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宋亞子的社會知名度高,能受到業界的贊佩和社會上的追捧,這要歸功于他的藝術成就和個人特立獨行的藝術品質,還有就是他的性情。身為教授的他,對看著對眼的和說話對脾氣的人,從不計人家社會上的身份高低,只要張口,不管是字是畫,不僅答應給,而且所送的作品,全部都是潛心用功的佳作,有些甚至還是他主動送上門去給的。現實生活中,宋亞子最看不起的是商人,他不止一次給水玉山說:“寧可餓死,也別經商。”先始,水玉山不解,問宋浣,宋浣想半天說:“可能是商人的唯利是圖,重利輕義傷過他吧。”后來發現不是,宋亞子在購物買房時,言語間并無絲毫怒懟之色,更沒有視金錢如糞土的態度,他本人也一直過著十分儉樸的生活,有時,一只鴨蛋還分兩次吃。解鈴還須系鈴人,最終還是宋亞子自己泄了心機。有次酒后,他激昂地說:“錢財乃身外之物。從古至今,任何一個朝代,商人都比讀書人有錢,但他們永遠也敵不過讀書人被世人的尊敬。自古學而優則仕,現在倒好,權貴都聽命于商賈了。你看他們現在把社會攪和成啥樣啦!”水玉山這時才清楚老師在藝術上,對商人的要求都草草應付了事之原因所在。這就不是為五斗米折不折腰的問題了,絕對是上升到了心靈、情操和精神的層次啦。
宋亞子在外人的眼里,是位和藹可親志潔高遠,成就斐然豁達大度,重然諾輕言利的人。然而作為入室弟子,水玉山是知道老師的嚴厲的。看來,是人都有兩面性啊。早期從師時,老師宋亞子除在對筆墨紙硯的鑒賞上布道外,更多的則是要求并督促水玉山用功讀書。不僅每周給他一冊必讀書,還叮囑他作心得筆記。這些書籍,從四大名著到唐詩宋詞,從《夢溪筆談》到《徐霞客游記》,至于《道德經》和《逍遙游》之類的名篇,毋庸置疑地是必須流暢背誦的。一旦水玉山提前完成老師交付的任務,必會換來宋亞子淺淺一笑。宋亞子考水玉山的方式很奇特,并非正顏厲色一本正經,往往都是在品茗或閑談時的不經意間,宋亞子會突兀吟誦“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若水玉山毫不遲疑接續上“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宋亞子會欣慰頷首。而若宋亞子在吟誦“致虛極,守靜篤”后,水玉山卻面紅耳赤接不上“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時,老師便會投以犀利的目光注視他,此后數日不與之談晤。這令水玉山在惶恐的同時,慚愧萬分。是壓力也是動力,水玉山更加心無旁騖、廢寢忘食地刻苦用功去學習,這為自己后來藝術上的成功進取,打下了學識素養的堅實基礎。“藝術無速成之法。要想成為一名合格的藝術工作者,必得詩、書、畫三通。會畫不通翰墨,只能是個畫匠。詩畫好,而字不出色,亦難成器。學文讀書,貴在養氣蓄神,腹有詩書氣自華。切記、切記。”老師的諄諄教誨,許多年后,一直響徹在水玉山的耳畔,令水玉山牢記并受用一生。
對于后來從糧站下崗失業后,擺過地攤、干過中介、辦過學校、開過酒店的方奇,宋亞子卻從來沒把他看成是商人。照老師的話說:“小方人家那是為生活,沒辦法。如要依我,按他對社會的付出和貢獻,還得發他獎呢。”水玉山聽著不吭氣,宋浣卻不同意,反詰父親說:“方奇對社會還有貢獻?!爸,是啥?可是超生小孩。你還發他獎,那是違法哩,哈哈哈哈。”宋亞子卻正色認真地說:“正因為他超生才該獎他哩。人家養那么多孩子容易嗎,生活都那么困難,你見他給親朋好友添亂了嗎?他是違法啦,可這孩子善良仁義,有良心。”
與方奇相比,水玉山的人生歷史,顯得十分得清白和單純。水玉山的祖籍是蘇州丹陽,他的母親是本地人。丹陽是中國出裝裱大師的地方,如同紹興多出刀筆吏一樣。作為一名裝裱字畫的手藝人,水玉山的父親老水,有著一手裝裱字畫的絕活。然而生不逢時,先是趕上“破四舊 立四新”,后又遇到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為了愛情,亦為了生活,一家人便逃難般,下放來到這個北方小城,安家定居下來,靠裝裱字畫兼賣匾和玻璃,維持著生計。當剛被平反,已是教授的宋亞子,拿著幾幅抄家歸還的污漬斑斑字畫,慕名找到老水時,老水的眼睛,剎那間一亮,然張口要出的裝裱工費,高得驚人。老水沒想到,宋亞子對此卻并不在意,只說:“錢不在話下,好說。只要你接裱的保質保量就行。”老水聞言不樂意,展卷一看,又是大師吳湖帆的畫作,于是他更加孤傲了,頭也不抬說:“你要是不放心,現在就拿走吧。”宋亞子對眼前這位其貌不揚、卻氣定神閑的手藝人,不僅不討厭,反而好感倍增說:“我就喜歡你這樣有個性的人,看來我要找的人,是找對了。這活,我在省里找幾家都沒人敢接。”老水聽了胸有成竹淡淡一笑,漫不經心地問道:“蘇州的洪德興你知道嗎?”作為“蘇州美院”和“愛廬書社”的優等畢業生和會員,宋亞子豈能不知這位在裝裱界赫赫有名振振有聲的專家。他的父親叫洪秋生,爺倆都曾在省博物館工作過。聽了宋亞子的據實回答后,老水顯得異常激動起來,如遇知音般喜悅說:“他是我師父。”宋亞子聽后,失色“啊”的叫出聲來,驚訝地嘴張小瓢般。沒等宋亞子開口,水師傅忙拉著他拿著字畫就往后屋去,到得里屋后,老水一言不發,先找盒火柴,又從墻角之隅取出一瓶酒精,“嗵、嗵、嗵”猛灌滿全口,然后彎腰撅腚,用盡全力朝鋪在案上的宣紙噴去,隨之迅疾劃根火柴點著。轟的一下,瞬間,眨眼一團火焰騰空而起,宋亞子視之大驚失色,忙上前去撲救,卻被水師傅用胳膊擋住推了回去。說時遲那時快,又見老水猛吸一口長氣,使勁用力朝紙吹,火焰就從紙的這一頭趕著滅到另一端。隨之,老水上前把作品拿起,只輕輕一抖,整個作品不僅完好無缺,宣紙上的污漬竟然全不見了。從鋪紙到熄火,整個過程沒用兩分鐘,令宋亞子看得目瞪口呆,直呼神技。
自此,宋亞子就成了水玉山家中的常客,與老水成了稱兄道弟的朋友。后來,當得知其子水玉山考上了自己學校的藝術院美術系時,盡管已退了休,卻仍被學院返聘任教的他,聞之后,欣喜若狂溢于言表,當即主動提出來把水玉山收入了門墻。連水玉山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后來,他不僅被留校任教,而且還成了恩師的乘龍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