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晴沒直接回答陳思娣的問題。剛壓下去的火氣正蠢蠢欲動，大有重新燒上頭的趨勢。這時候張嘴，說出來的話絕對不好聽。

    陳思娣往微波爐里塞醬鴨，肖晴調整一下心情，走到她身邊，幫她設好加熱的時間。

    “媽~”肖晴如平時那樣喊得甜絲絲的，基本聽不出有氣。

    陳思娣繃直嘴角一“嗯”，這次鼓足勇氣拿出了做媽的威嚴。關于女兒是不是新交了男朋友這事，今晚一定得問出個子丑寅卯，不然別想能一覺安睡到天亮。

    母親是個實心人、直脾氣，心平得像平底鍋，半點“隔夜糧”也藏不住，肖晴了解。就她今天的表現而言，一定是又胡思亂想了，至于想的是啥，翻來炒去除了叫人膩味的老三樣，可能出新花樣嗎？

    至于老三樣是哪三樣，很簡單：陳年往事、舅媽不做人、女兒不聽話。

    電話風波鬧出的動靜不小，老媽就像給二鍋頭灌醉的醉漢，后勁兒還沒過呢。

    肖晴去取吃飯用的碗筷，陳思娣忍不住了，口不對心地問：“你不是在公司吃過了嗎？”

    砰~

    肖晴擱了碗，手頭用了七分力，動作重得有點像在摔。

    陳思娣抓鍋鏟把的手捏得虎口發白。

    自從嫁給肖漢元，陳思娣在娘家時那種唯她獨尊的大小姐脾氣，就收斂得連尾巴尖兒也不見了。肖漢元和小三遠走高飛后，她帶著小囡成了“孤兒寡母”，更得時刻收起鋒芒做人，見了誰也點頭哈腰笑三分，時日一長，便形成了一副自然天成的慫樣，除去陳有財，連肖晴也還不知媽媽真發起脾氣有多驚天動地。

    此時陳思娣自己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好像有根魚刺橫插進心里，怎么也拔不出來，稍微往那兒碰碰就疼得難受，更別提女兒大力地給她把魚刺又往里推了一截。

    “你干什么？跟你媽示威不是？！”

    前所未有的，陳思娣爆發了，“啪”將手里鍋鏟一扔，抹布往案板上一拍，怒吼了出來。

    那一瞬，肖晴驚呆了。

    記憶里的母親，從她懂事起就是和顏悅色的，恨不得時刻將她捧在手掌心里呵氣，又何曾如此色厲內荏過？這扭頭沖她橫眉怒視的矮胖婦女，真是老媽嗎？

    恍然震驚也僅持續了一瞬，將近兩年來遭受的委屈、憋悶、以及無處訴說的苦楚，也像顆炸彈似的在肖晴腦子里炸開，二十幾年對母親的敬愛，連同理智一起成了吃剩的殘羹冷炙，濕垃圾一般歸進了腳邊的分類垃圾箱……

    “和你示威？我敢嗎？哪怕是丟工作的苦果也只能一個人吞好伐？你會在乎我的感受嗎？”肖晴也高聲嚷了出來，連連反問一副吵架的標準架勢，帶著哭音。

    “啊？丟工作？什么意思？”陳思娣一暈。她有點明白小囡心情不好的原因了，可張巧妹那條毒舌放的冷箭作用在腦子里的痛感還在，并且不輕，她沒法那么快走出“男朋友”給她造成的困擾。

    陳思娣卡一下殼，眼中厲色不收，就勢質問：“又不是媽媽弄得你丟工作，你擺臉色給我看做什么？誰教你這樣對待長輩的？”

    這茬不提也就罷了，陳思娣偏偏毫無自知之明地撞在了肖晴的槍口上，頓時像是扣動了她的扳機，肖晴沖著媽媽火力全開。

    兩只瓷碗，先放的一只幸免，后放的那只滾去水池邊磕缺了一大塊，碎瓷片飛起來，劃傷肖晴卷起袖子的胳膊，一道血痕鮮紅刺眼地拉了出來。

    “哎呀~你這丫頭到底要怎么樣！”怒火萬丈的陳思娣，一見女兒受傷就真慌了，哪還顧得上吵架，撲過來就要抓她的手臂檢查傷勢，卻一把被肖晴搡開了。

    “不是你弄得我丟工作，難道還有別人嗎？”

    一句話兜頭砸來，陳思娣暈頭轉向，這次卡頓時間接近一分鐘，一雙混濁的老眼瞪得比魚眼還圓，眼光難以置信地扎在肖晴臉上，似乎非要從那張驚惶與震怒交織的面孔上找出“我不是那個意思”幾個字。

    憋了那么久的心里話，終于喊了出來，肖晴堵得死死的胸口豁然疏通，連身體都像輕了幾斤，只顧暢快淋漓地享受快感，完全不打算將說出口的話收回來。

    陳思娣氣血倒沖，努力逼迫自己緩過氣來，但表情和動作變得無比僵硬，如一個沒有感情的機械人。

    “晴晴，媽媽這輩子無論做什么都是為的你，為了你連命都舍得不要，怎么……怎么可能去害你丟工作？”火燙的眼淚奪眶而出，陳思娣哽得喉頭一個勁發抖，聲音也起伏不定。

    媽媽哭了？肖晴這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宣泄出來的話，已對她造成了巨大的傷害。

    她一時慌張，媽媽能為了她不要命，可媽媽，也是她拼盡全力要保護的人。

    “媽，我……”

    肖晴想解釋，是平心靜氣的解釋，讓老媽知道當今社會的職場有多艱難，進入職場的人如果想在其中找到一席之地，為人處世得多么小心翼翼。

    可陳思娣已解下圍裙甩上儲物架，轉身回到廳里，坐進沙發她的老位置抹淚啜泣。

    今晚這頓飯，怕是誰也吃不上了。

    肖晴靠著灶臺邊沉默一會兒，嘴唇快咬出血了，如只打碎了主人花瓶的小貓般躡手躡腳走到陳思娣身邊，安靜地坐下。

    “媽，你聽我把話說完，再判斷假如我真丟了工作，你是不是也有責任好不好？”

    “哦~假如啊。”氣歸氣，陳思娣一口氣順了不少，但還是冷著臉不看肖晴。

    肖晴想去拉媽媽長滿繭子的胖手，猶豫一下又放棄了，認真說道：“別看一間公司天天就那么些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其實關系復雜著呢。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里，稍微疏忽一下都可能導致不好的后果。你一下就來個電話，我接吧，大廳里的同事一聽就知道我在聊私事。特別是有領導在跟前的時候，問題就更大了。可不接吧，你看你又生這么大的氣。弄得我真是兩頭為難。”

    一番肺腑之言，陳思娣其實聽進耳朵里去了，只是還拉不下面子服軟。但她還是想不通，媽媽給女兒打幾個電話哪能有那么大的事兒？孩子進了人家的公司，就像坐牢似的失去自由，連和家里人說上幾句話也不讓？這也太霸道了吧！

    想到這里，陳思娣很不服氣，是對肖晴的公司不服氣，明明態度該放軟和了，還要一梗脖子爭辯：“說得像媽媽從來沒上過班似的。前些年在餐廳干活，哪里有那樣多講究？你忘了你放學了還去餐廳里找張桌子做功課？也沒見人老板扣我工資，或者把我趕走哇？”

    “你……”肖晴無語。這胡攪蠻纏還挺有功力的，現在就該開始向媽媽講解智能化時代與上世紀 90 年代的區別了嗎？

    陳思娣始終耿耿于懷的，只是“男朋友”那事。小囡今天晚回家，到底是不是跟人約會去啦？不查清楚，今后她總拿加班做借口，連人生大事也瞞著自己，那還了得？！

    所以陳思娣堅決不松勁，誓要將掏真話行動進行到底。

    “你說媽媽給你打電話是打擾了你的工作，那好，今后我就少在上班時間找你，這樣行吧？”

    “真的？”肖晴一聽繃得僵直的身體就徹底松快了，但手臂上的劃痕也隱隱作痛起來。

    沒等她依照慣例開始撒嬌，將這次沖突化解于哄老媽的溫言軟語中，陳思娣就已換了個話題：“晴晴，媽媽對你算夠寬容的了，大事小事都由得你自己拿主意，輕易不會干涉你的。但如果關系到你終身的幸福，不過問那就是媽媽的失職了。你快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有喜歡的對象了？”

    我去！今天到底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戀情公開日嗎？

    直接叫李菁菁撞見馮宇舟已經尬得令人頭皮發麻了，怎么連媽媽也要撿這一天來“逼供”？

    肖晴恨不得拿頭撞墻，或者直接如扔哆啦 A 夢似的扔開老媽逃回房間。可她不敢那么做。哆啦 A 夢不會給她臉色看，老媽會。

    怎么辦？說，還是不說？

    馮宇舟一開網約車的，外地戶口，明顯家庭條件不好，配她這 985 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上海還有兩套房，是相當的“高攀”。

    再者，二人確立戀愛關系才不過半月，能約會的時間少之又少，她連馮宇舟有怎樣的家庭結構也還不清楚，又能同老媽說什么？什么也說不出來，意味等待她的是更大的麻煩。

    索性破釜沉舟，肖晴牙一咬心一橫，直接否認：“沒有。媽，如果我真談戀愛了，肯定要告訴的第一個人就是你。”

    陳思娣雖然生了白內障，看女兒卻從來也不會看錯，更何況現在二人坐得這樣近。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有哪個舉動逃得出她的觀察？肖晴單純善良，打小不善說謊，習慣性不說真話就會摳手指甲，現在一只食指的指甲已經快給她摳禿了。

    完了完了，這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談了男朋友連親媽也要瞞著，那男的很可能不是啥好東西，否則不得嚷得左鄰右舍都知道啊？雖然不是自己的那個年代了，姑娘年過 30 婚姻還沒著落，也是會給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說閑話的！

    無論肖晴再說什么，陳思娣的心也無法安寧了，就像不時有只手在往她后脖頸上澆涼水，又冰又疼，極不是滋味。

    “晴晴，看來媽真是太縱容你了，簡直對你就是在放養，你才敢膽子這么大，大到膽大包天，啥都不和媽媽說了是吧？”

    陳思娣說話的腔調，簡直到了陰森的程度，肖晴震得渾身一抖，白凈的臉“騰”一下就如火燒般通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