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宋浣先始提出離婚時，水玉山?jīng)]在意。在他看來，夫妻間吵吵鬧鬧，在生活中，就跟鍋與勺相碰一樣正常。兒子都已13歲了，正趕要上初中，這時候還去離婚，讓外人知道了，會說沒素質(zhì)和乏修養(yǎng)，徒添笑資不說，還有辱斯文。再說，離岳父也是恩師宋亞子仙逝快到一年了，他正為籌備出老人家的紀念書畫集和舉辦系列紀念活動，忙得焦頭爛額呢，哪里還有閑心叮當空。所以，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他根本連瞧都沒瞧宋浣，敷衍她說：“你說你，大小也是個文化局的干部，這樣鬧下去，有意思嗎？”宋浣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扭頭高聲嚷說：“有意思！”說著，她停下手中正折疊著的衣服，用手指著水玉山說：“你還是一個大學教師哩，你瞅瞅你，可抵個社會上賣保健品的。一天到晚，就守著那堆破書爛紙的東西瞎搗鼓，那是管吃還是管喝？！”水玉山連腔都沒接，紋絲不動繼續(xù)看他手里的文稿。宋浣又絮叨說：“你拿無聊當情趣可以，但俺娘倆個的生活質(zhì)量，你總得保證吧。咱不跟別人比，就拿方奇來說吧，人家過去有啥？你再看現(xiàn)在，住的是復式樓，開的是小轎車，穿的是名牌，兒女上的是名校。”水玉山忍不住抬頭說：“他還坐過牢哩，你咋不說！你少拿我與方奇比。”宋浣聽了，鄙視地看了看他，撇著嘴嚷說：“坐牢也是人家本事掙的。跟你比咋啦！話說過來，你跟人家也沒法比。人家大小還是收藏研究會的秘書長哩，隨便搞個啥小活動，指不定就能抵上你兩年拿的工錢。你說你還有啥可傲哩！別人不知，我還不曉。說啥腹有詩書氣自華，說什么淡薄名利無欲則剛，還有啥視金錢如糞土。我呸，你這就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其實都是屁話。你這不是清高是自卑，不是超脫是猥瑣，看似道貌岸然滿腹經(jīng)綸，實際是一肚子男盜女娼欺世盜名……”水玉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斷喝道：“夠了，信口雌黃，豈有此理！宋浣你不要太過分了。”宋浣把衣服一撒，臉紅脖子粗吼叫說：“我就是要過分，你能咋地！”水玉山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轉(zhuǎn)灰，眼睛里射著怒火，手也顫抖起來，半晌方咆哮說：“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離婚。誰要不離婚，誅誰九族！”
水玉山與宋浣辦完離婚手續(xù)后，因房子是學校分給水玉山的，宋浣便搬回到父親的住宅去住。搬家那天，宋浣所找的“螞蟻搬家”公司，來的人都是專業(yè)人士，技術嫻熟得如小孩摸**。很快，室內(nèi)被清理一空，幾乎沒留下什么。當這幫人聽從宋浣的指揮，要進書房搬物時，水玉山的臉不但變紫起來，而且情緒也失控啦。除了肢體上張牙舞爪外，滿嘴里怒吼說出來的話，都是與***有密切關聯(lián)的詞。
學校的家屬區(qū)，平時看上去都似監(jiān)舍般風平浪靜，大家相互打招呼，也都“之乎者也”彬彬有禮的，連放臭屁都憋著回家里放。畢竟為人師表嘛，生怕有失品行和尊嚴，這樣做是對的，充分說明了社會的精神文明，得到了長足的進步和發(fā)展。現(xiàn)聽說水教授家出了故事，“水玉山高嚷罵人啦”，這還了得，事態(tài)緊急。很快，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學校。呼啦啦就自覺圍過來很多義憤填膺的人，連正準備回去磨床的年輕教師，都改道趕了過來聲援。有位白發(fā)蒼蒼拄著拐杖的老者，看樣子，過去也是領導級的，一進門，就用手指指著“螞蟻人”，斷喝道：“放肆！住手！你們這些紅衛(wèi)兵，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你們是紀檢委的，還是法院、檢察院的？就是來抄家，你們也得先找學校領導打個招呼吧。依法治國、以德服人，你們懂不懂！快打110，報警，報警。先抓幾個送牢里去。”幾位年輕的教師，渾身上下灌滿了“五四”運動的精神勁，紛紛上前奪物的奪物，趕人的趕人。大家正熱火朝天鬧騰著，宋浣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瞬間，猶如龍宮里插了根金箍棒，一切靜寂了下來。
待塵埃落定，不幸中的萬幸，書房最終還是給完好無缺地保了下來。
事后方奇來了，看過他搖擺著頭，幸災樂禍似地對水玉山說：“山子，你這是攤上抗戰(zhàn)，遇上小日本鬼啦。”隨后，又勸慰說：“水教授，我不是勸你心寬，你這總比凈身出戶強多了。再說，不破不立嘛，凡事有一失就有一得。磨難，對你們這些搞藝術的人來講，也不見得就是壞事。”說完就走人了。然待隔日，送家電的、送家具的、送文房四寶的，還有送盆景花卉的，一波接著一波地，先后在水玉山家中出出進進。水玉山邊忙著來回關開房門，邊流著熱淚罵方奇多事。
聽到鞭炮齊鳴，鄰居們出來看，都以為水玉山要搬家呢，連安慰送行他的話都想好了。一瞧是這陣仗，氣得拄拐杖的老者不停戳點著地說：“這個小水呀，太不像話了！有失風雅啊。你說你，再婚你還急個啥！有必要搞得這么招搖嗎？哎，萬物生活里，最看不透的就是人，最荒唐的就是藝術人啊！我是助紂為虐了，慚愧，慚愧之極喲。”
離了婚，水玉山就如脫了骨的扒雞。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搞不明白，當初他和宋浣結(jié)婚時，盡管家中一貧如洗，忙忙碌碌，然而倆人卻舉案齊眉，恩恩愛愛。如今日子越來越好了，家庭和事業(yè)都穩(wěn)定了，生活水平也上去了，可雙方的矛盾卻與日俱增起來，無論精神上或思想上，分歧卻顯得越來越大，有時為一丁點的小事就能引發(fā)激烈的爭執(zhí)，彼此間言語上的侵害，往往惡毒的連自己都吃驚。是怨社會發(fā)展變化的太快了呢，還是怨人性的本質(zhì)易變呢？這咋越活反而越倒縮了！問題它出在了哪呢？
那陣子，也是水玉山正熱衷學指墨畫時。有次與方奇兩人對飲后，酒醉未歸，他癡癡顛顛竟滯留在“大千畫廊”里，畫了一夜的蘭草。待次日酒醒后視看，潔白的被面，也被涂得全是一道道墨跡，渾身上下沾染得亦如同斑馬般。方奇一早來到店里，見狀調(diào)笑他說：“你這號人呀，還虧得沒經(jīng)濟。如此放浪不羈，真要錢財充盈，過日子絕對不亞于西門慶。”水玉山指著自己炸了線的褲腳說：“西門慶有這樣子的嗎？你說話咋不怕舌頭上長瘡。跟你的德行比，我的屁股都比你臉白。”方奇聽了也不氣，反而笑嘻嘻地說：“搞藝術的都這德性，神經(jīng)敏感得如刺猬，聽不得一句批評。不就離個婚嗎，至于如此失魂落魄丟人現(xiàn)眼。你把精神振作起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要想活得像個人樣，首先得活出個精神勁，有位前輩不就說嗎，精神日新德日新。起來洗洗，我現(xiàn)在帶你見個人去。”水玉山忙問：“見誰？”方奇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跟你介紹個小裁縫。水教授，我告訴你吧，那人家長得，水蜜桃你吃過嗎……”方奇齜牙咧嘴信口開河說著，看見水玉山彎腰抓鞋，連想都沒想，他尥起蹶子朗笑著，風一般跑出工作室，剛跑出去，就聽身后的門，被鞋砸個響亮。隨之，水玉山罵說：“你個兔子，你給我回來。”
水玉山和方奇的交情，從認識到現(xiàn)在，算起來有近三十年了。
方奇拎著兩瓶“古井貢酒”和四罐麥乳精來拜訪宋亞子時，水玉山當時也在現(xiàn)場，只不過，他還是一名在校的學生，但跟宋亞子教授習字學畫已有兩個年頭了。宋浣那時才上高中，還是個黃毛丫頭。宋浣看來者衣著鮮亮，目如朗星，精神勁足，正要張嘴問水玉山究竟，卻聽父親客氣地說：“小方，你來就來了，還帶東西干啥！你們那糧站可都解散嗎？”方奇哈著腰說：“快啦。”宋亞子聞言發(fā)愁說：“這咋弄，這咋弄。這社會變化得也太快啦。”說過，就介紹他們相互的認識了。
送走了滿臉虛笑點頭哈腰的方奇，宋亞子問水玉山對他的印象。這樣的對話，已成為師徒間交流的常態(tài)，主要是驗證相互的認知感和感應度。水玉山不假思索說：“這人江湖氣太濃。”像個漢奸、奴才，他沒敢說出來。宋亞子點點頭后說：“是的，不過你看沒看到，他的鞋后跟都磨成啥樣啦。就這，他還堅持編印出版歌頌祖國、歌頌人民、歌頌社會、宣傳家鄉(xiāng)的畫冊哩。一個看糧站倉庫的小保衛(wèi)，對藝術還有這么高的不懈追求，很不容易啊！漫說領導已打來招呼，就是他空手來找我，我也得支持。小水，潤筆去，我現(xiàn)在就給他畫一幅給力的。小水，你說咱是給他畫山水呢？還是畫花鳥呢？”水玉山接說：“老師的山水畫最拿手。山水畫好，畫集印出來也漂亮。”宋亞子聽了，微微一笑說：“畫山水是不是太俗了點？今兒咱畫個鐘馗吧，叫當官的看了后發(fā)毛。”水玉山嘴上沒說心里想，鐘馗只能治小鬼，當官里最怕的人是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