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晚上回到家里,她在身為市體育局局長的老公趙月明面前嘮叨,時鐘敲響了十二下她還沒有睡意。趙局長十分不耐煩,扭過身子說,老婆大人,我求求你了,別再啰嗦了,你就是下崗啥都不干,我還養(yǎng)活不了你,寶貝,聽話,我不會嫌棄你的。說罷,一翻身將沉重的大腿壓在了紅娘身上,很快又酣聲雷動。
紅娘聽了這話,淚水頓時流了下來。就這一句話,讓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凄慘的身世,她覺得她這一生堪比黃蓮,是不是應了那句“苦葫蘆掉進蜜窩里也不甜”的話呢?眼下,兒子考上大學走了,丈夫也提拔了,日子剛剛好些,沒想到自己又碰到這事。
紅娘原名不叫紅娘,至于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在她十歲之前都是稀里糊涂過來的。她只記得她家在安徽、河南和山東交界的一個小村莊,具體屬于哪個省她記不太清楚了,她只記得她家的門前有條東西走向奔騰不息的大河,然后到處是一望無垠的莊稼地。只有七八歲的她,在那個饑餓的年代,沒有太多幸福可言,如果哪天能吃頓飽飯或能吃個白面饅頭,她覺得那是最幸福的事。在眾多兄妹中,她是最不被關(guān)注的一個,象春天里地上的草皮那樣不被人注意。那一年正月十九,在離自家村莊五六里遠的一個叫東城集的打谷場上,正熱火朝天地逢著一場廟會。濃濃的寒意,她餓著肚子往人堆里鉆去取暖。早上從冰冷的家中出來,她只喝了一碗紅薯茶,吃了兩個紅薯塊,中午的飯沒來得及吃就接著聽下午的戲,身上沒一分錢的她不想離開戲臺口,繼續(xù)聽吧,一直到晚上的夜戲,農(nóng)村說這種聽戲法叫連燈拐。晚上戲臺上的汽燈燒得特別的亮,照得她眼花繚亂,因為餓得咕咕響的肚子,她盡量向戲臺邊靠近,她想那里可能更暖和些,但當她向前面擠幾步時,她又后悔了,怕自己一旦被擠出去又進不來,再說,自己又真的沒勁向前擠了,想了想她又往后擠,這樣前擁后擠,她召來了周圍的罵聲,這小瘋妮子擠啥擠,投胎呀,再擠把你扔出去!
半空中的一聲棒響,接著有人用竹桿向人潮最涌濟地方無情地打下去,起哄的人們見有東西砸過來,象流水打個漩渦瞬間平息下來,瞬間又再次潮涌起哄。她象只受驚的小兔子趴在人堆里,一動也不敢動彈。迷迷糊糊中她好象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寒冷和吵鬧聲驚醒。坐起身來一看,所有的人都走了,直剩下她和幾個收戲臺的人,熾白的汽燈馬上就要熄滅,這時,四周一片冷清和死一般地安靜。她害怕極了,有些不知所措無奈地望著戲臺上的人們。
這時,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來到了她身邊。“小姑娘,你家在哪里?”老者關(guān)切地問了三遍,她說不清楚,或許因為害怕在嚶嚶地哭。“餓了吧,我這里有個燒餅,你吃吧!”
聽到有燒餅吃,她才勇敢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這個和自己說話的人。老者從貼著身體內(nèi)的口袋里掏了一個用布包好的燒餅遞了過來,她不顧一切地伸出雙手去抓,象是抓一棵救命的稻草。三下五除二地把燒餅吞了下去,接著她又有些后悔,因為餅的香味沒來得及細品就被她幾乎整個吞掉了。當老者轉(zhuǎn)身欲離開時,她上前一把抱住老者的腿,哭著不肯松手。
慈祥的老者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孩子,心里不是滋味。猶豫了一陣后,把她抱起來走向了戲臺后面。從此以后,劇團里多出來個不到十歲大的女孩。每天晚上,大家在練功,她跟著下腰,甩頭、練旋子、抖水袖、踢腳、壓腿、劈大叉,然后是天不亮開始吊嗓子——“啊啊啊——”,“咦咦咦——”她在向姐姐哥哥們學一招一式,疼痛難忍時,她不會象比她大的師姐師哥那般粗著嗓子殺豬似地嚎叫。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這里有個家,她能吃包飯,這里有家里吃不到的白面饃。
撿回她命來的是這個劇團唱二紅臉的,一位叫楊運良的老人,個子不高,長得五官端正,氣宇非凡,一副好嗓子喝遍蘇魯豫皖的交界地的方圓百十里,被稱為豫東皖北片的十大紅臉王,那聲音就是不用擴音器,只要他往戲臺上一站,一嗓子能聽十里開外。年輕時追逐他的人不計其數(shù),他也從中選了一位美貌賢惠的妻子,結(jié)婚不到一年,妻子突發(fā)一場大病去世了,他念妻心切,也害了一場大病差一點兒沒要了他的命。病愈后,他找算命的卜了一卦,卦運上說他們夫妻本是同根生,前世的一對鴛鴦,今生今世不能分開,一個去個另一個必陪著去,如果楊運良還想活下去,他必須得找個與前妻長相一模一樣的女人才行,不過這中間也保不準能過到老,很可能要孤老終身,在思念中度過余生。楊運良坐在妻子墳前流了三天三夜的淚,直哭得人見人心痛,鳥見鳥悲鳴。不少人來勸他,讓他想開些來,人生苦短,別在一棵樹上吊死,何況人世間的好女子多的是,如果有緣,一定能尋到與妻一模一樣的人兒。他這才停止了悲痛。接下來癡情的他為妻守孝三年不娶,又過了五年,他還是沒尋到前妻模樣的女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過去,他仍不見具備妻子身影的女子,轉(zhuǎn)眼他已不再年輕,但作為長年在鄉(xiāng)村草臺子上演戲的他,覺得自己唱了一生的戲,卻也被命運戲弄了一生。做人是否真的象傳統(tǒng)劇目中那些癡情的男人一樣。這或許是上蒼對他的懲罰和考驗,看他是不是見異思遷的人,說不定該出現(xiàn)的時候一定會出現(xiàn)的,他寧愿孤老一生,也不會去隨便找個女人來應付自己的余生……
終于,在那個有霧的夜晚,年過半百的他碰見了這個饑餓的小姑娘,在第一眼看見這楚楚可憐的孩子的時候,他頓生憐憫之心,當孩子抱住他大腿的那一刻,他似乎讀懂了孩子那散著迷茫光亮的眼神,在一剎那,他頓時打了個冷顫,他覺得那目光是那樣地熟悉和遙遠,仿佛是原來的她從另一個世界里歸來,難道是前妻另投胎來世么。在惻隱之心的驅(qū)使下,他伸出了憐愛之手,他要救這個苦命的孩子。為自己一生的虧欠,為自己的良心能夠平安,自私一點,也為自己將來的養(yǎng)兒防老吧。
與這個撿來的小姑娘生活在一起,他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天資聰慧,是個天生唱戲的美人胚子。因為饑餓,孩子面黃肌瘦,更不愛多講話。半年后,孩子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長相氣質(zhì)與去世的前妻是多么地形象、神象。孩子懂事,愛戲如癡。他安排她去上學,一到暑假就經(jīng)常帶她跟隨著去演出,開戲時讓她坐在戲臺演奏的前端,一直聽到戲終人散,讓她在聽戲、愛戲、唱戲中漸漸長大并追尋自己的夢想。
楊運良為這個小姑娘取名叫楊毅伶,寄希望她做事有毅力,又希望她能聰明伶俐,平安健康地度過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