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改革的最大特點，是打破老師“滿堂灌”的模式。課堂上，教師先讓學生看教科書、做題；遇到不懂的問題、不會做的題目，本組學生之間研究解決；研究不出答案的問題交到課堂上，由其他組的同學解決；全班沒有人能解決的問題，才由老師予以講解。桃園中學把這個過程起了一個名稱，叫做“先看后練、先研后析”。為了杜絕老師們的滿堂灌現象，改革伊始就出臺了一個硬杠杠：每堂課，教師講課時間決不允許超過10分鐘時間。

    這場改革，無異于汛期從上游涌來的洪水，無論原先多么高大、粗壯的洋槐、桑樹、白楊，都在洪水中搖擺不定，更別說那些灌木叢、小花小草了。老教師們忽然告別了“滿堂灌”的教學方式，覺得非常不適應；就好像女子穿慣了平底鞋忽然換上了高跟鞋，又好像孩子使慣了湯勺忽然改用了筷子。一些人適應形勢，忍痛拋棄舊觀念，扔掉老方法，虛心學習，從頭做起；也有一些人思想上對教學改革有抵觸，行動上不得已照貓畫虎；還有一些人我行我素，對改革嗤之以鼻：“哼，什么改革？純粹是一場鬧劇！全國有幾家學校真正改革的？陸校長啊，就好像參加一場游行示威，不過是跟著舉舉拳頭、喊喊口號而已！”

    趙子明作為年級主任，是年級教改的主要執行人。他雖然不贊成教改，但是不敢公開反對，背地里卻免不了發些議論，表達自己對教改的不滿。

    那天下午，大家都在辦公室辦公。有的改作業，有的看課本，有的寫教案。辛自強剛剛批改一陣子作業，有點累了，就揭了壺蓋，拿起養生壺去飲水機前接純凈水。別看辛自強年輕，卻很講究養生。早在大學里的時候，他就花99元買了一只養生壺，高繃硅玻璃壺體，防燙壺身把手，微電腦觸控面板，花錢不多，配置很上檔次。有了養生壺，辛自強春天煮菊花茶，夏天煲水果茶，秋天飲雪梨湯，冬天喝生姜大麥茶。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把那只養生壺留給了學弟。上班以后，用第一個月工資又買了一只。接了水，辛自強回到桌子跟前，按了一下開關，煮雪梨湯。

    就在這個時候，趙子明來了。門開著，不用敲，他直接就進來了。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也不跟他客氣，都沒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去計較這些禮節，誰都不看，徑直走到備課組長那里，坐到凳子上跟他說話。兩個人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說些什么，大家也懶得去聽。不一會兒，兩個人說完了，趙子明大聲說了句：“那就這樣說定啦。”備課組長說：“放心吧，沒問題。”

    兩個人說完了事情，趙子明沒有走，拿眼睛掃視大家一眼。看見辛自強桌子上滋滋作響的養生壺，隨口問了句：“壺里煮的什么呀？”

    辛自強笑了一下說：“向主任匯報：雪梨湯。”

    趙子明用眼睛的側光看著辛自強：“雪梨湯？年輕人喝這個！”

    “清熱降火。”辛自強說著，伸頭看了看觸控面板預約的時間。

    趙子明笑著點了點頭，話里有話地說：“嗯，辛老師應該喝點這個。”

    辛自強聽懂了趙子明話里暗含的意思。此前，辛自強曾經跟趙子明有過幾次爭論，讓趙子明不大愉快。雖然沒有吵起來，但是彼此心里都有點疙瘩。如今，聽到趙子明這樣說，辛自強按捺不住了。他抬起頭來，盯著趙子明說：“趙主任什么意思啊？”

    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吭聲的備課組長開腔了。

    “什么意思？嫉妒唄。趙主任人到中年，沒有火氣了，想喝都不敢喝！他還不如我呢，我也年年喝雪梨湯！”

    備課組長姓李，叫李執競。五十開外了，比趙主任還大十幾歲。如今在趙主任面前充年輕，仿佛是趙主任老弟似的，引得大家笑起來。

    彌漫在辦公室的緊張空氣立馬被驅散了。李執競趁熱打鐵，把話題引開，他向趙子明提了一個問題。

    “趙主任，你說我校這個教改啊，能不能改成呢？我心里沒有底，你是領導，站得高，看得遠，給我們說說。”

    趙子明裝出很神秘的樣子，向四周掃了一眼，身子往前面探了探，說道：“學校做出的決策，我不好妄加議論。但是你們知道嗎？我們參觀學習的那家學校聞名全國，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幾百名教師前往參觀，每個參觀者都收門票，一張票100塊錢。一天就算200人參觀吧，一天就是頭兩萬！錢賺海啦！”

    養生壺里的水開了，咕嘟咕嘟響起來。辛自強揭開蓋子，往杯子里倒雪梨湯。他一邊倒水，一邊說道：“改革過程非常艱辛，人家付出了很多，取得這么好的成績，應該得到回報。”

    李執競說：“辛老師說得不錯。我看報道上寫啊，這個學校當初改革的時候，很多教師反對。因為是公辦學校，老師們不怕校長，所以有的老師就敲著洗臉盆，繞著校園罵校長；有的寫恐嚇信塞到校長宿舍門縫里。還有幾個教師聯合起來告到教育局紀委，說校長貪污腐敗。最后一查，都是假的。改革還是堅持下來了。現在終于修成正果了！”

    趙子明站了起來，“嗤”了一聲，連連擺手：“你們學中文的，就愛相信人家的胡侃瞎炫！那都是吹出來的！學校拿點錢出來，找個記者寫一篇報道，報紙上一登，名聲就出來了！其實哪像他吹的那么厲害！”

    “趙主任，你這些話我不敢茍同。”辛自強把喝著的雪梨湯放下來，順手蓋上蓋子。

    “照你這么說，這件事情既然這么簡單，投入少產出高，那我們陸校長為什么不做呢？全國這么多學校為什么不做呢？難道大家都是傻瓜，只有這家學校的校長聰明過人？報道里說得很清楚，經過教學改革，在生源質量沒有變化的基礎上，這家從來沒有學生考上一本的學校，幾年來一本率連年攀升。如果是假的，當地教育局怎么會允許呢？”

    “你……”趙子明抬了抬手臂，想說什么。

    辛自強卻擺了擺手，打斷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即使教育局幫助他們弄虛作假吧，作為中央一級報紙的記者怎么就相信了呢？難道這個假造得天衣無縫，連記者都被蒙混了？學校假造的那些上一本的姓名，難道他們的家長也都被買通了？那個地方就沒有一個正義的人士發聲，而是任由這場鬧劇演下去嗎？”

    李執競看見辛自強說得義正辭嚴，頗有《三國演義》里“武鄉侯罵死王朗”、明朝于謙罵慘朱高煦的意思了。當然，趙子明絕對不知道這兩個典故；可是，他能看見辛自強逼視的目光，能聽出他指責的語氣。李執競擔心趙子明生氣，兩個人吵起架來，趕忙插話道：“我說你們啊，真是‘看《三國》流眼淚，替古人擔憂’。管他真的假的，管他賺多賺少，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李執競的話，對這兩個人起不到作用。就好像扔了一個次品“天地響”炮仗，不僅沒在天上炸響，連地上也沒有炸，只是冒了一陣青煙就完了。他們兩個人，依然像一對斗雞似的，你歪著脖子，我斜著眼睛。不同的是，辛自強再次端起茶杯，喝起了雪梨湯。

    因為事情涉及領導，大家不便表明自己的態度，都閉緊嘴巴坐著，頭也不抬。但是，每個人臉上都帶點兒微笑，心里都在說：“唉，主任啊，何必自找難看？”當然，也有為辛自強擔心的：“跟領導爭，有你好果子吃？”

    趙子明不服輸，又給自己的觀點提出了佐證：“你知道給他們寫報道的是誰嗎？你知不知道這個記者因為貪腐受賄被抓起來了？這樣一個人寫的報道，你能相信他的真實性嗎？”

    辛自強沒有回答，卻哈哈大笑起來。因為笑聲來得突然，他剛喝下去的雪梨湯沒有來得及咽下去，卻遇上了肚子里涌上來的笑，不由得在嘴里打了一個滾，從沒有閉攏的上下唇之間找到一條路，狂奔而出。

    “噗！”“嘩！”一口香噴噴的雪梨湯，就這么用來裝點地板磚了。

    大家都給辛自強笑愣了，而趙子明給他笑得氣了。辛自強沒有注意到趙子明的表情，他右手端著杯子，左手指點著趙子明：“你以為報社從上到下都是他一個人呀？你以為他寫的稿子編輯不把關、主編不審核啊？如果說，因為貪腐被抓，他先前寫的報道就是假的；那么，你趙主任如果有一天犯了貪腐的錯誤，那你以前教學生的知識就是錯的啦？那你當年考上大學就是假的啦？那你的兒子就不是你生的啦？哈哈哈哈！”

    最后一句話說得帶有侮辱性，趙子明被激怒了。他指著辛自強，朝前走了一步，手指幾乎杵到了他的臉上。李執競看見苗頭不對，急忙上前拉住趙子明，向他說道：“趙主任消消氣，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

    辛自強不以為意地說：“本來就是這樣嘛！”

    李執競轉臉呵斥他：“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沒人拿你當啞巴！”

    李執競呵斥了辛自強，扯住趙子明胳膊，把他往外拉。趙子明憤憤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