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感官沉浸
作者:
陳思 更新:2025-11-09 10:33 字數:2437
作為一種特殊的“地方”,書寫海洋的文本往往具有強烈的感官性特征。海洋經由感官聯系著主體,主體的感知狀態與空間提供的密集信息緊密相關。列維-斯特勞斯在《野性思維》里引入“具體的科學”概念(即“有形的特性”),進而感覺意象的文化分析。在歷史學領域,赫伊津哈聚焦中世紀晚期的歷史經驗和歷史情感,突顯中世紀晚期對生活美的發現和藝術形式中感官性崛起的觀察,細致分析文本中的泥土氣息、鄉村風景和無所不至的細膩描寫。費弗爾認為,16世紀更注重氣味和聲音而非視覺?茽柊嘀铝τ跁鴮憽翱筛械臍v史”,在《惡臭與芬芳》中,他探討了法國19世紀的氣味與鄉村生活。在科爾班看來,文化的“習性”決定了可感與不可感的界限。研究歷史上的感覺,就是釋放被壓抑者。“社會史雖然尊重那些卑微的人,但長期以來對情感表達太過忽視,F在必須停止以達爾文時期狂熱的人類學濫用的分析為借口去壓制人們的基本反應,無論這些反應多么低俗!被谶@樣的認識,文學調整感官分配的原則——解放被壓抑的感覺、提示感覺的融通、改變感覺在文化中的等級關系,就意味著一種文化政治上的挑戰。
直觀上,海洋文本更具沉浸性。海洋景觀要求更多調用視覺之外的感官對其進行描摹。視覺從現象學來看,是主體與客體保持距離的產物。而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則是對象直接觸碰身體、進入身體內部甚至構成身體的結果?茽柊嘀赋,在啟蒙運動期間,人們對大海的態度發生了深刻的變化。1750年至1840年,海濱作為娛樂和休閑場所的發現促使英國沿海城鎮如布萊頓迅速發展,隨后是對歐洲其他度假勝地(從多維爾到馬爾貝拉和希臘的海島)的發現。在海水的冰冷、波浪的拍打、力量的釋放、人與自然的對抗、崇高體驗、窒息的恐懼、男子漢氣質的培養之中,人們獲得了身體與海的和諧狀態,從而形成了一種新的快感模式。
從感官的角度來說,東西方的文化交流也是一種感覺交換。16、17世紀,中國進口染料、香木、珠寶和大量的胡椒,出口絲綢、蔗糖、黃金、漆器和瓷器。這些物品提供視覺、觸覺和嗅覺上的愉悅。從美洲新大陸進入歐洲的貨物——土豆、煙草——既改變了歐洲人的感覺體驗,也反過來影響了中國人的感覺方式。在這個意義上,東方現代主體的覺醒,伴隨著一場感覺革命。
《潮汐圖》賦予這場感覺革命以令人叫絕的細節。巨蛙在潮潤的泥濘中感知主體的擴張。颶風聲中,敬神香氣味彌漫,屋船里白煙滾滾,醒婆打手磐,眾女巫作腹語歌。眾多感官以混雜、混沌的方式集結于主體周圍,未形成清晰的區分與界限。光線昏暗、色彩灰白,東方主體尚未完成現代覺醒。隨著巨蛙在六豊行領教現代的知識與時間意識,“時間的消逝不再尾隨以星火或香氣。我吞下一只懷表,認識了數學。六個半鐘頭后,懷表在我的屎糊里探出半張滴答作響的臉,而野性的、渾渾然扭動不息的萬物一夜之間披上了金黃刻度”。中西第一次相遇之前,中國獲知時間的方式是通過聽覺和嗅覺——鐘聲、鑼聲和燃香,此前的時間是可以“聞”到的,帶有沉浸感,攜帶著個體的文化與記憶。此后則產生了可視的、無人格的時間體驗。小說對此過程采用象征的手法:巨蛙通過“吞下”這一動作,“品嘗”到了西方時間的味道,讓“鐘表時間”進入自身的內部。東方遭遇西方,實際意味著“野性的、渾渾然扭動不息的萬物”被現代性的認知網格捕捉。這種殖民的暴力被小說以解剖的場景具象化地呈現了。遭遇現代性的東方個體則依靠嗅覺重新相遇,守望相助。蛙與馮喜在澳門重逢,那時“新風撲在我臉上,全新的林苑包圍著我們升起——芬芳的,微晃的。每一個迎面而來的人都新鮮、青翠,都向馮喜行禮。我們沿毛細血管般的小徑慢行慢爬”。早期現代哲學家傾向于貶損嗅覺,例如狄德羅將之視為最縱情聲色的感官,康德認為嗅覺是最主觀的感官,接近味覺,充滿動物性和非反思性。培養嗅覺并不值得,它提供的愉悅是短暫的。實際上,嗅覺能夠參與文化建構,能夠快速地進行識別,然后引導,讓我們知道該接近還是遠離某一對象,以維護個體或群體生存的利益。這是接觸、自衛和排拒的感官,因此也是涉及維系社會關系的感官?傮w而言,《潮汐圖》的感官描寫不是基于民族學、人類學、歷史學的還原,而是文學的再創造。它不斷誘發那些怪誕的感覺,以其震驚形式來想象中西文化邂逅時刻的場景。
這些異質性的感覺體驗也完成了對日常生活的陌生化處理。龔萬瑩小說集《島嶼的厝》充滿閩南味道。那是《大厝雨暝》中夏天老厝的房檐翹角、海浪形屋頂、鋪滿天井紅磚地面的黏糊糊的芒果果泥和香氣。那也是《出山》中雨落入青草、打落緬梔子、滲入磚墻的聲音。風在陽光里穿過,變得蓬松輕軟,鼓脹出香氣的纖維。沿街客廳里電視機都在播著奧運比賽,油蔥擺在街邊的音響放著《浪子的心情》,暖金的啤酒在小玻璃杯里溢出泡沫,銀色的瓶蓋在地上砸出清脆的聲音。還有《浮夢芒果樹》中,芒果樹點頭舞動樹葉,搖動起庭院里綿綿的風,庭院里漂浮著盛夏氣息、龜苓膏質地的霧氣和橘子味的路燈光。女孩們躺在樹下,聽著土壤之中根系的聲音。這些密集、柔軟、甜潤地流淌的感覺,背后是一種資本主義全球化和現代性之外稍縱即逝的本真狀態。
栗鹿短篇小說《雨屋》寫愛的徒勞與生命的離散,讓人看到伍爾夫《到燈塔去》的影子。小說把對生活洶涌災禍的感受處理為洪水來臨時的感官體驗!暗教幎际撬,周遭異常安靜,只聽得到水中的喧囂。遠處的房屋消失了,它們的屋頂形成一座座小山,上面站著向天空求助的跳躍的小人。”令人同樣印象深刻的是小說對災禍來臨之前家庭主婦烹飪過程的細密描寫。這些關于香氣與口感的描寫都是高度象征化的:“白醬完全融化到膨脹的面片里,肉醬中的各種香料互相融合制衡,散發出濃郁的誘惑性氣味。芝士負責增加每一層之間的黏合度,也為千層面提供了強韌又柔軟的復雜口感!笨鞠涑蔀橹黧w試圖消化所有現實的暴脹場,這些誘惑性的氣味和反復的味覺層疊,是抵御生命洪水的情感黏合劑的具象化。那些對食材的循環、鋪滿、融合、封頂、制衡,都是試圖一層層黏合生活裂縫的濃烈情感實踐。在這樣的描述中,文本內蘊的感官性試圖刺透日常感知模態,抵達對深層情感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