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下的流水與磚石
作者：
藏星 更新：2025-08-04 16:59 字數(shù)：2029
米白村像一個白里透紅的饅頭，靜靜地臥在流靈山的裙帶下，源水溪自山上婉轉而下，一路曲頸向天歌。越逼近村莊，它卻慢慢地把喉嚨收緊，將氣流忍在丹田，只聽得璨璨的細流如一顆鉆石項鏈繞過米白村，鮮亮地掛在它的脖子上。
流靈山自古是一座名山，自唐宋以降，文人墨客紛紛登足，留下雪一樣沸沸揚揚的傳說。據(jù)說唐代有一進士作了一首詩，很能說明它的氣質：“流光劃下人仙線，靈魂歸處天地交”。意思是該山是流落人間的仙界。這座山其實并不起眼，在明清海禁時，鮮有人問津。津城也是一座小城而已，中原戰(zhàn)亂，他們的祖先不約而同南遷。到了一處天涯海角，以為是海南，其實才到福建呢。
自中原顛簸到這的一百多號人，早已饑渴難耐，濕熱的亞熱帶氣候令他們的口腔潰瘍。明明是腹中空空，無奈身上所帶的干糧，一落到嘴中就刺痛無比，吐出的唾液都帶著血絲。
這時，長途跋涉的一個少年家夏亮因尋水上了流靈山，有神靈指示般，穿林越嶺后聽見水聲汩汩入耳，在撥開幾株矮松開，見一白色溪流款款而來。他急奔到溪水邊，連掬幾捧水，饕餮暢飲開來，水流經嘴里，潰瘍的痛感化為少女般的溫柔。可惜的是，他一路乞討的那個缺了個口的碗已經不知丟失在何方了，四周只有幾桿修竹，直直地刺向這個不平的天宇。天無絕人之路，他看到一株竹子被巨大的臺風吹折，橫臥在一處斷石邊。他不假思索，三跳兩越就用空了心的竹殼，盛了一汪清洌的溪水，回到那片聚焦著族人的地方。
有了這溪水，一百多號人得以活命。
領頭人夏煥站起身，看向低低的山尖，自言自語說：“有山有水，山腳下是一片平地，這是休養(yǎng)生息的好地方哦！”一起逃荒而來的另一個老人米焰也喜不自禁，打開包袱，拿出建造房屋的手繪圖紙，在上面比劃：“這個地方地勢開闊，溪水潺潺，抬頭看天圓地方，是落腳的不二選擇。”她的女兒米糠也附和，“就這吧，就這吧，走得我腳趾頭都沒有感覺了，兩只腳跟木頭一樣硬了。”她順便看向夏亮，只見他此刻因在溪水里洗漱了一番，跟換了個人似的英姿煥發(fā)。夏亮的眼光也掃過她，她的破衣爛衫露出幾處雪白的肌膚，在一眾逃荒隊伍中異常顯眼。
米姓和夏姓兩族就近伐木取材，以溪水為界，分別建造房屋。來自中原的民族，離不開對土地的依賴，耕地仍是他們賴以為生的主要生存憑依。房子還是以土夯的泥墻，屋頂?shù)臋_、柱則是木材。到后來就演變?yōu)橛玫咎锏哪嗤磷龃u坯，再進窯用山上的松枝燒制成雁子磚，屋頂鋪以紅瓦，組成“紅料”。紅色代表了他們對此后生活的向往。如果是外墻，則在磚的上下左右間隔以白石，這樣紅白的搭配逐漸形成閩南特有的古厝顏色。巨大的條石或塊石作為房屋的墻基和柱礎，深埋地下或置于地面，提供穩(wěn)固的基礎，防止墻體受潮和沉降，并承載上部結構的巨大重量。幾十年以后，米糠發(fā)現(xiàn)，磚比石腐朽得更快。慢慢地，她們有意把磚往外露出，石頭縮在里面，當這家人完成新老接替時，磚和石就齊整了。
說起房屋的建造，在兩姓家族可謂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古代社會動蕩不安，搶偷盜屢屢發(fā)生，安全自然是起厝造屋首要考慮的。閩南人把建造房屋叫“起厝”，像人一樣，房子也是從下往上站起來。人，有了房子，就有了安全，有了尊嚴，有了保障。談婚論嫁時，對方要把女兒嫁過去，會對媒人問：“男方家有幾間房？”，再問有幾畝地的。現(xiàn)在依然注重先買房再談婚嫁，也是從骨子里流傳下來的吧。那時，最典型是房屋要數(shù)“皇宮起”的大厝。經兩家人考證，這一帶紅白交融的建造群，就是從中原帶來的。皇宮起的大厝，也叫宮殿式大厝，名字的來源，可能是他們的祖先當過某朝某代的大官，皇帝賜與擁有建造與皇室相似格局的建房資格。這種房子以大廳為核心，中間有一條明顯的中軸線，以廊道和天井組織院落，外觀嚴整、主次分明，功能區(qū)劃分清晰，能容納一個家族居住且主次有序，可以互相照應又互不打擾。在民間，以三間張雙落大厝最為常見。最大的當數(shù)五間張大厝，一廳帶數(shù)房，占地達幾畝甚至幾十畝。再往后，率先掘得第一桶金的華僑，將西洋風格的鋼筋水泥與皇宮起大厝的紅磚白石融合，形成中西結合的華僑建筑。
夏亮與米糠的結合可以說是天意吧。他們雖然來自遙遠的年代，但同姓不通婚的古訓早就有了，兩個年輕人在這一百多人里年齡相當，同生活在一條溪水，同耕一方田地，兩壟地不知啥地就合攏在一起了。至于后來兩個家族反目，并傳下不通婚的習俗，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隨著家庭的迅速擴大，幾千畝地早已養(yǎng)不了上千人。大家經常為了一寸見方的土地，用鋤頭、柴刀解決問題。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不遠處就是大海，直達太平洋，他們的生活才發(fā)生根本變化。因貧窮而發(fā)生的械斗也因富裕的生活而終止。
再過一千多年，當米旎偶然在一張昏黃宣紙上看到夏亮寫給米糠的那首情詩——《出磚入石》，不禁啞然失笑。
《出磚入石》寫得很有特色：等。靜靜地一動不動/我用酡紅容顏/你用冷面熱心/挺出的那一寸/為拒絕衰老/等你。在風雨中/在斜陽下/看時間一點點侵入肌膚/看容顏斑駁/日光在臉上凹凸跳躍/我們的心多么平靜啊/臉上的皺紋就要貼在一起了/痛苦一旦同步/便是永恒……
米旎輕輕地讀，讀得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