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午平靜地過去了，下午開始上課。辛自強在辦公室里辦公，心思卻一直放在班級里，時不時去巡視一下，從窗戶外面往教室里看一看。他本來想學習魏書生，把辦公桌搬到教室里的。魏書生是陸申龍敬仰的一位教育家，陸申龍曾經拜訪過他，還跟他拍了一張合影。所以，魏書生的著作學校圖書館藏了不少，被列為教師尤其是班主任必讀書。辛自強也讀過魏書生的書；他知道，魏書生辦公桌一直放在教室里。可是，現在的情況跟三四十年前不一樣了，電腦使用率很高，而教室里沒有多余的電源和網絡插口，搬進教室沒法辦公，就算了。

    秋季作息時間表已經發下來了。跟往年一樣，上完一節課有十分鐘休息時間，上完兩節課安排30分鐘“大課間”，全校集中到操場，統一進行體育活動。因為剛開學，管理干部、老師有很多事情要做，下午的大課間就由學生自習，班主任根據情況布置學習任務。辛自強進了教室，讓學習委員在黑板上寫：讀課外書。

    辛自強雙手背在后面，在座位間前后走動。他的眼睛向下看，看學生，看桌面，看腳下。越看眉頭鎖得越緊，心里越生氣。上午第四節課，他給同學們講了幾點要求，其中一點就是要保持教室里面的整潔——講臺、黑板、地面、桌面、桌肚都要整潔。可是現在，才過去三四個小時，教室里變成了什么樣子？

    想起剛進教室的時候，黑板上，上一節課老師寫的粉筆字還在，沒有人擦；講臺上，兩塊黑板擦，一塊橫著，一塊豎著；兩只粉筆盒一只立著，一只倒下；好幾支碎粉筆散亂地躺在講臺上；一個紙團抱著頭，像刺猬一樣蜷縮在講臺一角；兩張講義大模大樣，占據了講臺的半壁江山。上午指定了班干、勞動衛生委員，排了臨時衛生值日表，可是為什么形同虛設呢？問了幾個學生，他們說：“都是這樣的啦。”

    需要班干和值日生處理的事情如此，依靠學生們自己管理的事情怎么樣呢？大多數人的桌子上，左上角或者右上角摞著書，甚至桌子中間就摞著書；緊挨著這摞書，放著上一節課打開的書、本子。下一節課開始了，拿出書、本子來，壓在上一節課用的書、本子上面打開。凹凸不平不好寫字啊，怎么辦呢？學生們有辦法：把那些占據了桌面的書本，往左邊撥弄一下，騰出只有32開紙那么一丁點的地方，手握著筆，手腕就放在那么個只有十幾平方厘米的小小的地方寫字，胳膊肘懸空；左手呢，只用兩三根手指扶著紙張。辛自強看著，心都揪起來了，可人家一點都不在乎！

    桌肚里的書沒有條理。書、講義、參考書、練習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講義不分科、不理齊，發來以后往桌肚里一填，下次用的時候，把一個桌肚都給掏空，一本一本、一張一張地翻找！在這些書、講義、參考書、練習冊中間，還塞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什么鏡子、梳子、訂書機、筆、零食、玩具、指甲鉗、潤膚霜、口紅、發夾……

    學生們的坐姿千姿百態：翹著二郎腿的，把腳踩在自己凳子上讓膝蓋高出桌面的，一條腿伸到桌子底下、一條腿伸到走廊的，兩腿叉開不停抖動的，脫了鞋子、把光腳踩在鞋上的……

    地面雖然是平的，可是暗藏玄機。走著走著，不知道哪個學生的腳一動，沙沙沙沙，一只飲料瓶滾到了辛自強的腳下；一支筆橫在地上，辛自強差一點踩到它；一個不小心，腳底下“咔嚓”一聲，是吃了一半的方便面……

    辛自強在教室里走了幾圈，發現大部分同學并沒有看課外書。他們有的看語文課本，有的看語文讀本，有的看語文練習冊里面的現代文閱讀文本。有幾個看課外書的，辛自強拿過來一看，都是封面花花綠綠、字體很小、行距很大的網絡小說。

    辛自強忍不住了，問道：“你們怎么不看指定的課外書呢？是沒買還是不喜歡看？”

    學生們一哇聲地喊起來。聲音嘈雜，用的又是當地方言，辛自強根本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他趕忙擺手，讓大家先安靜下來。

    “一個一個說。”

    “趙主任不給我們看課外書。下課以后、自習課都不給看。”

    “看見哪個桌子上放了課外書他就沒收。”

    “……”

    辛自強搖了搖頭，嘆口氣，抬起胳膊向下壓了壓，讓學生們不再說話。趙子明的做法顯然是錯誤的。不過，他不想在學生面前批評趙子明，因為教育界這樣的人太多了。很多人不僅不重視學生讀課外書，甚至敵視學生讀課外書。他們不知道，讀課外書不僅有利于語文、政史地等學科的學習，對提高數理化成績也有極大的幫助；對人的性格、理想的形成，對抵御外界的不良誘惑，對人的行為習慣的轉化，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李執競向他推薦的《給教師的建議》這本書里，蘇聯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這樣說：“學生學習越感到困難，他在腦力勞動中遇到的困難越多，他就越需要多閱讀：正像敏感度差的照相底片需要較長時間曝光一樣，學習成績差的學生的頭腦也需要科學知識之光給以更鮮明、更長久的照耀。不要靠補課，也不要靠沒完沒了的‘拉一把’，而要靠閱讀、閱讀、再閱讀，——正是這一點，在‘學習困難的’學生的腦力勞動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可是，當今的教育界人士，有幾個人讀過蘇霍姆林斯基，又有幾個人讀了能用起來呢？

    辛自強正在沉思，學生突然騷動起來，所有低著的頭一下子抬起來了，書也突然被推開了。有的學生縱身往上一跳，站起來伸懶腰；有的學生坐在過道最外邊，一轉頭，弓著腰就向后面跑去。有的拿著杯子去接水；有的低頭從桌肚里取出零食，摳出一塊往嘴里一扔，咔哧咔哧地嚼起來；有的學生揚起巴掌，朝前面一個同學的后腦勺拍去：“啪！”與此同時，班級里響起了桌凳移動聲，打招呼聲，嬉笑聲；而臟話、臟字也時不時地從誰的口中蹦出來，好像正在晾曬的金黃色的糧食里 突然從天上掉下了一坨坨黑色的鳥糞……

    辛自強一下子給鬧蒙了，他不由得吆喝道：“哎哎哎！你們干什么呀？這么亂！”

    幾個學生參差不齊地回答道：“老師，下課啦！”

    原來，大課間30分鐘，如果上自習的話20分鐘就可以了，留10分鐘讓學生休息一下。20分鐘結束沒有鈴聲，因此辛自強沒有注意到。那么，學生為什么就知道了，而且那么整齊劃一呢？黑板上面有電子時鐘，計時準確。這表明一些學生看書是假的，他時時刻刻在計算時間，甚至精確到秒！也表明一些學生起先在看書，當他覺得自習就要結束的時候，心神就不定了，時不時偷眼瞄幾下時鐘，于是精確地掌握了下課的時間！

    辛自強嘆口氣，從后門回辦公室。一只腳就要踏上門檻的時候，有學生從背后沖過來，“噌！”把他身體撞得往旁邊側轉一下。他回頭想看看是誰，不料人家在已經竄到門外，絕塵而去，只留一個后腦勺給他。他搖搖頭，回過神來，繼續往教室外面走。腳踏到了門檻，又從門外闖進來一個學生，側著身體，用壯實的左肩膀，從辛自強身體與門框之間留下的一條窄窄的縫隙里，強行開啟了一條通道，實現了把身體從教室外送進教室內的宏偉抱負。辛自強回過頭，想要訓斥他，然而人家根本不當一回事，連蹦帶跳走到座位上，彎腰從桌子下面撿起一瓶可樂，咕嘟咕嘟喝起來。

    辛自強的怒火騰地一下就燒起來了。好像他的心里已經澆上了汽油，這兩個學生又扔了個煙頭。他想暴跳如雷，他想口吐臟言，他想上去給他一腳，他想……可是，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從養魚池出來時濕漉漉的樣子，想起了他桌子上擺放的“制怒”的牌子……他的怒火就像鍋里的開水被抽掉了劈柴，翻動的水花很快消失了……是啊，向他發火有什么用呢？他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啊！就好像你覺得螻蛄禍害莊稼，把它踩死了；可螻蛄覺得自己只是為了活命而已，憑什么要它付出生命的代價？

    可是，就這樣算了嗎？當然不能！不過，這不是幾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慢慢來吧！好在他有四個學期的時間！

    雖然歷經艱難，辛自強終于出了教室的門。

    走廊上三三兩兩地站著一些學生，有男生，也有女生。他們都面朝陽臺站著說話。有一個女生站在走廊中央，跟對面一個瘦小男生說話；后面一個壯實男生悄悄地靠近她。瘦小男生看見了壯實男生，壯實男生眼神跟瘦小男生眼神對上了，擺擺手，瘦小男生笑了一下，繼續跟女生說話。突然間，壯實男生撲上去，從后面抱住女生，伸出右腿別住女生雙腿，往前面一按，女生晃晃悠悠就倒在了地上。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都笑起來。女生轉臉一看，說了聲：“你想死啊！”大家笑著笑著，看見了辛自強，就不笑了。壯實男生感到奇怪，回過頭，見是辛自強，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唰地從前門鉆進了5班教室里。女生也從地上爬起來，朝著壯實男生的背影說了句：“你等著啊。”就走了，也從前門進了5班教室。至于辛自強，她連看都不看一眼。

    有學生大聲跟辛自強打招呼：“老師好！”

    辛自強勉強朝他點點頭，沒有吭聲。都是新社會，男女固然不應該有什么大防；但是，作為尚未成年的男生、女生，像這樣無視兩性區別的行為，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前，如此摟抱摔跤，恐怕也太過分了。

    此時的辛自強沒有氣憤，不想指責；他只有后悔，只有自責！此前他所在的班級，他知道的其他班級，他知道的其他年級——總之，整個兒的桃園中學吧，所有班級都沒有這樣的混亂，全部學生都沒有如此的表現！如果拿其他年級、其他班級，跟他所在的5班做個比較的話，那么，其他年級、其他班級就像城市里經過修剪的行道樹，貴族家里的寵物狗；而5班則是荒野里肆意生長的雜草，是被人們丟棄的流浪犬！

    為什么這個班級是這個樣子呢？楚笑笑雖然工作能力不強，僅僅一年時間，就會把班級帶成這個樣子嗎？——算啦，懷疑、責怪楚笑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氣憤、指責只會增加矛盾，后悔、自責只會削弱斗志。先前不是把雙方做了比較嗎？雜草肆意生長，為什么不將其連根移植，咔嚓咔嚓地修剪一下呢？流浪犬臟、野、笨，為什么不將它咯吱咯吱地地洗一洗，給它戴上狗鏈，對它加以馴導呢？

    第三節課上課了，清脆的鈴聲響起來，學生們紛紛拿奇怪的目光看了班主任一眼，一窩蜂地往教室里跑去。而辛自強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沒有聽見，他的眼神投向了遠方。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當他向樓下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的時候，他的臉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可是，辛自強的笑容并沒有維持多久。第二天上午全校檢查通報，他的班級占領頭版頭條：開學前半天，3名學生上課睡覺扣3分！2名學生課間追逐打鬧扣2分！2名學生在廁所里抽煙扣6分！男女生不正常交往扣10分！