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姥姥,我考上了大學
作者:齊乙霽      更新:2015-10-31 11:29      字數: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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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寫一部大學時代的小說,已經是畢業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2006年,在我深圳的睡夢中,總是夢到千里之外的那所大學的門口。夢中重復著同一個場景:土頭土腦的我千百次無聊地跨越那道門坎。飄著幾片黃葉的大門秋景是我最喜歡的,那是一幅懵懂凄惶的景象……我不得不千百次地隨著歲月的膠片倒放,好從一個錯位的時空回望26年前——那一年我考上了河海大學,一個農村孩子從十里鋪來到了保定府。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進入一個城市。前途未卜,既興奮又茫然。現在還記得我走出村口的情景,小腳的姥姥在抹眼淚,吧嗒著煙袋的姥爺沉著微黃的臉。我姥爺就是那樣一個人,一輩子端著嚴肅的一副面孔,本來他送我去上大學,倒像是個要賬的。用我媽的話說,是因為他八歲的時候,后媽要把他推到村外的井里淹死,自從那次驚嚇之后,就再也不會笑了。姥爺的笑確實還不如我和弟弟的哭好看。到保定要去徐水縣城坐火車,或者就從十里鋪村邊的107國道上攔汽車,但那時汽車不是招手就停的,有時候攔不住。趟數也有限,一般坐車都要去車站。不管是火車站還是汽車站。那時我們不習慣把北京通往保定府的公路叫107國道。我們從小就是在公路上長大的,說慣了“公路上”。107國道傍肩的就是京廣鐵路,我們也說慣了“鐵道上”。文革的時候我們還小,在公路上沒少看那些串聯的隊伍。我記得讓我說句口號就給我們一沓花花綠綠的小傳單。這就是發生在公路上的事情。我的爹媽陪我(騎自行車)沿著公路去徐水火車站坐火車。我走在公路上,心里酸酸的向著我的公路告別。牛B不是吹的。我毫不吹噓地說,就在十里鋪村這一段公路和鐵路,每一寸我都是熟悉的。雖然我沒扒過道釘,偷過枕木,也沒埋過地雷,下過碎玻璃。但我不能不和公路告別。主要是我對公路太熟悉了。對于南來北往的車輛和行人,公路就是一個交通要道而已,可對我們生在公路邊的孩子來說,感情就復雜了。說公路和鐵路是我們自小的伙伴都不為過。這輩子雖然沒有生在大江大河的邊上,卻生在了兩條國道的邊上。雖然我們看不到過不盡的帆影,卻看到了過不盡的汽車火車。所以說,我最應該向公路(包括鐵路)告別了。不僅是公路邊上的那些鉆天楊樹,還有那隔一段就有的里程碑。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養路工人把界碑用大白刷白。這條公路寬寬窄窄變化不定,幾十年修修補補,有時候坑坑洼洼,有時候又一馬平川,冬天皴裂,夏天反油。這都是我們親眼所見。難道不該告別嗎?更何況,就在一個界碑不遠處,那是我姥爺最好的伙伴雪芝姥爺的遇難處。看到此處,我也不能不默哀幾許。

    我現在想來雪芝姥爺可能是個扁平足。因為在我的記憶里,發現他走路總是八字腳不算,還整個人往外撇,像個鴨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你見過這種人,你就會知道的。雪芝姥爺早年是我姥爺的私塾同學,兩個人的友誼大概達五十年之久,一直到雪芝姥爺遭遇車禍為止。關于雪芝姥爺我還想多說幾句。是因為他總是對我好。別嫌我啰嗦吧。因為一個人去上大學了,一走就是四年,故土難離呀。再說,回不回來還不知道呢,百分之九十九是回不來了。如果用麻雀來比喻我,那就是出飛了。我當然很有點傷感情緒了。否則我還有良心嗎?你想啊,雖然我比不上一個大姑娘出嫁那么難受,但是我的心情也是挺復雜的。沒走的時候,覺得沒什么,等到真的拔腿就要奔向保定了,還真有點舍不得離開。這都是人之常情吧。我走在公路上,還真有點睹物思人的心緒呢。就還說雪芝姥爺吧。他早年在保定當過學徒,后來在一家商場當售貨員,文革時硬被清理回來,說是家里地主出身。那沒什么,雖然他在村里干的是最低級的活兒,給生產隊積肥,起隊里的豬圈,掏隊里的茅廁。在生產隊的西場上曬大糞。那又怎么樣?照樣他是孫先生家的座上客。順便說一句,在十里鋪孫先生有兩個。人稱大先生的就是我姥爺,因為他是個老中醫,后來被貶為赤腳大仙,成了赤腳醫生。我姥爺這輩子不用說三里五鄉的名氣太大,就是早年在天津一個人開藥鋪,也有黃包車,還給資本家的太太小姐看過不孕癥。這話扯遠了。那個人稱小先生的是我媽。因為她是村里的小學教師。雖然歲數不太大,但也德高望重。桃李雖然不是滿天下,但也有幾街筒子。何況還是四個村都來十里鋪上學,所以四個村的學生滿街都是。在我考大學之前,我到了哪個村,喝水吃飯,都有人管。當然,我姥爺人稱老先生的更比我媽還壓得住鎮,村里雖然也經歷了文革,但沒人敢沖擊我們家。不僅沒有沖擊我們家,我姥爺的醫務室反而成了各派的大本營,村委會的又一個辦公點,道德倫理的解釋所,婚喪嫁娶的委派所,婆媳關系、鄰里糾紛的裁判所。你看我牛B吹得大,其實真不是吹。十里鋪有我姥爺那是他們的福星。我姥爺那真是,雖然一輩子不會笑,但他行得端走得正,又有一手好針灸,一身的中西醫結合的本事,無論刮風下雨,隨叫隨到,鄉親們還說什么?那真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沒二話。鄉親們就剩下磕頭下跪了。我姥爺又最看不了別人對他的好,所以,磕頭下跪那一套他最反對。所以,文革那幾年,兩派鬧了糾紛,來聽我姥爺示下。大村長,那時叫革委會主任,解決不了的問題,也來找我姥爺商量。比如,我姥爺對兩派的頭頭說,你們都是吃飽了撐的,想想挨餓那幾年,都到地里撿白菜幫子,挖草根,你們也就沒勁鬧了。姥爺繼續說,我就納悶了,你們放著地不好好種,非鬧什么派性?所以,有這樣的背景,我姥爺要對雪芝姥爺好,村里誰還敢拿他怎么樣?雖然他是被保定打回原籍挨整的四類分子。我姥爺也對雪芝姥爺說過,勞動勞動有好處,活動活動筋骨吃東西香。他這是鼓勵雪芝姥爺呢,因為誰不怕大糞臭啊。

    關于雪芝姥爺我還想多說幾句。他平反后,回保定工作過幾年,據說是在單位看大門。也就剛辦了退休手續,回到十里鋪養老,非要閑不住早晨起來到公路上去拾馬糞,結果要大便,就蹲在路肩上,屁股對著路溝拉他的宿便。嘿,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他就有一輛車,車上坐著一個睡覺的司機,硬是把車開出了公路,從他的身上碾過去,翻到路溝里了。他媽的!那個王八蛋司機從車里爬了出來,雪芝姥爺卻一命歸天了。后來,我看了《貓和老鼠》,發現動不動那個徒勞無功的大笨貓就被碾成大餅。我總是懷疑雪芝姥爺也被碾成了大餅。這就是那年從十里鋪出來,坐著我爹的自行車,一路上往火車站走時的所想所憶,也怪觸景生情的。據我媽說,當時我眼里有了淚花,但我始終不承認。因為,男兒有淚不輕彈嘛。說句不怕丟人的的話,即便在我暗戀我的同學王小蕾的日子里,不管多么難熬,不管多么想念,不管多么擔心別人把她搶去當了壓寨夫人,我都沒有眼睛濕潤過。切!當然,話又說回來,我在一路走一路向十里鋪、向我的公路、鐵路告別的時候,情不自禁地閃動點淚花,也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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