一天的火消下去一大半，終于站起身走來桌邊，重新收拾飯菜。

    今天在留夫鴨買了晴晴最喜歡吃的醬板鴨，加點香香的佐料，哪怕她在外面吃飽了，也總會來嘗兩塊的。

    肖晴鼓著兩邊腮幫子，與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瞪了半天眼兒。想到今天媽媽過得也定然不好，窩在胸口的怨氣就在安靜獨處的氣氛中散開了，隱隱的還生出了幾分愧疚。

    算了，去廚房給她搭把手吧。

    扔開哆啦 A 夢，又沖那滑稽的機器貓臉做個怪相，肖晴起身拉門出去。

    聽見動靜，陳思娣心頭一動，嘴角不自覺往上翹，一整天的煩悶全緩解在了這一瞬間。

    但轉身看肖晴時，她還是故意拉長臉，問：“這么晚才回來，真的在加班？”

    已打算好了與媽媽和解，可一聽這問題，肖晴松開的神經立即又繃緊了，一股子逆反情緒倒沖上來，她決定正好趁機和媽媽來一場談判，要求她今后不要再像對待寵物似的死看著自己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