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82年,一個被秋光清洗得晴明純凈的早晨。肉聯廠宏闊的前廣場上,鑼鼓喧天,彩旗飄舞,所有的道路兩旁,擺滿了品種各異、姿態萬千的盆菊,赤橙黃綠青藍紫,處處奪人眼眸。場地中央的彩臺上,三十六個紅褲綠褂的美女腰鼓隊員,簇擁著十余位廠領導正翹首以待。場地上,路兩側,草坪上,到處是人頭攢動,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都聚焦在肉聯廠的大門口。
站在彩臺中間的安五一廠長,抬起左腕看看時間,九點整二十。安廠長一改往日的臃態,今天出奇的講究,穿一身嶄新的毛滌中山裝,是那種很厚重的寶藍色;平常他只穿松軟的敞口布鞋,今天卻穿一雙三接頭黑牛皮鞋,油亮亮的能照出人影;而他的臉,顯然比往日要紅得多,也精神得多。只見他笑吟吟地擺擺手,示意大家靜一靜。東南角的鼓臺子先靜了下來,接著,鼎沸的喧鬧聲也跟著靜下來。安廠長抬手扶了扶話筒,袖管上三粒光鮮的紐扣排列得很好看。他假咳了一聲,接著說:“大家先別激動,都給我安分一會兒!”臺下有個混號大洋馬的女職工,突然很狼客地大聲道:“安廠長,你不激動嗎?打扮的跟新郎樣!”轟——!滿院的人,笑得麥浪一樣東倒西歪。“哈哈,激動!我咋能不激動!”安廠長倆手托著鼓凸下墜的西瓜肚,大笑著說,“我們的寶貝馬上就要到了么!今年,全三清市就分了七個名牌的大學生,我們爭來了四個,一大半兒,咹!可——光——棍(土音:磙)?”“光棍——!”大家齊聲回應,一時間,廣場上歡聲雷動。“請大家忍耐一會兒,都不要出聲。門口的,給我眼放歡點兒,看咱的車一過鐵路口就大聲喊,有多大勁使多大勁,我聽見了才算數!”
麥克風里的聲音,顫顫巍巍的還沒抖落凈呢,就見大門口突然的一片騷動,許多人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尖叫道:
“露頭了——!”
“上鐵道口了!……”
“看準嗎?可是咱的車?——”安廠長大喊。
“是——!”
“是的——!”
“沒錯!”
“就是咱的嘎斯5050!!!”
大門口傳來的各種腔調,雜亂又清楚。只見安五一胳膊一揮,興奮地往東南方向一指,“今兒個給我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擂鼓——!”于是,直徑一米五的牛皮大鼓,轟天動地的捶響了,那狂野的轟鳴,震得人心仿佛都要從胸腔里跳出來。腰鼓隊排成兩排,彩練一樣朝大門口蹁躚起舞,廠長和一幫廠領導們信步走下彩臺,走在兩行腰鼓隊中間,親自去大門口迎接。一晃眼,那輛橄欖綠的嘎斯車就在大門口停下了,四個胸前戴著大紅花的大學生,神情陌生的拘謹著,在一波波歡迎的聲浪里,面紅耳赤地跳下卡車。又矮又胖的老安廠長,緊走幾步,與四位大學生一一握手,最后,他拉著其中一位高大英俊的,看著其他三位大聲說:“歡迎歡迎!歡迎你們到——家——了——!”其他廠領導們都把手高舉著鼓掌,接著就掌聲雷動。
安五一審視著四位大學生,笑瞇瞇地說:“可知道為啥沒拿小車接你們?不知道吧?乖乖,你們可都是狀元!咱也要夸官亮職嘛!敞車能掛標語,游游逛逛,讓整個三清市都知道,我們廠得到了四個寶貝!小平同志說的,科技才是最好的生產力嗎!”……
整個肉聯廠都鬧翻了天,四位大學生在臺上亮過像以后,老安廠長當場宣布:下午全廠再放假半天。于是,所有的人都歡騰雀躍,喜慶氣氛連周圍的五六個村子都感染了,村民們趕廟會似的,拉扯著,呼喚著,紛紛涌向廣場來看熱鬧。那一天,安五一第一眼就相中了敦厚大氣的魏玉璽。魏玉璽、杜河、陸宏明、管韜,四位大學生簡直就是凱旋的英雄,安五一率領十余位廠領導,像陪中央首長似地簇擁著他們,一同參觀了廠區,檢閱了各個車間的自動化生產流水線,以及肉聯廠所有的先進家當,并毫不夸耀地向他們介紹說:“我們廠是全國十大肉聯廠之一;有鐵路專線;有自己的專列;九層樓高的萬噸級冷庫;地處淮北平原,又是全國最大的生豬基地;在全地區,我們職工的福利是最好的!”最后,還真心實意地對他們交底說:“不瞞你們說,就是全廠停工停產五年,我們幾千職工照樣一分不少地發工資!誰有這樣的實力優勢?在這個企業眾多的大地市,只有咱肉聯廠,獨領**……”
入廠后第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中午酣暢淋漓地喝了一場酒的四位大學生,相約著初次聚會在宏偉的洋橋上。最令魏玉璽忘不掉的,是那個藍河灣里燒著霞、熏著風、夕輝迷河的傍晚。更使他神往的,是那種凌空俯看的感覺:腳下,河道里紅光四射。
喜歡神侃的陸宏明,喝得兩腮紫紅,壯志豪情滔滔不絕,一番陳述之后總結道:“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學生,我們絕不給自己丟臉,壞四人幫打倒了,新生的好四劍客到來了,我們第一步,首先征服肉聯廠,然后,我們四劍客要征服的,就是這座城市——美麗的三清市!”說完,他雙手拍向橋欄,泛著酒光的一雙大眼興奮地作遠眺狀。
白臉管韜,高傲地瞇著他那細長的眼,冷冷地覷著河面以遠的新老城區,他似乎隱約地笑了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魏玉璽長兄一樣地笑笑說:“宏明先別吹,先看看你能不能征服肉聯廠再說吧!”
笑面虎杜河啪的拍了陸宏明一掌道:“宏明,等你征服肉聯廠,別忘了,先給我弄條船!”
陸宏明扭過頭來,不解地望著杜河問:“檐雀之志!你又想啥呢?要只船去跑運輸?”
杜河很嘰咕地詼諧道:“別忘了,我可是天定的艄公!”
白臉管韜終于微微的笑了,并且靜靜地說道:“要涉水渡河,要揚帆到彼岸,沒有船,一切都是空談。”
宏明一拍腦門:“各位仁兄,乖乖,高見高見!杜河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弄條船,好船!讓你這天降艄公,以最快的速度,穩穩當當地送哥們兒到達彼岸!”……
正如他們設想的那樣,在入駐肉聯廠的前十年里,四劍客可謂一帆風順——謹思慎行的管韜做了肉廠的大拿:總會計;刁鉆靈通的笑面虎杜河,當上了炙手可熱的銷售科長;就連單純率直的陸宏明,也坐到了工會副主席的位子上;而踏實敦厚的魏玉璽就更不得了了,從車間管理員到副主任,主任,廠長秘書,勞資科長,一路綠燈,直達主管生產的副廠長。在那個政企未分的年代,那可是響當當的副縣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