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父親曾經(jīng)帶著他用一支長竹竿裹上面筋粘知了，那是很有意思的，和魯迅筆下的“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啪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一樣有意思。只是魯迅是名人是大家，他講的故事別人都記住了，粘知了的故事卻沒有廣為流傳。

    進城以后，李尤一直沒有時間再玩過知了，對知了的聒噪也很反感。今天他對知了的鳴叫并不煩惱，起碼感覺到知了的鳴叫，比數(shù)學老師的講課自然動聽，而且格外地渴望親手捉到一只知了，那就可以實物研究一下它的身體器官結構了。

    不知道李尤在這兒站了多少時間，考慮了幾種研究方案，直到知了從其體內(nèi)直腸噴射出來的液體灑滿了他的一臉一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分管教學的文副校長站在他的身后，竟也享受到了同樣待遇。

    李尤抹抹臉和正在抹臉的文校長相互尷尬地一笑，趕緊離開。

    文校長的眼光一直跟蹤著他的背影進了教學樓。文校長很喜歡李尤，不光是他的成績優(yōu)秀，還因為他是倉巷的小街坊，是建國同學的兒子。聽說他對天文學已經(jīng)達到了癡迷的程度，所以一直想找個機會和李尤同學單獨談談心——小孩子癡迷某種科學，既是好事，也容易走火入魔——只是切入點還沒有找到。

    他知道，對這樣的孩子拿捏不準，談話只能是適得其反。懷祺想的是，我已經(jīng)夠聰明的了，可我不敢怠慢了這位小鄰居。

    站在教室門口的李尤喊了報告，老師沒有理睬；再喊報告，老師好像還是沒有聽見。李尤好似掉進冰窖，渾身冰涼，卻滿臉漲得通紅。

    李尤正轉(zhuǎn)身準備離開，老師卻開口了，“進來進來！”他看看手表，臉色難看，開始發(fā)威：“遲到25分鐘，這個課還怎么上？以后有誰不愿聽我的課，可以請假，但不要遲到！成績好也不行！”

    李尤低著頭走進教室，他感覺到脊梁骨冰涼冰涼的。因為公鴨嗓子刺耳的同時，一定還有無情的眼光伴隨。

    數(shù)學老師繼續(xù)講課，李尤聽到的分明還是“知——了——知——了”的鳴叫。怎么剛才還是悅耳動聽的，進了教室就變成了dB（分貝）很高很刺耳的噪音？

    “不準遲到”是泛指，“成績好也不行”就是特指了。他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老師這么嚴厲的批評，剛坐上座位，就覺得腦袋瓜子昏沉沉的，還有許多不可名狀的噪音似亂箭飛舞，又好像周圍爬滿了知了在鳴叫，直接刺向他的大腦皮層。

    李尤無地自容，他感到頭暈胸悶心悸氣短焦慮恐懼激動，還有某種幻覺在不斷強化，“知——了！知——了！”單調(diào)刺耳的噪音不斷地向他發(fā)射沖擊波，老師沖著他喊，同學們沖著他喊，甚至包括班長蘇曉梅也張大了嘴巴沖著他喊。“知——了！知——了！”既是“知”了，也就“了”了，“了”了，就“了”了吧。他拿起削鉛筆的小刀割破了手腕上的動脈。

    同桌的男生首先發(fā)出一聲顫栗的變了調(diào)的尖叫，教室里經(jīng)過一陣安謐至極之后，炸開了鍋。

    李尤的“自殺事件”發(fā)生后，學校并不特別在意，因為按李尤自己的解釋是，不小心，小刀不知怎么就碰上去了，碰的位置不對，否則真的無所謂。

    但醫(yī)生對他這種說法表示懷疑，悄悄地對李一鳴和尤亞男說，要特別注意觀察孩子說話做事時的情緒，不要讓他受到什么刺激。

    亞男首先受到了刺激，她唯一擔心的就是害怕李尤知道自己的身世，哪怕只是蛛絲馬跡，那就等于炸藥包綁在身上，一觸即發(fā)，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亞男跟一鳴商量，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夠保證李尤永遠不受任何刺激。他們找文建國商量，因為他是唯一知道李尤身世的外人。

    文建國也表示問題復雜，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找我大哥懷祺商量么？亞男與一鳴不表態(tài)，一鳴碰碰亞男，意思是說，你說吧。

    文建國說，我大哥的嘴巴絕對是穩(wěn)的，你們放心好了。而且他還是李尤的副校長，據(jù)說李尤出事的前一刻，我大哥還跟李尤站在一塊的。李尤進了教室就出事了。讓我大哥多了解一點情況也不是壞事。你們說是不是？

    亞男與一鳴還是不開口，僵持了一會兒，他倆幾乎又同時點點頭，表示同意。好像嘴上不說出來，心里的壓力要減輕了許多。

    建國找懷祺商量，懷祺同樣認為問題的復雜性，千萬千萬馬虎不得。懷祺強調(diào)，既然如此，必須引起高度重視了。

    懷祺讓建國咨詢心理醫(yī)生。他說，你去，醫(yī)生不知道你為誰咨詢。我去的話，可能會引發(fā)聯(lián)想。我怕醫(yī)生認出我，江中才出了個“自殺事件”，校長就來咨詢心理問題，可見這個小孩子的身世肯定是與“自殺事件”有關。

    李尤是去年考取江中的，他的中考成績不是最高的，但中考成績里的理科成績加外語成績卻是最高的。文建國曾經(jīng)將李尤的家庭背景給懷祺作過介紹，但有意忽視掉孩子的出生情況，請懷祺安排一個江中最好的班主任老師。但今天建國不能不向懷祺“坦白”一切了。

    文建國隱瞞著自己的身份，向心理醫(yī)生咨詢，如此身世究竟是否可以向孩子本人透露？得到的回答是：“絕對不行，就是成年人，我也不敢打包票，何況這十幾歲的孩子。”文建國無語。

    李尤因搶救及時，并無大恙，但對班主任溫老師來說，卻心急如焚。她的感覺告訴她，這孩子太聰明，太執(zhí)著，恐怕以后還會有事。

    她很擔心，有了第一次，難免沒有第二次，第二次會是什么情況？天曉得！

    溫老師教物理，去年滿51周歲。按照學校不成文的慣例，班主任工作，她已經(jīng)超期服役了。

    她個子不高，留著耳朵毛，發(fā)梢向里彎曲，梳理得一塵不染，既有民國淑女的風范，又有與時俱進的風采。

    同樣是教物理出身的文校長找她談話，說她帶這個班有兩點優(yōu)勢：一是物理教學是我們學校的頭塊牌子，而班上有個叫李尤的同學，中考物理滿分，全市獨一無二，而且喜歡天文學，可能是個奇才。二是你的母愛有口皆碑，你用你的人格魅力讓所有學生和家長“臣服”。這第二點優(yōu)勢最為關鍵，是他人無法比擬的。

    文校長最后還打出人情牌，希望她幫幫忙，今年班主任實在是安排不過來，拜托了！這是最后一次，絕對沒有下次。

    溫老師笑笑，心想，還下次呢，下次我54周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