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斗法(1983)
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選編      更新:2015-12-05 22:18      字數:10121
    那家伙又來了!三怪清楚,就隱在哪個角落里窺視他;雖輕無聲跡,但三怪已從空氣中嗅出了那家伙的味道。夜是黑月頭,窗戶的輪廓似是而非。臥室內更是伸手無形,一切都沉埋在凝重的黑暗里。這是第三十五個夜晚,三怪忐忐忑忑地等候著這第三十五次的較量。吊坯、套子、籠子、夾子、踏板錐子,原有的,新發明的,都已布置停當。三怪清楚,憑這些對付那家伙,根本就無濟于事。知己知彼,三怪依舊按部就班,以迷惑對方;暗地里,他將自己粘魚用的三套網布了無門陣,懸吊在所有能夠想到的出入口上。此刻,落網的繩就系在床頭,活䙌,只需一拽。成敗在此一舉,三怪格外謹慎。他本想那家伙一進來就落網,然后開燈轟攆,讓其粘絆進網叢里。但這會兒又猶豫了,他怕一旦判斷失誤,被其發現,這一招就會再次失靈。他想再等等,切實拿準那家伙的動靜再撒手。面對著炭黑的夜,睜眼閉眼都一樣。三怪瞇眼靜心,仄耳搜聽著床鋪四周,哪怕一絲一毫的微動。他右手貼在大腿上,隔一會掐一把,生怕一大意又迷瞪著了。

    七月的夏夜燥熱難耐,沒有風,時間仿佛也蟄伏著不動,板結的夜令人窒悶。幾只啞巴蚊子,不時趴在三怪手背的血管上貪婪地吮吸;他忍著,那左手就拽著拉繩,紋絲不動。以往,那家伙都從腳那頭上床,總是乘三怪未睡欲睡的節骨眼上。然而,每次到床下三怪都有細微的察覺。況且,今晚又在床下丟了許多廢紙,只要那家伙上床,之前,肯定會弄出動靜。三怪想著,靜靜地挺著,緊攥的拉繩早被手汗濡得精濕。約莫又是午夜時分,三怪的心熬鷹似的難受,頭如鉄砣樣漸漸下沉,神智也有些飄搖。就在他意欲伸手掐腿的當口,一綹微風,從貼床的后窗縫隙中,絲綢一樣清涼地滑進來,接著裹來一團濃重的腥臊——不好!三怪急忙拉繩,但為時已晚——后窗東下角的床欄上,早已射來一脈氣流,三怪立即被定住,動彈不得。完了!三怪的四肢瞬間便失了功能,也不知那繩頭松掉沒有。不過,三怪不惱;技不如人,愿賭服輸,接下來只能聽任那家伙隨心所欲。

    定牢三怪以后,那家伙噗的一下跳到他腿上,隨后出出碌碌爬上胸脯,開始重復享受那種淋漓酣暢的氣脈交流——三怪呼氣的時候,那家伙吸氣,三怪吸氣的時候,那家伙呼氣;三怪的肺被那家伙很有節奏地調控著,起起伏伏的,好似拉風箱。說來也怪,每到這種時候,三怪便陡然丟了困勁,雖然動彈不得,可眼睛跟腦子卻出奇的清醒。起初頭幾次,三怪可沒有現在這么鎮定。看著那家伙在自己身上跳來跳去地為非作歹,三怪是又氣又急;然而,動又動不得,喊又喊不出聲,無奈的惱怒和憋悶,總是讓他一次次如浴如雨地出那無盡的盜汗。第一回,他沒鬧請楚是咋回事,回前街老宅吃飯時,他問了奶奶。奶奶說他是魘住了,叫他以后睡覺注意點,別把雙手搭在胸口上。隔不多久,他又魘住了;只是雙手不但沒壓在胸口上,而且他還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家伙。

    ——那個午夜異常晴朗,透過大玻璃窗,瀑了一地的月光,整個臥室畢現無遺,就連窗邊印花垂簾上的竹韻二字都看得異常真切。他瞪眼瞅著那家伙跟自己接氣,并從腳頭上試探著一步步靠近;在他放大的瞳仁里,那家伙的嘴越來越長,鼓著倆腮,閃著兩顆黑莓豆樣咄咄逼人的小眼睛,三怪覺得像豬,有時又像貓。那一夜,三怪經受了從未領教過的焦急、無奈、憤恨和屈辱。第二天,他再問奶奶時,奶奶沉吟半晌,突然說:你該喂個貓。你得罪老鼠了,跟你接氣的是老鼠精!

    三怪的三間平房是去年新蓋的。三怪的房子蓋在了不該蓋的地方,鎮上的老人都這樣說。可三怪不信邪,偏偏就蓋了,連他老爹也攔不住。三怪生來就喜歡獨立,獨處,獨來獨往;他覺得,這片荒廢已久的老麻窩子行就是他理想的居處,南北兩面大塘,東西是兩個出口,隔河一望,中間就是一片獨立的洲子。房子蓋好后,三怪別提有多享受,前窗后窗一站,萋萋芳草外,滿眼盡是瀲滟波光。來訪的筆友大怪、二怪就曾調侃地說:乖乖,三怪在這要不演一出《追魚》才怪!

    起因應該是今年初春。年氣兒剛剛褪去,三怪在整理書架時,突然發現書被老鼠咬了,且咬了許多本。書架是竹子的,框架式的,就立在西南角的山墻邊。書可是他的命啊!當時,那些書把三怪心疼得幾乎掉下淚來。三怪發誓:一定要滅了可惡的老鼠!

    一肚子怒火的三怪,到魚塘北沿兒去找發小;發小叫魁五,是個滅鼠的高手。兩個人偷偷搗鼓、合計了幾天之后,三怪便接二連三地大開了殺戒。先用毒鼠強滅了一批,多是小的和半大的,大鼠并不就范。接著就改用了夾子,籠子,繃皮條的釘(音:定)子。每天早上,都能聽見魁五在魚塘北岸上的窗子里得意地對他喊:斗幾個?三怪打開后窗戶,撲撲地扔出去,探著他的小腦袋,笑看著歇頂又黃毛的魁五說:一嘟嚕,自己過來數!

    自那以后,三怪房后的陂塘邊,不斷陳列有老鼠的尸體。

    經過月余的搏殺,三怪的平房里著實消停了一陣子。怎奈好景不長,沒多久老鼠又洶涌澎湃地鬧起來。三怪就接著滅殺,可奇怪的是,他無論如何變招,卻連根鼠毛也捉不到了。漸漸的,三怪由無法到無奈,由忍受到適應,加上七事八事,不知不覺地就忘了逮老鼠的茬……

    沒想到作惡多端的老鼠還敢報復人。被老鼠戲弄兩次后,三怪咬牙切齒地想:狗日的,我不信弄不住你! 他本想再邀魁五聯手,合計新套路,可想想又作罷;那有違他的脾性,他只喜歡單打獨斗。起初,那家伙五六天來一次,逐漸地兩三天一次;隨著三怪一次次的吃敗仗,那家伙越發的瘋狂,到后來就干脆一天一次了。三怪直輸得七竅生煙,一敗涂地。可他不服,越輸越較勁,他把滿腔郁悶都發泄在新的對策上,絞盡腦汁排兵布陣,各種招數都設計到縝密、極致,整個人也走了火,入了魔。看著他每天東南晌才起床,整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奶奶就悄悄地問他,是不是那老鼠精又鬧他了?三怪瀝瀝啦啦地洗著臉,低聲硬氣地回到:就那兩回,過后再也沒來過!

    然而說歸說,接連不斷的夜戰、折騰,三怪實在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偷偷邀幾個好友來陪。三怪的床不小,也很氣派,六乘六的雕花古銅色香椿床,三面帶欄桿,祖上傳的。平常時候,來福、厲害、心亮還有公平就心儀著三怪的平房,不經允許,他們是從不敢入內的。能被請進去坐會兒或玩會兒,對于他們都是一份快樂;因了,一招即到。三怪請來他們,卻隱藏了真實意圖,只說是自己新近構思了個大部頭,戲說比三俠劍還精彩,想跟他們分享,一塊兒侃侃嘮嘮。四五個人盤在一張大床上,像聽評書似地任三怪白話。三怪呢,就強打精神劃拉一篇腹稿天南地北地扯。

    別說,當夜那家伙還真就沒敢來!也許來了沒敢下手。三怪終于安安泰泰地睡了個囫圇覺。接下來幾夜,三怪的小說也編的開始有鼻子有眼兒,許是身體逐漸恢復的原因,他那說辭愈發生動,構思也漸入佳境。哥幾個聽得津津有味,并時不時地跟著三怪一塊兒起伏、呼應、唏噓;感嘆聲、探問聲、歡笑聲、調侃聲、爭議聲,肆無忌憚地從漆黑的平房里飛出來,攪動著小鎮的神經,攪動著死水樣寂靜的夜……

    一連四個晚上,那家伙再也沒有出現。

    第七個晚上,三怪覺得心里既熨帖又興奮,這無奈的穿插,真竟促成了一部好小說的誕生。快臨到殺青那一筆,三怪運籌得更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單構思,這一晚,他敘述得也更是游刃有余,時而手舞足蹈,時而聲情并茂,時而又妙語連珠。只是還不到半夜,三怪便陡然殺了書,一個長長的故事終于有了結尾。三怪息了聲,五個人以各自不同的姿勢倚臥在大床上,都不再作聲;五顆心沉迷在靜謐的夜里,各自飄飄然然地回味著小說里的情節……三怪想,若不是接下來的突發事件,就那樣睡去,應該是他們最難忘、最優美,也是最愜意的一次睡眠。

    就在三怪自我陶醉著翩然入夢的當口,突然一聲悶響——三怪的門被人用腳炸開。哥五個都醒了,個個被驚得魂飛魄散!堵住門!有人大喊,別放走了人!接著,三四把手電筒在平房內到處掃射,雪亮的光柱刺得哥五個眼疼眉骨酸,心驚肉跳,不知所措。啪嗒一聲,三怪趕忙拉亮了電燈:原來是派出所的吳警察,還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協警。三怪說:吳叔,出啥事兒啦?!穿一身黃皮子的吳警察,鐵著臉,冷冷地掃一眼床上坐著的五個人,只陰陰地吩咐手下:仔細搜!任何地方都不能放過!于是,協警們翻箱倒柜,床上床下一通亂找。那些逮老鼠的機關都給觸動了,一撥撥噼里啪啦怪響。四個協警灰頭土臉地翻了個遍,然后都站到一堆,狐狐疑疑地相互對望了一會,又一起搖著頭看吳警察。吳警察臉上的肌肉松了松問:沒找到?四個協警說:沒發現有收音機!吳警察臉上的肌肉又松了松,終于轉過身,像正常人那樣看著三怪問:秀才,你連個收音機都沒有嗎?三怪一時間被問得云里霧里,他莫名其妙地頓了一會才回道:原先有一個,早都繡毀了,在前街的家里,不知能不能找到。吳警察不易察覺地合了兩次眼皮,啥也不看,只是在屋里不停地踱步,似在思考著什么。突然,他猛轉身問三怪:深更半夜,你們聚在一起搞什么名堂?五個人,有四個折疊著腰,烏龜一樣垂著頭,縮著脖。沒搞啥名堂!三怪說,都是我朋友,我請他們來聽聽敘敘,評價評價我的小說;俺經常這樣,這也犯法嗎!?吳警察突然大聲說:現在全國都在反對精神污染,都在嚴打,嚴查……他轉身背對著三怪,把臉隱在暗影里,不時地掃一眼被踹破的新門,擰著眉頭,眼皮又閉了一會,接著釋然地揚揚手,故作嚴肅地對協警們說:把他的所有手稿收拾齊,全部帶回所里,要作系統排查!說罷,吳警察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門去。

    四個協警把三怪的手稿清理得一干二凈,羅在一塊足有尺半高,全都給抱走了。協警走后,心亮拉著公平,只說了聲俺走了,便逃也似地溜回家去;嚇得尿濕了褲子的厲害,哆嗦著嘴唇,話也說不好了,挪了半天才從床上爬下來。等三怪把厲害送回了家,再轉回的時候,屋里就剩了傻愣愣的來福自己……

    秀才的家被派出所抄了!消息不脛而走,立即成了特大新聞。

    第二天上午,小鎮的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這件事。前門口就圍了好多的街坊和本家,吵吵鬧鬧的問這問那,弄得三怪心煩意亂,一頓早飯更是食之無味。可三怪心里明白,父母帶著弟弟妹妹去三佳市廝磨回城的事了,家里就剩他和奶奶,人家那是關心他。

    收拾好碗筷,奶奶怒沖沖地扯住三怪的袖子說:走!我跟你去西頭。三怪說不用奶,我自己去。南院兒的堂伯碰了碰三怪的胳膊,輕輕地說:我看,還是別去了吧!

    怕啥!——奶奶對著人群大聲喝,又沒做犯法的事。只要是共產黨領導,都有說理的地方。

    四嬸子,堂伯說,去了又能咋著,你跟派出所還能講出理?!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奶奶說,有理不講,難不成要把人憋死?我就不信邪!說著,奶奶就要鎖門。

    三怪一邊阻止奶奶鎖門,一邊拉過堂伯說:大爹,你攔著奶奶,我自己去就行。堂伯就拉著奶奶說:四嬸子,咱別氣,你都八十多歲的人了!身子要緊。

    氣啥氣。奶奶擺擺手說,受了欺負還生氣,那不是更折本?

    三怪跟堂伯連說帶勸地把奶奶讓回了屋里。

    三怪說:奶你放心待家,我一定討個說法回來。奶就撴撴三怪的手說:到那不要吵不要鬧,跟人家擺事實、講道理,咱有理走遍天下!

    好!三怪說奶你把心裝肚里。

    出門時大街上就有好多雙眼睛,磕碰得三怪很不自在。從南街到中街再到西街的盡頭,要走很長一段時間;可是,在眾人聚焦的畫面里,三怪卻打屋角處突然就消失了——

    三怪就是三怪,三怪做事總叫人想不到。他沒有按眾人的意思沿著大街向北走,而是拐進了堂屋家后,順飲馬池直抄正西。

    南街、中街、西街,連起來就如一條拐彎的河。一時間,三怪的事像一陣怪風,把河給攪動了——許多好事的景事的沒事找事的,很快鵝鴨一樣聚攏著,一波一波地向著西街涌動……

    這一邊,三怪快到西塘沿兒的時候,頂頭碰見了魁五。看見三怪,魁五就瞪著一雙大眼傻笑。三怪問笑啥?魁五問弄啥去?三怪說去派出所。魁五惡作劇地又是一通傻笑。到底乍回事?!三怪火了。魁五神秘兮兮地摟住三怪肩膀,傳遞情報似地說:吃早飯的時候老頭子說了,有人舉報你們待小平房里偷聽敵臺;這一切,都是李紗帽指使的!

    魁五老頭是區政府的干事,李紗帽是派出所所長。小鎮上封了兩頂紗帽,一頂是稅務所的所長趙紗帽,一頂是派出所的李紗帽。這李紗帽,人長得比電影演員劉江還煞星,演胡漢三絕不要化妝;整日陰著個臉,一雙賊眼大得瘆人,鎮上從來就沒人見他笑過。

    住在西南門大柳樹下的慶昌爺,正拍在地上跟大恒叔下象棋。還隔著幾丈遠呢,他就對著三怪喊:俺孫兒——可是去派出所?是,慶昌爺!三怪一邊應著,一邊拐上街路,匆匆忙忙地向北走。

    大恒你說說,咱街上誰不知道這孩子好?從不惹是生非!大恒忙哎嗨哎嗨地應著。慶昌爺又道:狗熊李紗帽,這兩年消停得沒啥蹶子尥了,又拿孩子瞎折騰。走,大恒,不下啦!去看看孩子去。大恒說好,就哎嗨哎嗨地拽起慶昌爺,倆人說著,一邊把個屁股拍得是塵土飛揚,一邊撇拉著四條腿,歪歪地追了三怪去。

    三怪還沒到呢,派出所大門口就已經圍了很多人,像迎親族一樣。許多人還悉悉索索地興奮著說:看,來啦,來啦!

    瘦俏的三怪,長頸鹿樣晃晃地趟著人群,走進長長的街屋過道;過道盡頭才是派出所的大院子。好像知道要有事情,兩個協警老早地就在院門口候著。與往常有些不同的是,他們身上,今天似乎少了許多奓毛奓翅的霸氣。倆人很客氣地迎住三怪說:來了!三怪說來了。可是找老吳?一個協警問;另一個協警說:他安排了,叫你去他辦公室。三怪說:我不找吳警官!我找李所長。李所長今兒個不在,協警說。三怪身后一片唏噓——哄人;騙傻子;假警察說假話;糊弄誰?老早俺就看見李大眼進了派出所……人們小聲議論著。

    三怪說:沒關系。今兒不在明天來,明天不在后天來,我有時間。

    協警說:真的秀才,老吳正等你,叫你去屋里談。

    屋里談誰聽得見?三怪爽聲道,我喜歡光明磊落,要談就在人多的地方談,公平!

    說得對!說得好——人群里涌起一片贊許的和聲。

    倆協警看看三怪,又瞅瞅眼前鬧哄哄的陣勢,只好無奈地折回小圓門內;大概是匯報情況去了。三怪不急也不躁,站在那從容地等著。

    過了好大一會兒,寶藍色的院墻里才有了動靜——是吳警察;只見他面色微紅,攜著一大摞手稿從小圓門里走出來。哎,大侄子!吳警察和顏悅色地說,請你到屋里坐坐你也不進來。我不哄你,李所長真是去縣里開會了。這不,你的大作一毛不少地完璧歸趙!

    三怪冷冷地接過來,慢聲慢語地問:查出問題了嗎?

    絕對沒問題!吳警察說,都是歌頌社會主義的,寫得很有文采。

    既然沒問題,那我的鎖炸了,門爛了,誰賠?還有俺五個的精神損失,咋說?

    吳警察說你看,這也都是因為執行公務,等所長回來,研究研究一定給你答復。

    三怪說:我的居家安全咋辦?我一天到晚就敞著門等你們研究?

    吳警察顯得有些慍怒,但看著三怪輕聲慢語的,又不好發作,他只好不再看三怪,而是笑得很難看地轉向人群說:好了好了,大家都請回吧,散了吧!啥都有個過程,事情再急也得等研究結果出來才行。

    研究管!——慶昌爺斜披著褂子打從人群里擠出來說,研究是你們的事,合不合理也是你們的事,別屈了好人就管!

    不會不會,吳警察連忙說。

    接著,三怪發現了東街的皮姥爺,他游泳似地扒拉著人群擠過來,拿手邊點著派出所的院墻,邊鄙夷地品說:咦——!看看都干的啥事!平白無故地缺德一個孩子,要是恁家無辜給人抄了,恁咋想?唵?就這樣了啦?不管咋熊研究,總得給個說頭!咹?

    皮姥爺混號皮驢,一生好打不平,是出了名的仗義街翁;論輩分當為遠門外公,所以,三怪一直就呼他皮姥爺。見他擰著個頭,撇著個嘴,一旦發作起來,非起亂子不可。三怪心里明白,馬上吳警察就很難退掉場,他立即拉住皮姥爺說:沒事兒皮姥爺,我等等,等所長回來,看他咋研究!皮姥爺甩著手,瞪著眼,一副欲罷不能樣子。三怪踅磨一眼過道里長長的大黑板,那是派出所出墻報、寫通知的地方。他招招手,要眾人讓開一片地方,然后將手稿放到黑板下方的小條桌上,撿起一截兒粉筆,抬手刺刺溜溜地在黑板上寫道:捕風捉影冤枉人,著書守法夜驚魂。強擾民宅毀民產,問君何時來修門?寫罷,三怪抱起自己的手稿,沖沖地向著過道外走去;可是,還沒入街呢,他似想起了什么,忽又折回來,重重地放下手稿,拾起粉筆,于手稿上方的黑板處再次寫道:手稿待明鑒,父老鄉親看。公道在人心,事實勝雄辯!——然后擲下粉筆,轉身氣宇軒昂地拂袖而去……

    李紗帽笑了!

    李紗帽笑了,街上的人無不稱奇。是三怪讓他笑的。而且據說還笑得很慈祥。

    ——那天天傍黑李紗帽就去了三怪的小平房,親自攜著三怪的手稿,并且還帶著鐵木業社的木匠龐師傅。李紗帽一進屋就跟三怪促膝而坐,和風細雨地把手下先責怪一通,然后又說了許多好話。他安排龐師傅,給三怪換最好的門,安最貴的保險鎖,說一定要三怪滿意。

    三怪只是看他的書,沒動地方。

    于是,李紗帽又同三怪嘮了些家常,臨走的時候,還賠了幾句不是;人,一直是笑吟吟的,到走出小平房時,臉上還堆著笑。

    三怪清楚地記得,那天龐師傅也在笑,一直在笑,直到量好了門。龐師傅跟三怪父親是同學,很熟。

    乖,你是個人物,真給咱街上人爭臉!龐師傅聳著龐大的雙肩、挺著粗短脖子說,放心,大龍侄,門給你用最好的棗木欄子,本槐門心。反正派出所掏錢……

    自打抄家風波以后,就很少有人再去三怪的小平房,好像那是塊是非之地。就連玩兒得最鐵的來福,只是又多陪了三怪幾天,而后慢慢地尋些理由,也不再來了。

    與人的戰爭剛剛結束,沒幾日,三怪就又跟那家伙接了火。想想他就郁悶!

    ——第三十五個黑夜顯得極度漫長,三怪的心都熬焦熬煳了。終于熬到了天亮。熬到了太陽紅彤彤地照到臥室里。那家伙也張狂到了極點,從當初的試探性逗留,到后來半宿半宿的鬧,以致現在明目張膽的整夜整夜地折騰。最可氣的是,那家伙耍夠了,竟然把幾粒酸臭的屎就拉在三怪耳邊的枕頭上。接著,它戲謔地又跳到三怪的胸脯上,對著他的下巴,用粉紅的爪子,左左右右得意地撓動它銅針一樣堅韌的黃胡子,過后,它又杵著長長的尖嘴在三怪的鼻翼兩側搞了搞。三怪瞪著個眼,蠟像一般挺在那里,別提多窩火。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家伙自己戲耍夠了,也把他糟蹋夠了,才沖他高傲地舉起尖嘴,齜著牙,像唱歌一樣快活地朝天吱吱怪叫,然后扭過頭去,拖著暗紅色的身軀從容離去。三怪心里明鏡似的,他期待著:快跳下去吧,勝負還未定呢!也許我的三套網能最后翻轉乾坤。然而,那家伙只是在床邊踅了半圈,跟著優雅地爬上三怪右肩頭的床欄,縱身一躍,便上了高高的書櫥。失望和憤悶一起襲來,又完了!三怪想。他只能無助又無奈地瞅著那家伙安然地消失在西山墻上的串煙洞里。

    在三怪的記憶里,還從未這樣束手無策過。一向傲視一切的胸懷,此刻卻成了一片狼藉的塌陷區。不服也罷,不信邪也罷,事實是他節節敗退,只能像亡國奴一樣憋屈。該如何?是高掛免戰牌?繳械投降?三怪不是沒想過,既然生物鐘已亂得顛三倒四,不如干脆就白天睡覺,以夜晚不睡來對付那家伙,可又覺得心猶不甘,那樣豈不是太窩囊了!三怪斜靠著床頭,手邊是一堆凌亂的書,而心比那書更亂。人雖迷糊卻總也睡不著;看書,翻來覆去,連一行字都過不去。眼見得日影偏西,這一天又將過去,心急如焚又心緒不寧,亂紛紛理不出頭緒。三怪覺得,這白天的一切反倒不太真實,飄飄忽忽的,儼然是夢;夜晚雖被施了定身法,可心明眼亮,思維也清晰可鑒。早晨,如在醋缸里泡了一夜的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就勢睡去,而是忍著電療般的酸軟強撐著起了床。床是怎樣收拾得已記不清了,只是沒忘了桌子上的小本本,他暈暈瞪瞪地摸起筆,歪歪扭扭地寫道:第三十五重煉獄!

    撂筆的時候奶奶就出現了。每天早晨八點,奶奶總會按時來,如果發現他沒醒,就會悄悄離去,她知道他肯定熬夜了。奶奶喜歡把臉貼著玻璃,偷偷看他,兩腮癟癟的蓄滿了慈祥。她顴骨上的兩砣肉紫紅紫紅的,像兩顆縮了水的大紅棗。發現他起了,奶奶敲敲玻璃,小聲說吃飯了!他便開了門,跟奶奶回前街去吃飯。

    三怪的平房離前街有百十米遠,東西一條脊的宅子。三怪祖上是長門,因此住在最東頭臨街的院落。西院一拉溜排列著五戶,是末門,輩分都很高。太陽晃晃悠悠地照著,三怪隨了奶奶,一路打從門前的過道走過去,腳下輕飄飄的,人也輕飄飄的,眼前稔熟的景象如夢似幻,一切都曈曈朧朧的游移不定。他額頭上的大筋霍霍地跳,并隱隱作痛。走過二老太門前時,三怪癔癔乎乎地記得,二老太奶奶站在房檐下,戳著他的背影跟大老太奶奶小聲嘀咕他:瞧,那龍尾巴梢上可管住人?這孩子就是不聽話!看見么,人瘦得都脫像了。大太奶奶說看見了,一身的陰氣,臉都發綠了……

    日頭點地那會兒,三怪漲潮似地心煩意亂。一整天連一分鐘也沒迷糊成,神經攪成了一堆亂麻,解又解不開,理也理不清,只覺得自己被越捆越緊,無力掙脫又無計可施。一天的過往時隱時現,他已記不得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眼瞅著這第三十六個夜晚又要降臨,人愈發顯得焦躁不安。立在窗前,三怪怔怔的,兩只青黑的眼,失神地對著一撥又一撥跳進大塘里洗澡的孩子。耳朵嗡嗡鳴噪,小孩的打鬧聲戲水聲忽遠忽近,飄飄渺渺的游離不定。三怪明白,自己已經虛脫得很厲害了!他抬手揉揉眉骨,隨后又搓搓耳頭,眼珠兒跟著游泳的孩子木然地移動。幾個孩子正比賽拿猛子,大多潛不遠,不一會便拱出一個個小腦袋。三怪不以為然,心想,老子一猛子能拿七十米。是的,三怪是出了名的水鬼,一口氣能在水下折騰兩三分鐘。想到閉氣,三怪陡然一震,立如大夢初醒,雙眼登時放出光華來。他像游陰的人突然還了陽,心智瞬間就蘇醒了,渾身解了鎖似地一陣舒展,不但回了元神,也回了力氣。他有一種突然走出迷谷的輕松和快感。伸一個長長的懶腰之后,他興奮地朝桌上擂了一拳。媽的!該回家痛快地吃頓飯。他想。走時,他悄然地回回頭,朝室內丟下一撇狡黠的目光。

    入夜的時候,三怪把安放的新舊武器統統撤個精光,并把室內打掃得干干凈凈。和過去一樣,他安閑地坐到臺燈前,怡然地看他的書。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大塘沿兒上,是一片偌大又平坦的陂灘,就對著三怪的前窗戶。每晚都有很多的人,拎著床單子,夾著席子,趿著鞋,乘夜涼到這兒睡覺。這是小鎮夏夜里最熱鬧的去處。仰著星空,談古論今的,打情罵俏的,葷的素的,雅的不雅的,各種聲音橫七豎八地混雜一片。三怪充耳不聞,只看他的書。不知不覺間,夜便深了下去,噪雜的話語聲越來越寥落,最后只剩下一片天籟般的鼾聲,間或浮幾綹零星的囈語。三怪不露聲色地朝窗外瞟一眼,見那朦朦朧朧的一片里,仍有兩三點煙火在明滅。他抬腕看了看電子表,時間不到,依舊安靜地看他的書。一直挨到凌晨一點過后,三怪才悠然地合上書,熄了燈。他知道:那家伙早就到了。他想吊足它的胃口。躺到床上,三怪用床單把身體滿蓋了,兩只手不再如往常那樣放到外邊,而是放在被單下,張開了并在一起,悄悄罩在褲襠處的恥骨和蛋囊上,手心向上,他靜候著。一切都在三怪的掌控之中,只是一刻鐘的功夫,那家伙就在床上有了動靜。剛辨清方位,三怪總是來不及反應就被控制了,周身開始酥軟酸麻。真是急不可待了!三怪恨恨地想著,只要接了火就好,狗日的,你的大限算到了!那家伙按部就班地表演著,它邊射著鼻息,邊從他小腿旁越野似地攻占高地,直到臥上他的胸脯。見它就位,三怪暗暗運了運氣脈,覺得還沒被全麻,于是快速而又短促地調試了一下呼吸,果不出所料,獨呼吸是可控的。一陣竊喜之后,三怪又跟那家伙均勻地交流了一會,然后戛然閉氣。突然斷了氣場,那家伙激凌一抖,拱了拱腰,原地踅了一圈,又連忙對著三怪的鼻孔嘶嘶地吹氣。見三怪石頭一般靜靜的,毫無反應,那家伙突然顯得異乎尋常的狂躁,不停地發出咕、咕、咕的怒吼,它匍匐著,隨那咕咕的怒吼很有節奏地一起一伏地倒退著。三怪一寸一分地計算著,感覺著。那家伙的屁股在不停地后坐,慢慢地、很準確地坐進了三怪的掌心。三怪覺得,自己頸部兩端的筋都要爆裂了,他咬緊牙,兩只手忽如鐵抓般死命地一握。三怪覺得,他把它的骨頭都抓碎了!然而,就在三怪終于放心地大喘一口氣時,一股強大的氣流劈面襲來;那氣流竟是奇香無比,自己立即就被融解了,融化了。他感覺自己慢慢得就成了一粒輕飄飄的微塵;而那團氣流卻越來越廣大,以至最終包裹了浩渺的天體宇宙。三怪的身體和元神越來越輕,也飄得越來越遠,與那無邊無際里,他的感知也越來越微小,越來越細弱,悠悠蕩蕩,無著無落,無依無助,最后,如同飛出爐膛的火星兒一樣地熄滅了……

    三怪終于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覺,幾個月都不曾如此的享受了!上午十點多的陽光,炫目地照在他的桌案上,無拘無束的折返,令臥室內光華四濺。三怪想睜卻睜不開眼,室內的光太強。想揉眼,倆手好像被啥東西鉗住了。他又動了動,突然忽窿坐起,眼前的一切讓他瞠目結舌——他胸脯以下的被單上濺滿了大片大片的血跡,那家伙像一坨爛泥,被抓得七竅噴血,兩眼黑鋼珠一般爆凸在外。三怪的手隔著床單,鷹爪似地嵌在它的肚子里。一陣強烈的惡心使他連忙甩脫雙手,用被單快速地擰擦手上和身上的血污。他擦一會,停一會,看一會又想一會,又猶豫了一會,終于還是折折裹裹地把那家伙包做了一團。可惜了我的太平洋新被單子,三怪嘟囔道,八九塊呢!

    不到中午,小鎮上又傳開了:說秀才不知跟哪個女的生了個小孩。有人看見秀才拿把鐵锨,提溜個滴血的包裹,偷偷摸摸地埋了!

    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景事又快嘴的二太奶,探著個頭,搞地下工作似地攆著三怪問:俺孫兒!聽說你埋個小孩?跟老太說說,是誰生的?咋不留著呢?三怪扭過頭,很有意思地瞅瞅二老太奶,囅然而笑;接著突然一挺腰說:老太,可不能留,那是個雜種!

    注釋:麻窩子,用蘆花和麻繩編制的棉草鞋;

    麻窩子行,專賣麻窩子的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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