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崢嶸歲月
作者:子薇      更新:2015-11-16 10:48      字?jǐn)?shù):4476
    回到中院村的藍(lán)田,看到大娘正在家門口揀稻子里的稗子,便叫了聲:“大娘。”

    “藍(lán)田,回來了。來,坐。”大娘指了指身邊的一只凳子。

    “嗯。”藍(lán)田答應(yīng)著,坐在了大娘身邊。

    “剛才,我還和周書記說石良的,那孩子看上去老實良善、知書達(dá)理,一定是厚道人家的孩子。告訴大娘,你們是不是好上了?”

    “哪有啊,大娘。我們還小,我們只是同學(xué)。”藍(lán)田的臉紅得像熟透了的石榴。

    “到底是小姑娘,怕羞,臉都紅了。外面熱得很,拿芭葉子煽一下,涼快涼快。”大娘邊說將芭蕉扇遞過去。

    “不用了,大娘,我回屋了。下午,我跟大家一起去除草。”

    “也好,回去休息一下。田里的稗子多得跟蛆一樣,你和綿綿今天就別去了吧。”

    “那怎么行,上午已經(jīng)沒有參加勞動。我回去了,大娘。”

    雙腳一踏進(jìn)開著門的屋子,藍(lán)田就嚷開了:“綿綿,又在寫什么呢,以后準(zhǔn)備當(dāng)作家啊?”

    “你這個死丫頭,嚇我一跳。當(dāng)啥子作家,不就是寫寫日記嘛,你不在,我這會兒沒事,干脆就把這每日必做的事情完成算了。”

    晚上,藍(lán)田和綿綿一起坐在周書記家門口、三個人才可以合抱過來的大白果樹下乘涼。奶奶每天早睡早起,她早早地睡覺了,周書記去周潭公社參加每月必開一次的例會,在周潭中學(xué)讀高中的樹文住校,樹梅和樹化在家里做作業(yè)。

    大娘說:“都講吃了端午粽,就把棉衣送,節(jié)氣這個東西,真是怪,前幾天晚上在家納鞋底,手上還干爽爽的,今天晚上,手心就冒汗了,我歇會子再去納。”

    “大娘,這棵白果樹這么高大,有多少年了?”綿綿問。

    “三十年了,還是爹爹在世時,帶著周書記和小爺一起種的。”

    “小爺是誰?”藍(lán)田問。

    “周書記的弟弟,在縣里工作,本來端午節(jié)他應(yīng)該回來看奶奶的,他前兩天打電話到大隊,說是因為工作上的事,走不開,不回來了。”

    “這樹結(jié)果子嗎?”綿綿好奇地問。

    “古歷七月會結(jié)出一樹的果子。好甜,到時候,你們摘著吃,但不能吃多,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隔壁吳七六家的三個孩子,天天穿得拉里拉呱的,好像從來就沒看見他家有女人,他們的媽媽呢?”藍(lán)田問。

    “唉!”大娘還沒說話,先嘆了口氣:“那三個孩子每個之間就隔一歲,名字叫:建設(shè)、社會、主義,小的今年十二歲。他們的娘真是狠心,在家蹲不住,跟別的男人跑了。去年,七六跑到江蘇把她找回來,費了多少心思,在家蹲了一個月,又跑了,再沒能找到。這個女人的心,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做的,那么硬,那么狠。七六對她好得很,只要她在家,恨不得拿她當(dāng)奶奶供著。”

    藍(lán)田、綿綿也跟著嘆了一回氣。

    “去年,社會上山砍柴,不小心碰到了馬蜂窩,全身被馬蜂咬得沒一塊好地方,在周潭公社醫(yī)院住了好幾天,燒得稀里糊涂的,嘴里一個勁地喊‘媽媽救我,媽媽救我’,我都不知道陪著淌了多少眼淚。”

    綿綿接口道:“我媽媽就時常說,有媽的孩子是塊寶,沒媽的孩子是棵草”。

    “是的,你媽媽講得真好!”

    第二天中午,藍(lán)田、綿綿剛做完農(nóng)活回來,草帽還沒來得及下,就聽得外面一陣女人的哭叫聲:“大娘,大娘,救我。”

    大娘門口,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哭得眼睛都腫了,口里還在訴說:“大娘,你說我還怎么活,他這樣打我。”這個名叫金菊的女人,她的棉布襯衫有兩粒扣子掉了,明晃晃的乳房簡直全部暴露了出來。藍(lán)田不忍心看下去。中院村的女性,做姑娘時,棉布做的奶罩子盡可能地緊,恨不能把胸勒成一馬平川,一旦嫁了人,生了孩子,又物極必反地把奶罩子扔到九霄云外,任由兩只奶子在衣服下面晃晃悠悠,奶小的,還不覺得怎樣,像眼前的這個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女人,那一對奶子隆得像兩座小山包,不僅大,而且白得晃眼,這一對尤物,對于男人,不知道該有著怎樣巨大的殺傷力。天知道,她男人怎么舍得下手打她的。

    大娘一邊將金菊扶起,一邊攏了攏她的襯衫,試圖將那兩只小“山包”遮住。這時,金菊的男人大余手里握著拾糞的木柄鐵鏟沖過來,嘴里罵罵咧咧:“我操,這個臭女人,三天不打,上梁揭瓦。今天把你打死了干凈。”

    “大余,干什么你,瘋啦!還不把手里的東西扔掉,肉體之身,禁得住你這樣打,怎么下得了手的。”大娘一邊說著,一邊奪下大余手里的鐵鏟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金菊見狀,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一邊哭一邊掀起自己身上的襯衫,那雪白的身子整個地暴露出來,一覽無余。“大娘,我也不想活了,你看他這個狠心的畜生把我身上打的。”

    藍(lán)田這才看見,金菊身上青痕上迭加著紫痕,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大余,不是我罵你,你自家燒鍋的,平常兩個人好得很,今天喝了幾口驢尿,就發(fā)瘋了?心這么狠,你看你把她打成了什么樣子?還不清醒清醒!”

    “大娘,不是我心狠,是她太不像話,老娘那么大年紀(jì)了,幫著做點家務(wù),她總挑剔老娘這個沒弄干凈,那個沒弄干凈。哪個家里沒有老娘,年紀(jì)大了,就是什么東西沒弄干凈,你再弄干凈就是了,老是摔盆子摔碗的,昨天過端午節(jié),我就忍了,沒打她,她還蹬鼻子上臉了。”

    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難怪人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藍(lán)田想。看著金菊身上的累累傷痕,她從心底里怨恨那個叫大余的男人:這么死命地打,不把人打死才怪,幸好金菊還算聰明,逃到一個有人幫著出氣說理的地方。

    “好了,好了,有話不能好好說,非要打人才能解決問題嗎?”大娘的口氣還是異常地憤怒,轉(zhuǎn)而又放緩了語氣:“金菊,你以后對婆婆臉色好一點,有話慢慢說,好好說,啊!”

    金菊乖巧地點了點頭,哭聲也漸漸地止住,只是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一下子剎不住車,還一口一口地哽咽著,讓人聽了,恨不能去給她按摩按摩,順順氣。

    這會子,大余體內(nèi)的酒精大概消散了一些,看著他家燒鍋的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下也軟了幾分,不時地偷眼看她,面上分明地顯露出愧疚之色。

    “大余,我告訴你,你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這么干凈、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好燒鍋的,你不珍惜,就憑你這副樣子,還能找到更好的?我送你們回家,你幫金菊洗洗,讓她歇歇,啊!”大娘的口氣不容置疑。

    看著金菊、大余離去的背影,藍(lán)田的心里一陣酸澀:“綿綿,這兒的男人叫老婆為‘燒鍋’的,單這個稱呼就可以想象女人的地位。農(nóng)村的男人真是太可怕了,打自己的老婆都下那么重的手,心怎么那么狠!”

    “這樣的男人,哪兒都有,不光是在農(nóng)村,城市也一樣。而且,這種男人通常在外面都沒有什么本事,在外面越是癟三的男人,在老婆跟前往往越會耍飆勁。也可以理解,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發(fā)泄和找感覺的地方,在外面找不到感覺,只好在家里找感覺咯。”綿綿說這話時,藍(lán)田分明地感覺到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夾雜著不屑與仇恨。搞不清楚原因的藍(lán)田,總覺得綿綿的眼神里涵蓋了不為人知的難言之隱,但終究,她沒有敢多嘴多舌地問什么。

    當(dāng)晚,藍(lán)田和綿綿像中院村其他村民一樣,煮了天天都煮的稀飯,炒了一碗自己腌的咸豇豆,再炒了半只南瓜。說是炒菜,其實也就是象征性地用浸在菜油里的布在鐵鍋上一涂,就算是放過油了,中院村每個人口一年到頭只能從生產(chǎn)隊分得二兩菜油,對她們兩個下鄉(xiāng)知青,雖是放了些量,也還是很有限的。

    吃過稀飯的藍(lán)田,站在門口。村里,還有很多人家的煙囪,炊煙裊娜升騰著。遠(yuǎn)處,如清洗過的天空,萬里遼闊,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白云以自己特有的姿勢奔跑著、融合著、重組著,不時地變換著它們的形態(tài),原本如馬的,剎那間成了虎;原本如錯落有致村落的,剎那間成了高低起伏的山巒;原本似長江河流的,剎那間逃遁得無影無蹤;還有南邊那叢林似的白云,它們急速地組合成雄偉巍峨的雪山……再一會兒,風(fēng)起云涌、呼嘯而來的如血晚霞,把天空點綴得艷美若三月桃林。站在門口的藍(lán)田,看得發(fā)癡。

    “藍(lán)田,好美的黃昏,好美的夕陽。我們?nèi)ジ蔀┻呑咦撸貌缓茫俊本d綿征求藍(lán)田的意見。

    “天天去干灘邊洗衣服,還沒看夠啊?”藍(lán)田逗趣道。

    到了干灘邊,綿綿若有所思地問:“不知道這條溪流起源于哪兒,終止于哪兒?”

    “是啊,感覺它無邊無際。哪天,我們沿著它走,看看它到底有多長。”藍(lán)田附和。

    干灘邊的莊稼地里,金黃色的麥子隨著晚風(fēng)的吹拂,翻騰著氣勢磅礴的浪花,早稻也已經(jīng)灌足了漿,一粒粒的稻子如懷孕的婦女,豐盈而喜悅的樣子。天空中,一群群不知名的鳥兒不時地打個響亮的呼哨,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便空靈地消失了。

    “過兩天,所有的麥子都該割完了。”藍(lán)田像是對綿綿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是的,割完麥子,就快雙搶了,這是農(nóng)村里最忙碌、最辛苦、也是最喜悅的時候。”

    “綿綿,你懂得真多,像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人一樣。”

    “別拿我逗了,你看前面。”綿綿碰了碰身邊的藍(lán)田。

    藍(lán)田順著綿綿的手指方向看去,不遠(yuǎn)處,金菊和大余一前一后地行走于田間小道上,他們一個手里提著大籃的蔬菜,一個手里提著鋤頭鐮刀,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都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他們這也太快了吧,金菊上午才挨一頓打,下午就跟男人恩愛無比的樣子,搞不懂。”綿綿顯露出憤憤不平的樣子。

    “我有次讓樹梅說點中院村的新鮮事給我聽,樹梅告訴我,大余說他家燒鍋的,打都打不走,還說,女人就是要打,越打她越乖巧,越打她越聽話,越打她越懂得伺候男人。”

    “胡扯八道,在大余那種賤男人眼里,女人全是賤貨,全是下流胚,全是不知好歹的貨色!要是我,早把他殺了,留著他做什么,還真離不開男人啊,什么東西!”綿綿咬牙切齒地說,臉色簡直有些發(fā)青:“可悲的女人!可恨的男人!”

    看著那一對不可理喻的夫妻走過來,綿綿拉著藍(lán)田的手轉(zhuǎn)身向遠(yuǎn)離他們的方向走去:“真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么好。見了他們,他們不覺得尷尬,我還覺得尷尬。”

    一陣風(fēng)吹過來,仿佛變魔術(shù)似的,剛才還浩闊遼遠(yuǎn)的天空,一下子低下頭來,烏云簡直就壓在了頭頂上。不知道從哪里一下子鉆出一群群的蜻蜓,這些美麗可愛的小精靈低空盤旋著,她們腳下的土地,一只只的蚯蚓拱著泥土:“走,我們趕快回去。蜻蜓低飛要下雨,蚯蚓出洞要下雨,小貓洗臉要下雨,青蛙叫不停要下雨,魚出水面要下雨,燕子低飛要下雨。”藍(lán)田背書似地說。

    “嚯,看不出來,藍(lán)田,你知道得還挺多。”

    “我哪兒知道這些個東西,我是聽樹梅說的。”

    倆人一路小跑,綿綿說:“我覺得樹梅特別喜歡你,只要你在,她就喜歡來我們的屋子,我一個人在,她幾乎不來。”

    “哪里,樹梅非常懂事,她說你喜歡看書、寫東西,她怕打擾你。”

    “別安慰我,我這人,不大得孩子緣,可能與我的臉總愛繃著有關(guān)系。”綿綿面上的表情有些落寞。

    她們前腳踏進(jìn)屋子,外面一陣?yán)坐Q電閃,天地似被劈裂般地轟鳴,轟鳴過后,暴雨呼嘯而下。桌上的煤油燈,影影綽綽。

    “不好,這兒漏雨了,雨太大了。”綿綿邊說邊提一只木桶放在漏雨的地方接著:“藍(lán)田,你怕不怕打雷?”

    “不怕,以前在家,有爸爸,天塌下來,有爸爸撐著,現(xiàn)在,我也不怕,我能感覺到你的堅強勇敢,天塌下來,有你綿綿撐著,我的害怕純屬多余。”藍(lán)田說著,忽然想到石良。正如大娘所說的那樣,石良出生于一個厚道本分的知識分子家庭,本人是個忠厚老實的男孩,雖然他們并不曾親熱過,沒有過任何非分的舉動,但在心里,藍(lán)田對他十分信賴,也十分依賴。只要想到他,她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生活充滿了希望,她就感到踏實溫暖。石良,你過得可好,你可知道我多么多么的想你。你會成為我今生最堅強、最踏實、最溫暖的依靠嗎?心里如此想著,眼角不由自主地滑下兩行清淚,借著洗臉的時機,她將冷毛巾敷在眼睛上,擦掉再次涌出的淚水。

    “藍(lán)田,你真會說好聽話。”

    二人洗洗漱漱,各自睡去,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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