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安德平終于見到了那農民。剛剛商量到正題,手機響了。是副局長孫幼民打來的。電話一接通,孫幼民就質問道,現在都幾點了,你怎么還沒來上班?仿佛高壓水槍里噴射出來的水,語氣很硬也很沖。安德平小心地說,我在外面辦點事,馬上就回去。說完,不敢掛電話,等待著孫幼民的指示。孫幼民沒再說什么,掛上了電話。
安德平是孫幼民的人,大家都這樣說,安德平也這樣認為。事實上,孫幼民對安德平的確很好,在安德平面前,孫幼民總是和顏悅色的。即使安德平說錯了話,甚至做錯了事,他也很少批評一句。在孫幼民面前,安德平也隨意得多,不再是謹小慎微的樣子。但現在,孫幼民突然發了火,安德平不敢怠慢,讓那農民騎車送了他一程,然后攔了輛出租車,匆匆趕到單位。
安德平沒急著去見孫幼民。安德平先找了個關系較好的同事,一打聽,說是孫幼民在市里挨了批,回來時綠著臉,正見誰熊誰。因為什么呀?安德平問。好像拆遷房子有關,具體怎么回事不清楚,誰敢問呢?同事說完,關切地加了一句,這時候可別往槍口上撞。
安德平想了想,還是去敲孫幼民的門,小心翼翼地。孫幼民的情緒已經好多了。很快,安德平就弄清了,原來,孫幼民有個弟弟,住的地方要開發了。他有一套房子,要價較高,一直達不成拆遷協議。今天,市領導找孫幼民談話了,指了兩條路,要么,去做他弟弟的工作,按照規定標準接受賠償;要么,他的副局長就地免職。孫幼民只好去勸弟弟。弟弟沒等他說完,就說,哥,你知道那樣我得損失多少錢嗎?為了你的一個破局長讓我損失那么多錢,你覺得值得嗎?我這個弟弟呀,怎么就不考慮我的處境?孫幼民說這話時,一臉憤憤不平的樣子,領導也是,我弟弟不愿拆遷,與我有什么關系,憑什么免我的副局長?安德平陪著小心說,就是,這分明是連坐嘛。都什么時候了,還搞這一套?唉,誰讓咱是干部呢,人家能管住咱呀。孫幼民也嘆口氣,說,是呀,我要是一個普通老百姓,領導也拿我沒辦法。現在,我該怎么辦呢?
安德平也不知道。安德平立刻聯想到了自己。孫幼民是個副處級干部,他弟弟的房子還是合法建筑,組織上都這樣對他。如果自己買地建房,將來拆遷時組織上又會怎么對自己呢?房子不建了?可到嘴的肉又怎么能不吃呢。
祥瑞酒店里,安德平與趙安東對酌。安德平愁眉緊鎖,一杯接一杯地端酒,只是不再像往常那樣滔滔不絕地說話,而是沉默不語。趙安東說,德平,我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說出來,我們商量商量該怎么辦?安德平又倒了一杯酒,舉起杯說,沒事,來,喝酒。說完,一飲而盡。趙安東也端起了杯,卻沒喝,直盯著安德平的眼睛說,德平,咱們兄弟這么多年交情了,你究竟遇到什么難事,連我都不能說嗎?安德平也望著趙安東說,兄弟呀,我在你面前是沒有任何**的,能有什么事不能和你說呢?我是不好意思說,怕說來你會看不起我。怎么會呢,趙安東說,我怎么會看不起你呢?安德平說,我想買地建房,不是為我,是為我爸媽。
安德平的父母住在老家農村。相隔幾百里路,算不上太遠,但安德平一年也不回去一次。父母倒是常來看他,給他送些蔬菜糧食之類的東西,每一次都風塵仆仆,每一次都大包小包。一年總要送上三五回。他與父母之間,就像高高飛翔的風箏,一頭牢牢地牽掛著不肯放手,一頭卻拼命地想掙脫。對安德平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趙安東面前,父母成了他買地建房的最好理由。如果說買地建房是為了拆遷補償,趙安東是不會幫他的,絕對不會。這一點安德平可以肯定。但如果說是為了父母,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所以,安德平就對趙安東說,他想把父母接到身邊來住,一直都想。怎奈家太小,住不下。父母嫌太擠,又怕住一起會給他添麻煩,一直不愿意來。身為人子卻不能在跟前盡孝,不能不說是人生的一大遺憾。安德平還說,他和父母商量了好幾回,父母說倒是答應搬來,只是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他們的想法是,平時能多見幾次面就行。不住一起就得買房子,那得好多錢呢,安德平說他沒錢。再沒錢也得盡孝呀,所以,他就在郊區看中了一塊地,想買下來自己建房,把父母接過來住。
這些話,安德平說得十分真誠。說到動情處,眼睛竟然濕潤了。此前,安德平多次演練過,但都沒有這一次效果好。說完之后,安德平覺得自己都信了,趙安東一定也會信的。
事實上趙安東也真的信了。他說,按說呢,買地建房不是什么正當行為,但你是為了父母,我理解你。安德平嘆口氣說,可我不能出面去買地,你說該怎么辦呢?趙安東疑惑地望著安德平問,為什么呢?安德平說,你知道,我大小是個副科長,住房情況要登記,自建房也要登記。如果組織上知道我自己私買土地建房,一定會處理我的。那樣,我不但建不成房子,還會背個處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趙安東說,這倒是個難題。安德平倒了滿滿一杯酒,端起,一飲而盡。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爹媽養了我幾十年,到老了我卻不能在他們面前盡孝,你說活著還有什么勁呀。安德平說,用手擦了擦眼睛。趙安東說,德平,你要是不方便出面的話,我去幫你把地買下來。安德平抓趙安東的手說,兄弟,太謝謝你了。停頓了一下,安德平又說,這事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